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我們的花燭(3)

4.我們的花燭(3)

這些情形,鄭徽只是自然而然地聽到,他從未主動地去打聽過,因為他認為到那些地方去的目的,是在及時行樂,何必去打聽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徒增傷感。

但現在對阿娃不同了,他直覺地感到他跟她是休戚相關的,他要分享她的快樂,也心甘情願地準備分擔她的悲傷,而且,希望能有辦法消除她的悲傷。

於是,他說:「阿娃,我不願惹你傷心,但如你覺得心裡的苦楚,說出來以後比較舒服些,那麼你就說吧!」

阿娃深深地點一點頭,投以領會和感激的一瞥;然後站起身來,用銅鋏剪去燭花,拿起坐在蒸籠上的銅壺,替他斟了一滿杯熱茶。這是準備長談的樣子。

阿娃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喝,意態瀟閑,那雙靈活的眸子,此時澄靜如一泓秋水;嬌憨的神情已不復再見,卻閃現著深沉的智慧的光采,彷彿曾飽經憂患,而那些憂患又已化為她的生命的潛力,予人以一種十分可信的感覺。

深有所思的鄭徽,開始明白,為什麼「儀態萬方」這句話,是對女人的最高的稱讚?因為她有多樣的魅力,無時無刻不是使人感到新鮮的。

「如果你還不倦,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你講吧!」他欣然回答,「你已經叫我忘倦了。」

阿娃所講的故事,屬於平康坊的一段歷史。三十年前,三曲間的翹楚,名為晉娘,她來自大唐皇朝發祥之地的太原,在南曲四年,積聚了上萬貫的私蓄,最後擇人而事,成了崔駙馬的外室,不到一年就懷了孕。

崔駙馬是有名的美男子,而且用情很專,這就是晉娘選中了他的原因。但是她不知道,崔駙馬所尚的安陽公主,妒而且悍:當她快足月臨盆時,安陽公主發現了崔駙馬的秘密,帶領一批婢僕,搗毀了她的住處,並且給了她精神上和肉體上的極大凌辱。

這還不算,狠毒的安陽公主用一輛遮得十分嚴密的犢車,把她帶回公主府,幽禁起來——在黑屋子中的晉娘知道,她跟她的胎兒,大小兩條命都保不住了。

然而情勢終於有了轉機——後來才知道,那是崔駙馬向安陽公主下跪乞求的結果——公主府的職事向她說,她可以在那裡等產,但分娩以後,如果不願離開長安,就必須出家;不肯出家,就不準留在長安。

自以為必死的晉娘,一心想了斷塵緣,懺悔宿業,便選擇了遁入空門的那條路。

她生了個男孩,只聽得啼聲洪亮,卻從未見過——一生下就讓人抱走了。十天以後,她被送到太平觀成為女冠;當然,她的萬貫私蓄,也就下落不明了。

太平觀在城南大業坊,是高宗儀鳳年間,專為便於武則天的女兒太平公主拒絕吐蕃和親而設置的。觀中清規極嚴,晉娘在那裡安安靜靜地度過五年的清閑歲月。

五年的時間不算長,但巳足夠彌補心頭的創傷。於是,三十歲的晉娘,對著春花秋月,便忽忽若有所失了。

大業坊之北是安善坊,盡一坊之地闢作「教弩場」,每逢較射的日期,軍容極壯的「威遠軍」在這裡出操,吸引了極多的遊客;但太平觀的嚴厲的觀主,卻不準那裡的女道士去參觀,她們只能從牆外得得的馬啼聲中,去想像騎在馬上的人的雄姿。

晉娘對於觀主的禁令,漸漸有了反感;終於有一天,她不顧一切地偷偷出觀,站在教弩場旁邊的人叢中,把那些甲胄鮮明的威遠軍,以及也來看威遠軍出操的,輕裘駑馬的王孫公子看了個飽。

當天,觀主就得了消息,大大地訓斥了她一頓;可是到了下一次較射之期,她又出現在教弩場了。

這樣有三個月之久,不管觀主給她任何懲罰,都不能讓她改過;同時這三個月中,不斷有男人為她所吸引,到太平觀來窺探滋擾,影響了其他女冠的靜修。

一天薄暮,有個喝醉了酒的男人,闖入齋寮大鬧,結果由晉娘想辦法把他安撫了下來。觀主看到這情形,知道非作斷然的處置不可了。

她的處置很明達,勸晉娘還俗,回到紅塵紫陌之中。晉娘接受了她的勸告。

於是,平康坊南曲,重見晉娘的艷幟。她與一般賣身的不同,「借地安營」保留著進退的自由;等手頭有了些積聚,隨即買了兩個女孩子自立門戶。

三曲之中,龍蛇混雜,流品不一,地痞流氓經常騷擾生事,還有一般沒出息的子弟,終朝鑽頭覓縫,希望成為娼家豢養的面首,稱為「廟客」;要應付這樣複雜的環境,做「假母」不是件容易的事,第一,得有撒潑耍賴,不輕易遷就姑息的一套本事——平康坊的假母,俗稱「爆炭」,就是這個道理。其次,得找一個靠山,以虎而冠者的公門中人最適宜。

