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聽得敲門聲,回頭就見劉星明進來了。「劉書記您還沒休息?」李濟運站起來。
劉星明說:「你也在上網吧?你看你看,網上怎麼會這樣?劉星明自己老婆出來說話,網民還是不相信!說什麼有人迫害陳美,恫嚇陳美!」
「劉書記,事實終歸是事實,真相終歸是真相。您也別太急。」李濟運說。
「急也沒用,明天再說吧。唉,原先不上網,我還清寂些。現在學會上網了,忍不住要上去看看,一看心裡就有火!」劉星明也不坐下來,李濟運也只好站著。
「還要防止舒澤光同劉星明合流。舒澤光的老婆殺與不殺,全在兩可之間。」劉星明說完就走了。
李濟運把門虛掩了,仍去網上瞎逛。他把電腦喇叭打到靜音,怕萬一哪個網頁又冒出聲音。剛才必定是《嫂子頌》驚動了劉星明。李濟運看著網上言論,預感到某種不祥。網上再群情激憤下去,上頭又會嚴厲責備。哪怕明知事出有因,也是要處理人的。
偶然看到一條評論:《中國法制時報》記者的天價披掛,質問中國媒體的良知!李濟運暗自一驚,趕快點了後面的鏈接。慢慢打開一個網頁,卻是一個馬甲博客,貼的正是成鄂渝的照片,配了一篇千字文章。文章結尾寫道:
一個普通記者能有多少工資收入?渾身披掛幾十萬,難道是工資收入可以承受的嗎?當這些記者口口聲聲為正義和公平吶喊的時候,他們自己又做了些什麼?
李濟運馬上打朱芝電話,問她是否知道這事。朱芝說:「老兄,不好意思,我沒聽你的意見,叫張弛把這條鱷魚的照片曝光了。他一直在威脅我。」
李濟運說:「朱妹妹,我擔心出事。」
「真要出事,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朱芝說。
掛了電話,李濟運繼續看下面的評論。同樣是罵聲震天,都說媒體早已泯滅良知,不是只會學舌的鸚鵡,就是爭食腐屍的禿鷲。也有替記者說話的,卻只佔少數。
笑看風云:發生礦難之類的重大事件,記者們的表現更像禿鷲。他們從四面八方飛撲而來,只為從遇難者身上爭一塊肉吃。好好招待,塞上紅包,他們就閉口不言。
哈哈鏡:有的記者長年在官員身邊溜須拍馬,專門替人擺平關係,從中漁利。他們憑藉職務之便,乾的是權力掮客勾當。
行內老人:我是老媒體,如今退休在家。看到現在這幫王八羔子記者,急得要犯心臟病。他們發正面報道收錢,扣住負面報道不發要收更多的錢。反正是錢,他們只認錢,早把職業道德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也是行內人:上面老糊塗了吧?你看不出這是貪官們在報復嗎?只因網上有人給貪官搞了人肉搜索,曝出他們的天價手錶,天價皮帶,他們就拿記者出氣。
烏柚人:成大記者被曝光,肯定跟他的烏柚之行有關。網友們都知道,最近烏柚發生了很多事件,成大記者專門去採訪了。有人別有用心貼出他的照片(還不知道是否PS了哩),不就是想堵他的嘴嗎?
同飲一江水:我也是烏柚人,想駁斥上面的鬼話。成鄂渝人稱成鱷魚,長年乾的就是拿負面新聞敲詐錢財的事。為什麼叫他鱷魚?只因他貪得無厭,嘴張得比任何人都大。他確實來過烏柚,可是他的文章發在哪裡?沒有看見!不正好說明他受人錢財,替人消災了嗎?
