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逢人說起這一段說詞,他們說:再不要羞你的先人了,洗臉的胰子當點心吃,你能唱秦腔,看你碔挨戳的模樣!清風街的人從來是不重視我的,不重視就不重視,隨便吧。我看著他們頭上的光焰,笑他們的光焰都是那麼微弱,哼,還是自己把自己管好吧!
我正經告訴你,我是能看見人頭上的光焰的。一個人的身體好的時候頭上的光焰就大,一個人的身體不好了,光焰就小,像是一豆油燈芯,撲忽撲忽,風一吹隨時就滅了。氣管炎張八哥的光焰就小。王嬸的光焰幾乎都沒有了。中星他爹的還行。還年輕的陳亮光焰昏黃,我問他怎麼啦,他說他感冒了三天,大熱天的一犯病渾身篩糠,還要捂兩床棉被子。最奇怪的是秦安,他去醫院那天,光焰柔弱得像是螢火蟲,從醫院回來,趙宏聲三天給他換一貼膏藥,沒想到光焰又起來,他已能下炕,又開始在村裡轉悠,頭上的光焰如長了個雞冠子。
這一天,秦安的老婆用豌豆面做了涼粉,秦安說老主任愛吃涼粉,拿了一塊,讓我攙扶了他去夏天義家。在二叔家裡說了一會兒話,啞巴進來了,他的褲襠開裂,匆匆地換了條新褲子又要出門,我問啥事這麼急的,夏天義說慶玉的新房今日抹綻上瓦哩。抹綻上瓦是蓋房的最後一道工序,我是應該去幫工的,便丟下秦安和啞巴一塊去了。
幫工的人很多,也很熱鬧。果然是俊德的女兒回來了,也在幫著搬瓦。她見了我就說:「引生哥你好?」清風街人見面都是說:「你吃了?」或者是「老人硬朗?娃娃還乖?」從來不說「你好」的。俊德的女兒問我「你好」,而且是普通話,我就措手不及了。慶玉的女兒臘八和俊德的女兒是同學,臘八說:「人家問候你哩,你咋不吭聲?」我說:「你把舌頭在嘴裡放好,你重說!」俊德的女兒說:「問你吃啦沒?」大家都笑起來。我說:「這就對啦,咱是去省城裡拾了幾天破爛,又不是從天堂上下來的,不會說人話了?!」俊德的女兒罵我狗肉上不了席面,便不再理我。屋頂上的幾個小伙卻說:「不要理引生,他對女人沒興趣,你到架子上來遞瓦!」但俊德的女兒沒有去架子上,也不在地面上搬瓦,只拿了茶壺給口渴的人添茶。她穿著非常少,原來不知道她這麼細的腰,又是一件短窄上衣,腰細得一把能握得住了。添了茶后,她和臘八坐在一邊的凳子上,臘八問省城的風光,她就大肆地吹噓,說省城的高樓和馬路,說省城裡的酒吧和網吧。屋架上的一個小伙也在聽她說,聽得把一摞瓦沒接住,嘩里嘩啦掉下來。我說:「舊報紙一斤是多少錢?酒瓶子一個是幾分錢?」俊德的女兒掏出了口紅給自己的嘴唇上塗,又給臘八塗,臘八的嘴立刻像腫了許多。臘八說:「引生,你沒去過省城你少說話!人家她爹是收破爛的,人家才不收破爛呢!你能行,你穿的啥,人家這褲子你在哪兒見過?!」我承認俊德的女兒活得比我強,尤其是我看見了她頭上光焰很高,像蓬著的一團火,但我心裡總有些不服:俊德,種莊稼都種不好么,憑什麼一家人倒光堂了?!臘八還在噎我,她娘說:「臘八,你兩個回老屋去說吧,坐在這兒說話還讓別人幹活不幹活?」屋架上的小伙說:「不能走,男女搭配幹活不累!」菊娃說:「人家在村裡的時候你不理不睬,去了省城幾年你就眼饞啦?」轉過身倒罵臘八嘴塗得是不是吃了死娃子肉了?這一罵,俊德的女兒沒了臉面,起身走了。屋架上的小伙說:「嫂子你這就不對了,人家也是好心好意來幫工的,攆了去!」菊娃說:「她能給我幹啥呀,還不把你們勾引得光說了話!」臉上一惱,雀斑就黑了一層。
菊娃收拾了一堆做木架時的刨花兒到老屋廚房去了,屋架上的人都歇下來吸紙煙,說:「這臭婆娘,怪不得慶玉見不得她!」我趁機攪和,說:「慶玉見不得她,慶玉見得誰了?」有人說:「誰白胖慶玉就見得誰,慶玉愛吃肥肉。」大家就說黑娥又白又胖,那兩個**像豬尿泡。真是清風街地方邪,說鱉就來蛇。正說哩,黑娥穿著一雙黃膠鞋來了。我忙打口哨,說:「不敢說啦,說多了惹事呀!」屋架上的人說:「是黑娥來了才說的!黑娥黑娥,你咋這個時候才來?」黑娥說:「來的早不一定活幹得多!」挽了褲腿就去提泥包。這女人真的賣力,提著泥包來回小跑,胸脯上兩個肥乳咕咕涌涌地抖。將一包泥漿提到屋架前了,舉著往上遞,架上的人在她用力舉上來的時候手沒抓住,泥包就又落下來。黑娥說:「你賣啥眼哩,你一下子不抓住,要日弄死我呀!」架上的人說:「誰日弄死你了,我媳婦在那邊的,你可不敢陷害我!」黑娥抓了一把泥摔上去,罵道:「你碎?倒調戲我?!」泥巴甩了架上人一臉,屋上屋下一片鬨笑。菊娃又提了一大壺開水來到新屋場上,瞧見了,臉上又是一層雀斑,問我:「誰讓那**來的?」我偏故意說:「是慶玉叫的吧。」菊娃說:「村裡人都死了,偏要叫她來?!」話說得聲高,一直負責擔水和泥漿的武林剛好過來,就承了頭,說:「誰,誰,誰也沒,沒叫,啊是我們賤,賤了,手,手,手癢了么!」菊娃說:「這話倒說得好,就是發賤,手癢哩,恐怕還不僅是手癢,還有癢的地方呢!」武林說:「啊你,你,你把話說干,乾淨,凈些!」菊娃說:「做了不幹凈的事還嫌我說的不幹凈?」武林一時氣得越發說不出話來。這邊一吵,那些上瓦的都停了手,黑娥就過來說:「誰做什麼不幹凈事了?」