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世楨跑進自己的卧室。他的屋子窗上掛著竹帘子,顯得有些幽暗。正是午睡的時候,家裡靜悄悄的。世禎伏在桌子上寫著字條。
這是一個只屬於世禎自己的天地。牆上、桌子上擺放了許許多多小物件。世禎每寫好一張字條,便貼在一個物件上。他給每件東西都另外起了一個名字。一隻舊手鐲,上面寫著:「乾坤圈」;一條紅兜肚,上面寫著:「渾天綾」;還有一個出殯時用的紙元寶,世禎已經給它寫好名字,貼了上去。它現在的名字是:番天印。
炕頭擺著一隻陶制的撲滿,比現在孩子們通常用的存錢罐要大上四五倍。
世祺手裡拿著彈弓,笑嘻嘻地朝他走過來,對他說:「給我十文錢。」
世禎說:「一文都不給。」
世祺爬上炕,伸手去抓撲滿,世禎一把推開他。世祺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關素梅聞聲趕了過來,正在午休的祁子俊也被哭聲驚動了,走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世祺哭著說:「爹,娘,他搶我的錢,還打我。」
祁子俊看了世禎一眼,說:「世禎,弟弟年紀小,讓著他點。」
世禎一聲不響,眼睛緊盯著自己的腳尖。
關素梅責怪世禎說:「你怎麼打弟弟?」
世禎辯駁說:「我沒打他。」
祁子俊不高興地說:「你沒打他,他好端端地哭什麼?小小年紀,別的沒學會,先學會撒謊了。」他又對關素梅說:「你也不能太寵著他了。現在不好好管管,長大了非得犯上作亂不可。」
關素梅卧室里,世禎說:「娘,我想姥爺了。」
關素梅說:「過幾天娘帶你去。」
世禎說:「我想現在就去。」關素梅看著兒子,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勸道:「你爹掙錢養家不容易,你別怪他。」
世禎說:「他憑什麼說我撒謊?我親爹從來沒罵過我一句。」
關素梅病倒了。
關素梅回到祁家,無力地躺在床上。她的頭髮散亂在枕頭上,額頭上敷著毛巾,牙齒打著冷戰,不時發齣劇烈的咳嗽聲。
一個大夫把手指搭在關素梅的脈搏上。祁子俊站在一旁,關切地注視著。
大夫站起身,朝外走去。祁子俊跟在後面,說道:「她一直發高燒。」
大夫說:「少奶奶病得不輕。」
半夜,祁子俊和衣躺在炕上。他身旁的關素梅昏昏沉沉地睡著,在夢中輕輕地呼喚著:「子彥,子彥……」
祁子俊側身抱住她的身體,問道:「你要什麼?」
關素梅說:「我覺得冷,你再抱緊一點。」
關素梅聽著他的聲音,好像是從十分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她抱住祁子俊的一隻胳膊。漸漸地,關素梅睡著了。
……祁子俊洗漱完畢,從外面走回屋裡,一邊換著外出穿的衣服,一邊想著什麼。
關素梅面容枯槁,眉宇間透露出深深的憂鬱。她在屋裡不停地走來走去,步子輕得像一個幽靈。她問:「你相信不相信前世?」
祁子俊不得不避開她的目光:「你這是什麼意思?」
關素梅哀怨地說:「我把什麼都想透了。」
一陣難堪的沉默。關素梅輕輕地咳嗽了兩聲,又瞥了一眼祁子俊,似乎擔心自己咳嗽得太重了。她說:「我知道,我是你的累贅。」
祁子俊看見,他的荷包被放在了枕頭上邊。荷包里是那顆戲珠,珠子上刻有「潤玉」二字。
祁子俊又從山西來到了北京,來到恭親王府。
祁子俊沉默有頃,似乎在想一件為難的事情,然後說:「我來京城已經有些日子了,但一直沒敢來見您。匯兌京餉的事,出了些麻煩。」
恭親王沉下臉來:「南京分號陷在長毛手裡了,你還有別的分號。」
祁子俊說:「眼下時局混亂,許多放出去的銀子都收不回來了,義成信就是將所有分號的現銀都湊起來,也不足稅銀的五分之一。」
恭親王喝道:「來人!」一個差官急急地走了進來。恭親王說:「將祁子俊監押候斬!」
祁子俊說:「子俊別無他法,只有請求王爺恩准,到上海分號走一趟,籌集現銀。」
恭親王轉身對差官說:「即刻傳我的令下去,將祁子俊押赴上海,隨時準備查封義成信所有分號,讓太原府把祁子俊全家都看管起來,三個月後交不上稅銀,毋庸上報刑部,將祁子俊全家就地正法!」
通往上海的路上,驕陽似火。祁子俊坐在囚車裡,被太陽曬得無精打采。他望著前方,神色凄惶。幾個刑部解差耀武揚威地隨車前進。
臨時監禁祁子俊的民居是一套二層樓上的三開間住宅,此時,祁子俊和蘇文瑞站在陽台上悄聲說著話。看守的清兵十分注意地監視著他們。
蘇文瑞把一枚嶄新的制錢遞給祁子俊。看上去,這是一枚普通的「咸豐重寶」。
蘇文瑞說:「子俊,照你的意思,我試著熔化了一些『天國聖寶』,改鑄成了這個。」
祁子俊感動地說:「蘇先生,您為我擔著滅族的風險,讓我怎麼報答您才好。」
蘇文瑞忙說:「哪裡的話,義成信要是垮了,我蘇文瑞還不是連飯碗都砸了?」
祁子俊說:「要想在兩個多月之內湊齊稅銀,也只有冒險走這一條路了。」
蘇文瑞說:「大清鑄錢用的是雲南產的官銅,天朝用的是日本出產的洋銅。洋銅供民間製作器皿尚可,但用來鑄錢,其中雜質太多,天朝仍然按照官銅來搭配鉛、錫,所以,鑄出來的錢輪廓不清,字跡模糊。我將『天國聖寶』熔化之後,不加錫,只加鉛,出來就是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