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您好。GRE……對不起,他現在不方便接電話……對不起,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出去了……對不起,我是說,我不能告訴您他在不在公司……對不起,我不能告訴您他的手機……是的,這是公司規定,對不起!」
老方經過公司前台的時候,格外苗條的秘書小姐Linda,正在用比細腰還細的聲音,溫柔地拒絕電話那端的一切要求。
Linda的表情很專註,沒時間留意老方。反正公司有兩道門。外面一道要用員工卡,裡面一道要按指紋。GRE的電腦系統已經錄入老方進門的時間,精確到秒,所以本來就無需Linda的關注。當然如果是一位總監,或者副總監,甚至是有提級希望的高級調查師,Linda也會流露出奔放的笑容來。老方雖是高級調查師,卻只有下崗的趨勢。Linda潔白的牙齒,犯不著向老方齜出來。
老方不懂英語也不會打字,不會用那些花里胡哨的電腦軟體和資料庫。若是讓他寫一份報告,別人還得花時間翻譯。
GRE每個人的時間都以美元明碼標價。總監每小時三百,副總監二百,高級調查師一百五,中級調查師一百,初級五十。項目組裡有了老方,每小時就要花掉一百五十美元的預算。其他高級調查師除了領導中初級調查師們做調查,還需撰寫英文報告。而老方卻只能用中文寫備忘錄,翻譯還需額外的預算,初級調查師們也不屑聽他使喚。當今初級調查師也需大學本科加專業英語八級。不會英語的外企白領,方圓幾十公里都已滅絕。沒有哪個項目經理願意使用老方。
但老方也算GRE北京辦公室的元老。十五年前,GRE北京一共只有四名員工。老方是中級調查師,職位在全公司排第二。那時電腦里什麼也查不到,所有的項目都由老方出馬。老方早年干過刑警,實地調查輕車熟路。GRE初到北京,老方是公司的棟樑,能不能寫英文報告毫不重要。反正他手下有個剛畢業的初級調查師,除了英語什麼都不會。老方常說:Steve,把這封郵件翻譯一下。
當年的初級調查師卻小看不得。十五年天天加班,不結婚也不談戀愛,甚至沒人聽說他和哪個女孩約會過。他是GRE里修行的「道士」。
十五年後,道士修鍊成仙,領導五個調查團隊,一百多名員工。每個團隊配備一名總監,兩名副總監、四名高級調查師、六名中級調查師和八名初級調查師。每個團隊同時執行八到十個項目。每個項目三萬至十萬美元的預算。GRE搬入國貿一座,擴大四十倍,長高二十層。員工的派頭也都對得起北京最貴的寫字樓。老方除外。
Steve自不必說。他的頭銜是執行董事(MD),GRE北京負責人。他就算化成一團空氣,仍要飄在所有人頭頂上。大家雖直呼他Steve,心裡卻當他是國家主席。國家主席平時只接見總監和副總監,和調查師們難得有話可說。
幾位總監大都來自其他知名公司。普華,德勤,麥肯錫,說出來個個嚇死人。他們每天四處開會,領導團隊為輔,發掘客戶為主。Steve年輕有為,總監已難有繼續上升的空間。
副總監多由高級調查師提拔而成。媳婦終於熬成婆。正因有個「副」字,更要顯出權威。做項目經理之餘,他們夢想擁有自己的客戶。總監個個眼睛雪亮,決不放過任何一個潛在客戶。漏網之魚寥寥無幾,大部分副總監一輩子轉正無望。
高級調查師背景各異。記者,律師,經濟師,會計師,五花八門,但絕無三十歲以下的,這是GRE不成文的規定。作為具體項目的核心執行人,他們管理初中級調查師的工作,外出進行實地調查,並撰寫報告草稿。實地調查不能戴禮帽叼煙斗,福爾摩斯的派頭只能留給小調查師們。高級調查師們熱切盼望「項目經理」的頭銜,那是提升副總監的敲門磚。
