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回到家二更剛過。平時曹震在外應酬,除非事先有話,錦兒與翠寶總要等到三更天;那時候如果還未回家,便有當夜的人守候。這天回家,卻只見錦兒在燈下枯坐;翠寶所住的廂房中,一片漆黑,這是從未有過的情形。不過他是心中納悶,口頭卻不提;只提馬夫人的舊疾複發,說他是打發魏升去請曹雪芹才知道的,「你明兒看看去。」曹震面有憂色,「聽說來勢不輕呢!」
「就因為來勢不輕,翠寶幹了去看了。」錦兒答說:「本來我要去的,她說天氣太冷,勸我在家,她去照應。其實,我還是去的好,在家牽腸掛肚,倒不如守在那兒,心裡反倒踏實。」
「翠寶今兒還回來不回來?」
「這麼冷,又是晚上,回來幹什麼?自然睡在那裡,」錦兒又問:「今兒王爺找你幹什麼?」
提到這上頭,曹震的興緻好了些,「大概又有一個差事派我。」他說:「睡吧!我明兒還得起早呢!」
起早是為了到恆親王府去見弘升。曹震見過他,但從未交談;所以這一回等於初見,按規矩得要磕頭請安。
「請起來,請起來。」弘升很客氣的說:「我聽平郡王提過你,說你很能幹,也肯巴結。」
「升大爺太誇獎了。」
「你在泰陵上當過差?」
「是。」
「陵工你是內行?」
「不敢說內行。」曹震很小心的答說:「不過那時候日夜盯在大工上,其中的毛病,大致都還能看得出來。」
「你看陵工上最該留心的是什麼?」
「這無非料跟工兩樣,驗料一定要親自過目;查工得細點人數。反正一句老古話:勤能補拙。」他不誇自己的本事,只著重在巴結差事;弘升頗為滿意,點點頭說:「皇上派我修皇太子的園寢,我打算讓你來管工,你可得好好兒幫我的忙。」
「升大爺言重了!」曹震一面請安,一面說:「升大爺栽培,我不敢不盡心。」
「辦事原就是盡心二字。」弘升又問:「你跟木廠很熟吧?」
「熟是熟。不過那班木廠掌柜,見我都有點兒頭疼。」
「喔,為什麼?」
「回升大爺的話,要盡心,就不能不頂真,一頂真就遭忌了。」
「好!這一說,你倒是真能實心辦事的。」弘升問說:「你看,那幾家比較規矩?」
「還得去打聽。」
「咦!」弘升詫異,「你不是很熟嗎?」
「是。不過那是前兩三年的話,如今情形不大清楚,我不敢大意胡說。」
「木廠是大買賣,牌子做出來了,不會差到哪兒去的。你只說前兩三年的話好了。」
「是!」曹震答說:「前兩三年,最規矩的有兩家,一家成記;一家桂記。」
「嗯,嗯!」弘升沉吟了一下說:「明兒你到工部去找該管的司官,問他們園寢的圖樣出來了沒有;如果出來了,你叫那兩家木廠,開個工料單子來。」
「是!」曹震接下來請示,「回升大爺,陵寢工程用料好壞、施工粗細,出入很大。太子園寢是要講究呢,還是看得過去就行了,得請升大爺先交待下來。」
弘升遇到了難題—派他督修端慧皇太子園寢這樁差事,便有些難以消受;因為他知道皇帝的用心,有意如此鋪張,等於明白告人,皇位必是父死子繼,永璉雖已夭逝,將來還可另立太子。這在理親王看來,心裡不免嘀咕;誤會到弘升得此差事,是改變態度,擁護「今上」的一種跡象。如果園寢修得講究,理親王的誤會將會加深。倘說只要「看得過去就行了」,這話一傳到皇帝耳中,也很不妥,因而躊躇著始終下不了決斷。
「升大爺,我倒有個主意。」曹震獻議,「無例不可興,有理不可滅,像這些是最好參照成案,就不怕什麼不負責任的議論了。」
「啊,啊,說得不錯。」弘升完全接受,「可是,這有成案嗎?」
