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一抬頭,驀地看見中星他爹站在跟前,激動得要訴說我的勝利,但立即想起了往事,掉頭就走。中星他爹說:「引生,你從竹林關鎮回來啦?」我腳不停。中星他爹說:「中星沒讓你給我捎東西?竹林關鎮上的木耳好。」我說:「我恨你哩!」中星他爹說:「你恨我?」我說:「恨你生了個壞兒子!」中星他爹愣在那裡,好久了,我才聽到他在問啞巴:「引生咋啦?」
啞巴哇啦哇啦地說,中星他爹聽不懂,走過了三家,去推夏天智家的院門。沒有推開。啞巴又哇啦哇啦。中星他爹說:「你四叔四嬸不在?這院門關著呀!」又搖門環,院子里有了腳步,開門的卻是夏雨。中星他爹說:「你娘呢?」夏雨說:「和我爹出去了。」中星他爹說:「那你在哩,關什麼門呀?」夏雨伸頭看了一下啞巴和已走到巷口的我,說:「我嫌他們進來干擾。」
中星他爹走進來,廈房門口站著的是丁霸槽,黑小的臉上給他笑,中星他爹覺得那臉像一隻受凍的洋芋。夏雨說:「我和霸槽商量大事哩!」中星他爹說:「你兩個鬼鬼祟祟的,有什麼大事?」夏雨說:「榮叔,你小看霸槽了,霸槽不顯山不露水,我敢說霸槽是清風街最有錢的人啦!」丁霸槽說:「你別誇張呀!」中星他爹說:「大事還不讓我給算算?」夏雨說:「讓你算得花錢么。」中星他爹說:「辦大事還怕花小錢,那就不是什麼大事!」夏雨說:「霸槽你給榮叔說說。」丁霸槽立即莊重起來,開始講他的設想。丁霸槽的口才好得很,語氣又不緊不慢,兩隻小眼睛像點了漆,黑溜溜發光,他首先誇獎君亭,說君亭也是農民,卻能想到在三角地那兒修建農特產品貿易市場,真是個人物!市場才開張,每天來往的人擠了疙瘩。過去清風街七天一集,如今天天是集,西山灣鄉,茶坊鄉,留仙鎮的集全淡了,更了不得的是吸引了312國道上的車輛,幾乎每一輛車都要停下,熱鬧得清風街像是個縣城了。丁霸槽就又提到了書正,說書正兩口子人都說他們窩囊吧,但其實光靈得很,已經在312國道邊他家的地里要修個公共廁所!中星他爹就笑了。丁霸槽沒有笑,他說,我算了一下,修一個廁所投資不到三百元,一坑糞尿要省去多少化肥,一斤化肥又值多少錢?他書正就是出售糞尿,一擔又是多少錢?我還沒給書正說哩,先不給他點這個竅,你想,如果修廁所能把廁所修得高檔一點,衛生保持得好一點,在廁所門口是可以收票么。省城裡進一回廁所是三角錢,咱這兒只收五分,312國道上車流量有多大,一天收多少?任何事情你不敢算細賬,算起來不得了!中星他爹說:「霸槽真是做生意的料!說了這麼多,還沒說到你們的大事呀!」丁霸槽說:「榮叔笑話我了。」便又分析這市場開辦后清風街將來會有多少流動人員,他說他做過調查,市場上有三分之一的人來自四周鄉鎮,這個數目當然還少,但清風街肯定會逐漸形成縣東地區最大的農特產品集散地,因為國家政策優惠,君亭又不是個平地卧的,而且開業典禮林副縣長親自出席,可見縣上會重點扶持,所以說市場還可能擴大。現在是農貿市場,將來會不會擴大有中藥材市場、小商品市場和農耕生產資料市場也說不定。做任何事情不能看一步,看一步你如果沒踏住那就失塌了,要看三步四步。我早些年販服裝的時候,染坊的白恩傑就嘲笑過我,說鄉里人誰穿你那些衣服呀,可我的生意好啊!我的生意一好,一下子多少人都去販服裝,咱這兒人是南山猴,一個搓碕都搓碕,等他們都販開了,我就不販了。夏雨說:「別說這麼多,你說咱辦酒樓的事。」丁霸槽說:「不說這些說不清么。榮叔,我和夏雨想辦個酒樓,你說行不行?」中星他爹說:「辦酒樓啊?」丁霸槽說:「清風街飯店不少,可沒一家上檔次,如果僅僅辦個小飯店,打死我也不辦,要辦就辦高檔的。咱可以上雞鴨魚肉,上魷魚海參,也上野味么。