中級調查師大都已在GRE工作了三五年,每天面對電腦,搜索網路和寫備忘錄。網路資料庫五花八門。本地的,香港的,歐美的;司法的,工商的,環保的,當然也有百度和Google。就在無窮無盡的搜索之餘,中級調查師們期待著偶爾做一兩次實地調查,儘管只是給高級調查師提包拉門。實地調查經驗是高級調查師的資本。
初級調查師都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也是GRE的下等公民。他們每天置身於文件的海洋,做著最低級的文字處理工作。工商檔案,戶籍記錄,媒體報道,都需由他們整理翻譯。他們穿最便宜的西裝,吃員工食堂12元一份的自助午餐。他們嫉妒中級調查師,崇拜高級調查師,再高的則因遙不可及而暫不考慮。他們也有派頭,但走出公司後方可顯露。同學聚會中,他們是羨慕的焦點。國貿,外企諮詢,神秘的工作。初始工資雖不算高,但每年有百分之幾十的增長。當然也有不漲的,那就離走人不遠了。
老方是個例外。十五年中,他只升過一次職,加過一次薪,那是在十二年前。如今月薪還不及中級調查師。獎金更是分文沒有,因為「有效工時」不足。有效工時是GRE調查師的命根子。
每周五下午,調查師們都需填寫一份工作報告,彙報這周做了哪個項目,具體完成了哪些事情,每件事情花了多少時間。工作報告由項目經理(也就是副總監們)一一審核。如果工效不高或有差錯,又或者項目本身預算有限,報告所填的工作時間就會被壓縮。經副總監們審核過的工作時間,稱作有效工時,被輸入GRE的電腦統計系統。該系統將每位調查師全年有效工時的總數,減去一個基數,乘以該員工每小時的標價,再乘以一個百分比,得出年終獎的數額。
百分比人人不同,是GRE人力資源部的秘密,基數卻是公開的。高級調查師每年一千個小時,中級一千二,初級一千五。高級調查師若要拿到年終獎,每年需得到超過一千小時的有效工時。平均每周二十小時。
GRE近年來業務蒸蒸日上。大小調查師們常年加班,平均每天工作十小時。即便有效工時常被項目經理剋扣,每周至少也能拿到三四十。如此算來,年底獎金少則一兩萬,多則十幾萬,數目可觀。只有老方分文皆無,但能不被解僱,他已算得到特殊優待。
按GRE的規定,連續兩年不達基數就要走人。老方已連續五年達不到基數,而且一年不如一年。2008年全年不足一百小時,早已打破GRE全球的最低紀錄,沒有哪個項目經理願意用他。
老方因此成為大老闆Steve的「御用調查師」。除了老方,Steve還有兩名「御用」。一個中級,一個初級,三位「御用」獨立於GRE龐大的調查師陣容之外。Steve難得直接管理項目,御用的初中級調查師,尚可幫超負荷的項目組打雜,獲取足夠的有效工時,老方就只有做Steve的司機和跟班。但Steve神出鬼沒,難得需要司機和跟班。Steve並非心慈手軟的人,雖說是多年的同事,知根知底,照Steve的本事和狠勁,十個老方想開也就開了。
所以老方心裡很不踏實。以他的年紀,就算去當保安,也未必有人願意要。因此即便是讓他當司機,他也畢恭畢敬。哪怕是去機場給初級調查師提行李,而且那位初級調查師和老方一樣,也屬Steve御用,GRE的邊緣人。邊緣人往往分為兩類。一類毫無希望,一類前途無量。燕子屬於後者。老方的嗅覺從不出錯。她的氣質不是北京大街上隨意能見的。她還能單槍匹馬地飛到斐濟,去拆別人的電腦硬碟。難道這一次Steve動了心?
Steve畢竟不是神仙。
老方手捧公文包,走過明亮的辦公大廳。大廳里坐滿了人,男女參半,表情嚴肅,肌肉緊張,手臂和鍵盤難分難離。他們眼睛緊盯著屏幕,腦子裡想著有效工時。誰也沒留意,老方臉上正堆滿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