「有!順治爺的小阿哥榮親王,不時有園寢嗎?」
「對了,不是你提,我還想不起。準定照榮親王的例子,誰都沒話說。就這麼辦,就這麼辦。」
「是。」曹震接著又說:「這得升大爺下個條子,我才好跟工部去交涉。」
弘升想了一下,覺得這個「條子」對皇帝、對理親王都有了交代,可以寫的,當下點點頭說:「好!我馬上寫。」
「再跟升大爺回,工部的司官很難纏,多年的老案,也許懶得去找;弘大爺的條子上要寫得紮實。」
「怎麼才能紮實?」弘升說道:「乾脆你念我寫。」
「不敢!」曹震往後退了一步,做個遜謝不遑德表示。
「不要緊,既然一起辦事,只要把事情辦妥,細節不必拘泥。來吧!」說著,他已走向書案落座,曹震趕緊上前將紫檀硯盒蓋掀開,濡水磨墨;藉此打腹稿。及至弘升捏筆在手,抬頭用目光催促時,曹震便即念道:「端慧皇太子園寢,營造享殿五間及使用綠瓦等情,業經履親王議定,奉旨准行在案。一應施工細節,著參照榮親王園寢成規辦理;即速洽請工部該管司員,撿出順治年間原案,以便察看。毋得違誤切切!」等弘升寫完,曹震又念:「右仰提調官曹震知照。」
第二天一早,曹震興匆匆地感到工部。工部四司,以營繕司為首;但陵寢大工歸四司之末的屯田司掌管,曹震因為修過泰陵,跟屯田司的司官很熟,交情最好的是一名宗室,太祖第三子鎮國共阿拜之後,名叫富勒森;兄弟間居長,人稱「富大爺」,其實很窮,曹震因為它沒有「黃袋子」的架子,常常有所接濟,情誼日密,幾乎像異型手足一樣。
這天去得太早了,司里的老爺們,都還沒有上衙門;有個蘇拉李三認識曹震,上來大獻殷勤。曹震閑著無事,便跟他打聽陵工檔案的情形。
「那歸『黃檔房』管。」李三答說:「得找楊書辦。」
「喔,」曹震問道:「楊書辦不知道來了沒有?」
「來是來了。」李三略顯得猶豫的,「曹老爺最好等富大爺來了再找他。」
聽得這話,料知其中必有緣故,曹震便不再多問,靜靜的候了個把時辰,方始等到腳步姍姍的富勒森。
「老二,恭喜啊!」富勒森一見面便說:「我也是剛得到的消息,說你得了修太子園寢的差事。」
「托富大哥的福。」曹震請了個安,陪著笑說:「正為這件事,來看大哥。」
「喔,什麼事你說吧!」
等曹震道明來意,富勒森立刻便叫蘇拉,把「黃檔案」的楊書辦請了來。此人一雙三角眼,面無四兩肉,一望而知是很難惹得人。
「這是曹老爺,內務府的紅人。」富勒森說:「有點事想麻煩你。」
楊書辦翻一翻三角眼,斜睨著曹震說:「這位曹老爺,倒像在哪兒見過?」
曹震也覺得他有些面善,細細一想,不由得暗叫一聲:「壞了!」原來楊書辦在未調到黃檔房之前,本在營繕司管工,有一回奉派到平郡王府去看勘沽修正殿的工程,因過於浮濫,平郡王命曹震拿了估價單交還給他,記得當時說過一句:「簡直胡鬧。」這是他的神氣,顯然記著那段恨了。此刻有求於人,不能裝不認識;但也不便再提以前的過節,只微笑著說:「是的,我也覺得在哪裡見過。內務府跟工部就像一家,以後還要請多多關照。」
「好說。」楊書辦冷冷的答了兩個字,轉眼看著富勒森,等候他大話。
「楊書辦,請你把榮親王園寢的老案調出來。」
「榮親王?那位榮親王?」
「就是順治爺的四阿哥。」
「順治年間的老案嗎?」
「是的。」曹震回答。
