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終身賭匹馬

我拿終身賭匹馬

2009年9月18日邦達

八宿到邦達只有94公里左右,但是路很艱險,從八宿出來過怒江橋后就開始爬業拉山,四十多公里路海拔就直升1500。我搭了輛拖拉機,該拖拉機上山實在艱難,爬不上去,吭吭哧哧。比散步還慢。司機倒是怡然自得吼著藏歌,我強行塞了支棒棒糖到他嘴裡,好歹堵住了噪音。顛得七暈八素,隔夜飯都要顛出來,陽光熱辣辣地打在臉上。會車的時候,塵土漫天,伸掌不見五爪。下業拉山的路上,遇兩個藏族KELI(男人)翻車在溝里。這兩個好佬,一邊開車,一邊在駕駛室里吹牛皮喝酒,結果把車開翻到溝里去了。強悍的是,人竟然沒事。我和拖拉機司機齊心協力將他們從駕駛室里拖出來,滿身滿臉都是碎啤酒瓶屑,臉全花了。我把身上帶的創可貼和雲南白藥都給了他們。問他們有沒有事,其中一個頹喪地搖搖頭,說:「頭暈地很。」另一個補充解釋道:「我們兩個,喝醉了!」一臉無辜的表情。我差點失聲笑出來。這兩個藏族Keli真是太彪悍了!

拖拉機走到下午才到邦達小鎮。茫茫邦達草原上一小撮房子的地方就是邦達小鎮,大概二三十間房子,圍成個三角形,中間是個壩子。這麼小的小鎮竟然是交通要地,三角形的三個方向分別往昌都、左貢、然烏。

桑吉美郎知道我今天到邦達,一直在上次見面的地方等我。遠遠就看到這個雄獅一樣的男人在翹首期盼。心情大好,有人等候的感覺多溫暖!跳下車,和司機告別。桑吉伸手過來接我的背包,看著我也不問好,呵呵自顧自傻樂。上次拉薩賣摩托車的事情惹火了我,在電話里把他大罵一頓。看到他笑得這麼傻,我也忍不住樂了,和他前嫌盡釋。

這藏人耿直,仗義,我和他也不過是去時路過邦達一面之緣,還是惡狠狠地抓住他,要他擦口水。我一路閑逛兩個多月,有時手機欠費,他打我電話不通,就火急火燎去鎮上幫我充值。怕我路上出事情失去聯繫。知道我回程走邦達過,極力邀請我去他家草原玩。

我要不打斷他,他看樣子要一直傻笑下去了。給了他一拳,嗔道:「傻不傻啊?還笑,我都快餓死了。」他笑著,趕緊帶我去吃飯。

到飯館坐下來,我去洗了把臉,神清氣爽地坐在他對面,問:「桑吉,我是不是晒黑了?」其實是希望他說我沒有晒黑。他卻老實地說:「哦呀!就是,黑了嘛。」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再黑也比你白!」他嘿嘿笑:「黑了也好看,像我們藏族姑娘嘛。」

吃飽了,心情大好。從包里翻出一個小盒子,帶了太遠的路了,盒子都磨花了。輕輕地放在桑吉面前,笑著說:「桑吉,這是我從拉薩城給你帶的禮物。」他驚喜地問:「什麼?」我笑著示意他打開看看。是一個黃銅的帶獅子頭像的打火機。他開心極了,愛不釋手。我顯寶似地又拿出個盒子,得意地說:「看,還有。」是一小罐汽。他接過去,欣喜地看看打火機又看看我,笑得跟朵黑牡丹似的。上次經過邦達的時候,他見我用火機點煙,很喜歡。但那個火機在拉薩的時候送給索朗扎西了。特地又去用心挑了一個火機返程的時候送給他。

我拿出顆煙,示意他給我點煙,拍拍他說:「乖~~以後看到女士抽煙,要主動點煙。這是禮貌。記住了哦?」他笑著點頭,說記住了,開玩笑地說:「還有晚安!」我一愣,哈哈大笑,這人可愛死了,有次晚上他打電話給我,掛電話的時候,我說桑吉晚安。他不明白什麼意思。我給他解釋一番,告訴他說晚安是禮貌。他記住了,經常晚上或者半夜給我發簡訊,打開一看,五個字:「禮貌的晚安」哈哈哈。

