第九章
車子到了楊梅竹斜街,下來一看,是弋陽腔「六大名班」之一,「集慶部」的「下處」。伶人的住處,名為「下處」,有大小之別,「大下處」是「班底」所住,稍有名氣的伶人,另佔一座院落,布置精潔,足以款客。通常都冠以堂名;楊胖子帶曹震來的這個下處,名為「春福堂」,是兩個人一起住,一個叫開喜,唱小旦;一個叫曾蓮官,唱小生。楊胖子就是曾蓮官的「老斗」。那座院落不大,正屋三間,另帶兩間廂房。曾蓮官住的是正屋東面那一間,屋子裡生的極旺的炭盆;曾蓮官只穿一件寶藍寧綢夾袍,上套一間玄緞琵琶襟的坎肩,教上是一雙薄底雙梁鞋,梳一根油松大辮。衣衫雖薄,卻以炭火所薰,臉上白裡透紅,象中了酒似的。
「這位是曹老爺。」楊胖子說,「你也跟我一樣,叫震二爺好了。」
「震二爺,你好!」曾蓮官蹲身請了個安,「我叫蓮官,你多捧場。」
「好說,好說!」曹震拉著他的手問:「你今年多大?」
「十九。」曾蓮官轉臉問楊胖子:「是先喝茶呢,還是就喝酒?」
「就喝酒吧!」楊胖子又說:「拿紙片。」
「喳!」屋外有人應聲;聲音及其響亮。這是下處的規矩。「拿紙片」是為了「叫局」,叫局自然要擺酒請客,這是進財的事,所以窗外伺候的夥計,必得高聲應客,表示恭敬,尤在其次;主要的是讓「花錢的大爺」覺得有面子。所以這些「衚衕」里,流行兩句口號:「得意一聲『拿紙片』,傷心三字『點燈籠』。點燈籠賦歸,自是黯然魂消,所以謂之『傷心』。」
當下有個穿半截黑布棉袍的夥計,手端一個木盤,掀簾而入,盤中有筆墨,另外一疊粉紅色的紙片,上印「春福堂」字樣。楊胖子持筆在手,看著曹震說:「報名吧!」
「我沒有熟人。」
「我跟震二爺舉薦一個人。」曾蓮官向楊胖子說:「開喜今兒沒有客。」
「對了。開喜不錯。如果不中意,回頭再叫。」說著,楊胖子提筆寫了「本堂開喜」四字,隨手交了給活計。
「還有別的客沒有?」曾蓮官問說。
楊胖子躊躇了一下,向曹震徵詢意見:「兩個人喝酒,好像太冷清了一點兒。」
「那就把你的同行找幾個來。」
「不能找同行。」
這就很明白了,他是要談一庄買賣,怕同行相妒,必須隱瞞。曹震便即答道:「你不找同行,我也不找內務府的朋友。」
兩人相視一笑,莫逆於心,楊胖子忽然說道:「我倒想起一個人來了,把令弟芹二爺清了來,怎麼樣?」
「也行!」曹震對曾蓮官說:「勞駕,看我的人在哪兒?」他是指魏升,已在門房裡烤火喝酒了;臉上喝得通紅的走了來,曹震一見便開罵了。「好猴兒崽子,我這兒還沒有動靜,你倒先喝上了。」曹震接著又說:「你趕緊去一趟,把芹二爺接了來。別說我在這兒。」
「那麼,說在哪裡呢?」
「混帳東西,你不會自己編嗎?怎麼著,你是喝醉了不是?」
主僕之間,原有戲虐的一位,所以魏升面不改色,笑嘻嘻的走了。
「咱們先談正事吧!」曹震又說:「回頭人來了,不便。」
於是,乘曾蓮官指揮下人擺桌子的空當,兩人避到一邊,促膝而談;楊胖子一開口,便知彼此要談的,正是同一件事。「說要替大阿哥造墳,震二爺你聽說了沒有?」
「不但聽說了,——」曹震驀然頓住,聽了一下方又開口:「你先說你的吧。」
「我的意思,還是仰仗你老的大力,把這個工程拿了下來。」
「嗯,」曹震只應了一聲,並無別話;是要等楊胖子說下去。
「仍舊根上次那樣,四成實領;我另外送震二爺半成。你老看呢?「「這都無所謂,反正有『大模樣』擺在那兒,錯不到哪兒去。不過,這回的工程,要做得漂亮。」
「反正照圖施工,要漂亮,工料就得多開。」
「能多開,還用我跟你提這話?」曹震又說:「這會提調是不是派我,還不知道;就派了我,是憑我一句話呢,還是得看圖樣比價,也不知道。你如果有心兜這注買賣,可別先存著撈一票的心,扎紮實實幹,讓十六爺他們說一聲:這姓楊的胖子不錯。以後,就夠你瞧得了。」
這時曾蓮官在喊了:「兩位爺請過來坐吧,酒燙好了。」
「就來!」曹震答了這一聲,轉臉問楊胖子,「這個人怎麼樣?嘴緊不緊?」