我家你知道,臨街大院子,後邊是四間瓦房,我想把院牆拆了,就在院子那兒蓋兩層小樓,下邊開餐廳,上邊做旅館。你聽我說,君亭在市場那兒建的樓供人住宿,但房間設備簡陋,又沒個吃飯地方,咱們再開個卡拉OK廳,吃住玩一條龍。說客源吧,大致有三宗:一宗是外地收購土特產的人,周圍四村八鄉趕市場的人;二宗是312國道上的司機和乘客,只要給十幾個客車司機有抽成,不愁他不把乘客拉來吃飯;三宗是鄉上的單位,鄉上的單位雖然不多,也各有各的食堂,但縣上市上下來的幹部多,這幾年他們接待都是住在鄉政府,吃在街上的小飯店,那都是些什麼條件呀,可東頭劉家的飯店,僅僅是鄉政府去年就吃了四萬元!」丁霸槽說著拿出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是酒樓的設計圖案,然後是一條一條數據,說全年如果弄得好,可以凈利十五萬到二十萬。中星爹看不懂那圖案,也不想仔細看那些數據,說:「開辦這麼個酒樓得花多少?」丁霸槽說:「就為這事我和夏雨在這兒商量哩!」中星他爹說:「那你們商量。」丁霸槽說:「榮叔我服你了,我才要談到錢呀,你就起身走了!這酒樓我和夏雨一起弄,先貸款,如果貸款不夠,你還得讓中星哥幫夏雨的。」中星他爹說:「你中星哥可拿不出一個子兒來的!」夏雨說:「那你給算算,看能不能辦成?」中星他爹卻站起來說他要上廁所。
中星他爹去了廁所,蹲了好久,肚子才舒服了些。廁所在堂屋后側,旁邊長著一棵紅椿樹,有一摟粗。中星他爹估摸這樹伐下來可以解棺板,能解兩副棺板,一副棺板兩千元,兩副棺板四千元,就想,錢這東西賤,愛聚堆兒,夏天智家有錢,連廁所里都長這麼大的樹!夏雨和丁霸槽還在廈屋裡嘰嘰咕咕說話。中星他爹低聲說:「我才不給你算卦哩,你辦酒樓吧,把錢全砸進去了就好了!」過了一會兒,院門在響,聽見夏雨娘說:「我們一回來你又往哪兒去?」夏雨說:「我和霸槽有正經事哩。」夏雨娘說:「啥正經事,別人家都開始收豆子呀,你地里的活不上心,一天到黑也不沾家?!」夏雨說:「地里就那點莊稼你急啥?我就是有正經事么,給你說你也不懂。你給我五元錢!」他娘說:「我哪有錢?」夏雨說:「我是借哩,借五元錢將來給你還五萬元!」夏天智突然說:「你偷呀搶呀有五萬元?!我氣得都不願理你!你瞧瞧你這一身打扮,上身光個膀子,褲子黑不黑白不白像張老鼠皮,你那條黑褲子呢?」他娘說:「你管他穿什麼褲子哩。」夏天智說:「咋不管,從穿著就可以看一個人的德性哩!黑衣服多好,黑為青,青為水,水為德哩!」他娘說:「你要他穿成個黑老鴉呀?!」夏雨說:「那爹給我錢,我從頭到腳買一身黑去。」夏天智罵道:「給你個腳!牆高的人了,倒還有臉向我要錢?」
中星他爹咳嗽了一聲,從廁所里出來。夏天智說:「你來啦?」四嬸直努嘴兒,就把夏雨推出了院門。中星他爹說:「我來借個熬藥罐兒,我那罐破了。」夏天智說:「你那病咋樣了,還沒好?」中星他爹說:「總不見回頭么。」四嬸去堂屋櫃底下取了熬藥罐兒,用抹布擦塵土,說:「丁霸槽是不是來說那女的事了?」中星他爹說:「這我不曉得。我聽著是要開一個酒樓哩。」夏天智氣又上來了,說:「酒樓,他們要開酒樓?你瞧瞧他那腳步,什麼時候走路腳步沿沿地走過,憑他那走勢,我就把他娃小量了!」中星他爹聽了,拿了熬藥罐就走,他走得一躍一躍的,真的像個麻雀。