菊娃說:「呀,倒有個愛武林的人了,這麼熱的天你給他戴綠帽子,這陣兒這麼愛男人喲!」黑娥力氣大,上來給了菊娃一個巴掌。她手上有泥,五道泥印留在菊娃的腮幫上。女人家打架像螳螂,只顯得腿長胳膊長,亂抓亂踢,後來就抱住了,你揪我的頭髮,我也揪你的頭髮,尖叫聲如殺了豬。眾人見她們廝打,並不勸解,還說:「不敢抓臉,不敢抓臉!」臉相互都抓破了。眾人又喊:「快把茶壺拿開,小心被摔了!」黑娥搶了茶壺往石頭上一摔,茶壺成了一堆瓷片。趙宏聲黑水汗流地跑了來,將她們拉開,趙宏聲的衣服上就沾上了泥土,頭上也亂了髮型。被拉開的黑娥當然佔了上風,對著菊娃罵道:「我就是慶玉請來的,他要是不請我來,你個潑婦就是上吊了直咽氣兒,我看見了摘一片樹葉擋了我的眼也是個看不見,讓你死個硬硬的!」罵過了,卻又要去提泥包。武林說:「不,不,不幹了!咱這是落,落,落個,啊啥?舔勾子倒是把子,子蛋咬,咬了,回!啊回!」黑娥卻說:「咱這麼回去算什麼?!」架子上的人起鬨說:「不回去就不回去,這房蓋好了還要住哩!」黑娥說:「住了又怎樣?」趙宏聲生了氣,說:「你們不勸架,倒煽風趕焰的!」就給我招手。
我過去說:「事情都怪菊娃。」趙宏聲說:「你別摻和,趕快回去!」我說:「回去不熱鬧。」趙宏聲才對我說,他剛才在大清堂,夏中星從縣上打電話讓他通知我,說劇團要巡迴演出呀,要我大後天務必趕到縣劇團。這真是個好消息!我大聲叫了一聲:「哇!」我一叫,黑娥和菊娃又撲到一起廝打開了。打吧,往死里打吧,我張引生現在是不管你們了,撒了腳就往回跑。跑過慶玉老屋前,來運從廚房裡叼出了一根骨頭,後邊又跑上來賽虎,它們就在我面前,你啃一啃骨頭放下了,它叼起來又啃一啃,骨頭上沒有丁點肉,它們好的就是那點肉味。我在心裡說:這下能天天見白雪了,見到了白雪,白雪能不能讓我待她好呢?抬頭就看天,希望天上能出現星星。我已經很長時間裡,每晚回家,一想到白雪就默默祈禱:我還能見到白雪嗎,如果能見上,那屋頂上就出現一顆星星吧。然後猛地抬頭看天。遺憾的是夜裡總陰天,沒有星星,或許有星星了,偏都不在我家屋頂上空。現在我仰頭,才意識到還在白天,空中當然沒有星星,而巷口立著夏天智。
夏天智又從街上買回了幾把馬勺,一邊走過來,一邊唱:「人得瑰寶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光。」我立即停住了腳,想逃走,但巷子里沒岔口。我心裡說:「不怕,怕啥哩!」便側身站在巷道根,拿眼看著夏天智。夏天智也看見我了,說:「嗯?」我說:「四叔買馬勺了?」他卻哼了一下,走過去了。他走過了,輪到我唱了,我也唱:「人得瑰寶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光。」
我一回到家就開始洗衣服,我把所有的好衣服都洗了,還拆洗了被子。天氣熱,被單幹得快,黃昏里我就將被子鋪在門前的碾盤上縫,白恩傑來了,說:「真可憐,男人家縫被子!」我說:「我還自己吃飯哩!」他說:「我來給你說個好事的,但你怎麼謝我?」我說:「好事你肯給我?」他說:「我給你尋了個媳婦。」我拿眼看著他,白恩傑能有這個好心,還真讓我感動。他說:「村裡來了個要飯的,才二十多一點,人丑是丑些,但身體好。我給你領來了,你看看。」我抬頭一看,大苦楝樹后露出一個女人的半個側臉,撅撅的黃瓜嘴,還嚼著什麼,一撮頭髮幹得像枯草,上邊纏著條紅頭繩,也粘著麥糠。我當下就生氣了,白恩傑,狗日的,你怎麼能給我介紹一個要飯的醜女人,我張引生難道就只配這號女人嗎?我說:「你是不是來羞辱我的?」白恩傑說:「我說你很窮,她說老鴉不嫌豬黑。我說你沒有那個,人家還是不嫌,說只要能有碗飯吃就行。」我說:「吃屎去!」
我轟走了白恩傑,被子也不縫了,在家生氣,氣得一夜都沒合眼。天明慶玉卻來找我,求我去給他幫工,說是再干一天瓦就上齊了。我們在他的新屋場正忙活,君亭騎了摩托車從巷子里衝過來,猛地兜了個圈,剎住,粗聲喊慶滿。慶滿說:「哎!」君亭說:「市場明天就開業典禮,石牌樓上的活兒還沒幹完,你倒走得沒蹤沒影!」慶滿說:「就剩下那幾塊雕花磚沒貼,我安排人在干呀!」君亭說:「他們會貼個屁!你趕快下來!」慶玉說:「他怎麼能走,他是大工,他一走我這瓦還上不上?」君亭說:「我管你上不上的?!」慶玉說:「人都說你做事狠,你真箇六親不認!村裡的匠人都讓你弄到市場,我這房稀稀拉拉拖了這麼長日子,今日上瓦呀,連我的親兄弟都不能幫忙?!」君亭說:「我和我的合同人說話,不和你說。慶滿,你要是想拿到承建費,就立馬三刻往那兒去,保證開業典禮前完工,否則有我說的沒你說的!」慶滿從屋頂上下來,在地上抓了一把草,搓著手上的泥,說:「二哥,你們先干著,實在干不完,我晚上回來再干。」慶玉說:「晚上上瓦,我在蓋雞圈呀?你走吧,你去掙人家的錢吧!」發了怒,將浸過水的一摞瓦一腳踹倒。君亭說:「你給誰發歪哩?」慶玉說:「我敢給誰發歪,我不能踹我的瓦嗎?我還要踹!」對著已經倒地的破瓦又跺了腳踩,有一片沒踩動,撿起來摔在石頭上,碎片四濺。
