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我們的花燭(4)

4.我們的花燭(4)

「事情逼到那地步,不願意也得願意了。」阿娃說:「我自然捨不得我叔叔,但我也知道,非要割捨得下,才能救我叔叔,否則,他要流落在長安,我如果不是遇見姥姥,也可能會遭遇更壞的命運。」

「那時你十二歲?」

「十二歲。」

「十二歲的女孩子,看事這樣真切,決斷這樣明快,可真了不起!」

對於鄭徽的贊語,阿娃恍若未聞。她的眼光落入迷茫的記憶之中,彷彿一個孤獨的行人,經歷過若干崎嶇,在中途一處平坦的地點歇腳回顧艱難辛苦的來路,展望雲水蒼茫的前途,渾然不辨悲喜一樣。

「你剛才說,如果不是遇見姥姥,命運會更壞,這表示姥姥待你很不錯?」鄭徽又問。

「嗯!」阿娃收攏眼光——眼中有種特異的神情,感激和虔敬,但也不免有哀傷的成分,「姥姥用五年的時間來培植我,教我歌、教我舞、教我識字贊詩、教我應酬談吐和籠絡男人的方法,最要緊的是教了我一句話……」

「怎麼一句話?」

「她說:就是太平盛世也不見得每一個人都能過好日子。所以,一切都要靠自己。」

「這話讓我們藉祖宗餘蔭的人慚愧。」鄭徽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又說:「你再講下去!」

「姥姥的兒子,就是替崔駙馬生的那一個,早就死了——據說是被安陽公主虐待死的——親生骨肉,從未見過面就再也看不到了,你可以想像得到她心裡的滋味!就因為這樣,她對我另有一份寄託的感情。那幾年她帶我一床睡,有時候——」阿娃忽然頓住,眼中流露出難以言說的恐怖,然後急促地說,「她會半夜裡把我弄醒,對我說:『阿娃,你發誓,在我沒有死以前,你決不離開我。說,說啊!』她那眼睛、那一頭亂披著的白髮,在半夜裡,在半暗不明的燈下,可怕極了!但是,」她喘口氣又說下去,「可怕的還在後面,只要我回答得慢一點,她就會用雙手掐我的脖子,死掐住不放,『你不肯,是不是?』她咬牙切齒地說:『與其讓你拋下我,不如我先弄死你!』真有幾次,差一點把我弄死,你沒有看見姥姥心狠的時候,真是好狠噢……」

顯然的,那是阿娃心靈上的一大烙痕,那永難消除的餘悸,使她一想起來就會激動得發狂,她的眼光發直,嘴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大口地喘著氣,胸脯激烈地起伏著,而整個身體有著支持不住的傾向。

鄭徽知道她這時候需要的是什麼——她需要的是男性的安撫,溫柔的但也應該是有力的。

於是他用右手摟抱著她,讓她躲在他的胸中;他用左手輕輕摸著她的臉和頭髮,使她安靜下來。

「阿娃!」他以低沉清晰的聲音說:「不要想得太多,那已經過去了。」

「是的。每一次我也都是這樣對我自己說。每一次鬧完了,我哭,她也哭;摟著我,哄我,跟我不知道說多少好話——這不是過去了嗎?可是不知道哪一天,她又要照樣來一次。直到三年前……我一個人搬到這西堂來住,才算是真的過去了!可是,」阿娃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知怎麼,我一想起來,好像周身的血都聚到腦子裡去了,迷迷糊糊地只想……」

「只想什麼?」

「唉,別提了。」

「阿娃!」鄭徽覺得不能不勸她,「姥姥總有待你好的地方,你也應該想到。」

「自然。」她很快地介面,「如果我不想想姥姥的好處,我怎麼能在這裡待得下去?憑良心說,姥姥真是像自己親生的一樣疼我,有好東西,總是先盡我吃,東市出了什麼新花樣的衣料、首飾,三曲之中總是我第一個上身。如果我有點病痛,像她那麼倔強不服輸的人,也會淌眼淚。這些都是叫我忘不了的。」

