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邊有條路

山那邊有條路

程雨山也許在這以前就想到這些了吧,只見他一步一步地來到了玉蘭的跟前……這一對戀人第一次緊緊地抱在了一起。他們感到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勁兒也沒有了。要不是雨山靠住泊壁,他們早已摔倒了。

幾十支血紅的蠟燭托著火焰、流著淚水立在新房屋裡的普通寫字檯上、箱蓋上,像無數名忠實的哨兵,在履行著自己的責任。炕上和地上擠滿了鬧新房的人,有腰勒毛線腰帶的中年人,有穿中山裝、學生服的青年人,還有十二三歲的二愣娃子們……

鬧新房的人們剛剛離去,新娘便下炕坐在了寫字檯前。儘管憂愁罩在她的臉上,可那張俊秀的瓜子臉依舊嫵媚動人。

憨實、醜陋的新郎龐伍看上去大約三十一二歲了,可他的實際年齡只有二十八歲。二十八歲,在城市來講,正值新婚妙齡,但在這山溝溝里卻顯得有點太老成了。男過二十五完不了婚,在這山溝溝里是一件極其恥辱的事情。可他覺著自己並不恥辱,反倒很樂觀。這也難怪,人逢喜事精神爽嘛,他二十八歲娶妻,妻子又是全灣第一個女初中生,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作為一個農民,他還有啥可說的呢?

他懷著興奮的心情,用那笨拙的雙手拉開了綢褥子、緞被子,接著認真地擺好了一對枕頭。枕巾一紅一綠,紅的上是一對血紅的「喜」字,綠的上則是鴛鴦戲水的圖案。他做完這一切后,轉過頭去準備呼喊新娘吳玉蘭。幾天前他做夢也想不到,她會是自己的妻子。她真美啊!白皙的瓜子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可是,此時此刻她的眉頭皺在了一起,但那一對彎彎的細眉還是那麼好看,一張櫻桃小口血紅血紅的,就像胭脂染過的一樣。

……啊!她是太漂亮了,我這一輩子能讓她來伺候,也算沒有白活。……想到這裡,他十二分小心的來到了玉蘭的眼前,盡量把聲音壓到最低程度說:「睡,睡吧!」

「啥?」玉蘭彎彎的細眉跳了兩跳,「姓龐的,你聽著!你雖然錢多,可買不下我的心,我心裡已經有人了,就請你自重一點。……今晚,我要出去一下!」

冷冰冰、硬邦邦的話,很堅定,沒有絲毫調和的餘地。

龐伍怯陣了,頃刻間心灰意冷了,是啊!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會遇上我呢?

「說話呀,答應不答應?」

仍然是堅定、冷冰冰的聲音。龐伍無可奈何,頓時覺得頭昏腦漲……等他清醒過來,新娘已經不見了。

他迅速拉開門,來到了院子里。西廂房、北書房裡的划拳、行令聲此起彼伏,亂糟糟的,他沒顧上這些,大步追出了庄門。

東南幾十步遠的地方,玉蘭那頎長的身影披著淡淡的月光,急匆匆地向前走去。他也小跑著遠遠跟在她的後面。

她仍然邁著急促堅定的步子走著,他邁著疲憊失意的步子尾隨著。

到了,這是溝深處的一個果樹園子。隨著三聲有節奏的敲門聲,園子里的狗叫了起來了,「汪!汪!汪!……」聲音傳得很遠很遠,四面的回聲組成了一支優美的交響樂。很快,狗叫聲停了。

「吱扭」一聲園子的後門開了,龐伍躲在一棵歪脖柳樹后仔細一看,果然不錯,是程雨山那缺德鬼。他竟把玉蘭領進了園子,「咣當」一聲園子門反扣上了。

頃刻間,龐伍渾身就像散了架子一樣,要不是抱住大柳樹,他可能已經倒下去了。馬上,刺骨的西北風吹來了,就連當頭的圓月也鑽進了雲層,四周的山峰像穿著黑衣裳的巨人一樣向他圍來……他忙忙地向家裡走去。