夏天智說了聲:「那你不坐了?」就喊,「夏雨,夏雨!」夏雨在院門外送走了丁霸槽,忙返身回來,說:「爹在哪兒不敞快了,回來給我撒氣?」夏天智卻說:「你嫂子的侄兒死了,你知道不?」夏雨吃了一驚,說:「白路死了?他不是在英民的建築隊里當小工嗎,怎麼死了?!」夏天智說:「建築隊在縣城給人蓋樓,腳手架突然坍了,架子上的兩個人掉下來當場死了,白路本來在樓下搬磚,偏不偏腳手架坍下來把他壓在下面,後來也就死了。」夏雨一時說不出話來。夏天智說:「人已經拉回來了,我和你娘去西街看了看。白路爹去世早,你嫂子又不在,再逢上個秋忙,他家全亂了套,你過去幫幫忙。」夏雨說:「人幾時埋哩?」夏天智說:「事故還沒處理完哩,我讓上善去了,你去別的幹不了,也就幫著把地里的活給乾乾。」夏雨拔腳就往西街跑。
西街白家,一片哭聲。夏雨進去看了看靈堂后停放的白路,頭腫得像個斗,人不像個人樣,他站著流了幾股眼淚。白雪她娘已經氣病了,睡在東廂房的炕上,許多人圍著說話寬心,給她喂水。院子的台階上堆了一堆才收割回來的豆稈,豆稈沒有摘豆莢,也沒攤曬,豬在那裡拱,白雪的嫂子就坐在一邊拉長著聲哭,旁人咋拉也拉不起。夏雨走到西廂房裡,上善和白雪的二哥在說話,看樣子話說得時間不短了,兩人臉色都難看,上善就低了頭吃紙煙。夏雨進去,白雪的二哥說了聲:「你來啦?」就又說,「上善,你是代表村委會的,你說這事情行不行?五千元他英民就撂過手啦?!」上善說:「兄弟,你這讓我為難哩么。四叔讓我來,我也是請示了君亭的,以村委會的名義來解決賠償問題,我就得兩頭跑著,這頭低了我提一提,那頭高了我壓一壓,大致差不多就可以了。」白雪的二哥說:「我把人都沒了,他舍些錢算是啥事?他沒辦法?他青堂瓦舍的蓋了一院子,這幾年還掙得少了?他不肯多出錢那也好,我還要告他呀,我聽說了,架子坍下來白路只是砸成重傷,如果及時送醫院,人還能救,他偏偏就不往醫院送,他說救過來也是殘廢,那以後就是個坑,多少錢都填不滿,死了倒省事,給一筆錢后就刀割水洗了。」上善說:「你這有證據?」白雪的二哥說:「我聽人說的。」上善說:「沒證據你可不敢胡說!白路是最後死在醫院裡的,從架子上掉下來的兩人是西山灣的,掉下來就沒氣了,英民還是送了醫院,白路是清風街的,他英民能不給及時送醫院?」白雪的二哥說:「那五千元就了啦?一條人命就只有五千元?!」上善說:「英民說他和另外兩家基本上談妥了,都是五千元。」白雪的二哥說:「別人的事我不管,他給我五千元我不行,我說一萬就是一萬,他要不給,我就不埋人,把屍首抬到他家去!」夏雨終於聽明白了情況,說:「我插一句,賠五千元是太少,你們村委會應該給他施加壓力。」上善說:「就是像你這樣的人,只圖說落好的話,才把事情越煽越放不下了。那你給英民說去!」夏雨只插了一句話,一句話就被上善噎住,心上不高興,出了西廂房,把拱豆稈的豬轟走了。他在院子里立了一會兒,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就拿了院門口的背簍和鐮刀去白雪二哥的地里去收割豆稈。
夏雨收割了一陣豆稈,滿腦子都是上善訓他的樣子,就不幹了,徑直往李英民家走去。他一路上想好了和李英民論理的言辭,但一到李英民家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英民的頭髮全白了,彎著腰把一大兩小的沙發往院子里抬,又開始搬床,床怎麼從堂屋門裡都搬不出來,他就罵他的老婆,老婆也不吭聲,把頭塞在床下往上頂,他一肘子將老婆掀開,用力把床一推,自己的手就夾在門框上,當下撕了一片皮,血流出來。他娘還在屋裡騰一面立櫃,一邊騰一邊流淚,騰完了就在中堂前的桌上燒香,人一撲沓癱在蒲團上不得起來。三踅叼著一根紙煙,在院子里繞著沙發和床轉,不停地拍沙發背,塵土把他的眼睛迷了,英民說:「那台電視機你也拿上,你就給個兩萬吧。」三踅說:「就那個破電視?我不要!沙發、床和立櫃我給一萬。」英民說:「一萬?我買時掏了三萬哩!」三踅說:「舊東西么!」英民說:「我才用了一年。」三踅說:「媳婦娶過門一天,分了手就是離婚。二婚的女人還值錢?」英民的娘身子戳在那裡,半天沒有動,說:「你再給加加,給一萬五吧。」三踅說:「你也在事頭上,不說啦,加兩千。」英民說:「兩千就兩千,你拉走吧!」三踅著人把沙發和床往院門外的架子車上裝,英民的老婆哇地哭起來。英民說:「你哭啥呀,哭啥呀,唉,我真……」他發著恨聲,手背上的血已流了一片,在地上撿雞毛粘。夏雨給他招手,說:「你過來,我給你說個話。」