「對了,一個人應該只記愛,不記恨。」

「嗯。」阿娃忽然傘仰著臉問:「你喜歡我嗎?」

「傻話!」他笑著在她頰上親一下。

她滿足地微笑著,雙手抱著他的腰,仍又把她的頭半偏著伏在他的胸前,像只小綿羊似的馴順。鄭徽也輕輕地摟住她,一動都不敢動,就像深怕驚擾了她似地。

「嗯,就這樣很好!」她半閉著眼,聲音柔膩如酪,「我要人這樣輕輕的,靜靜的喜歡我,像姥姥那樣喜歡我,可讓人受不了。」

她這樣一說,鄭徽更不敢動了。但那是他心甘情願的,她的溫暖柔軟的軀體,她的不知發自何處的香味,她的恬靜滿足,寄以完全的信賴的神態,都足以使鄭徽神迷心醉的。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隱隱有鐘聲響了——五更五點,是大明宮百官待漏,開始入朝的鐘聲;然後較近的是西面太極宮太極門前,和東面興廢宮大同殿前的鐘聲;然後更近的是平康坊菩提寺的鐘聲,————,沉洪遲重的一聲聲,隨著曉風,度越牆垣和帷幕,送到偎倚著的鄭徽和阿娃的耳邊。

「啊!」阿娃坐直了身子,「快破曉了。」她奇怪地自問:「我們談了一夜?」

「可不是談了一夜。」

「好笑不?」她揉著惺忪的倦眼,嬌慵地伸了個懶腰。

「去睡吧!你倦了。」

阿娃的雙頰,忽然出現了羞澀的紅暈,水汪汪的雙眼望著鄭徽,欲語不語地;好久,她只輕輕地問了兩個字:「你呢?」

鄭徽恍然意會,心神搖蕩,答道:「我送你去。」

阿娃嫣然一笑,回身擎起燭台;他扶著她,出一重帷幕,又進一重帷幕……

鐘聲還在響著,但在他們是聽而不聞了!

一連十天,鄭徽步門不出。在他的感覺中,西堂以外,別無天地;西堂以內,則幾乎把日子都忘記了。

這一天的天氣特別好,晴朗、溫暖而無風。阿娃坐在東窗下梳妝,鄭徽在一旁看著。她的頭髮極長,坐在那裡,發梢幾乎垂及地面;映著滿窗朝日,那閃閃生光的一頭黑髮,就像披著一匹緞子。

「這麼好的天,到什麼地方去走走吧?」阿娃說。

「好啊!」鄭徽欣然答道,「我想到慈恩寺去看看大雁塔,回頭再到大業坊太平觀去瞻仰瞻仰姥姥出家的地方。」

「你可別跟姥姥說要到太平觀去,她不願意讓人知道她過去的那些傷心的事!」

「我知道。」鄭徽點點頭,「我知道你跟我說的那些話,都是你不肯跟別人說的。」

「對了!這算是你知道了我的心。」阿娃很滿意地說。

她梳的髮髻很費事,鄭徽極有耐心地在一旁伺候著——在阿娃的妝台旁邊,他現在代替了綉春的職務,而且很熟練了,知道什麼時候要施膏沐,什麼時候才用釵簪,一樣一樣準確無誤地遞給她。妝成以後,又拿一面銅鏡,用他的衣袖擦拭得纖塵不染,站在她身後,讓她前後照看,直到她認為完全妥帖,才把銅鏡放下。這時往往手都酸了。然而他絲毫不以為苦。

為了要出遊,阿娃特意換著了當時宮女所喜歡的胡服——窄袖紫色短衣,高腰羊皮靴,戴一頂貂皮胡帽,那又另有一種嫵媚的韻味了。

「我今天要騎馬。」阿娃說,宮女喜歡穿胡服,原是為了從駕時騎馬方便,也只有在馬上才能顯出胡服的俏麗。

鄭徽在江南,絕少看到女人騎馬,更沒有見過穿了胡服的女人騎馬;所以對於她的主意,覺得很有趣。但他又怕她不善於控御,會從馬上摔下來,因而躊躇著不敢表示意見。

阿娃卻覺察到了,「你以為我不會騎馬?」她問。

「要摔了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你沒有聽說:『南人乘船,北人騎馬?』」

「好吧!」他同意了:「牛五的那匹小川馬很馴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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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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