他守著新房一直到了雞叫頭遍,玉蘭回來了。他哭了,哭得好傷心啊!他哭著說他明白她的處境,也知道她的一些事情。

最後他說:「你也別把我傷得太厲害了。」

可是,她只是獃獃地望著流淚的紅蠟燭,一句話也不說。

一場大雪給山峰、山溝溝蓋上了一床潔白的被子。沒有飛鳥,沒有人影。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唯有山溝溝中間那條古老的大河,白花花的流水挾持著房子大小的冰塊在咆哮著。初來乍到的人一看這情景,會驚得瞠目結舌。

大河南北唯一的通道是一座鐵索橋,山溝溝里的人們喜歡叫它軟橋。人走到橋上,橋便晃動起來,山溝溝里的娃娃們走慣了,晃得越厲害,越能跌上勁。可是初來這裡做客的人過這橋卻頗費一陣時間呢!你走它動,你扶著欄杆站在那裡,它還動。如果有個常過橋的人來嚇唬你一頓,那可夠你喝一壺了,就是牢牢抓住那橋欄,也會嚇得你頭皮發麻……

軟橋邊的五溝灣炸鍋了,家家的庄門都隨著「吱扭」、「咯唔」聲打開了,雪地上霎時間被人踏開了一條條小路,在人們吱吱吱的腳步聲中,全灣被一條特大新聞喚醒了。

「你們快去瞧呀,驢糞蛋蛋那丫頭回來了,穿條掃地褲子(喇叭褲),尻子像兩半個西瓜,一扭一扭的。」

「還有呢,她的那雙鞋的後跟子這麼高呢!」說話的人用手比劃著,聽的人驚呆了,嘖嘖!足有一尺多高呢!

「和迷信罐罐那小子一塊回來的,男的背個大提包,女的提一兜書,……」

「走啊!看看去!」

男女老少響應著,紛紛踩著雪朝軟橋頭走去。看見了,人們被眼前的情景逗樂了,那姑娘在軟橋中間使勁的跳著,軟橋飛快地擺動著,肩扛大提包的小夥子扶著橋欄站在那裡,彎著腰,就像坐在風浪中的小船上似的。

「哈!哈!哈!……」山裡人發出一陣粗獷的笑聲,笑聲把振聾發聵的流水聲淹沒了。姑娘這才停止了跳動,然而,還沒有等她站穩,就哧溜一下滑了個屁股墩。看著這情景,山溝溝里充滿了笑聲,這丫頭在大城市裡念了一年半書回來了,她變了,和從前不一樣了。

一年半以前,縣委劉書記來五溝灣視察,發現五溝灣的山民們種田不上化肥,豆子鬧蟲害不用農藥殺,卻請道師來講迷信。他認為在這麼一個離縣城百多里遠的小山溝里,應該有幾個懂農業科學的年輕人。於是,他要求大伙兒推舉兩個文化較高的年輕人(一男一女)到城裡的農學院進修一年半。

男的嘛,那顯然是程雨山了,他是全山溝唯一的高中畢業生,還當過兩年會計呢!

提到女的,人們便搓開手了。這裡向來重男輕女,過去從沒有誰把姑娘送到學校去過呢,丫頭們上學還是這幾年的事。

「就讓驢糞蛋蛋那丫頭去吧!」人群中不知是誰叫了一聲。這一喊全場的人都記起來了,對呀,就在山裡人勒緊褲帶學大寨的時候,驢糞蛋蛋不是讓女兒上完了初中嗎!