夏雨把英民叫到了雞圈旁邊,夏雨說:「你把這些傢具賣給了三踅?」英民說:「我急著用錢呀。」夏雨說:「你這是不是要給人看的?」英民說:「給人看能把三萬元的東西一萬二賣出?」夏雨說:「人都說你有錢,那你這些年掙的錢呢?」英民說:「不就是蓋了一院子房,又添了這幾件傢具么。外頭倒是還欠著幾萬元施工款,可已經兩年了要不回來。」夏雨說:「我剛從白家過來,那邊天都坍了,你能給人家拿多少?」英民說:「五千。」夏雨說:「五千元太少。出了這等事,誰也不願意,既然出了,趕快讓人入土為安,五千元是少了,你給上一萬,我代表我爹平這場事。」英民說:「你和白家是親戚,四叔讓你能來給我說這話,我感激四叔和你哩!可我確實再拿不出來,如果給白路一萬,那兩家肯定也要一萬,那我也就只有死了!」英民扭過頭對老婆說:「你倒還哭個啥么,,把紙煙拿來,夏雨代表四叔來的,把紙煙給夏雨!」夏雨說:「我不吸。」英民拿了凳子讓夏雨坐下。
英民的女兒從院門外跑進來,連聲著喊爹,說:「來啦!來啦!」英民說:「誰來啦?」女兒說:「西山灣人來啦!」英民說:「來了就把人家請進來,誰也不能惡聲惡氣。」女兒說:「來了兩撥人,十幾個哩,在街口就罵,說要賠兩萬,一個子兒都不能少!」英民臉當下煞白,就對三踅說:「兄弟,你幫幫哥,你快去巷口把人擋住!」三踅說:「要鬧事呀?我去看看!」三踅就出去了。英民說:「你看,你看,他們倒要兩萬!」遠處已傳來了吵鬧聲。英民突然說:「夏雨,不怕你笑話,我現在得了稀屎癆了,一急就夾不住屎啦。你坐,我上個廁所。」
英民去了山牆后的廁所再沒出來,一伙人就進了院,粗聲喊:「李英民。」夏雨跑到廁所,英民沒在廁所,廁所牆上搭著一架木梯,木梯下掉著英民的一隻布鞋。進來的人全都戴著孝,見英民逃跑了,就跳著蹦著罵,越罵氣越大,有人把小板凳踢飛了,小板凳偏巧砸在中堂桌上的插屏上。插屏的玻璃就裂成條,插屏里裝著英民爹的照片,老漢的臉成了麻臉。英民說:「土匪打砸呀!」他們說:「誰是土匪,你家才是土匪!當老子的害了一輩子人,到兒子手裡了,還是害人?!」竟真的砸起來,把條柜上的一個鹽罐抱起來摔了,鹽白花花灑了一地,把銅臉盆用腳踩,踩出一個坑。又要抱電視機,英民的娘身子撲在電視機上。夏雨喊了一聲,說:「誰也不能亂來!一亂來你們什麼也得不到了。咱都是來解決問題的,他李英民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還有清風街村委會哩,村委會解決不了還有鄉政府,咱找政府么!」他們說:「你是誰?」夏雨說:「我是夏天智的兒子夏雨,白路是我的親戚!」他們就不鬧了。
夏雨鎮住了西山灣的來人,等到他們一窩蜂又去大清寺找君亭了,夏雨也出了門,碰著三踅。三踅說:「夏雨夏雨,你有四叔的派頭哩,哥佩服你!」夏雨走得很急,眼淚卻下來了。