「沒地方去找。」楊書辦曲著手指說:「康熙六十一年、雍正十三年。加上順治,如今是乾隆,四朝的老檔,說什麼也找不著了。」一面說,一面使勁搖頭,眼望著別處,那幅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態,使得富勒森大起反感,當下用呵斥的聲音說:「你沒有去找過,怎麼知道找不著?檔案不是按年份包起來的嗎?順治一共才十八年,就算一年一年找,也費不了多少事。再說榮親王下葬,一定是順治十幾年的事,那會找不著。」
曹震怕他臉上掛不住,趕緊轉圓似地說:「年代久了不一定找得到,不過是上頭交待的,不能不盡人事,勞駕,勞駕!」說著,連連拱手。
「哼!」楊書辦冷笑一聲:「好個上頭交代!富大爺不也是上頭交待嗎?請吧,我陪你去找。」
曹震不疑有它,欣然跟著楊書辦到「黃檔房」;實在就是倉房,一共三進。開進門去,霉爛之氣,撲面而來;腳下軟軟得像踩在毯子上,等楊書辦拉開一扇天窗,才發現地上所積的灰塵有寸把厚,大概從來就沒有打掃過。再抬頭看時,密密排排的木架,高與屋齊,架子上是一個個的大紙包;下層的紙包,細看還可以發現塵封的梅紅紙箋,中上層的紙包,根本就無從辨識,裡面是什麼檔案。
「曹老爺,」楊書辦問:「還找不找?」意思是讓人知難而退,曹震急切間卻不辯不出他的弦外之音,毫不思索的答說:「找啊!自然找。」
「好,找!」楊書辦扯開嗓子,向外喊一聲:「來個人!」
「來啰。」應聲而至的是個愣頭愣腦,十七八歲的小夥子,名叫三順;以楊書辦的吩咐,將一張梯子,架在東首第二座木架旁邊,人站在梯旁待命。「曹老爺,你要找順治那一年呢?」
這下將曹震問住了,「哎呦!」他說:「我可還不知道榮親王是那年下葬的。」
「不要緊!等我來查一查簿子。三順,你把順治年間的檔案給找了來。快!」
三順答應著走了,楊書辦卻又追出門去,叫住了他,不知說了些什麼。等曹震慢慢踱了過去,三順已將一大疊粗藍布面黃箋條的檔案簿取了來了。這是楊書辦已在進門的一張桌子後面坐了下來,架起銅腳老花眼鏡,細細翻閱,足足有兩顆鍾工夫,曹震站的腿都酸了,只能忍著。
「有了,順治十五年。三順,領曹老爺去看。」
三順領著曹震到了原處,「曹老爺,」他拿一支竹竿,在木架上層指指點點,「這幾包大概就是;可不知道是哪一個月的?」
「取下來都找一找好了。」
「好。」
三順爬上梯子,拿竹竿一撥;曹震只見當頭有物砸倒,叫聲「不好」,趕緊往後避開,只聽「噗」的一聲,頓時塵土飛揚,口中鼻中,皆有異味,大咳大嗆;即令趕緊以收遮口,還是吸進了不少泥土。曹震勃然大怒,但就當要發作的那一刻,很聰明的忍住了。不用說,是楊書辦指使三順,故意弄點苦頭給他吃。如果不識趣,還不知道有什麼惡作劇的花樣在後頭。
「怎麼回事?」楊書辦躲在遠處,假惺惺地問:「怎麼讓曹老爺嗆著了?」
「沒事,沒事。」曹震也大聲回答;接著向三順說:「來,來,索性再麻煩你,把這包檔案弄過來,我到亮處好找。」
檔案包搬到門口,人也到了,楊書辦一看曹震的那張臉,幾乎只看得出四個洞孔,大的是雙眼,小的是鼻孔,也不免歉然;更怕他到富勒森那裡去訴苦,說不定會有一場風波,因而趕緊採取了安撫的手段。「你簡直是混球!」他瞪著眼罵三順說:「你看看把曹老爺折騰得這個樣子?還不快去打盆熱水來!」
三順是受了指使的,不想卻又挨了頓罵,有些不大服氣;這是曹震反倒著急了,怕三順反唇相譏,抖出真相來,楊書辦的臉上下不來,會弄成僵局。幸而,三順總算忍住了,嘟著嘴往外走;楊書辦便親自將懸在壁的布撣子摘了下來,一面連連道歉:「曹老爺,真對不起,真對不起!」一面將曹震拉到門外,說一聲:「曹老爺請閉上眼睛。」接著為他身上撣灰。