就這樣,五溝灣的山民懷著不同的心態送走了程雨山和吳玉蘭。

人們七手八腳上橋扶起了玉蘭。她跺了跺高跟鞋,人們才看清,她的鞋後跟果然高,但是沒有剛才聽到的那麼邪乎,大概有一寸多高吧。

「這狼吃的,你這野性還沒改呀!」聲音很高,口氣中略微帶點高傲。人們一聽這話,不用看,定是吳玉蘭的父親驢糞蛋蛋了。他們閃開路,讓這個寧可沒有鹽吃也要花錢買頂「新式帽」的人過來了。他笑眯眯地接過了女兒手裡的書包。

「新式帽」的故事發生在那個「賊來不怕客來怕」的年代里。女兒玉蘭為了給家裡稱鹽末,在造大寨田的間隙上山採藥,為這還背了個「走資本主義路」的黑鍋呢!女兒知道自己父親的毛病,他寧可餓著肚子,也要把衣裳穿的像模像樣。所以,她沒有把沒收剩下的一塊八毛錢交給父親,而是藏在了炕席底下,準備在第二天買鹽。可第二天並沒有買來鹽末,父親卻買來了一頂藍色解放帽(山裡人那時大都戴氈帽,故稱買的帽子是新式帽)。為這事,玉蘭氣哭了。從那以後,她便明白了山民們為她父親送的那句歇後語「驢糞蛋蛋——面兒光」,也理解了人們不叫她父親的大名吳甫的原因。就連後來,他穿上了全灣第一件三面新皮大衣的時候,人們還挖苦他:「別看他穿的新,家裡保證連一分錢也沒有……」

剛剛過了橋,又傳來了這樣的話:「快挪遠一點,不要把野鬼引開了。」

不用看,程雨山的爹迷信罐罐來了。只見他在一塊雪地上放了一把麥草,然後又用火柴把麥草點著了:「來,娃崽!爹給你們摔打一下。」一對年輕人剛要爭辯,人們不由分說,便推推搡搡把他倆推到了火邊。

「圍著火轉!」迷信罐罐的命令是最有號召力的,所有的人們都跟在兩位年輕人後面轉,迷信罐罐從胳肢窩下取出了一沓五色紙在年輕人的背上來回摔打著,口裡說:「……了利了,了散了,家親了利了。」

人們應著:「了利了。」

「外鬼了散了。」

「了散了。」

「沒人給燒錢掛紙的披頭野鬼也了跑了!」

「了跑了。」

……

迷信,地道的迷信。然而五溝灣的山民們卻認為這是正當的,天經地義的。

幾天後,山灣里的女人們又重新議論著一條新聞。

「你們知道嗎?昨晚上,程雨山和吳玉蘭在大柳樹下說了一夜悄悄話呢!秋香還看見他們倆抱在一起了呢!」

「啊?吳家門不大,戶不小,怎麼出來了這麼個貨!」

「娃子們就傻著哩么,好好的親事不託人問,盡干這些丟人的事情!」

「咳!你們別說了,那可是天生的一對啊!」一個老成些的婆姨替年輕人說了句公道話。……

她們哪裡知道,人家在學校里就暗地裡訂下了終身。

對於這些議論,兩個年輕人也聽到了,程雨山臊得不行。

玉蘭憤憤地說:「怕啥?虧你還是80年代的青年哩!」

雨山不吱聲了。

「求親,那麼容易?你難道不知道我爹的習氣,動不動合婚、算卦的。要是合不上,那不全臉鬍子吹火——全完了嘛!」

玉蘭望著自己的戀人那焦急的樣子,反而笑了:「你呀你,我們家雖然情況不太好,可我爹更看不起家窮的,你家是那樣窮,我爹還能讓我嫁你?」

「那……」程雨山顯出實在沒有辦法的樣子,欲言又止。

「我這裡有兩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一來利用你爹的迷信,二來還靠你吃三年苦。」

「啥法子?」雨山頓時來了興趣。姑娘朝小夥子嫵媚一笑,說出了自己早已想好的法子:「五年前,我舅為了混飽肚子不是搞過算卦騙人的把戲么?聽說現在還有人請他搞這些名堂。你爹給我們合婚,少不了到我舅家去,我們為啥不能來個將計就計。等你家富起來,我爹不是沒說的了么?更重要的縣委劉書記交給我們的重任……」