一吵嚷,幫工的全停下來。啞巴從屋架上往下跳,又把褲襠?扯了,一邊用手捂著一邊去喊夏天義。夏天義趕來,揚手先給了慶滿一巴掌。慶滿捂了臉說:「他們兩個吵架的,你打我?」夏天義說:「集體的事大還是個人的事大,你吃了秤錘了,掂不來輕重?」慶玉說:「建市場那是胡成精哩,那麼好的耕地建市場,建了市場賣啥呀,賣骨殖呀?!」夏天義說:「放你娘的屁哩!你以為你老子反對過建市場,我就支持你把建市場的人叫來給你蓋房?你聽著,建市場是兩委會決定,決定了誰都得服從!」就高聲對所有人說:「誰是從那邊過來的?」慶滿說:「就我一個。」夏天義便對君亭說:「你把人帶走,在這兒吵啥呢?!」君亭發動了摩托車把慶滿馱走了。
慶玉蹲在地上不起來。臘八不看場面,站在遠處喊:「爹!爹!」慶玉說:「你叫魂哩?」臘八說:「我娘讓我向你要錢,說沒菜了,米兒面鍋里沒菜了,要趕快買菜。」慶玉說:「買你娘的腳去,沒菜下了不下了!」夏天義說:「這個時候才說沒菜了,提早幹啥去了?去地里摘些南瓜葉去!」我說:「南瓜葉能當菜吃呀?」夏天義說:「咋不能當菜吃,涼調了不好吃,下到鍋里還不能吃?!」他招呼眾人該幹啥的都幹啥,自個竟從木架攀上了屋頂,親自在那裡抹漿上瓦。
夏天義是個催命鬼,老老的人了,在屋頂上逞能得比年輕人幹得還猛,更害氣的是他還要督促地上幹活的人。他戴著大橢子眼鏡,嘴角叼著黑捲煙,總是叫喊我,嫌我提著泥包跑得慢。我的鞋上濺滿了泥,滑了一跤,他又在罵,我索性脫了鞋,赤著腳來回小跑。大紅日頭下,我跑著跑著,腦子就亂了,看見滿地的腳丫子在跑,大腳丫的,小腳丫的,長得秀溜的腳丫子和大腳趾根凸著一個大包的腳丫子排起了隊,從地上經過,又上了牆,在屋頂的大樑上跑。我害怕這腳丫子隊伍,因為那一年從桑椹樹上跌下來后,滿世界的腳丫子就這麼跑過。我說:「我尿呀!我尿呀!」撿起掛在一根椽上的草帽,我不知道這是誰的草帽,戴在頭上把我隱蔽了起來,然後趕緊逃離屋場。
天上出了魚鱗雲,鱗一片一片的。天上有一條大魚哩,我簡直都聞見了一股腥味。這時候一隻飛機飛過,飛機后拖了條白帶,經久不散,天就被割開了,或者是天裂了,漏了水,魚也不見了。半個下午我就一直看著天,沒再回屋場幹活,吃晚飯的時候啞巴才把我從碾盤上拉回去吃飯。飯是米兒面,下著南瓜葉,顏色好看,做得也稠,但吃起來苦。我說:「飯這苦哇!」大家都說苦,是南瓜葉把飯弄苦的,就放下了碗。匠人和幫工的都不吃了,菊娃就在廚房裡埋怨,訓斥著臘八提一口袋麵粉去重新軋麵條。夏天義累得躺在堂屋的條凳上,讓啞巴給他捶背,捶了背又用木槌子敲腳心,聽見院子里吵嚷,說:「南瓜葉有啥苦的?」起來盛了一碗來吃。我看見他第一口飯進嘴,眉頭分明是皺了一下,我說:「苦吧?」他說:「不苦么,這哪兒苦?」就把一碗飯吃了。我說:「二叔嘴裡不苦心裡苦。」他拿眼睛瞪我,低聲說:「一鍋飯哩……你就不起個好作用!」他去盛第二碗,菊娃已經把鍋里飯往一個木桶里舀,木勺在桶沿上磕得刮刮響,說:「咱富裕得很么,一鍋飯就這樣著糟踏?!」夏天義沒有吭聲,盛了第二碗坐到堂屋門檻上。菊娃對慶堂說:「你把桶提回去,餵豬去。」夏天義說:「你們不吃了都給我留下,我明日吃,看把我毒得死!」
這是我看到夏天義理兒虧最忍氣吞聲的一次。他吃完了第二碗,還去盛第三碗,竟然沒有人勸他不要再吃了,似乎大家都在看他的笑話,看他自作自受。這我就生氣了,我過去奪了他的碗,說:「這何必呀,一鍋飯能值幾個錢?!」他說:「那你替我把這半碗吃了。」為了夏天義的臉面,我把剩下的半碗飯端起來吃,那個苦呀,像吃黃連。半碗飯還沒吃完,君亭扶著慶滿醉醺醺地經過院門前,我聽見有人說:「咋醉成這模樣了!」慶滿舌根子硬著,說石牌樓收拾停當了,君亭請客吃飯,在書正媳婦的飯店裡殺了三隻公雞,喝了五瓶子燒酒,還有一筐白蒸饅。君亭也在說:「吃肉吃肉!喝酒喝酒!」兩人便撲沓在地上。
再說第二天的晌午,農貿市場就舉辦了開業典禮。典禮儀式由君亭主持,十分的體面和熱鬧,這就不用說了,而成百個貨台上全有人擺了貨,惹得312國道上來往的車輛都停了下來,乘客買了這樣又買了那樣,大包小包的,像是來了一群蝗蟲和土匪。陳星在市場上也有一個攤位,雖然沒有蘋果出售,卻事先到南北二山收購了木耳、黃花和蕨菜,還有三十六隻土雞,十二隻兔子。幫他照料攤位的是翠翠。陳星鬼機靈,拿著他的吉他,一邊彈撥一邊唱歌,顧客就招攬得多,竟把所有的山貨全賣了。喜歡得坐在貨台上數錢,錢是一大堆零票子,蘸一口唾沫數一張,就把一卷子要給翠翠,翠翠不要,陳星便拉了領口將錢塞到了她的胸罩里。君亭看著了,並沒惱,領著參加典禮的各位嘉賓偏偏走了過來,誇陳星帶了好頭。林副縣長是嘉賓中官職最高的,拍著陳星的頭說:「小夥子,好好乾!」陳星倒會順竿爬,說:「縣長縣長,你聽啥歌我給你唱!」縣長說:「你這吉他能不能彈秦腔?」陳星說:「我不會秦腔。」君亭說:「林縣長也是秦腔迷?」縣長說:「愛好吧。聽說清風街有個退休教師對秦腔痴得很,還畫了秦腔臉譜?」陳星推著翠翠說:「那是她四爺!」縣長說:「能不能讓我見見你四爺?」君亭說:「也是我四叔,我讓我四叔來吧。」林縣長說:「那不行,我得去看望。」君亭就讓翠翠給夏天智捎口信,讓準備準備,飯後他帶縣長到家裡去。翠翠一溜煙先跑回去了。