曹震心想,這下事情大概能順利了;這場苦頭,不會白吃。等三順打來了臉水,略略洗了一下,開口說話,先改稱呼叫「老楊。」
「老楊,我做個小東,咱們先洗澡,后喝酒。」
「哪裡,哪裡。該我做個東,算是給曹老爺賠罪。」
「這叫什麼話?老楊,你這一說,我的東可是坐定了;若是讓你請我,不就成了什麼賠罪了嗎?」
「是,是!我今兒擾曹老爺的,我先給道謝了。」
「小事,小事,值不得一提。不過,老楊,我的公事可不能不辦。」
「那也是小事。」楊書辦略一沉吟,「這樣,調老檔不是一時三刻的事,而且挺累,曹老爺就不必等了。你老把公館地點告訴我;准明兒上午,我檢齊了送到公館。只要真有榮親王園寢的黃檔,我一定能找出來。你老放心好了。」結果竟是不打不相識,曹震自是心滿意足;當下問道:「老楊,你看要不要約一約富大爺?」
司官與書辦的身份不同,但交往之間,不一定受身份的限制,大致經然自守的司官,跟書辦總有一段距離;而性情隨和的就無所謂了。若是不怎麼看重操守的司官,私底下跟書辦稱兄道弟的也多的是。因為個人關係不同,所以曹震得先探問明白。楊書辦跟富勒森的關係,極其平常,如果富勒森願共游宴,他當然也無所謂,於是答說:「這得看富大爺的意思。」
聽這一說,曹震心裡有數了,當下去看富勒森,也不提搞得灰頭土臉的事,直說相約楊書辦「下澡堂子」,問他可有興同行?
「老二,你跟他兩個人去吧。有些話,當著我,你們就不便開口了。」
曹震領會他的意思,點點頭說:「那也好。」接著又說:「這個年過得去吧?」
「哪,」富勒森笑笑答說:「年年難過年年過。有你在,我怕什麼?」
曹震也不答話,只報以一笑;然後根楊書辦一起閑談著向外走去。經過工部大堂時,曹震忽然想起一個傳聞,便即站住腳問:「老楊,我聽說這裡有一處古迹,是怎麼回事?」
楊樹辦愣了一下,旋即醒悟,「喔,」他指點著說:「喏,在這裡。」
所謂「古迹」是工部大堂屏風後面,門檻內外各有一塊方二尺續的鐵磚,相傳是石崇的金谷園中的舊物。
聽此說明,曹震不免懷疑,「石崇是晉朝人,一千多年前的東西,還能留到現在嗎?」
「原是鬼話。」楊書辦答說:「這裡進出的人,方磚要不了多少天就踩爛了,所以安上兩塊鐵磚。不過,倒是明朝的東西,一千多年沒有,一百多年是有的。」
「總算也是古迹。」
那楊書辦看起來是個粗拙小人,其實頗通文墨,經常愛在琉璃廠走走;聽「內務府的老爺們」居然知道石崇是晉朝人,覺得可以談談,便又說道:「我們這屯田司有一聯對子,是翰林院的前輩都佩服的。」說著,已經到了屯田司公署門口,只見垂花門上掛著一副烏木鏤藍字的對聯,一筆軟媚的趙字,寫的是「粉署共宣猷,舊雨常懷杜工部;詞人能做吏,曉風爭唱柳屯田。」
「這是絕對。」楊書辦問道:「曹老爺,你看如何?」
曹震只知道「杜工部」是指杜甫;「柳屯田」何許人就茫然了,因而只能誇上聯。「難得老杜做過工部的官,正好用上了。」
「老杜不稀奇,難得的是柳三變當過屯田員外郎,詩人對詞人,真是絕了。」
曹震也不知「柳三變」的出典,唯有笑笑不作聲,而心中自語:「看不出這樣書辦的肚子里,居然很有點墨水;言談之間,別讓他小看了,得搬個救兵才好。」
除了前門到大柵欄,找了家字型大小沂園的澡堂子,曹震解衣磅礴,好好洗了個澡,一面喝著悶透了的茶,一面問道:「老楊,咱們上哪兒吃飯?」
「叫來吃好了。對面一溜吃食店,要什麼,有什麼。」
「不,不!太簡慢了。」曹震不待他再提異議,便坐了主張:「四宜軒的徽州菜不錯,也近,就四宜軒吧!」