「將計……就計?重任?」雨山認真地思索著。

於是乎,玉蘭就如此這般說出了自己的錦囊妙計。

迷信罐罐生氣了好幾天,他為不爭氣的兒子傷心。實指望他能成個事,給程家爭光立個氣,可這不爭氣的竟勾搭人家的大姑娘,丟人敗興的。他也想,是不是自己得罪了神明,上天才這樣懲罰他。不這樣想不怕,一這樣想可好,嚇了一大跳,就連這幾天他到外面去抬不起頭來的恥辱也忘了。他想起了算卦,卜一個把子,講個迷信,興許會好的。

正在這當兒,兒子又請人來勸他,要他到吳家去提親。他想了又想,平時視之謂命的釅茶喝了又喝,終於把肚皮喝得頂起來了,也把主意命定了。

「娃崽,來!把爹的系腰(腰帶)拿來!」

程雨山見爹爬起來了,知道事情已有六七分成了,現在又見爹使喚他,知道事情已十拿九穩了,便高興地把搭在吊杆上的那根黑羊毛系腰遞給了爹爹。迷信罐罐把青布棉襖往緊里一裹,又認真地把系腰纏在腰裡,然後戴上那頂黑氈帽上路了。

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漫山遍野雪白花花的,在強烈的太陽光下閃著銀星,照得迷信罐罐眼睛發花。他趕到大隊設在這裡的分銷店,買了二斤白糖和半塊茶葉,然後興沖沖地翻過一座小山,走了四里山路才來到了玉蘭的舅舅家。

玉蘭的舅舅是個四十開外的農民,剛從地里送肥回來,知道了迷信罐罐的來意后,頭搖得像撥浪鼓:「五六年沒幹過了,再也不幹這事了。」

迷信罐罐急得不知說什麼好,便撲騰一下跪倒了:「……我求求你,請你開開恩吧!」

玉蘭舅忙扶起了他,說:「老哥,我可真是實話呀!現在的政策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說,我根本沒有神,以前那是騙人的。」

迷信罐罐說啥也不相信。人就是這樣,越追不到的東西,越要設法追到。迷信罐罐實在沒有辦法,就只好亮出了最後一張牌。他本想不提這事,現在看來不行了,只好說出了實話:「老實給你說吧,給我兒子提的那個姑娘正是你的外甥女兒玉蘭呀!」

「嗯?」玉蘭舅一驚,「是玉蘭?」

「正就是。正就是。」

「這麼個的話,只好乾這一次了。」

見人家鬆口了,迷信罐罐高興得不知說什麼好,忙搬來地上的炕桌放在了玉蘭舅面前。然後又把雨山、玉蘭的生辰八字說給了玉蘭舅。

玉蘭舅不知咕嚕了些啥,便大驚失色:「啊呀!」

迷信罐罐嚇了一大跳。

「老哥呀,既然給你答應了,我就直說吧。」

「哎,直說吧,直說。」此時的迷信罐罐已經汗流浹背了。

「你兒子一輩子不能結婚,一成婚就有殺身之災。」

「啊?」迷信罐罐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半天了才醒過神來。他忙揭起大襟,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拾元的票子放在桌子上:「請你……給我斬壤一下吧,看有沒有其他法子?」

玉蘭舅點點頭,又咕嚕咕嚕照著桌子念了起來,念了一陣后對迷信罐罐說:「好呀,這裡有一個避難消災的法子。不過,得等三年,三年以後你兒子才能結婚。你家的后牆裡有三畝自留地對不對?去和你兒子商議一下,在這塊地里栽上蘋果樹,再打個園牆,好好務習這園子果樹,三年後定能結蘋果。一結蘋果,罩在你家上空的邪氣就完全逼盡了,那時候再給你兒子完婚……記著,非吳家玉蘭不娶,否則,前功盡棄。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明白了!」迷信罐罐這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連聲道謝……