翠翠把消息告訴了夏天智,夏天智在院子里讓人理髮著,不肯信。翠翠說:「信不信由你,我把話捎到了。」賭氣便走。夏天智又喊她回來,說:「你沒哄爺?」翠翠說:「我哄你,讓我死了!」梅花一腳進了院,拿起院門后的掃帚就打翠翠,叫道:「你死了好了,就不給我丟人了!」理髮人趕忙擋了翠翠,說:「這不怪女子,是她四爺不信翠翠的話,逼她那麼說的么。」梅花說:「幾個人都給我說了,這不要臉的一天到黑不沾家,竟然在市場上幫陳星招呼攤子哩!」夏天智和理髮人才知道話說岔了。翠翠嗚嗚地哭,說:「那又咋啦?我幫人家賣貨哩,又不是住到人家屋裡啦,丟你啥人啦?!」梅花說:「你咋不住到人家屋裡呢?夏家人經幾輩,還沒出過你這號不要臉的!」舉了掃帚又要打,翠翠從門口逃開,梅花攆出去,二返身回來放下掃帚,撿了一根樹條子再攆了出去。夏天智說:「平常把娃慣得沒樣兒,這會兒倒凶成這樣!娃娃長大了,箍了盆子能箍住人?是不是縣長要來?」理髮人說:「翠翠說是縣長來。」夏天智說:「那你還愣啥,快些理!」理畢了,拿鏡子一看,埋怨前邊理得太小,說:「人老了頭髮稀,你理得這麼小,禿頂上用什麼遮蓋呀!」理髮人說:「四叔你這頭型前大后小,前邊理得大了後邊就顯得更小。你看不見你後邊。」夏天智對著鏡子撥了撥頭髮,還是不滿意,說:「理成這樣,瓜不瓜?!」理髮人說:「才理過發都是瓜瓜的,過三天就順眼了。」夏天智說:「過三天?一會兒縣長就來呀!」掏了兩元錢打發理髮人走,還說:「竹青說理髮店不賺錢,憑你這手藝,到哪兒嫌錢呀?!」
夏天智等理髮人一走,就喊在廚房做飯的四嬸出來,看他髮型行不行?四嬸說:「你嘟嘟囔囔訓人家理得不好,我在廚房裡聽著了,也惱得不想理你,你現在是農民了又不是教師!」夏天智說:「就是農民了咋,縣長還要來看我哩!」當下又洗了一下頭,使頭髮更蓬鬆些,就讓四嬸把院子掃掃,把夏風的小房內整理好,讓縣長來了到夏風的新屋坐,那裡傢具新,顯得光亮。他自己卻把新畫的馬勺全擺出來,又把顏料和畫筆也擺好,然後坐在了藤椅上等候。
等候了兩個小時,君亭並沒有領了縣長來。四嬸要夏天智吃飯,夏天智不吃,說正吃著客人來了多難看,再者,縣長既然能來看臉譜馬勺,肯定是個秦腔迷,秦腔迷遇到秦腔迷能不唱幾句,吃飽了飯就唱不成了。又說:「白雪不在,秦安又病了,那就把上善找來,上善還能唱一段《下河東》的。」四嬸說:「你平日架子端著,縣長一來就輕狂成啥了?」老兩口致了氣,不再說話。夏天智坐在椅上看著太陽從屋檐上跌下來,又從台階上落在院子,君亭還沒有領縣長來,就懷疑是翠翠說謊了。四嬸說:「翠翠這娃口裡沒個實話,幾次給梅花說她去同學家呀,有人卻看見她是去了陳星的果園裡。她肯定哄了你!吃飯吃飯,再不吃前腔貼到后腔了。」把飯端出來,正要吃,院門外摩托車嘟嘟地響,聽見有人在說:「君亭,今日給你過事哩!」君亭說:「不是給我過事,是清風街過事哩!」那人說:「那還不是把貓叫個咪!今日高興,喝高了?」君亭說:「不高,不高。」誇的一聲,院門被撞開,君亭和摩托車就倒在門口。夏天智忙放下碗,說:「來了!」跑到門口,抬頭望巷中,巷中沒人,一隻雞昂頭斜身走過。倒在地上往起爬的君亭說:「四叔,快把摩托掀開,壓住我腿了!」夏天智說:「縣長呢,不是說縣長要來嗎?」君亭說:「縣長來不了啦,正吃飯著,縣政府來了電話,說東鄉鎮有人去縣政府大門口鬧事,催他快趕回去,我是來給你說一聲的。」夏天智唏噓了半天。
這天下午,君亭就睡在了夏天智家。他是心鬆了下來又多喝了酒,一進夏天智家就醉睡不蘇醒。老兩口拖他到炕上,蓋了被單,出去到地里轉了一圈,回來君亭還在睡著,而炕下吐了一堆東西。四嬸一邊清除,一邊罵君亭,但君亭還是沒醒,直睡了兩天兩夜。
你有沒有這樣的經驗:當你在山上,再高的山,山上什麼也沒有,可你只要一屙屎,蒼蠅就出現了。你挖一個水塘,什麼也不放,只放水,水在塘里只有半年水裡就生出魚了。我終於背著行李要去縣劇團,恰走時想見見君亭,因為我覺得我這一去,說不準就從此脫下了農民這張皮,不受君亭領導了。但君亭在夏天智家醉睡不起,我在夏天智家的院牆外轉了轉,沒敢進去。夏天智家的西隔壁是水牛家,水牛他奶八十歲了坐在牆根梳頭,白頭髮掉下來她繞成一個小團往牆縫裡塞,我突然產生了一個怪念頭,就脫下褂子捉虱子,夏季里虱子少,畢竟還捉住了一隻,便也塞進了牆縫裡,還用土糊了糊縫口兒。虱子是最古老的蟲子,我想把我的蟲子留下來。
我到了縣劇團,夏中星他沒有失信,就讓我跟隨他們去巡迴下鄉,負責保管和展覽秦腔臉譜馬勺。但他對我的要求十分嚴格:下鄉期間,我不離馬勺,馬勺不離我,保證馬勺不得損壞和丟失。我說:「馬勺是我爺,我是它孫子,行了吧!」中星梳他的頭髮,就那稀稀幾根,在頭頂上抹過來粘過去,說:「頭髮少了。」我說:「靈人不頂重發。」他快樂起來了,唱:「王朝馬漢一聲叫,你把老爺×咬了?」唱完了,想起我是沒那個的,就抱歉地笑笑。我不在乎這些,我關心的是另一件事,我說:「我跟劇團下鄉,白雪知道不?」中星說:「知道。」我說:「她沒說啥吧?」中星說:「沒說啥呀!」我說:「哇!」夏中星說:「你咋啦?」我說:「沒啥,沒啥。」