吃飽了,慫恿桑吉美郎騎摩托車帶我去找撞球打。很破很破的兩個檯子,幾個藏民在那裡賭球。我看了一會,有把握贏那幾個人,就回頭悄悄地跟桑吉說:「等著,我贏錢晚上請你喝酒。」就去找那幾個打球的藏民挑戰。這次我吃飽了,不賭吃的,賭錢。從桑吉口袋翻出一把錢做「錢引子」,一把壓在撞球邊縫裡。說一局定輸贏。那幾個人很狐疑地看著我,我氣場很盛:「不敢么?怕輸了么?」那幾個人被我激起鬥志,說:「怕什麼,賭嘛。」從邊縫裡摳出錢數了數,各自從口袋裡掏出錢一併壓上。打球的時候,桑吉很為我捏一把汗,他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厲害,哈哈。幾次想替我出桿。我湊他耳邊說:「桑吉放心,他們打不過我。」但這一局打的很艱難,四個人打,繞來繞去的,手感都繞沒了,我也很謹慎,連帶都不說笑了。檯子又太破,需要一個適應的過程,他們天天在這張檯子上打,很熟悉。所幸最後險勝。我示意桑吉把錢摳出來走人。那幾個人攔住我,說再打一次。桑吉見他們敢伸手攔我,頓時火大,反手一把拉我到他身後,擋住我,像一頭咆哮的雄獅,一把就震住了那幾個。我趕緊制止他,對那幾個人說:「最後一局?」他們說好。我再重複一次:「不管輸贏,最後一局?」他們爽快地答應了。我把桑吉的錢塞他口袋裡,把贏來的那把錢全部都壓上。笑著說:「梭哈」他們聽不懂,但也欽佩我的爽快。這一局我打的順利多了,氣場也足。輸了就輸了,反正不虧,打他們個落花流水。

我示意桑吉把錢摳出來。桑吉看著我如見天人,又得意又歡喜。湊趣,要和我也打一局。我正打得興起,說:「好啊,你跟我賭什麼?」他說:「賭我這個人!輸了,我跟你走!」我笑笑搖頭,挪揄道:「桑吉,我對你這人不感興趣。」哼~~想把自己輸給我,想得美。他也笑,問:「那你要什麼?輸了,什麼都給你。都可以。」我想了想:「你輸了送我一匹馬。你家裡最好最快的馬!」他點頭說:「好,贏了也可以給你馬,你喜歡的都給你。」又說:「你輸了,給我你的人。留在草原,不要回去了。」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旁邊幾個藏民聽我們的賭注,又驚訝又感興趣,全部圍過來看我們交涉。我有點猶豫,他大聲道:「小硯,你害怕了嗎?」

我環顧四周,這遼闊草原,還有這面前如雄獅般的男人,豪氣頓生,腦子一熱,說:「好,桑吉美郎,如果我輸了,從此留在這草原,跟你去放馬牧羊。」他驚喜交加:「真的嗎?」我傲然笑道,說:「桑吉,得有本事,贏了我再說。哼!」

他興奮地拿杆子敲敲撞球桌,大發豪言:「小硯,我一定會贏的。我不會讓你走。」

「輸了呢?」我問。

「送你一匹馬,我家裡最快最好的馬。」

「不許糾纏我!」我加重語氣。

「不糾纏,輸了讓你走!」但是話鋒一轉,他自信地對我說:「小硯,我一定會贏的!」他眼神強勢而堅定地望著我,加重語氣說:「我一定不會讓你走的。」望著他的眼神,我忽然心裡有點沒把握~~~,實話說,不知道他究竟球技如何,我一路賭球都是先看過對手出桿,有把握才去挑戰的。我可沒看到他出桿啊,萬一輸了怎麼辦?我這人向來不賴賬,喜歡冒充講義氣……如果不幸,我輸了,難道真的要從了這個藏人?賭這個東西真的很可怕,讓人越來越深陷,最初我不過是賭碗面充饑,後來開始賭零食,賭錢,現在竟然連自己都押上去了。

面對這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豪賭,心慌意亂……

桑吉把外套一脫甩手扔到摩托車上,呯地一聲率先開球。乾淨利落,力道很足,但是控制的很好。一看他出手,頓時心驚,這傢伙,真有兩把刷子啊。但至此,已不可能說不打下去了,只能硬著頭皮上。

鎮定心神,嚴神對戰。我這種從來不做局的人,也開始留意每一桿停球了,沒把握的球,我會盡量讓他不好打。事關終身,不得不犧牲個人小喜好了。

桑吉也不說笑,每一桿都很認真。旁觀的眾人也很靜,大家都對這局豪賭很關注,見我們兩個人越打越認真,一點不像開玩笑。紛紛竊竊私語,看看我的臉色,又看看桑吉美郎,大家的面色也凝重起來。這場豪賭,沒有人敢上前指指點點,出謀劃策。大家都自覺退開一點,讓我們凝神對戰。

怪不得他剛剛見我和人打球的時候,幾次要替我出桿。果然比我在波密見到那藏人打得還好。出桿又穩又准。幾個來回,我已經手心出汗了。向來打球很靠感覺,如今心已亂,哪裡還有球感。越緊張,越出錯。如果心態好的時候或許偶爾和他能打平手。這樣的緊張高壓之下,我在氣勢上已經完全輸了。越打越生澀。我簡直要恨他了,他幹嘛和我一個小女子打球那麼狠啊,這人怎麼能這樣啊~~~

不,我不能輸給他。強行鎮定,深呼吸,不管他了,每每留意停球的位置反而束縛了我自己。這樣打得生澀,肯定要輸。不管了,豁出去了!暗暗對自己說。既然有差距,就更不能受他影響,按自己的方式來打,或許還有轉機。我不信我會輸給這個藏人。我一路走來打了不知多少局球,還沒幾個人能真正贏我呢。