迷信罐罐回到家裡天已經黑了。一路上雖然高興,可回到家又愁得不可開交。兒子問他時,才知道老子愁的是從哪裡去弄這麼多的果樹苗子。

是啊!到哪裡去買樹苗呢?我得去向她要辦法,程雨山想。

程雨山像是又回到幾天前的愁苦之中了,腳下的積雪也吱吱啦啦地來湊熱鬧。左右兩邊的山峰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天,更低了,雲凝聚在當頭和山腰,馬上要下一場大雪似的。他慢步走著,想著,難道就這樣使自己和她的全部計劃、憧憬落空?玉蘭啊,不知你對這件事是如何想的。

他倆見面的地方到了。自從上次被人發現后,他們把會面的地點挪到了軟橋西邊一個很大的窩泊里。這是早年前發大水時沖的,沒想到現在變成了一對青年男女秘密幽會的地方。此刻,溝灣里安靜極了,連一點兒風吹草動聲也沒有。

到了窩泊,程雨山失望極了,玉蘭並沒有來。老河裡的河水凍透了,他為聽不到那震耳欲聾的吼聲而感到嘆息。在這以前,程雨山沒有對流水聲有絲毫的感覺。但他突然耳邊少了這樣一種聲音時,他感到震驚。據老人講,這老流水一年四季在淌,從春淌到秋,從冬又淌到春。可是,現在它卻停止了呼吸。他認為,這和他的遭遇是極其相似的。他準備在這裡坐一會兒,兩隻粗壯的大手把皮襖往身上緊緊一裹,彎腰順手把腳尖前一塊石頭拿到了屁股底下,咦?石頭下面白花花的,原來是一封疊得很整齊的信。

她來過了,她給我寫了一封信,他這樣判斷。

他忙打開了玉蘭寫給他的信。

「『尊敬的劉書記,』嗯?不是我的信?」

尊敬的劉書記:

你好!

我在這封信的開頭,就準備給您訴苦了。結業才這麼幾天,我就變成了世俗的罪人。

我痛苦過,但我連一滴眼淚也沒掉。我記起了媽媽臨死以前常對我說過的那句話:「好漢子的血出來,軟骨頭的淚下來。」這是對男子而言的,可我卻把這句話奉若神明。

你不是說,山裡人落後、愚昧嗎?我可以告訴您了,您說的話是很對的。我一直在和雨山商量您交給我的任務——不!為了給家鄉的父老兄弟姐妹們干件好事,可是,他們卻說我們在搞不正當的、見不了人的事情。好多熱心的婆姨、姐妹們都勸我,別再跟雨山在一起混了……意思無非是山溝溝里的習慣是婚姻由父母包辦,哪有自己談的?這是事實。我長了這麼大還沒聽說過哪一對自由戀愛的青年最終生活在一起的事呢!但我不在乎這些,讓他們去說吧。我要和雨山幹下去,等你說的那個農技站(劉書記打算在五溝灣成立一個農技站)成立了,我們還是要去工作。只有這樣,才對得起您對我們的期望和學校對我們一年半的培養。

為了向世俗挑戰,為了和包辦婚姻的風氣決裂,為了使山溝溝里的人們都相信黨讓農民富起來的政策,我們豁出去了。但是,無論干一件啥事,都很困難,就在這個時候,我們想起了您那親切的話語:「遇到啥困難,就寫信給我,我會幫助你們解決的。」沒有別的辦法,只好請您幫忙了。

根據我們測量和討論的結果,我認為我們這裡適合種植果樹。因此,決定在雨山的三畝自留地里栽種蘋果樹。只要得到您的支持,三年以後,定能結上蘋果,現在的問題是樹苗問題。至於技術嘛,雨山偏愛果樹嫁接。他有決心自修,有困難還可去農學院向老師請教。到這裡吧。

祝劉書記一家身體健康!