晉娘初為假母,不甚重視這個傳統,她不怕事,但願意講理;她也還年輕,打算著自由自在地過幾年瀟瀟洒灑的日子,不肯讓人霸佔住了她的身體。

這自然行不通,想霸佔她的人很不少,尤其是一個姓郭的,志在必得。這人是京兆府的戶曹參軍,專管街坊地面;在三曲娼家,是個必須買賬的人物。

不睬他的只有晉娘。於是生出許多煩惱,那姓郭的唆使三曲的無賴,不斷給她騷擾,想壓迫她就範;但他所收到的是相反的效果,越是那樣,晉娘的反感越深。

姓郭的決定放棄了她,但要找機會毀了她——不是這樣,他的威信就要掃地,如果那些「爆炭」們一個個都學晉娘的樣,不把他放在眼裡,他就不必再到平康坊來了。

終於,姓郭的找到了機會。一個金吾衛的執戟郎和一個太子衛率府的校尉,在晉娘家因爭風相砍,出了命案;姓郭的利用職權,把她牽涉入內,再勾結法曹,鍛鏈成獄,所判的罪是:笞八十,流五百里。

在流放到河朔的期間,沉重的勞役,很快剝奪了她的剩餘的青春。其後她嫁了個年長她二十歲的商人,不到兩年就守了寡。這一連串的打擊,使她迅速地衰老,四十歲時,已差不多滿頭白髮。但她從崎嶇的世路中,學到了冷靜和堅忍——生理衰老而心理強韌。一身兼備了不調和的兩極端。

流放滿了十年,遇赦放歸,她又回到了長安。這時她手頭有些錢——是她丈夫留給她的,如果她願意安度余年,那筆錢生養死葬都夠了,可是,她並不這樣想,她始終未能忘情於平康坊。

她從平康坊崛起,又在平康坊挫敗,現在老無所歸,只有重新在平康坊打天下,才能讓她忘卻挫敗的屈辱,心安理得地活下去。這個打算,由於遇到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子而使她堅定不移了。

阿娃講到這裡,一直在凝神細聽的鄭徽,開始插了一句嘴:「那個女孩子就是你?」

「嗯。」阿娃點一點頭。講得累了,趁這停頓的片刻,喝口茶休息一會兒。

鄭徽回想著她的話,卻有無限的感慨。怪不得李姥——當年的晉娘,看來如此冷酷精明,那是飽經憂患的結果。她一生聽憑命運的擺布:做人的妾媵、出家、為假母,一個老大自傷的娼女所能走的路,她都走過了;而她還有別人所沒有遭遇過的冤獄,以及生子不得相見的人倫慘變。這樣一個人,沒有死,沒有瘋,還能堅強地活下去,實在是了不起的!

這樣想著,對李姥的了解,有了結論。然後把思緒又拉回到他更關切的地方,溫柔地對阿娃說:「你再往下講,我聽著呢!」

「談到我自己,就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說起了!」她不自然地微笑著,愈見感傷。

「你是哪裡人?」

「山西,汾州。」她說:「從小沒有父母,跟著叔叔、嬸母住。嬸母不賢慧,叫一個無賴拐跑了。有人說,在長安平康坊見過我嬸母;叔叔就帶著我到長安來找。」

「找到了沒有?」

她搖搖頭:「如果找到了,我就不會在這裡。」

「怎麼?」

「那是八年前的事,一找找了兩個月,『長安居、大不易』,住在東市旅館里。眼看盤纏花完,要流落在長安了,我叔叔還是不死心,每天帶著我在平康坊大街小巷,走來走去;走累了,隨便在人家門口坐下,吃兩個隨身所帶的冷饃,就算一餐。一天中午,正坐在一家人家的台階上吃饃,聽見有女人的聲音說:『這麼硬的饃干啃怎麼行?來,你們進來,我給點湯你們喝。』抬頭一看,是個頭白如銀的……」

「這不用說,是姥姥?」鄭徽打斷她的話問。

「對了。當時姥姥把我們領了進去,好好請我們吃了頓飯。吃完,她問我叔叔,說是常看見我們在平康坊徘徊,是為了什麼?叔叔說了實話,姥姥又問我嬸母的模樣,問清了以後,她想了半天,斷言平康坊沒有這個人,叫我叔叔不要枉費工夫去找了!」

「你叔叔怎麼說?還是不死心?」

「不死心又怎麼辦?我叔叔淌著眼淚說,現在進退兩難,想回去連盤纏都沒有,自己做事太鹵莽,懊悔已經嫌遲。姥姥沉吟了好一會兒說:『我倒有個主意,不知道行不行?姑且說出來大家商量!』這個主意是什麼,你可以猜想得到的。」

「嗯!」鄭徽點點頭:「你說你的!」

「姥姥說:『你現在光身一個人,帶著個半大不小的侄女兒,也是個累;我又無兒無女,不如讓我認她作個女兒。我送你幾貫錢,除了盤纏,回家還可以做個小買賣,你看怎麼樣?』我叔叔遲疑著不知道怎麼辦?我就開口說:『叔叔,這個主意好,你答應了吧!』」

「是你自己願意的?」鄭徽驚奇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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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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