第一站我們去的是竹林關鎮,出發時,我看見白雪上了那輛大卡車,我也往大卡車上爬,中星卻把我拉下來,讓我坐到一輛拖拉機上。拖拉機上裝著戲箱和那些臉譜馬勺。拖拉機在山路上搖搖晃晃走了大半天,我突然想到我塞在牆縫裡的那隻虱子,虱一定是飢癟了,但癟了的虱即便成麥麩子一樣,見風就飄,飄到人的身上就咬住吸人血,飄到豬的身上就咬住吸豬血。我一路都在指揮著我的虱,先去咬了丁霸槽,這是要向他顯示,再去咬了白恩傑,還是向他顯示,最後去咬夏天智,夏天智覺得脖子上癢,手一摸,捉住了,說:「虱子?我身上生了虱子?!」他用兩個指甲要擠死虱子,一股風把虱子卻吹跑了。
到了竹林關鎮,鎮上有個騾馬會館,是清朝年間這一帶騾馬商隊修的祭祀神靈的地方,也是來往歇腳點。騾馬會館現在是破爛不堪了,只剩下一個戲樓和一個後殿。戲就在戲樓上演,馬勺的展覽布置在後殿。我和白雪見面不多,他們排戲和休息在鎮上的一個大倉庫里,我要看管馬勺,就只能一個人睡在後殿。
劇團是白天演一場,晚上演一場。每次演出前,中星都要上台,都要講秦腔是國粹,是優秀的民族文化傳統,我們就要熱愛它,擁護它,都來看秦腔;秦腔振興了,我們的精氣神就雄起了。再要講這次演出是在縣委、縣政府的正確領導和無微不至的關懷下,劇團全體人員經過精心排練,推出的最有代表性的秦腔戲,是把最好的藝術奉獻給大家。當然,他還講了為配合這次秦腔巡迴演出,專門組織了一個秦腔臉譜展覽,也希望大家能踴躍去參觀。他的這些話,像君亭在大清寺里念報紙和文件一樣,念者慷慨激昂,聽者卻無動於衷,戲台下人來得並不多,來的人又都不喝彩,不鼓掌。中星最後說「謝謝」,自己就走下台了。
看戲的人不多,參觀臉譜馬勺的人就更少,原本我也該講講秦腔的歷史以及這些臉譜的含義和特點,但這些我卻說不出來。我能介紹的只是這些臉譜是清風街一位退休老校長畫的,夏天智是誰,是劇團里白雪的公公。來人聽到白雪,他們就來興趣了,說白雪的戲唱得好,一聽她唱戲把人聽得骨骨節節都酥了,說白雪吃什麼喝什麼了,咋就長得那麼親,是不是乾淨得不屙不尿連屁都沒有?我可以這麼說,他們不能這樣說,他們好比是從花園子邊路過,看見一朵玫瑰花,稱讚過這花好,就要用手去摘它,或者突然怨恨了,向花撒一把土,吐一口痰。我當然就發怒了,把他們往出趕,幾次差點兒打起來。這麼著,參觀的人就更少了。但一連三次來過一個人,人長得怪難看的,說話都咬文嚼字,口袋上插了個鋼筆,他是每次看完戲又來參觀,聽說臉譜馬勺是白雪的公公畫的,而我又同白雪是一個村的,就不停地打問白雪的事。我警惕了,問:「你幹啥的?」他說:「我是白雪的戲迷。」他這號人竟然也是白雪的戲迷,我就得考察他是迷了戲還是迷了人?沒想他竟說他看過白雪所有的戲,還為白雪寫了詩讚。我說:「你寫詩讚?你念念!」他真的張口就念了,他念得的確好,從此我就把這詩讚永遠記住,沒人時就自己念誦了。
這詩讚是這麼說的:州河岸縣劇團,近十年間一名旦。白雪著美名,年紀未弱冠。態驚鴻,貌落雁,月作眉,雪呈靨,楊柳腰,芙蓉面,顏色賽過桃花瓣。笑容兒可掬,愁容兒堪羨,背影兒難描,側身兒好看,似牡丹帶雨開,似芍藥迎風綻。似水仙凌清波,似梨花籠月淡。似嫦娥降下蕊珠宮,似楊妃醉倒沉香畔。兩淚嬌啼,似薛女哭開紅杜鵑。雙蹺緩步,似潘妃踏碎金蓮瓣。看妙舞翩翩,似春風搖綠線。聽清音裊裊,似黃鶯鳴歌院。玉樹曲愧煞張麗華,掌中影羞卻趙飛燕。任你有描鸞刺鳳手,畫不出傾國傾城面。任你是鐵打鋼鑄心,也要成多愁多病漢。得手戲先說一遍:《梅絳雪》笑得好看,《黃逼宮》死得可憐。《串龍珠》的公主,《玉虎墜》的王娟。《飛彥彪》的忽生忽旦,《雙合印》的裹腳一綻。更有那出神處,《二返安》一出把魂鉤散,見狄青愁容兒一盼——怨;戽寶刀輕手兒一按——慢;系羅帕情眼兒微倦——干;抱孩子笑龐兒忽換——艷。看得人神也昏,望得人目也眩,掙出一身風流汗。把這喜怒哀樂,七情畢現且莫算,武蘭兒熟且練。《姬家山》把夫換,《撮合山》把詩看。穆桂英《破洪州》,孫二娘《打店》。縴手兒接槍,能幹;一指兒攪刀,罕見。迴風的一條鞭,撥月的兩根劍。一騎桃花如掣電,腳步兒不亂;三尺青鋒如匹練,眼睛兒不眩。筋斗雲凌空現,心兒里不跳,口兒里不顫。鵓鴿窠當場旋,兩腳兒不停,一色兒不變。聽說白雪把戲扮,人心慌了一大半,作文的先生拋了筆硯,老闆的顧不得把賬看。擔水的遺桶擔,縫衣的擱針線,老道士懶回八仙庵,小和尚離了七寶殿。還有那吃煙的把煙捲兒叼反,患病的忘了喝水,藥片乾咽。真箇是不分貴賤,不論回漢,看得人廢寢忘食,這才是樂而忘倦,勞而不怨,人人說好真可贊。