「只怕太破費了吧。」
「咳,怎麼又提這個了。」曹震遂又對遞手巾把子來的小徒弟說:「你去看看,跟我來的人在哪裡?」於是將魏升找了來,當面交待他去請曹雪芹;順便看看馬夫人的病好了沒有。「那是我一個堂弟弟,號叫雪芹,如今也算是八旗中的少年名士,我叫他來作陪,大概他能跟你談得對勁的。」
「啊,曹老爺,他太抬舉我了,也把我看得太高了,請位少年名士來陪我,豈不叫人笑掉了大牙?」
「你別客氣,你肚子里有墨水,只有我兄弟能對付。」這兩句話將楊書辦恭維的飄飄然,覺得剛從浴池種出來的身子更輕快了。楊書辦口中謙虛,心中明白,跟曹震談文墨,是個不適宜的話題。因此,在四宜軒中把杯閑話時,便只能談談風月跟官場的逸聞了。話頭由內務府的筆帖式提到六部的書辦,這在楊書辦便有的談了,「戶部的書辦最多,有一千多人。」他說:「也最闊。」
戶部管錢,脂潤之地,入息必豐,是可想而知的;但戶部書辦又必與兵部書辦勾結,因為最大的好處是軍費報銷,與兵部的執掌有關。此外發餉由戶部,但審核職權在兵部,彼此牽制,即成彼此勾結。至於吏部掌文官的升遷調補,刑部遇有外省大案發生,工部遇有大興做,都是書辦發財的機會。
「恐怕最苦的是禮部了。」曹震問說:「禮部向來是窮衙門。」
「那也不然,只要腦筋精明,處處都可以搞錢。譬如禮部就有這麼一件案子,妙的是禮部的書辦,敲本衙門堂倌的竹杠。」
「這也敢!」曹震大為詫異。
「不但敢,而且那位禮部尚書還很感激那個跟他同姓的書辦。」這禮部的尚書跟書辦都姓陳。陳尚書的封翁是武官,「三藩之役」在江西陣亡,不久,陳太太生下一個遺腹子,就是陳尚書。這是康熙十七年的事。到的陳尚書中舉成進士,有翰林循資升轉,當到尚書時,老母恰逢七十整壽,即是節母,又是忠烈遺寡,陳尚書的同鄉,早就開始為陳太夫人請旌。公文一到禮部,當然以最快、最周到的辦法奏報,那支「堂鎬」已經「書諾」,公事將要出部時,陳書辦連夜來叩陳尚書的門,說有緊要公事,非面稟「堂官」不可。
陳尚書已經歸寢,聽說是部里書辦求見,大為不悅,當時傳話:「有事明天到衙門裡,請司官來談。」「門上」如言轉告以後,陳書辦說:「是老太太請旌的事,明天公事一出去,就來不及了。今晚上無論如何要見,否則趁大人會後悔一輩子。」聽得這話,陳尚書不能不披衣而起,接見時當然面凝嚴霜,望之可畏;只仰面問了三個字:「什麼事?」
「是老太太請旌的事。」
「這是公事,司里會辦,何用你來見我?」
「大人,」陳書辦說:「公事在我那裡。這件公事要出部,大人要花一萬銀子。」
陳尚書氣得發抖,戳指厲聲,「你、你、你,」他張口結舌的:「索賄索道我頭上來了。」
「大人請息怒。」陳書辦從容不迫的說:「這一萬銀子,不是我要。我完全是為了大人,白當差而已。」
陳尚書怒氣稍平,想了一下問:「不是你要是誰要?」
「我想先請問大人,」陳書辦依然慢條斯理的,「老太爺是康熙十七年在江西陣亡,那時老太太二十歲,遺腹生了大人;如今老太太七十大慶,算起來大人因該五十一歲,可是。」這就不必等陳書辦說完,陳尚書便已醒悟,頓時汗流浹背。原來陳尚書實足年齡雖是五十一歲,但官文書上的記載只得四十九歲。既為陳太夫人請旌,當然要細敘平生,二十歲生遺腹子,到七十歲,遺腹子應該五十一,倘是四十九歲,則為夫亡再嫁,與後夫所生之子。如有言官以次為言,即令辨的明明白白,已是騰笑天下了。
「啊,啊!」陳尚書改容相謝,「陳書辦,你說這件事該怎麼辦?」