整個下午,夏雨沒有說話,他收割完了白雪二哥家的豆稈,背回去攤晾在院里,他也沒再問李英民到底是賠償了五千元還是一萬元,他一概不問。從白家出來,也是悶著,也是累著,他的腳步沉重,世上最沉的是什麼,他知道了,不是金子,也不是石頭,是腿。書正擔著兩桶泔水從鄉政府回來,老遠就說:「夏雨夏雨,給我發什麼紙煙呀?」夏雨說:「啥紙煙都沒有,你要是癮犯了,我給你卷個樹葉子!」書正說:「你咋和你三伯一樣了?來,哥給你發一根。」從耳朵后取下一根紙煙給夏雨。夏雨看了看,是「紅中華」,說:「你不是向我要紙煙,你是要成心給我顯派么!」書正說:「這一根紙煙抵一袋子麥價哩,我能吸得起?今日縣上來了領導,領導說我做的飯香,給了我一根。兄弟,哥是伙?,沒啥光彩的,要說這工作好,好在離國家政策近,能常見到領導,你瞧,領導吃什麼,我就能吃什麼,我家的豬也能吃什麼,這泔水裡一半是剩飯剩菜!」夏雨說:「家裡現在還有幾頭豬?」書正說:「一頭母豬,十二個豬娃。你去看不看?」夏雨竟然就跟著書正走。
書正家和武林家原是五間老瓦房,一個大院子。十年前,書正掏了錢分住了一半,堂屋和院子就一分為二,中間磚蓋壘了界牆。書正家沒有什麼像樣的傢具,什麼東西都就地擺,裝菜的竹筐子、爛網套,和面鋁盆,臭鞋破襪子,亂七八糟攪在一起。那隻母豬並沒有關在圈裡,領著十二個小豬,哼哼唧唧在院子里用黃瓜嘴拱地,然後一個進屋去,都進了屋去,擠到炕洞前的麥草窩裡。夏雨才站了一會兒,覺得褲子里有什麼東西在跑,把褲管綰了綰,蹦出兩隻虼蚤。書正說:「虼蚤咬你啦?你到底肉細,一來虼蚤就咬上了!」取了一包「六六六」藥粉要給夏雨的褲子里撒。夏雨不要,他解開懷給自己灑了些,說:「你看這些豬娃咋樣?」夏雨說:「肥么。」書正說:「你看它們是啥?」夏雨說:「豬娃么。」書正說:「我看是一疙瘩一疙瘩的錢在跑哩!」抓住了一隻,提著後腿,要夏雨掂分量,夏雨不掂,隔壁屋裡有了什麼動靜。書正喊:「武林,武林!」不見有回應。書正說:「明明聽著有響動,咋沒人呢?」又喊,「武林,武林,你耳朵塞狗毛啦?」夏雨說:「人沒在你喊啥呀。武林日子惶,今夏看上去老多了。」書正說:「人有可憐處又有可恨處,瓷腳笨手么,這幾天我讓他幫我在312國道邊挖個廁所坑,說好坑挖好給他二十元,你猜他挖了幾天?三天了還沒挖好!昨日我給黑娥說了,黑娥罵了他半夜。」書正在一隻大柳條筐里撮糠,撮出一大盆,將桶里的泔水倒進去,果然泔水裡米呀面呀菜頭肉片的都有,老母豬就先過來吧唧吧唧了一陣。書正也從柜上拿了一塊饃,還拿了根青辣子,一邊往青辣子上撒鹽末,一邊說:「豬一動嘴,我就口也寡了!你吃不?」夏雨搖搖手,書正就一口辣子一口饃,嘴咂吧得比豬還響。又說:「你聽戲呀不?」從堂屋取了收音機,一擰開關,正好裡面播了秦腔,唱了大花臉。夏雨一時感覺那唱者在滿臉漲紅,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而大嘴叫喊出的聲音和唾沫星子似乎都要從收音機里潑出來了。夏雨說:「你快把它關了,你要人命呀?!」書正說:「你不愛聽?我跟著四叔學哩,你不愛聽?」夏雨一時無聊,起身要走,書正突然說:「你聽見什麼了?」夏雨說:「唱得像吵架!」書正說:「你坐坐。」自己進了屋,一會兒又出來,給夏雨招手。夏雨莫名其妙,走過去后,書正又讓他爬上靠在隔牆上的梯子,夏雨是看見了隔牆那邊的炕上,黑娥光著身子趴著,慶玉像個狗在後邊做動作,兩人都像從水中撈出來一樣,但勁頭不減,黑娥還時不時回過頭來,嘴裡咬著枕巾。夏雨趕忙從梯子上下來,小聲罵道:「啥事么叫我看哩?!」書正說:「我只說你沒見過……」夏雨噓了一聲:「小聲點。」書正說:「我讓他們喊起來你聽!」就把收音機聲放大,滿屋子都是嗡嗡聲,約摸兩分鐘,猛地一關,秦腔沒有了,隔壁屋裡傳來噢噢的淫聲,叫過三下也停止了。