吳玉蘭程雨山

1981年元月11日

「對!就這樣!」程雨山讀完信,高興地跳了起來……

一切都像玉蘭所希望的那樣進行著。春節后不久,縣委劉書記親自送來了果樹苗,還為雨山貸了一千元無息貸款。

4月,程家的果樹園子的牆打起來了,同時,果樹苗也綻開了綠葉子……

轉眼間就到了1983年的秋天。幾年來,雨山刻苦學習了有關果樹的技術,辛勤的汗水換來了豐碩的果實,三畝地的蘋果結滿了香噴噴的大蘋果。收穫后,不但還清了貸款,還凈收入一千二百多元。這下子可把五溝灣的山民們驚醒了,啊呀!這小子真了不得呀!……

10月,程雨山作為植樹造林、綠化甘肅的模範,受到了縣人民政府、地委的表彰……

然而,一帆風順就意味著馬上有一場暴風雨要到來。行船是這樣,生活何嘗不是這樣呢?

正當雨山、玉蘭高高興興領取了結婚證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程雨山從園牆上摔下來把腳脖子扭傷了。這本來是一件很小、微不足道的事情。可是,在迷信罐罐眼裡卻是一件天大的禍事。

兒子摔傷以後,迷信罐罐認為這又是不祥之兆。恰巧灣里來了個算卦的老女人,迷信罐罐不顧兒子的反對把這女人請來了。那女人首先看了看書房牆上掛著的一張圖,右下角是一張笑吟吟的大姑娘的照片。

雨山最小的妹妹就嘰嘰喳喳說開了:「那是我的嫂子,就要娶她了,我哥的腳又摔壞了。」

可嘆啊!不懂事的丫頭說這些話的時候,迷信罐罐正在廚房裡殺雞兒呢。這老女人剛坐下,他就來了。

還沒等迷信罐罐說完雨山的生辰八字,老女人就開言了:「聽著!你們程家的先人在說話哩。你家的程雨山的腳扭壞了天不怪、地不怪,只怪你給兒子找了個喪門怪……你們家被一股邪氣罩住了,如果不想辦法,說不定災禍早已降到你們身上了……你家未過門的媳婦雖然長得好看,可她是一個喪門神。馬上退掉還則罷了,如其不然,還有殺身之災……」

迷信罐罐又驚出了一身冷汗……

迷信罐罐瞞著兒子來吳家退婚。驢糞蛋蛋一聽著實吃了一驚。他萬萬沒有想到迷信罐罐會來退婚。這退婚,意味著什麼呢?他驢糞蛋蛋的名聲一傢伙掃在地上,人呢,從此就丟盡了……想到這裡,他忙客氣地招呼對方:「親家,有啥事坐下慢慢來,不要急嘛,……」

把親家按到炕上就來到廚房讓女兒殺雞。玉蘭一驚,只有一隻叫鳴的公雞了,爹爹不是留著讓叫鳴嗎?