有了這長篇詩讚,我就在後殿里反覆朗誦,來參觀臉譜的人都疑惑惑地看我,他們看我,我也看他們,繼續朗誦,他們就說:「這人腦子有病!」趔趄著腳往出走。中星來批評我,說:「叫你展覽臉譜的,你來這兒練嘴皮啦?」我說:「我宣傳白雪么!」中星說:「白雪用得著你宣傳?你的職責是展出臉譜,你就得給人多講臉譜的事!」我說:「這我不懂。」中星說:「你鼻子下的嘴呢,不會請教演員?」請教誰呀?我當然第一個想到去請教白雪,但我不敢,只好去請教演《拾玉鐲》的王老師。我也知道還有個邱老師比王老師知識更多,邱老師卻是男的,請教王老師其實還是為了容易接觸白雪。但是,每次我去找王老師,旁邊的白雪就走開了。一次吃飯,我明明看見白雪和幾個演員拿著碗去伙房,我就鼓了勇氣迎面朝她走,而白雪看見了我,卻折身又回到倉庫的宿捨去。演員們喊:「白雪,你還吃不?」白雪說:「你們先去吧,我過會兒來。」我知道她又在避我,只好打了一碗菜,筷子插了兩個蒸饃回到後殿去。後殿里沒有一個人,聽得見老鼠在什麼地方跑動和啃東西。頓頓腳,響聲停了,腳一停,響聲又起。我放下碗坐在那裡吸紙煙,聽起遠處隱隱的人笑。
我只有在晚上演出時才能睜大了眼睛看白雪。她在台上演《藏舟》,唱道:「耳聽得樵樓上三更四點,小舟內難壞了胡氏鳳蓮,哭了聲老爹爹兒難得見,要相逢除非是南柯夢間。」台上演的是更深靜夜,台下正好也是彎月當空,我想,一隻小船兒浮漂在江心,船上一個女人唱著歌訴她的哀傷,我的眼淚就下來了。這時候,有人在拍我的肩,回過頭來是王老師。她說:「你哭啦?」我說:「白雪在船上一唱我眼淚就止不住了。」她說:「是胡鳳蓮在船上唱。」我說:「噢,是胡鳳蓮。」她說:「你不知道吧,這段唱腔是我設計的,胡鳳蓮因爹死後十分悲痛,但她是在船上,又處在複雜的心理狀態下,再加上夏公子還在身邊,所以設計的唱腔節奏平穩,旋律和緩,才符合她的身份。你這一哭,正是我想要的效果!」她是在誇耀她哩,我就不哭了,擦眼淚,可眼淚越擦越多,最後竟哭出了聲。戲檯子上,白雪還在划船,她走起了碎步,像水上漂,漂過來漂過去,我覺得滿台上都是水,水從檯子上溢下來,戲檯子下面就全是水了。突然,白雪是身子一個趔趄,她捂住了嘴,幾乎要倒下去呀,最後還是站住,鑼鼓點子就亂了。這是嚴重的失場,別人看不出來,王老師看得出來,她「啊」了一下。我說:「鑼鼓咋敲的?」她說:「白雪懷了孕,她犯噁心了。」我說:「?白雪懷孕了?!」王老師踢了我一腳,說:「喊啥哩!」
白雪真的是懷孕了。這消息其實在劇團里不是秘密,原本綵排時她就給中星說過,但白雪是台柱子,中星要求她繼續上戲,到了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再說。這次失場后,白雪就再沒出演A角,只在別的戲里跑跑龍套。對於白雪懷孕,我心裡怪怪的,說高興我高興不起來,說難過也算不上是難過。已經有幾次,我遠遠地留神過她,她蹲在那裡嘔吐,嘔吐又嘔吐不出來什麼東西,然後就坐在那裡不停地唾唾沫。她離開了,我走過去,那塊地方被她唾得像落了一層雨,我就可憐起了她。但我能給她做些什麼呢?第二天的晚上戲演完后,我瞧見她和另一個女演員去鎮街口買燒雞,另一個女演員買了一塊醬雞肉,她卻要買辣雞肉,說:「口寡得很,啥都不想吃,就饞辣雞肉。」另一個女演員說:「酸男辣女,你要生個女娃呀!」她說:「那就來個『貴妃』!」我還胡塗她怎麼說「貴妃」?她買了一個雞腿一個雞翅高高興興走了,我才明白雞腿是「跪」,雞翅是「飛」。我就過去對賣燒雞的小販交待,叫他每晚戲畢后提了盒子到倉庫宿舍那兒去賣。
白雪不出演A角了,看戲的人越發少,急得中星嘴上起了火泡,要求晚上演出前兩個小時就得「吵台」。來參觀臉譜的就更少,我雖然從王老師那兒學到了一些秦腔的知識,但仍是不夠,我說:「王老師,你給我寫個什麼東西,我把它抄了貼在牆上,可能來參觀的人就會多的。」王老師說:「你想了個美!我怎麼給你寫這些,就是我給你寫,我有時間嗎?!」她傷了我,我就再不願提說了。可是到了午飯前,她卻主動來給我說,她同意給我寫的,我就買了一個燒雞腿謝她。午飯後,演員們都休息了,我睡不著,到村邊的小河裡去洗澡,我沒有想到小河邊的樹陰下坐著白雪,白雪趴在石頭上寫什麼。我幾次都要走近去,抬了腳又收回了腳,我怕我過去了白雪肯定要走的,不如她就坐在那裡能讓我好好地看著她。她低了頭寫,頭髮撲撒在面前,頭髮是那麼黑,襯得臉是那麼的白,寫著寫著寫不下去了,抬了頭,太陽從烏雲里露出來了,嘴角咬起筆桿。筆桿前世是啥變的呀,這樣有福!她又開始唾唾沫了,一口一口往河裡唾,河裡的魚都是紅魚,向那裡游,河裡就紅了一片。我就這麼一眼一眼看她,她怎麼抬手,怎麼擰身,我說不出來,但我全裝在眼裡,等她已經離開走了,我眼前還是她坐著寫字的神情模樣!到了下午,王老師交給了我一份關於秦腔的介紹材料,字寫得並不好,但清晰整潔。我說:「我給你買雞腿!」王老師說:「得買一隻整雞!」可我把材料拿到後殿,在一張大紅紙上抄寫的時候我聞見了材料上的氣味,這氣味和先前我偷白雪的胸罩上的氣味一樣,我明白了這材料是白雪寫的。王老師,你哄我,你哪兒肯寫材料,你哪兒又能寫了材料,你有這氣味嗎,一個老太婆了有這麼香的氣味嗎?
