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棋局
這宮內宮外人人口中的「沈良娣」——沈青薔此時正立於錦粹宮正殿紫泉殿的內堂一身極素凈的宮裝頭上斜插幾根樸素玉簪。後宮美人們所居的宮苑均是依品級和受寵的程度而定標誌著自身的身份地位除了歷代由皇后居住的兩儀宮外還有四宮十二殿而如她這般方選進宮來未曾侍寢封號又低的嬪妾連住十二殿的資格都沒有隻能分居在四宮十二殿後的掖庭巷內。自然有一位淑妃姑姑和一個婕妤姊妹的沈青薔所分配到的居處在掖庭巷中可謂是出類拔萃了但那新堊的白牆依然擋不住一片片連綿的霉斑屋角的蛛網似乎永遠也掃除不盡……整個掖庭巷便有如泡在死水中默默腐爛的世界不時有白宮人如剪紙的人影般飄搖來去。
——從掖庭巷到這雕樑畫棟香雲繚繞的「四宮之」錦粹宮再到錦粹宮東邊那已鎖閉了七年之久的兩儀宮這紫牆黃瓦之內處處都是天塹。
「……青兒現今的住處如何?還慣么?」淑妃娘娘兩年不見卻秀麗如前絲毫不見老去。
沈青薔盈盈拜倒即全了禮又顯得身份貴重端莊「三代外戚」沈家調理出來的女兒果然與眾不同。
「回娘娘的話托賴娘娘看顧青薔一切都好。」
淑妃頷以示讚許她對答知禮道:「在我這裡你也不必拘束。你便叫我姑姑我叫你青兒便是了。姑侄姐妹共侍一夫在皇家這是平常事。你只須在心裡記著皇上是天是主子卻不是一個男人——至少不單單是一個男人明白么?」
沈青薔斂容答道:「青兒明白了謝娘娘教誨。」
「不你不懂——我說你不懂」淑妃娘娘一笑「我才入宮的時候也自以為懂的……如今已先去的太後娘娘也就是我的姑姑當時就是這麼對我說的可我卻用了整整十年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所以我要你也記得這句話時時刻刻記著也就是了。」
「是娘娘。皇上是天是主子是君——卻不是夫青兒記下了。」青薔一笑明麗煥然。
沈淑妃倒凝神仔細瞧了她兩眼鳳目微眯復緩緩道:「你是聰明青兒——至少比我當年初入宮的時候要聰明許多。我那一日並沒有看錯人我早知道沒有看錯你的。但在這宮裡聰明固然重要聰明外露卻是必死之兆你可要記得。我說的這些話都是為了你;你能懂最好不懂的話照做便是。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所作所為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只靠我一個人是不夠的只有你也好了沈家才能好起來。」
「是。」青薔答應著——心下卻不禁覺得好笑忽然想問:沈家如何又與她何干?
「……哥哥當年也是很愛你母親的吧?」淑妃突然問。
青薔一呆繼而搖搖頭:「我不知道」她說「我不記得了。」
怎會不記得呢?只不過……記得又能怎樣?能將一個青樓女子萬里迢迢從江南帶到京城娶她進門讓她生下一個女兒總該是愛過的吧?總也是曾經愛過的吧?只不過是後來厭了、膩了、不愛了而已吧?