「爹!」玉蘭徵求爹爹的意見,「不行就殺個母雞吧!」

「看你盡說些傻話,母雞就要下蛋了,哪個多?」

女兒只好去後院里殺雞去了。他來到書房,恭恭敬敬地端給了親家一杯釅茶:「來,親家喝茶。」

「不!不喝!人都急得不得了,哪來的這閑心。」

「急啥呢?來聽一段秦腔吧。」說著就把收音機抱到了炕桌上,頓時,收音機的音樂傳了出來。

迷信罐罐「叭!」一下關掉了收音機,說:「我是來退婚的,不是來聽秦腔的!」

驢糞蛋蛋討了個沒趣,只好詢問退婚的原因。

「你家丫頭是個喪門神,到誰家誰倒霉!」

「啥?」驢糞蛋蛋氣壞了,「你這個老雜巴,怎麼開口罵人!」

「誰罵你來?這是神仙說的……」

「屁仙!我就不信那一套!」

「不信?我雨山的腳是泥捏的?」

「千里馬都有打窩蹄的時候哩,誰個沒有點災呀難的。」

「你丫頭一不是瞎子,二不是瘸子,為啥非要嫁我兒子,我兒子不要!」

「姓程的,」驢糞蛋蛋氣得咬牙切齒,「你別……別小看我家丫頭,三天之內,保險嫁個比你家強的人家!」

「牛皮不是吹的。」

「我敢和你打賭。」

「打就打!」

玉蘭拾掇好雞回到了院子里,怪事兒,怎麼就聽不到書房說話的聲音了呢?她哪裡知道,兩個老頭兒已吵著出去請眾人做證去了……

門外,雀兒頭大小的雪花在簌簌下落。夜很靜,彷彿一切都沉睡過去了。

屋裡,驢糞蛋蛋正耐心地規勸著自己的女兒。整個白天,玉蘭請來了舅舅等親戚來勸爹爹,可他為了顧一個所謂「面子」,竟不顧一切人的勸說。現在,他又開始做女兒的工作了。

「玉蘭呀!就聽爹這一次吧,你爹我在那麼多的人面前和程家老漢打下了賭,誇下海口在三天之內讓你到一個比程家還要強的人家,你說,你要是不去,我這個老臉往哪兒放呀!」

開始,玉蘭還和爹爭辯,現在爹動情了,眼淚撲簌簌從眼眶裡流了出來。作為女兒,儘管心如刀絞,可眼下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了。她只是無聲地哭,一個勁兒地哭。說實在話,今天流這麼多的眼淚,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

驢糞蛋蛋見女兒不言語,做父親的尊嚴也不顧了,撲通一下跪倒在了女兒面前:「玉蘭,你……」他抽噎地說不出來話來了。

玉蘭見狀,忙彎腰扶爹爹。可他卻說:「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玉蘭還有啥說的呢?她無力地跪在了父親的對面:「我,我……答應了……」

明天就要上馬做新娘了,玉蘭反倒不哭了,她仍拿出了一個「男子漢」的氣魄。她在想,怎麼辦?雨山呢,連影兒都未見過,不知他怎麼樣了。昨天,她到爹爹為她包辦好的那家去了。她找到了龐伍,這是一個結實而又醜陋的年輕人。她告訴他,她並不是嫌他長相丑,而是她實在離不開程雨山啊!小夥子很開通,他說早上程雨山的爹來過了,說她是個喪門神,讓他打光棍也行,萬萬不要娶。他爹媽有那個意思,可他不信那一套……他覺著,玉蘭還是個非常好的姑娘呀。

玉蘭說:「你死了這份心吧,萬萬不要娶我,我不會做你的妻子。」龐伍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玉蘭走後不久,驢糞蛋蛋又來到了龐家,他很快就說服了龐伍和他的父母。他之所以要女兒嫁龐伍,龐家確實比程家強。龐伍在公社小煤窯上當出納,就存款都在三千多元以上呢。

玉蘭很難受,萬一沒有別的辦法就只好死吧。死有那麼容易嗎?她有個表姐,遭遇不是和她很像嘛,可表姐被第二個男的娶回去后,當天晚上就投河死了。對玉蘭來說,她最看不起這些人了,動不動就跳河上吊,好像只有死才能使她們的目的達到似的,到頭來可還不是白白的死掉。五溝灣還有好幾個例子,王爺的女兒翠花就是其中之一。她在修水庫時懷孕了,但經不起人們的嘲笑怒罵而含恨上吊了。唉!不幸的姑娘們啊!玉蘭默默地喊叫著,難道也讓她走這條路嗎?前些年,她嘲笑表姐時,絲毫不留餘地。她還對人說過:「我要是她呀,就死也不往第二家裡去……」可現在呢,她又變成了第二個表姐,她死也不去龐家嗎?不能。唉!她確實為難了。前些日子,她看過一本書叫《這裡的黎明靜悄悄》,裡面的幾個女英雄臨死時還讓她們心愛的人親了親呢。不過,自己不能和英雄們比。可是,自己是80年代的中國知識青年啊,難道還要去走表姐走過的路?即使死,也要堂堂正正地死。我為啥不找心愛的人?也讓他來親親我有什麼不好?這樣也許比那些含恨死去的姐妹們強一些吧,表姐臨死時連心上人的面都沒有見一見呢……