材料上是這樣介紹著秦腔:秦腔,又名秦聲,是我國最早形成於秦地的一種梆子聲腔劇種,它發端於明代,是明清以來廣泛流行的南昆、北弋、東柳、西梆四大聲腔之一。唱腔以梆子腔板腔體為主,除有「慢板」「二六板」「帶板」「滾板」「箭板」「二倒板」等基本板式,還有「麻鞋底」等彩腔腔調十餘種。板路和彩腔均有歡音、苦音之分,苦音腔最能代表特色,深沉哀婉,歡音腔剛健有力。凡屬板式唱腔,均用真嗓,凡屬彩腔,均用假嗓。伴奏曲牌分絲弦曲牌和管樂曲牌,數目甚豐,常用也有一百餘首,如「小開門」「紫南風」「朝天子」「雁兒落」「柳生芽」「步步高」等。鑼鼓經名目繁多,有慢、中、快、散四種類型,依其作用又有開場、動作、板頭、曲牌鑼鼓四種之別。樂隊分文、武場,文場以胡琴為主奏,武場以鼓板為主奏。表演均以我國傳統的戲曲虛實結合、且以寫意為主,並採用虛擬的表現手法,有四功五法和一整套的程式,再加上世代的藝人的智慧運作和多方創造,形成眾多「絕活」。角色有三大行十三小行,三大行為生、旦和花臉。十三小行是鬍子生、老生、小生、武生、正旦、花旦、小旦、老旦、彩旦、武旦、大花臉、二花臉和三花臉。現存傳統劇目三千多種,多為歷史故事戲,劇中主要人物也多系帝王將相、忠臣義士、英雄豪傑和才子佳人。最擅長搬演袍帶戲、扎靠戲和「光棍戲」。組班制統「四梁四柱」,「四梁」為頭道鬍子生、大花臉、正旦和小旦。「四柱」為二道鬍子生、二花臉、小生和丑。這些行當要求唱念做打俱精,且有各自的絕招和拿手好戲。臉譜旦角多用墨縐紗包頭、貼片子。丑角有梅花、蝙蝠、銅錢和全白臉等,凈臉譜色塊大,起竅高,面窄額寬,圖紋多變,可分為花臉、白臉、黑臉、紅臉和凈臉。勾黑臉表示人物鐵面無私,剛正不阿,如《鋤美案》中的包拯。曹操、潘仁美因其驕橫、霸道和姦詐,則勾白臉。勾紅臉則表示人物有忠貞英武的性格特徵,如關羽。還有特殊的臉譜勾法如旦角凈扮,凈角俊扮,生角凈扮。
我感動著白雪為我寫這麼長的文字,也感嘆她知道的這麼多,明白她不離開劇團去省城,實在是她為了演戲而生的,我說:白雪,白雪,你真偉大!卻就擔心起她的身體了。她妊娠反應是越來越厲害,不出演了A角,看戲的人越發地少,少到有些寒磣。劇團又演了一個晚上,又演了一個晚上,戲畢吃宵夜,是一人一碗白菜豆腐湯和一個大蒸饃,大家就地坐了一圈吃喝,中星便喊我也坐過去吃。中星問:「今日到你那兒看的人多少?」我說:「四個人。兩個老漢,一個婆娘,婆娘懷裡抱了個娃。」一個演員就對我說:「引生,你現在看見了吧,我們像不像個要飯的,背個鋪蓋四處流浪!」中星就訓道:「你怎麼說這話!」那個演員說:「好,好,為了振興秦腔我們光屁股攆娘哩,不怕死也不知羞!這樣說行吧?」我笑了笑,趕忙岔話,說:「在竹林關鎮還要演幾天?」中星說:「再演兩場,就轉到過雲樓鄉去,那裡條件好哩。」另一個演員說:「我佩服咱團長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來這兒前你說條件多好多好,可一場戲,咱掙死掙活地演哩,能有幾個人看?」中星說:「正因為人少,我才讓鎮上包場哩。」那演員說:「一場包四五百元,還不夠咱的枉累錢!即便吃虧賠本也行,你總得有人來看呀,中午加演的那一場,我現在臉還紅哩。」我說:「你們做演員的還有臉紅的?」那演員說:「演員總該長了臉吧?中午演到最後,我往台下一看,只剩下一個觀眾了!可那個觀眾卻叫喊他把錢丟了,說是我拿了他的錢,我說我在台上演戲哩,你在台下看戲哩,我怎麼會拿了你的錢?他竟然說我在台下看戲哩,你在台上演戲哩,一共咱兩個人,我的錢不見了不是你拿走的還能是誰拿走的?」中興黑了臉,說:「我告訴你,你再這麼編段子作賤劇團,我就開除了你!」他站起來,對我說:「走,不聽他胡說八道了,我跟你到後殿說話去!」
到了後殿,中星說:「演員裡邊有些人文化低,素質差,只算經濟賬不算政治賬!」我說:「這兒沒人,你給我說實話,你也是當了一段時間的團長了,你說說這秦腔還有沒有前途?」中星說:「這話怎麼說呢?」我說:「恐怕有一天,劇團就散夥了。」中星說:「劇團畢竟是一批人吃飯的地方么。」還要說什麼,忽然聽到一陣吵鬧,就有人跑來找中星,說劇團收拾舞台的那些人和村人吵起來了,村人說戲台上是他們三戶人家放麥草的地方,為演戲才騰了出來,應該給他們三戶人家付騰場費。中星說:「鎮上包了場,還給他們什麼錢?讓後勤科老王去處理吧。」那人走了,中星說:「咱整天說傳承民族文化,秦腔就是民族文化的精粹啊,振興秦腔應該是文藝工作者的責任。再說,如果沒有了秦腔,群眾文化生活就只有喝酒搓麻將?」我說:「問題是沒人看秦腔么,真不如演歌舞,你知道不,清風街有個陳星,歌兒唱得好。」又有人跑來說:「團長,老王處理不了,雙方打起來啦!」中星說:「好好說,打啥哩?別見風就是雨,讓劇務科老張去,他能鎮住!」那人走了,中星說:「你說唱流行歌,把劇團變成卡拉OK廳?!」我說:「陳星一唱歌,清風街的年輕人都去了,翠翠就是因為他能唱歌才和他好的。」又有人跑來了,說:「團長,老張碕不頂,打出血來了,你再不去就出人命啊!」中星說:「那快去叫派出所呀!」那人跑去了,中星說:「翠翠?是雷慶的小女兒……真要出人命呀?我得看看去!」