清風街的人偷什麼的都有,有偷別人家的莊稼,偷蘿蔔,偷雞,偷拿了大清寺院牆頭上的長瓦,但偷人家女人的事,夏雨第一回看到了,從此反感了慶玉,更可憐了武林。那是個黃昏,我和武林正站在大清寺院子里,看君亭處理李英民賠償的糾紛。大清寺的人很多,一是來看咋處理,二是防備著西山灣的人若要再撒野,我們好給君亭壯勢。武林呆了一會兒,說他頭暈要回去,我不讓他走,我就看見他臉上發綠,頭髮突然地全了起來,像個栗子色,也像個刺蝟。他那樣子非常可怕,西山灣的來人也看見了,互相示眼色,他們的口氣就軟了,終於同意給賠償費再加一千,五千加一千,六千。
解決了糾紛,白雪的二哥就連夜派人去伏牛樑上掘墓,這勞力活自然還是少不了武林。上善讓我也去,我說:「人家讓不讓我去?」因為白雪的二哥恨過我,也踢過我一腳。上善說:「你該去,給你個立功贖罪的機會。」我們整整忙了一夜,天亮時把墓全部拱好。但是就在這一天,清風街泛濫了地虱婆。地虱婆你肯定知道,小小的蟲子,有翅膀能飛,卻飛不遠,以前在夏季里能見到。而這天早晨不知怎麼就滿空中飛,像下雨一樣,從樹上,房頂上叭叭地往下掉。到了飯辰,地虱婆更多,家家屋裡屋外,地里,打麥場,牆根,灶台,甚至水裡都能看到一堆堆地在蠕動,到處一股腥味。人都說這是咋啦,是白路那三個死鬼作祟?你三個死鬼算什麼呀,償命錢已經給了你爹你娘,還陰魂不散嗎?!供銷社的張順把所有的農藥粉都賣光了,地虱婆還殺不死,全部的雞放出來吃,吃撐了卧在地上,雞身上的地虱婆爬的還是一層。我原本要回家美美睡一覺的,但家裡的地虱婆太多,睡不成,只好到地里去幹活。地里全是人,收割豆稈和穀子。白家就把白路埋了,去送葬的人不多,放了一串鞭炮,隆了個不大的土堆。說來也怪,白路的娘在墓堆上哭得人拉不起來,就颳了一陣風,地虱婆竟然全隨著風起飛,遮天蔽日的一片黑雲在清風街上空兜了三個來回,就朝西消逝了。
白路畢竟是白路,他如果不牽涉賠償的糾紛,死了也就死了,村人會說「白路死了」,或者再說,「娃可惜,花骨朵沒開哩」。有了賠償的糾紛,清風街折騰了一下,他一入土為安,清風街也安靜了。太陽還是那麼紅,繼續曬得包穀黃,稻子也黃。白雪的二哥買了一把大鎚,和三個人去了州城為人家拆一座舊樓打工走了,只有白雪的娘還在病著,白雪就從巡迴演出的鄉鎮回了清風街,而且帶回了夏天智的那些臉譜馬勺。
馬勺缺了七個,不知道夏天智是如何接受了的,反正他沒有尋過我的事。而白雪在西街陪伴她娘,每天我總能見到她的身影,我高興地笑,看見誰就給誰笑。陳亮瞧著我給他笑,忙著擦自己的臉,這快結巴以為他臉上有了鍋灰,說:「你你笑你娘娘的×,×哩!」我還是笑,又唱唱歌歌著往市場上去。我唱的是秦腔的《十三鉸子》:
我才要轉唱到《水龍吟》,屹甲嶺上過來了一片雲,我還以為又來了地虱婆,仔細看了看,不是地虱婆,是真雲像一個白蒲團,浮在中街的上空。我說:「雲,雲,你下來!」雲就下來了,落在土地廟的台階上。土地公和土地婆是現在的清風街最大的神,清風街所有的故事它們知道,就該曉得我的心事,我就不唱了,雙手合掌在廟前作揖。君亭嘟嘟嘟騎著摩託過來,輪子碾著一攤髒水濺了我一身,我沒有惱,還給他笑,他竟然也笑,說:「你笑啥的?」我說:「你笑啥的?」他把摩托靠在了廟前,雲繞了他,他以為是煙,揮了揮,說:「引生,笑!高興了就笑!」然後披著褂子,他穿的是府綢褂子,無風而扶了風,從街上往過走。