「辦法當然有。報考少報年歲,是常有的事;不過大人是『入學』時就少報了兩歲,所以要更正年歲,比較麻煩,從原籍由縣而府,由道而省,一直到吏部、禮部,所有檔冊紀錄的年歲,都要改過。幾十年的老案,調出來很費事;這一萬銀子,不知道還夠不夠。反正小人總是白當差的了。」
談到這裡曹震插嘴了,「話不錯啊!」他說:「陳尚書這一萬銀子,可不能小氣了。」
「豈止於不小氣,另外還犒賞了陳書辦一千兩。」楊書辦喝口酒說:「凡事要識竅。陳尚書是識竅的,倘非如此,一定有『都老爺』動摺子,那時候,陳尚書說不定就有終天之悔。」
「終天之悔?」曹震問道:「這話怎麼說?」
「像這種情形,原是錦上添花的喜事。老太爺勤勞王事,為國捐軀;老太太撫孤守節,教子成名,如今七十大壽,奉旨建坊旌表,曹老爺你想,壽序、壽詩,有多少敘不完的風光?哪知有人蔘奏,年齡不符;上諭必是『著令明白回奏』,回奏明白,已經大煞風景。有趣變成無趣,倒還是小事;七十歲的節母,說她那個遺腹子是怎麼個來歷,那一下說不定就會鬱塞的一命嗚呼!陳尚書豈不就會有終天之恨、終天之悔?」
「是、是,老楊你這議論很透徹。」曹震不由得感嘆:「世上有許多事,禍福都在一年之間。陳尚書如果自以為是禮部堂官,想省這一萬銀子,拿大帽子壓下去,那就糟了。」
「可不是!俗語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其實識時務以外,還要看得透。譬如一場大征伐下來,凱旋還朝,皇上正在高興的當兒,那軍費報銷一下子辦妥當,在浮濫也不要緊。倘或拖泥帶水,今天一案,明天一案,皇上那股打了勝仗的熱乎勁兒已過去,看摺子看得很煩了,一定會出事。」
這話使得曹震別有會心。平郡王掛大將軍印專征的軍費,到現在還在兵部逐案審核,尚未了結;看樣子倒要勸一勸平郡王,索性花一筆錢,一次清理結案為妙。
「曹老爺,」楊書辦突然問道:「你老這回得了這個差使,有什麼打算?」這話問的突兀,言外有意,卻不知其意何在,曹震便謹慎了。
「老楊,你是老公事,我倒要請教你,該怎麼打算?」
楊書辦沉吟了一會問道:「曹老爺,你不在乎我說老實話?」
「當然,當然。原要說老實話,才能叫得上朋友。」
「曹老爺那我當朋友,我可真不能不說。這回的差使,你老可別打算剩下多少錢;不是說錢不要,是要把錢花出去。」楊書辦又說:「你老連得兩回陵工差使,眼紅的人不少;財去身安樂,那才是聰明人。」
曹震聽得這話,深為警惕;臉色也凝重了。前前後後想了一遍,方始拱手道謝。「老楊,你這真是當我朋友,才說得這麼直;我想我無意中得罪的人,一定不少,雖說我常常在留意,找機會彌補,不過見不到的地方也很多,老楊,你可得多關顧我。」
「言重、言重!」楊書辦略停一下又說:「有幾位『都老爺』,年下窘得很,雪中送炭,宜乎及時。」
「嗯,嗯,說得不錯。」曹震連連點頭,「我要快辦。」
談到這裡,魏升回來了,卻無曹雪芹的蹤跡;據說從保定請來一位專治氣喘的名醫,這天下午可到,曹雪芹要接待醫生就不能來應約了。
「太太怎麼樣?」
「時好時壞,」魏升答說:「我聽秋月姑娘在說:要能熬過年就好了。」這意思便是只怕連年都熬不過。曹震不由得面有憂色。楊書班不知他家的事,也不知該如何安慰;當然,酒興是消失了,略略再做一會,止飲告辭。臨走時間,「曹老爺,你公館在哪兒?明兒上午我把你要的東西送來。」
「不敢當,不敢當。還是我自己去取。」
「不必!還是我送來方便。」
