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我們的花燭(2)

4.我們的花燭(2)

鄭徽愕然不解,「請問姥姥,」他說,「什麼叫『打」?」

「『打』你都不懂?』」

於是李姥為他解釋。進士考試,每年照例在二月間放榜,新科進士謁宰相、拜主考,雁塔題名,曲江大會,貴族世家爭著置酒相邀,幾乎宴無虛夕,像這樣總要熱鬧個兩三個月,等新科進士離開長安才了事。其間種種應酬場合,也邀請落第的舉子參加,雖不及第,卻可醉飽,稱為『打』——對失意者的杯酒相勞,原有極濃的人情味在內;但身歷其境的,眼看別人飛黃騰達,到處受人歡迎恭維,而自己卻愁著回到家鄉,不知用什麼態度去應接父母親友的失望的眼光?這種滋味是不容易消受的。

鄭徽明白是明白了,卻全然想不到此,「姥姥!」他大聲地說:「你儘管請放心,試期不遠,等我中個進士你看看!」

「但願如此,我們也叨你的光。阿娃,你敬一郎一杯!」

母女倆一齊敬他的酒,他居之不疑地幹了,照著杯說:「姥姥,謝謝你這杯酒——這杯酒,等明年二月,禮部放榜,我再回敬。」

「唷!」阿娃刮著臉羞他:「聽你這口氣,新科進士倒好像是你衣袋裡的什麼東西,拿出來就是。」

「你不信?阿娃,」他很認真地說,「我們打個什麼賭。」

「信,信!」阿娃原是開開玩笑的,決不能跟他認真,便這樣哄孩子似地附和著他。

「真的,隨便你賭什麼,我都敢!」他還是有些意有未懌的樣子。

「為什麼要跟你打睹?我賭贏了,於我有什麼好處?」

聽到她這樣說,鄭徽才又高興了,殷殷地勸李姥喝酒,不久,李姥多喝了幾杯酒,漸有倦意;鄭徽也還需要安頓住處,便早早地散了席。

等撤去肴饌,賈興已把他的一部分行李送了進來。阿娃指揮著綉春和另外兩名侍兒,替他鋪床疊被,安設筆硯;鄭徽有心炫耀,把箱子里幾件珍貴的古玩,也都取了出來,錯錯落落地陳設在几案書架之間,為那綺麗的溫柔鄉點染出若干古雅的氣氛。

這樣忙了一個更次才妥帖,阿娃有些累了,倚坐著一個綉墩休息,但仍不住張目四顧,表現出相當滿意的神氣。

善解人意的綉春,替他們準備了茶湯果盤,又重新換上一對紅燭,才微笑著走了。腳步聲漸漸遠去,然後聽見西堂的門被關上的聲音——她回到她的西堂以外側廂的卧室中去了。

「阿娃!」鄭徽微顯茫然地說:「我好像在夢裡!」

她嫣然一笑,「但願是個不醒的夢。」

「『與子同夢』如何?」他指著那對絳蠟說:「這是我們的花燭。」

「花燭?」她眉尖微蹙,作了個苦笑,「我們這種人家,哪有點花燭的福氣?」

鄭徽半晌不語,然後嘆口氣:「唉,有時候門第真是害死人!」

阿娃訝異地看了他一眼,感嘆地說:「世界上真是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像你,生在這樣的門第,還覺得不滿足,那也太難了。」

他走過去挨著她坐在一起,握著她的手,低低地說:「我的不滿足,只是為了你……」

「你不要說下去了!」她打斷他的話,「我們且先顧眼前。」

「眼前就是你跟我,你跟我在西堂之中,紅燭之下。」

「讓我好好看看你!」她雙手捧著他的臉凝視著。

他從未讓任何人這樣捧著臉像賞鑒一件珍玩似地細看,所以相當地窘;然而更多的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新奇有趣,她那雙深情漸露的眼,他相信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一郎,」她忽然抱住他的肩,用她的臉貼著他的臉,微喘著氣說,「我們至少有半年的日子。」

「不止!」

「不止?」她放開手,問他:「你好像還有第二步的打算?」

「當然。」他停了一下說:「你母親把錢看得很重,這我已聽別人說過,而且自己也看出來了;我想,我那點錢,換得我們倆半年在一起的日子,應該是夠了。是不是?」

阿娃點點頭,「半年以後呢?」她問。

「用不到半年,進士放榜;那時候我再跟家裡要錢,我父親一定很樂意給我的。」鄭徽極有信心地說。

「到那時候,錢沒有用處了!」

「何以呢?」

「你想,」她垂著眼說,「你中了進士,一定出去做官,遲早還是個『散』字。」

「哪有這話?不管我外放到什麼地方,都得帶著你走。」

「你說說容易……」她的聲音慢慢低下來。

「我看不出有為難的地方。」

「我媽不肯放我走的。」

「那還是一個錢字。」他夷然下以為意地,「十斛量珠來聘你還不行嗎?」

阿娃的長長的睫毛眨動著,紅色的光暈照出她的淡淡的憂鬱,格外有種深沉的美,越發惹人憐愛。

「唉!」好久,她嘆了一口氣說:「如果是我親身的母親就好了!」

鄭徽微感愕然,「姥姥是你的假母?」他問。

「嗯。」她說:「在平康坊,差不多都是這樣。如果是自己親生的女兒,誰肯讓她們落到這些地方?」

鄭徽沉默著,想不出話來安慰她。

「不過話說回來,姥姥也很喜歡我的。」

「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這個——」他問,「就因為她喜歡你,才不肯放你,讓你在平康坊待一輩子?」

「一郎,你不要這樣說。姥姥也很可憐,我盼望我將來不要像她那樣。」

鄭徽在江南,也是經常出入勾欄的濁世公子,對於娼家的生活,相當熟悉,她們在表面上珠圍翠繞,錦衣玉食,其實只是用脂粉強自遮蓋了淚痕而已;因為她們永不能得到一般良家婦女所能得到的待遇和幸福,一方面為禮法所限制,另一方面又為金錢所束縛——不贖身便永無自由,也永無希望嫁作為社會所最看重的讀書人的正室。她們只是像一隻金絲雀樣可以被人買賣、贈送,關在籠子里作為玩物。一旦青春消逝,只有三條出路——作假母老死於勾欄,為土豪和藩鎮的裨將,或州縣捕盜賊的官吏納作外室,還有就是遁入空門做道士或尼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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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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