「明白了嗎?男人就是這個樣子我們女子即使付出一生也換不來持久的憐愛。因為我們很快便會人老珠黃、容顏凋敝而那個時候一定會有更美更年輕的女人走到他面前去。然後你便註定如落幕的戲子一般退到幕後轉瞬被人丟棄遺忘——宮裡來來往往的都是這樣的故事這世上的女子面對的都是這樣的命運你若看不透便遲早死無葬身之地……所以我才安排你們姐妹進宮你們可有多年輕啊現在該是你們上台的時候了。」
沈淑妃用手撥了撥披散在兩鬢的累珠流蘇把那些糾纏在一起的小小珠子細細分開。她的動作那樣輕那樣小心彷彿漫不經心嘴裡緩緩講著這樣的話——她在告訴青薔沈家的女人便是這個樣子代代相傳連續三世在後宮這個地方茂盛地生存下去。
「近正午了」淑妃娘娘放開手裡的流蘇說「今日留你在我這裡用飯吧我宮內小廚房的菜還是不錯的便陪陪我這個老太婆可好?」
她說的時候戲謔地笑著真真美貌不可方物。
***
飯方用畢青薔正待告辭忽聽得外殿一陣喧囂有太監入內傳報道:「稟娘娘咱們的婕妤娘娘、才人娘娘並南邊的黃婕妤、張美人等諸位娘娘來給主子請安了。」
沈青薔甫入深宮依制當於正式侍寢之後依陛下的意思及執事娘娘的安排入住四宮十二殿。只有四宮十二殿內的女子方算是正式的嬪御那時候她才該逡巡四處與各位妃嬪娘娘們見禮的——可如今這些人突然結伴而來所為的不用說來者不善。
果然沈淑妃微微一笑雲淡風輕拋下一句:「……紫兒又在惹事。」
——是了「婕妤娘娘」可不就是沈紫薇?原來「據說」是她姐姐的人到了。
但見殿門開處雲鬟霧鬢、寶氣縱橫六七名穿紅著綠、披金戴銀的妙曼女子姍姍而來為的一個更是妝容華麗、氣宇不凡眉梢眼角帶著一股子傲性登時將身後諸人的光彩統統掩了下去。
沈青薔在尚書府時雖也曾見過這位一生下來就註定入宮去做貴人的千金大小姐初時卻不過是隔著花園或是什麼旁的東西遙遙望過去罷了。即使在她平步青雲成為「二小姐」之後也只是「辟居別處」教養兩個人直面的次數寥寥不過三五連半句寒暄話也未講過——這一日沈青薔見她忽然蒞臨且還引了這群鶯鶯燕燕斷不會是來敘什麼「姐妹之情」的心中不由輕嘆一聲默默起身離座眼觀鼻鼻觀心畢恭畢敬侍立一旁。
紫薇一行人來到淑妃娘娘面前一一拜倒行禮沈淑妃早已擺手笑道:「自家姐妹親人哪裡鬧什麼虛文?」便要免去。
眾人也樂得輕鬆紛紛站起身來。青薔便趁機向前一步躬身行了大禮口稱:「良娣沈氏請諸位娘娘安好。」
一行人中以沈婕妤和黃婕妤位份最高沈紫薇又是淑妃的親侄女兒也正是她在賞花宴上忽然提議來看「新良娣」的餘下諸妃嬪自然以她馬是瞻——特別是黃婕妤、張美人二位擺明了來看「沈氏內鬥」的笑話全然噤聲只瞄著眼睛豎起耳朵瞧沈紫薇會如何應對。
果然這沈婕妤竟似充耳不聞滿面帶笑語染嬌嗔直說道:「日子漸熱了便來得晚了些姑母可別怪紫兒啊。」
她自顧自和淑妃說話自顧自坐在青薔方才所坐之處全將一旁下拜之人視若無物。沈青薔卻也不惱更不待她吩咐徑自直起身來——淑妃娘娘所居之錦粹宮紫泉殿地面上鋪就著西域進貢的清凈石太監宮女們一日里至少要揩過兩三次端的是纖塵不染、光可鑒人。沈青薔卻著意拂一拂衣裙似要將什麼東西撣落下去方昂然起身侍立一旁。
——沈婕妤這個下馬威莫名其妙未果心中愈加惱恨;而在她身後已有人相互交換著調侃的目光掩口竊笑不已。
淑妃娘娘的一雙美目似張非張將這一段小小鬧劇盡收眼底卻不語只是笑。
「……諸位姐妹坐吧;這位是今年入侍的『沈良娣』待其『宵行』之後便要歸入四宮之內了——彼此先親近親近也好。」沈淑妃淡淡說道。倦意未散晚妝初成倒有一番別樣風姿。
下坐著的諸妃卻沒有她此時的閑適各自心中盤算:淑妃娘娘不咸不淡的這句話可究竟是什麼意思?猶記得年前沈紫薇甫入宮時沈淑妃便一口一個「紫兒」了難道真的有如謠言所傳親疏有別?內有隱情?