市場建成后,為了爭攤位和繳攤位費,發生過許多爭執和吵鬧,甚至王嬸和狗剩家的寡婦還廝打在一起抓破了臉,但清風街開始繁榮,村裡所收的租金和管理費也多起來卻是事實,君亭就得意了。他從街上走,開小飯館的就說:「支書支書,你吃了沒有?」君亭說:「有沒有紅燒肉?給我留一碗!」書正的媳婦將淘米水往街上潑,猛地看見了君亭,一時收不住,自己先在門檻上跌倒了,水濕了一懷。君亭說:「街面就你這門前壞了,你要再潑,這段路你家得鋪了!」書正媳婦說:「我哪兒要潑!你吃啦?」君亭說:「沒吃哩,有啥好吃的?」書正媳婦說:「現在了你還沒吃?當幹部的就是辛苦!君亭,我沒叫你支書你不會不高興吧?嫂子給你說,身子骨是本錢哩,你的身子骨可不是你君亭的!」君亭說:「你也會說了這種話!書正呢,廁所還沒修好?」書正媳婦說:「開始用啦,你去啊,給咱多拉些!」但君亭已經走過去了,和染坊里的年輕女人開玩笑。染坊不再是誰把土布送進來,染了色澤花紋再交給誰,只收個染錢,而是從方圓村鎮收土布,染過了在市場上擺攤子賣。312國道上每天有車停下來購買了回去做床單和桌布,賣得最好的一次竟然出手了四十八件。君亭就說每件布為什麼不做個塑料袋呢,塑料袋上還可以寫上染坊的歷史和各種產品的介紹呀。白恩傑的媳婦噢噢地叫:「你把我點醒了,你把我點醒了!」君亭就說:「那怎麼個謝我?」女人說:「謝么,你說咋謝?」君亭說:「今黑兒把門留上。」女人笑喘著,攆出來拿著挑布竿兒打君亭。君亭一跳,雙腳跳到南邊的台階上,卻見一家門過道里是四個人在玩麻將,見了君亭也不避。坐在桌東邊的是三踅的老婆,穿著裙子,黑瘦腿上爬著一條蚯蚓。君亭說:「瞧你那腿!」三踅老婆看了,呀的一聲,掏了紙就擦,原來是來了例假,說:「你眼睛往哪兒看哩?!」君亭說:「整天都見你玩麻將哩,人都成干螞蜢了,還只是玩哩!」三踅老婆說:「我沒事么,地里就那麼點活,做生意不會,人又這麼大歲數了,沒人親,沒人愛,沒人弄了,不打個麻將幹啥呀!支書,我們玩的可是甜麻將,沒賭的!」君亭臉燒了一下,去供銷社買了一條紙煙,往大清堂去了。
大清堂里坐著趙宏聲和中星他爹,兩人趕緊起身。君亭說:「宏聲,你沒去市場?」趙宏聲說:「我咋沒去?你這一回為清風街幹了好事了,現在沒人說你的不是了。」君亭說:「是嗎?那你怎麼不給牌樓上寫個聯呢?」趙宏聲說:「我早就寫了,不知你願意不願意?」當下拿出兩副,一副是:「我若賣奸腦塗地;爾敢欺心頭有天。」君亭說:「這不行,黑貓白貓逮住老鼠就是好貓,你管人家怎麼賣的?!」看第二副,是:「少管窩裡閑事;多賺外人銀錢。」君亭說:「還行。市場上攤位多人多,就像天天在開老碗會似的,我最煩有些人說是非!這聯如果能加些政治話就更好了。」趙宏聲說:「我沒當過幹部,我不會說政治話。」君亭想了想,說:「『要開放就得少管窩子里閑事;奔小康看誰能多賺外來的銀錢』,怎麼樣?」趙宏聲說:「好!」君亭說:「我路過丁霸槽家,門上貼了聯,一邊是『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一邊是『通訊基本靠吼,娛樂基本靠手』,這是你給他寫的吧?」趙宏聲說:「他的意思我編的句,調子有點灰,是不是損害了咱清風街的形象?」君亭說:「他這是有野心了么!」趙宏聲說:「你知道不,他現在正鬧騰著要蓋酒樓呀!」君亭說:「好么,村兩委會支持哩,這個小矬子還真沒看出!」趙宏聲說:「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三踅是歪人吧,昨日他就和三踅打了一架,敢給三踅頭上撂磚!」君亭就急了:「打架了,為了啥?」趙宏聲說:「三踅瞧不起丁霸槽,他在街上看見了丁霸槽,故意攆上去蜷了腿和丁霸槽並排走,街上人一笑,丁霸槽就生氣了,兩人一吵就打起來。我看是三踅尋事的,他其實心裡怕丁霸槽起身哩。」君亭「嗯嗯」了幾句,就不問趙宏聲了,卻對中星他爹說:「榮叔,我還要求你個事的。」中星他爹立即挺了身子:「是托中星在縣上找什麼領導?」君亭說:「你就得意你家出了個中星!」中星他爹有些不好意思了,說:「那我給你算一卦?」君亭說:「那就不必了。算什麼卦呀,不想幹事了總能有借口,但要想幹事了就一定會想出辦法!」說完,拍拍手出門而去。