「緊!震二爺有事儘管說。」
「還有一個呢?」
「也一樣。」
還有一個是指開喜,他比曾蓮官大一歲,但看上去反顯得稚氣;且因是唱旦的,總不免有些忸怩作態的模樣。曹震不好此道好美婦人,便不大理會,只跟楊胖子喝酒談心。
「要替大阿哥修墳的消息,你是哪裡來的?」
「理王府的人告訴我的。」
一聽理王府,曹震不由得添了幾分注意:「你認識理王府的什麼人?」他問。
「是一個管事的,姓姚。老姚是能在理王面前說話的人。」
王府傭人甚多,能到的「王爺」面前,便算有面子的人了;何況還能進言。曹震心想,此人不妨結交,以後一定會有用處。於是他問:「你跟著老姚是怎麼認識的?」
「那年老理親王在鄭家莊修墳,是我跟桂記木廠合辦的;有事要請示理王,都托老姚傳話。就這麼熟了。」
「光是熟,交清呢?」
「不壞。」
「幾時替我引見引見。」這本是極平常的一件事,哪知楊胖子竟有遲疑之色,這就使得曹震不能不差異了。「怎麼回事?莫非這還難到了你不成?」
「不是難道我。其中有個緣故,老姚身份不高,據說理王從小是他抱大的,可是身份雖不高,架子倒還挺大,如果跟震二爺稱兄道弟,平起平坐,你老受了委屈,心裡一定罵我楊胖子是混球,話不先說明白。」楊胖子又加了一句:「你老若是不在乎,我明天就可以把他約了來。」
曹震當然不願受此委屈,笑一笑說:「那就擱著再說吧!」
「即使我來探探他口氣,他總也知道震二爺是平郡王的舅爺,也許禮貌上不同一點兒。」
「不必,不必。」曹震連連搖手,「我在外面,從不說我是平郡王的至親。那樣近乎招搖,最犯忌。」
「震二爺的人品真高,」楊胖子說:「你們姐兒倆敬震二爺一杯酒。」
「什麼『姐兒倆』?」曾蓮官一掌打在楊胖子的胖手上,接著捏住皮肉,順手一擰,疼得楊胖子殺豬似地喊了起來。「呦,呦!快放手,快!」
「你先改口。」
「改什麼口?」
「你還裝糊塗。」曾蓮官又一擰,這回疼得楊胖子額上見汗了。
「好,好!不是姐兒倆,是哥兒倆。」楊胖子對開喜說:「你快跟你兄弟一起敬震二爺的酒。」
聽著這一說,曾蓮官才放了手,卻掩口一笑,舉酒向曹震說道:「震二爺覺得好笑吧?」
「不是好笑,是有趣。」曹震笑道:「楊胖子大概疼在手上,樂在心裡。」
「還樂呢!」楊胖子哭喪著臉,將他的胖手伸過來,只見手背上又紅又腫一大塊。
「蓮官,」曹震知道楊胖子喜歡打情罵俏,趁勢說道:「你提他揉揉。」
曾蓮官一笑,從袖筒里抽出一方雪青綢手絹,按在楊胖子手背上輕輕揉著。
「蓮官,」曹震說道:「倒看不出你的手勁還真不小。」楊胖子介面:「他是唱翎子生的,從小就打把子;手上、腳上很有兩下子呢!」
「原來如此,倒失敬了。」曹震對戲不外行,隨又說道:「幾時煩你一出。」
「你還不快請安道謝!」楊胖子抽回手來說:「震二爺肯捧你,就是你的造化來了。震二爺捧人是有規矩的,一套行頭,一堂『守舊』,夠風光的。」
聽得這一說,曾蓮官果然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請個安說:「謝謝震二爺栽培。」
曹震是做過那麼一次闊客,煩一個小旦唱「斬竇娥」送了一套行頭,一堂守舊;此時楊胖子為他誇耀,他不能不承認,當下說道:「快起來,快起來,值不得什麼。我倒聽聽你會那幾齣戲?」
他的話還沒有完,開喜已取了兩個戲摺子來,請曹震挑選。翎子生不外周瑜、呂布,那套行頭做起來所值不訾,曹震覺得有些犯不著,當下挑了一出「石秀探班」,羅帽箭衣,費用省的多。
「日子呢?」曾蓮官問。
「那得等守舊做起來才能唱,年外的事了。」又是楊胖子發言。
曹震心中一動,「看元宵行不行?」他看這樣胖子說:「你如果上點勁,能將守舊行頭催著趕出來,元宵那天,我好好請一請客。」
「行。」楊胖子問曾蓮官,「守舊上綉點兒什麼花樣?」
「不就是那些老套,還能出什麼新樣兒嗎?」