於是,她決心去找雨山,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想起了縣委劉書記。

「小吳、小程啊!五溝灣能不能變化,主要靠你們這些年輕人啊……」

「哦,我多麼軟弱,多麼沒出息,為啥要想到死呢?」她自己問著自己,翻身下了炕……

夜,像黑色的瀑布,從高山頂上傾瀉而下,頃刻間,籠罩了整個五溝灣。天空既高又遠,星星像一顆顆冰球,閃爍著使人發顫的寒光。

還在軟橋西邊的那個窩泊里,他倆見面了。

「雨山,請……你把我親上一口。」她不知下了多麼大的決心,才說出了這句話。話剛出口,她就覺著臉上的火燒起來了。

幸虧天色很暗,他沒有看到這些。

程雨山也許在這以前就想到這些了吧,只見他一步一步地來到了玉蘭的跟前……這一對戀人第一次緊緊地抱在了一起。他們感到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勁兒也沒有了。要不是雨山靠住泊壁,他們早已摔倒了。

「你,」是玉蘭顫巍的聲音,「這些天在……在哪裡?」

「我把自己關在果園裡,整天整夜地不出來。」

「雨山,我會記住你的,我的身……身上,別人是不會搭上……一隻手的……」

三天新婚罷,龐伍把新娘告到了區法庭。晚飯時分,區派出所李所長一行三人來到了龐家。

李所長聽完了龐伍的口述后,問玉蘭:「吳玉蘭,從結婚到現在,你每天晚上都去程家果園和程雨山在一起,有這事嗎?……如果真有,你可犯法了。」

「有!」玉蘭釘子來,斬子去。

「什麼?」所長吃了一驚,真有這事?「胡鬧!你難道連臉皮也不要了嗎?」

「臉皮?」玉蘭直出直入:「這都是逼的!」

「啪!」李所長生氣地一拍桌子,「簡直是胡鬧!去寫一封檢查來,呈明原因!」

玉蘭沒想到所長會這樣罵她,生氣地把嘴一撅,跑出了龐家的庄門……

五溝灣在一頓飯工夫前還是安安靜靜的,可現在又被一條爆炸性的新聞震起了陣陣漣漪。到處是議論聲,到處是漫罵聲。

「吳家那丫頭看起人眉人眼的,可乾的儘是驢事。」

「了不得了!我活了幾十歲了,這樣的事還是頭一回經。」

「了了!驢糞蛋蛋的鼻臉這回可撕下來了。」

「吳家門不大,戶不小,出了這麼一個破貨,丟人敗興的!」

真箇是「人言可畏,謠言殺人」呀。玉蘭臊得恨不得一下子鑽進地縫裡,羞得想一下子上弔死掉。不過又一想,罵就讓她們去罵吧,左耳進右耳出不就沒事了嘛。她想著,勇敢地避開了那劍叢一樣的目光,迅速跑進了自己的家裡。

「丟人鬼,你還有臉回來!……呀!啊呀!我這老臉可往哪裡放啊!」

驢糞蛋蛋哭罵著,自己打著自己的嘴巴。打完了,他拿起一盤麻繩扔到了玉蘭的腳前:「快快去死……自作自受!」

玉蘭像審視陌生人一樣審視著自己的爹爹。這哪是她的爹呀?她安然拾起了那根麻繩,邁著堅定的步伐朝門外走去。

太陽已經落空了,晚霞像一位喝醉了酒的老人一樣,斜卧在山頭上。玉蘭迎著霞光來到了軟橋邊,憤憤地把麻繩扔進了老河,然後又來到了她和雨山會過面的窩泊里。她用膝蓋頂著紙,迅速寫下了一行字,最後把紙條放在了他們常放信的那個地方。

做完這一切后,她整了整頭髮,慢慢地朝太陽落山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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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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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那邊有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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