如果佩服君亭,我就佩服君亭自以為是的氣質。我多次站在遠處看他,他頭頂上的火苗子躥得高。他騎摩托的速度越來越快,前後輪扇起的塵土像一朵雲,我甚至想過,憑他現在的運勢,披上一件麻片都能浮上天的。收麥天揚場,講究有風了就多揚幾杴,君亭在市場建成后剛剛取得成效,就謀划起了又一個決策。他的謀划,一般人是看不懂的,但他瞞不了我,當我看見他見了三踅是那樣的熱乎,說說笑笑,拍拍打打,轉過了身臉立即恢復了平靜,我就知道他三踅沒好果子吃了。我說這話是有原因的。二十年前水庫建成后,水庫上除了澆溉就又飼養了魚,但水庫離清風街太遠,養下的魚難以賣出,後來便在清風街的灘地上修了四個魚塘,這些魚塘平日供縣上的幹部星期天來垂釣,逢年過節了,捕魚又作為年節貨給各級領導上禮。魚塘先由鄉政府代管,同時代管的還有磚場,鄉政府代管是今日換人明日換人,經營不上心,結果是獲不了利反倒虧損了還得補貼,鄉政府就把磚場交給了清風街而只管了魚塘。三踅當了磚場負責人後,鄉政府不知怎麼將魚塘也讓三踅替管。三踅是堅硬人,他手裡有磚場和魚塘,在清風街就更橫了,硋三喝四,可以和兩委會抗衡,以至於誰家娃娃夜裡哭,哄不住,當娘的就說:「再哭,三踅來了!」三踅簡直和舊社會的土匪一樣,嚇得娃娃都不敢哭了。君亭當了村幹部,為了打開工作局面,常常是依靠三踅,而局面剛一穩住,他就曾提出過收回磚場,或者讓三踅乾脆承包磚場。他的提議大家一哇聲地支持,可三踅就是不交讓也不承包,一面向鄉政府送東西賣好,一面向鄉政府告狀兩委會中的經濟**。結果,三踅的問題不但按下未動,反倒查起我爹在河堤賣樹和修街道工程中的賬。當然這查不出個什麼來,但尿泡打人,不疼,卻臊哩,壞了我爹名聲。待到君亭當了支書,再次提出讓三踅承包磚場的事,兩委會裡卻有人說:「不惹他了,村裡還需要一個惡人,有許多事情咱們辦不了,利用他倒能辦的,鬼是越打越有,打鬼不如敬鬼!」君亭覺得一時難以扳倒三踅,就琢磨著慢慢削弱三踅的勢力。君亭要扳倒三踅,我是支持的,但他干著干著,我就看不慣了。他是第一步想收回魚塘,考慮到水庫管理站肯定不同意,就以對換七里溝作為條件和水庫管理站溝通。水庫管理站是同意了,他們想將七里溝統歸於水庫周圍的綠化帶中,將來創辦水庫綠化風景區,發展旅遊事業。君亭把協商的結果提交了兩委會討論,一半人竟然反對,說用七里溝換四個魚塘不划算,把七里溝賣了自己就能修十個魚塘的。君亭當然在會上不能說出他最根本的心思,只強調七里溝是個荒溝,除了水庫外誰還肯要?反對派說不過君亭,卻堅持七里溝就是沒用,也不能和魚塘交換,因為清風街人在那裡投過錢,出過力,說不定以後,還可以再次淤地。一提到淤地,君亭就火了,發了一通脾氣,會議再沒開下去。君亭權衡了幾天,拿不定主意,見了中星爹原本想讓老漢給這事算一卦,預測一下得失利害,可中星爹的神氣讓他不舒服,也就不肯再說一個字來。又是過了數日,秋收全面鋪開,此事暫放下,而丁霸槽的舊院牆就推倒了,開始挖坑夯基,夏雨也雇車從縣上運回了鋼材和水泥,在戲樓前的場子上做水泥預製板。君亭去看了,問:「你有多少錢就辦酒樓呀?」丁霸槽說:「辦酒樓才掙錢呀!」他把丁霸槽抱起來,打了一拳,說:「你矬子是濃縮的精華啊!」心裡卻堅定了七里溝換魚塘的決心:碕,換了就換了!有啥反對的?過沼澤地能沒蛤蟆叫?!這如同幹部任用一樣,任用前意見大得很,一旦任用了,所有的人還不都是狗,尾巴給你往歡著搖哩!當天就帶了上善和金蓮去了水庫,和站長簽了合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