如此,不再設局,也不留意他球路了,反而好打起來,球面局勢一點一點被我扳回來。

但是,打最後一個球的時候,我又開始緊張了,心跳砰砰聲感覺自己都能聽見。一出桿過猛,白球飛了出去。桑吉一把接住,臉上露出欣喜緊張之色。要罰停桿,頓感絕望。他打得那麼好,中途一個小失誤也會導致輸球,全盤輸諸流水~~~何況這局已經到最後了,一桿就能定輸贏。

桑吉將球放好,將手在身上擦了擦汗,他也很緊張,面色露出一種讓人陌生的神色,彷彿生死之搏一樣。我一看他的架勢,就灰心了。

一伸手按住了球,他正蓄勢待發,抬頭驚訝地看我。

我望著他,又慚愧,又委屈,百味雜陳。哀哀叫了聲:「桑吉……」眼淚唰地就流下來了。

他停下來,收了杆子,獃獃地望著我。

我沖他搖搖頭,又搖頭,眼淚不停地流下來。

他頹然把杆子放下,嘆了口氣,說:「小硯,你不願意,不打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不說話。我也慚愧的很,吶吶無言。心裡暗暗發誓,從此再也不賭球,今天這個教訓太大。我若輸了,不答應跟他,藏人的思維里會認為我是欺騙他。再喜歡我,也要恨我。聽阿藏說,藏族人可以泛泛交往,深交很難。他們的想法有時候一根筋。多年的交情也可能一點小誤會就拔刀相向。尤其最恨人說話不算數,最恨人欺騙。

到了個茶館,他問我:「喝酒嗎?」(藏茶館一般都也賣酒)我點點頭。他停車,帶我進去。我趕緊搶著去買酒,討好地說:「桑吉我今天贏錢了,我請你喝酒,你別生氣了。好嗎?對不起!」

他喝酒喝得很快,一邊喝不停地看我。失去了囂張氣焰,大概我看起來頗可憐。他眼神里有點捨不得,但是又不甘心。

直直地問我:「你,不喜歡我嗎?」

我點點頭。

「為什麼?」他問。

「我有喜歡的人了。」我輕輕地說。

「漢族的?」

「恩。」

「那為什麼還和我賭?」他有點不平。一連聲質問我:「為什麼還送我東西?為什麼?」想想又問:「為什麼,你,不喜歡我!」一臉氣憤難忍。

「對不起,桑吉。我不是不喜歡你,但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種喜歡。是朋友。不是愛人。」我婉轉解釋,他臉色嚇人,我推推他,輕聲說:「桑吉,你這樣和我說話,我害怕你了。」

他緩和了下臉色,仍然很生氣。悶悶地喝酒,不說話,只是嘆氣。

我敬他酒,說:「對不起,這杯酒給你道歉。你喝,我唱歌給你聽,好嗎?」

「什麼歌?」

「呵呵~~很難聽的歌!但是你別生氣了。好嗎?」不管他要不要聽,扯起嗓子給他唱兒歌,唱「兩隻老虎」,唱完,又唱「有隻鄉下老鼠要到城裡去」。他忍不住問我這是什麼歌,我笑嘻嘻地說:「我們漢族哄娃兒地。」他也忍不住笑起來,嘆了一聲:「哦呀!」

見他顏色緩和,趕緊趁機耍賴:「桑吉,今天我們是賭了,可是球沒有打完。我沒有輸給你,你也沒有輸給我,所以你也不用給馬我了,多好~~~嘻嘻~~好桑吉,你不要生氣了嘛。」

「可是你哭了,你不願意了。」他惆悵地說。

我笑容如花,像朵白牡丹,湊近他,使勁笑使勁笑:「哪裡哭了?哪裡哭了?我高興的很啊。你眼神不好吧,看花了眼吧。」嘻嘻笑著,一副沒皮沒臉的樣子,自己想想都汗顏。

他望望我,忍不住也笑了,溫柔地說:「你沒有輸,是我輸了,小硯,我送你一匹馬。」

我高興得跳了起來:「真的嗎?」

「真真的,我真心地願意輸給你,明天給我到我家裡去,帶你去選一匹馬!」他很認真地說。

我看看他,不放心地說:「你表騙我哦,我打你哦。」還無賴地諄諄教誨:「你是男的你知道嗎你不許撒謊,女的才撒謊。」後面一句有點不好意思,聲音一低含糊過去。

他沖我認真地點點頭,笑了。

哇塞~~~~一匹馬誒~~~~我樂得在茶館里上竄下跳。又跑過來,沖著他,嘻嘻哈哈傻笑一氣。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我有一匹馬啦,呃~~~雖然它得來很不光彩,全憑耍賴!但是,有一匹馬的感覺多好啊,比悍馬之類的拉轟多了。在小茶館心急難耐,坐立不安,走過來走過去,充滿幻想,馬呀馬呀!我的馬呀。激動地放聲高歌:駿馬賓士在遼闊的草原,鋼槍緊握在手中~~

「噯呀呀~~桑吉,今晚我要睡不著覺啦!!!」

桑吉一邊喝酒,一邊望著我嘿嘿笑。

明天,明天,我要去邦達草原騎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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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張小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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