「怎麼不能?」曹震倒鼓起興緻來了,「你等一等,等我兄弟來了,替你出個新樣兒。他還會畫,也許就替你畫個稿子,叫盔頭做照樣子綉。」
「震二爺的這位令弟,號叫雪芹,也是行二,我們管他叫芹二爺。」楊胖子的話又多了,「你們要逛廠甸,一提曹家的芹二爺,沒有人不知道的,真正是少年名士。」
梨園這一行,有些人特別熟悉「名士」這個稱謂,聽得多了,印象中脾氣大,出手寒酸,無甚好感,但加上「少年」二字,便覺不同,再有「曹家」字樣,頓時將這「少年名士」在感覺中化為「少年公子」了。因為有此感覺,開喜的心就更熱了,他將曾蓮官的戲摺子收了起來,交回原主,口中說道:「你的事定局了。」桌上還剩下一個戲摺子,加以他的那句話,等於表示,曹震應該一視同仁,也挑一齣戲捧捧他。在九陌行塵中也有闊客之名的曹震,當然不能聽而不聞,偽裝糊塗。「該輪到你了。」他從從容容的開口,要讓人覺得他捧開喜,原有成算,並非臨時起意。
「二爺,」開喜格外巴結,「我先唱一段你賞賞耳音。」說著,將戲摺子攤開來,雙手捧了過去。
「暫時不必唱,你自己說吧,願意唱什麼?」
「我想跟蓮官配一出。」開喜出了這個題目,大家便都在想翎子省跟小旦合唱的戲,曹震此時已另有打算,「羊毛出在羊身上」,花錢不必心疼,當即想到了一齣戲。「你們配一出鳳儀亭吧!」
唱鳳儀亭,自然是曾蓮官的呂布,開喜的貂蟬。這齣戲很熱鬧,是出能「保人」的戲;蓮、喜二人最高興的事,平白能得一身華麗的行頭,所以無不笑逐顏開。
「不過,探庄還唱不唱呢?」楊胖子問。
「雙出太累了吧?」
「不!」曾蓮官自告奮勇,「震二爺這麼賞面子,累一點兒怕什麼?」
「你要是不怕累,我倒有個主意。」楊胖子說:「鳳儀亭接下來再唱白門樓。」
曹震覺得這個主意不錯,看著曾蓮官問:「打明兒起,我就理這兩齣戲。」
「白門樓是他的拿手戲。」楊胖子得意地向曹震說:「先看他那個一『跺泥』,金雞獨立的大段唱功,就不枉震二爺你替他裝那身行頭了。」
曹震點點頭,喝著酒沉吟;好一回才說:「等我明兒見了升世子再說,果然把提調的差使拍派給我了,我得好好兒請一回客。老楊,你可得多幫我一點兒忙。」
一聽這話,楊胖子又驚又喜,「原來提調是震二爺!真是真人不露相。」他說:「震二爺,你請放心,明年元宵請客的事,都交給我了。」
這一來,席面上越發添了幾分興奮的氣氛;曾蓮關跟開喜爭著出主意,就「集慶部」的班底派出八齣戲,算一算辰光,午前開戲,得唱到四更天才能煞尾。曹震成算在胸,聽他們談得起勁,卻不做任何承諾。等談的告一段落時,魏升已回來了,卻無曹雪芹的蹤影。
「芹二爺想來不能來,」魏升說道:「太太身子不舒服。」
「喔,」曹震有些不放心,「是怎麼了,氣喘病又犯了?」
「是。聽說犯的還很兇。」
於是曹震的興緻便大減了。楊胖子也看出他的心事,像曾蓮官使個眼色,不再鬧酒。
「拿粥來吧!」曹震將餘瀝一口吸干,放下杯子說:「老楊,你這幾天跟那姓姚的,多套套近乎,打聽打聽理王府跟怡王府有什麼新聞。」理親王府說不定會有新聞,是楊胖子隱約聽內務府的人談過的;何以怡親王府也會有新聞,不免令人詫異。「喔,」曹震又格外叮囑,「你也別顯得太熱心,偶爾有意無意,引他們開口,你只多聽就是。」
「我明白。」
等吃完粥,傳喚「點燈籠」時,乘蓮、喜二人不再面前時,曹震問到:「怎麼開銷?」
「你甭管了。」
明知會有這樣的回答,不過曹震不能不說句門面話。過節交待過了,出門預備上車;曾蓮官和開喜都送了出來,夾弄很長,也很窄,開喜擠到曹震身邊,握住了他的手並肩而行,到的轉角處,開喜低聲說道:「震二爺在哪兒應酬,可別忘了招呼我。」
「不會忘。不過,我不大出來應酬,」話一出口,曹震覺得這種天氣,潑人冷水,未免殘忍,便又說道:「你明兒跟蓮官好好兒理戲,別丟我的面子。」
開喜不作聲,只緊捏一捏他的手,作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