彼此辭讓著,結果折衷,第二天中午,仍舊約在四宜軒見面。楊書辦說要做東回請,曹震漫然應著,心裡已想好了該做東的主見。這個主兒便是楊胖子。由於曹震的囑咐,見了楊書班格外客氣,一口一個「老宗長」,十分殷勤。
「咱們先辦正事再喝酒。」楊書班掀開單間的門帘,向外張望了一下,走回來提起一個藍布包說:「這上面有硃筆,照規矩是不能拿出來的。東西很多,卷得很紮實,一打開來不容易收攏,帶回去細看吧!」
「是的,是的。多謝,多謝!」曹震接過藍布包轉交楊胖子,「你可聽見了。要謹慎,不相干的人不準看。」
「是。」
「老楊,」曹震從皮袍子口袋中掏出一張紅紙,遞給楊書辦說:「你倒看看,這張單子。」是一張名單,即是楊書辦所說「年下窘得狠」的幾位「都老爺」,一共十二個人,都是與內務府與工部有關的監察御史,其中倒有一大半是旗人。
「差不多。」楊書辦說:「還可以添兩三個人。」說著,從靴頁子拔出水筆,填寫了三個名字。
「怎麼送法?」
「這要看個人的交情。」楊書辦答說:「少則四兩,多則八兩,也差不多了。」
「不少了一點?」
「不少,不少!」楊書辦念了兩句描寫翰林窘況的是:「『先裁車馬後裁人,裁到師門二兩銀。』門生孝敬老師不過二兩頭,你送四兩到八兩,不謂菲薄。再說,都老爺的過年盤纏,也不能指望你一個,全靠積少成多。」
「是,是!」曹震欣然說道:「那班都老爺,我一個不認識,更談不上交情;誰該多送,誰可以少送,索性拜託你代為斟酌。」
楊書辦自覺當仁不讓,便又坐了下來,細看名單,就那些御史對曹震的關係大不大,定節敬的銀數多不多,或則四兩,或則八兩,唯獨一個叫鄂多的名下註明「十六兩」。「此人是富大爺的堂兄,境況也不怎麼好,你要多送了,富大爺也見你的情。」這就足見的楊書辦為人打算,卻是當自己的是那樣用心的;曹震欣慰道謝之餘,覺得此人可交。當下將楊胖子拉了一把,掀開門帘在穿堂中有兩句私話要談。
「你打算送他多少?」
「他」是指楊書辦。楊胖子伸出四指,比了一下。曹震會意,四兩過薄,四百兩太厚,應該是四十兩。「總得一個整數。」曹震說道:「你這個貴本家,樣子刻薄,交上了倒是夠朋友的。一個整數算你我各送一半好了。」
「不必,你這麼吩咐,我遵辦就是。」
於是楊胖子將他的跟班找了來,匆匆囑咐了幾句話,回身入內,開始上菜喝酒。
「老宗長,要不要叫條子?」
「主隨客便,看曹老爺的意思。」
曹震也不說破,這天是楊胖子做東,只說:「如果問我,我不想叫;聽老楊聊聊掌故,也很能下酒。」
「是,是。」楊胖子會意了,清談才易於深談。
邊談邊飲,不過三巡酒的工夫,楊胖子的夥計回來了,悄悄遞上一個紅封袋,等那夥計一走,他雙手將紅封袋捧著王楊書辦面前一擺。
「這是什麼?」楊書辦問。
「一點小意思,請老宗長過年給孩子們買花炮。」
「太客氣了,無功不受祿。」
「怎麼說無功不受祿。」曹震手一指,「那不是。」指的是楊書辦帶來的檔案,這下他覺得不必再辭了,正要道謝時,曹震卻又在他前面開了口。「老楊,你打開來看一看。」
楊書辦抽出來一看,不免動容,「這太豐厚了!」他說:「絕不敢領。」
「老宗長,」楊胖子將他的手按住,「咱們以後的日子長著呢!你要是不願交我這個朋友就算了;要交,就別客氣。」
楊書辦還待講論,曹震便搶著開口:「老楊,老楊,你在客氣就見外了。」他說:「交朋友不在一時,就算欠了情,難道還愁沒有補情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