這個晚上,人命是沒出,但事情鬧大了,它牽連了我,不但失去了繼續跟著劇團巡迴演出的機會,更讓我在白雪面前丟盡了臉面!事情是這樣的:中星走後,我先一直在後殿里,而中星去了戲樓,劇團里的一些演員已經和竹林關鎮的村人打成了一鍋灰,當然是中星把演員們都撤回了倉庫宿舍,宣布關上倉庫大門,一律不準出外,要大便的先憋著,要小便的,男演員從北邊牆角的那個窗口往外尿,女演員在隔開的那邊門下往出尿。但村人的怒氣並沒有消,他們又攆來在倉庫外叫罵,罵得很難聽,甚至有了石頭和瓦塊打在了鐵門上。我本來乖乖地呆在後殿,可我那時卻操心起了白雪,我想雙方打鬧起來,白雪會不會也去現場了呢?即便她不會參與打架,但別人會不會撞了她呢?她可是有身孕的人,提著雞蛋籃子過街,不怕咱擠人就怕人擠咱啊!還又一想,如果誰撞一下白雪也好,不要撞得太重,最好讓我看見,我就會豁出命去撲上去和那人打,我打壞了他,我英雄,他打壞了我,白雪就會心痛我。這麼一想,我就往倉庫那邊跑,竟沒有關後殿的燈,門也沒鎖。等我跑到倉庫,倉庫大門前黑黝黝站了一伙人,石頭瓦塊往大門上砸,我偷偷溜到倉庫背後的窗下,輕聲喊:「喂,喂!」倉庫里靜悄悄的,沒人回答。前門的打砸聲、叫罵聲漸漸平息了,我又輕聲喊:「團長,團長!」沒人時我叫中星是中星哥,當著演員面我叫他夏團長。中星應了聲,說:「誰?」我說:「走了走了。」中星趴在窗口說:「走了?」我說:「你們沒事吧?」中星在倉庫里說:「走了,走了。」話剛落點,電燈卻滅了。倉庫里一陣騷動,中星在說:「不許出去!電線鉸斷了就鉸斷吧,閉上眼睛都是個黑么!」倉庫里又靜下來,我聽見有人放了一個很大的屁。這時候,遠遠的地方傳來賣燒雞的聲音,說:「燒雞——誰買燒雞——」我對窗縫又叫:「夏團長,團長!」中星說:「你快回去睡去!」我說:「沒事吧?」中星說:「沒事。」我問的是白雪有事沒事,但我不能提說白雪的名,又說:「真的沒事?有賣燒雞的。」中星就躁了,罵道:「你回去!」
我回到了後殿,打老遠看見後殿的門敞開著,覺得奇怪:剛才我沒鎖門?心裡就緊了!一進殿果然,殿里亂七八糟,有三個臉譜馬勺被砸成了碎片,有四個斷了勺把,我的被子上被澆了水,那一隻碗在門口,是三瓣。狗日的,他們沒有砸開倉庫鐵門,來我這裡發泄怨恨了!我清理了一下臉譜馬勺,一百二十個臉譜馬勺,毀了七隻,丟失八隻。我一下子火冒了三丈,提了個條凳就衝出了後殿,跑到戲樓前,戲樓前沒人,又跑到街口,街口沒人,我狼一樣地喊:「人呢,狗日的人呢?我日你娘了你打砸搶臉譜馬勺?!」沒人回應我,我掄起條凳往一個碌碡上砸,條凳的四個腿兒就全飛了。我撲沓在黑地上嚎啕大哭。
到了天明,劇團里有兩個演員收拾了鋪蓋離團回縣了,他們是早已聯繫了南方的一個演出班,因中星沒允許才留下來,現在一走,大家心就亂了。中星挽留那兩個演員沒挽留住,卻當著所有演員的面開始罵我,罵我沒有保護好臉譜馬勺:「你咋不死呢?你被打死了我給你申報個烈士,可你好好的你把馬勺讓打砸搶啦,你讓我怎麼給四叔交待?!」我說:「我給四叔賠!」中星說:「你拿啥賠?你拿碕賠呀,你還沒碕哩!」罵我可以,他中星揭我的短我就生氣了,何況當場還有白雪,而劇團人壓根不知道我是自殘過的。我說:「你當團長哩你這麼粗野?」中星說:「你惹下亂子了我再給你笑?你滾!你給我滾!」我就這麼離開了劇團。我在劇團里的失敗,完全是一種天意,我是真不該保管和展覽夏天智的秦腔臉譜的。在我走出了十米遠,我回過頭來,中星以為我要報復他,他說:「你要幹啥?」我拿眼在人群里尋白雪,白雪就站在女演員中間,她頭上別著一枚發卡,太陽把發卡照得像一顆星星,光芒乍長乍短。我深深地彎下了腰,鞠了一躬,頭上的草帽就掉下去,我沒有拾,我覺得整個腦袋都掉下去了。他們被我的舉動驚呆了,全都鴉雀無聲。但我終於再次扭轉了身,迅速地跑開,眼淚就雨一樣地灑了一地。
我回到了清風街。清風街是我的清風街,清風街里的日子是我的日子。我路過州河,從橋上跳下去美美洗了一個澡。太陽很曬,遠處的啞巴在泥灘上用鐵叉插鱉。啞巴空有力氣,就是插不著鱉,嗷嗷地罵著走過來,對著我喊。我不理他,伸手在石堤的洞隙里摸魚,人倒霉了喝水都會噎住,摸出來的卻是一條蛇。我把蛇扔到岸上,啞巴卻把蛇頭跺了,塞在嘴裡就吸血,蛇沒有了頭蛇還活著,尾巴在他的胸前打得啪啪響。我不願意和兇殘的人呆在一起,從州河裡出來進了清風街,啞巴卻還跟著我。我說:「你滾!你給我滾!」我是有些過分,可不招惹啞巴,我還能再招惹誰呢?我和啞巴就坐在東街的二道巷裡玩起「跳方」。你一定曉得圍棋而不知道「跳方」的,清風街人的「跳方」大致和圍棋是一樣兒的規則。啞巴笨是笨,「跳方」卻跳得好,我一直跳不過他,但我手快,能在落子的時候偷子或把子移位。啞巴今天警覺著我的小動作,雙眼盯著我的手,來運被夾在他的兩腿間,使勁地要掙脫,他的兩腿卻越夾越緊,狗尾巴就像風中的旗子一樣地搖。我說:「來運來運,你搖得心慌不慌?」捏起了啞巴的一顆子。啞巴似乎沒留意,待又重新將子落在另一個方格上,他知道自己是敗了,撓著頭,一臉的疑惑。我嘎嘎地笑起來,用很壞的笑聲羞辱了他。啞巴一下子將方格上的子兒全抹了,一口痰吐在我的臉上。我也不避,吐他一口。我們吐來吐去,來運趁機汪汪大叫跑了出去,原來是中星的爹從巷口過來,已經站在了我們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