就連沈紫薇都對這樣的說辭大為詫異不顧失儀用飽含強烈疑惑的眼神緊盯著姑母看。片刻之後想是已有所得神色頓時平和下來。初時那劍拔弩張的氣勢也就蕩然無存了。
「……那個……沈良娣可生得真好看倒像是和淑妃娘娘一個模子套出來的。」冷不防忽有人突兀地開口道。
眾人的目光立時便彙集在她身上沈紫薇的眼神尤其尖刻直把那人嚇了一跳面色都變了顫聲道:「娘娘……這個……這個……」
沈紫薇冷哼一聲轉過頭去她已看得清楚明白此人是東偏宮昭華宮的王美人年紀即大容貌又平庸更是在這宮中第一個拙心笨口的卻還偏愛攀龍附鳳努力鑽營素來都被其他嬪妃當成醒脾的引子、捉弄的活靶。今日想是有心討巧的卻聽不懂畫外之音白觸了霉頭。
——座中諸妃又是一番竊笑越笑得那王美人坐立不安起來。
「……我倒覺得這個沈良娣的樣貌倒和王姐姐相像呢——斷是個『有福』的。」說這話的自然是牙尖嘴利的黃婕妤。她一廂說一廂還悠然自得地手持絹扇向王美人一指眾人更是鬨笑起來。
王美人白白的一張圓臉登時通紅這話她卻是懂的說她「有福」那便是明擺著在諷刺她肌豐體胖了。
王美人嚅喏著剛要開口與黃婕妤焦不離孟的韓美人在眾人的鬨笑中不知又補了句什麼那些妃嬪們便笑得更加開心快意起來……
而沈青薔侍立一旁眼見著這群全天下最為尊貴體面、也最為美貌多姿的女人竟然圍在一起拿著一個從衣飾穿著看來就頗為落魄的可憐人兒取笑各個笑得花枝招展各個笑得搖曳生姿——青薔便覺得從心底陡生一股無名煩躁之意這光華6離的紫泉殿她突然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尚書府里那滿口黃牙的針線婆娘、那持著棒槌追打她的廚婦、那日日把臉塗得五花六道的丫鬟們……青薔原以為在這世上只有她們才會以刺痛她人為樂;青薔原以為只要離了尚書府這樣的人她便再也不會遇見……
——真傻她可真傻。
***
那一日沈婕妤帶著浩浩蕩蕩一隊如花美人笑也笑夠了鬧也鬧足了方才志得意滿的離了紫泉殿。她們去遠之後沈淑妃又拉著青薔說了好一會子閑談;在漫無目的的東拉西扯中突然拋下一個問題:
「青兒你覺得婕妤娘娘如何?」
沈青薔的臉上頓時現出一抹微笑肅然答道:「婕妤娘娘生得一雙好眼。」
沈青薔並不願與人結怨特別是和據說是自己姐姐的人。何況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她不過是一枚棋子拈在兩根纖纖素指之間輕輕擊著棋盤的邊緣隨時等待落地生根。
迄今為止她依然不明白淑妃娘娘究竟在想什麼。只因為入宮的是她而不是沈紫薇「真正的」妹妹沈素馨為了消弭各種各樣的傳言和消息沈家上下不知花費了多少財力心力——而這一切難道僅僅因為沈淑妃答應過要「幫她」?十四歲的沈青薔也許還會相信但十六歲的沈青薔早已學會懷疑一切。
做沈家的小姐實在沒有什麼不好入宮做貴人也的確有幾分世人眼裡的風光。即使你自身並不覺得什麼可單看下人們那份阿諛奉承的勁頭兒單看沈夫人歇斯底里的樣子單看妝奩中那些價值連城的珠寶飾——就已足夠令絕大多數人迷失本心。
至少她兒時所不屑、所嫉妒、所隱隱期盼的那一切虛榮如今確實已經得到了;即使那些虛榮的背後是一段生為棋子的註定命運她如今也已經得到了。
求仁得仁無論淑妃娘娘想在她身上得到什麼要她怎麼做她都打算配合。
——棋子便要有棋子的道德不是么?
——而那顆心唯有那顆一直仰望著天空的心即使身為棋子她也絕不會放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