李濟運隱約感覺到,朱芝可能做蠢事了。他關了電腦,靜坐片刻,下樓回家。走在路上,突然想起劉星明的話。他說舒澤光的老婆,殺與不殺,全在兩可之間。這是什麼意思?李濟運想都沒想清楚,就轉身往舒澤光家裡去。
他不知道舒澤光是否在家,卻不便打電話去。反正就在大院裡頭,幾分鐘就到了。他慢悠悠地走著,像散步的樣子。到了舒澤光家那個門洞,他突然想到電影里的鏡頭。電影里表現這種情節,他就得警覺地回頭四顧,然後飛快地閃進去。
李濟運敲了門,半天沒有回應。他想可能家裡沒人,正想往回走,門輕輕地開了。舒澤光腦袋探出來,問:「李主任,有事嗎?」舒澤光的聲音很輕,聽得出不是故作低語,而是有氣無力。李濟運沒有答話,示意進屋再說。舒澤光把李濟運迎了進來,自己卻拘束地站著。李濟運坐下來,說:「老舒你坐吧。」舒澤光坐下,似乎他不是這屋子主人。
「老舒,你孩子呢?」李濟運話剛出口,才想起舒澤光的女兒早上大學了。
舒澤光淚水流了出來,說:「孩子回來過,說再不認我了。」
「孩子畢竟還小,她長大之後會明白的。」李濟運寬慰道。
舒澤光話語更加悲切:「叫她明白什麼?明白爸爸是個嫖客,媽媽是個殺人犯?」
李濟運心頭一沉,身子微微哆嗦了一下。舒澤光不洗清不白之冤,他在女兒面前永遠抬不起頭。他如果鳴冤叫屈,就會把老婆送上死路。劉星明那話的意思,就是想叫舒澤光閉嘴。殺不殺宋香雲,就看舒澤光是否沉默。
舒澤光不停地揩眼淚,可那淚水就像割破了的大動脈,怎麼也止不住。李濟運默然地吸著煙。廁所里的滴水聲叫人聽著發慌。屋子裡有股重重的霉味,刺得他鼻子痒痒的想打噴嚏。
「記得你女兒叫舒芳芳吧?」李濟運問。
「芳芳,是叫芳芳。她明年大學畢業了。她想出國留學,我供不起她。我這個沒用的爹,還要讓她蒙羞!」舒澤光的哭聲像悶在被子里發出來的。
李濟運故意說到芳芳,想緩和舒澤光的情緒。可越說他的女兒,他越是哀傷。李濟運只好直話直說:「老舒,你現在最當緊的,就是保宋大姐的命。」
舒澤光驚駭地抬起頭來:「她真會判死刑嗎?」
李濟運說:「她犯的是故意殺人罪,儘管沒有造成死人惡果,但情節太嚴重,影響太壞,民憤太大。最終看法院怎麼判,我這裡只是分析。」
「都是我害的!她是受不了我遭冤枉,才做這蠢事!」舒澤光嗚嗚地哭著。
李濟運不抽煙心裡就慌得緊,又點上了煙。他說:「老舒,你是否受冤枉,都不能影響對她的判決。但是,你的所作所為,說不定會影響她的生死。」
「為什麼?」舒澤光突然收住了眼淚,就像尖著耳朵聽他老婆的判決書。
李濟運沉默片刻,說:「老舒,請你相信我。沒有人讓我來同你說這番話,我是自己來的。我想告訴你,你千萬不要再說自己被冤枉了。你說了,對宋大姐的判決有影響。事關宋大姐的性命,你自己考慮。」
「我信你的,我信你的!」舒澤光使勁地點頭。
李濟運便告辭,握了舒澤光的手,說:「老舒,我今天純屬老朋友私人走動,你不要同任何人講。」
十四
李濟運村裡的賭場查封了,濟林被抓了進去。賭場出了人命案,派出所到那裡吆喝幾句,兩個多月再無消息。都以為萬事大吉了,賭場天天照開。沒想到夜裡突然來了幾十個警察,賭場被圍得就像鐵桶。
他娘四奶奶打電話來,說是死人那方守著告,狀子都遞到北京了。有大官簽了字,警察不敢不管了。「濟林進去了,你要想辦法。春桃身上一萬多塊錢也搜走了。」四奶奶最後說。李濟運很生氣,只說聲「知道了」,就掛了電話。凡事到了民間,都會另有說法。但多少有些影子,不會空穴來風。肯定是有人告狀,不然公安不會從天而降。他事先真的不知道,半點風聲都沒聽見。
深更半夜,不便打電話找人。此事電話里又不方便說。天快亮時,四奶奶電話又來了。李濟運沒好氣,說:「媽媽你急什麼?讓他關幾天,不會槍斃的!」
四奶奶就嚷了起來:「你管也好,不管也好。說出去不好聽,那是你的面子。人家要關你家人,就關你家人,你臉上有光?」
李濟運不想讓媽媽難過,勸道:「媽媽,你說這些有什麼用呢?他做的是爭光的事?我要找人也得天亮了。死不了人的,也丟不了我的臉。」
想著父母必定通宵未眠,李濟運心裡不好受。只恨那濟林不爭氣,怎麼就不正經做事。
第二天上班,李濟運去辦公室打了個轉,就去公安局找周應龍。他說了聲不好意思,就把弟弟被抓,弟媳錢被搜等事說了。免不了罵幾句弟弟不聽話,快把老爹老娘氣死了。周應龍笑眯眯的,說馬上打個電話。李濟運怕他為難,說該怎麼處理,你們還是處理吧。他說的自然是場面上的客套話。周應龍說這只是治安案子,他吩咐下去就行了。又說李濟運來得及時,昨天夜裡抓的人,沒來得及問話。要是問了話,案子立了,又多些麻煩。周應龍問了他弟弟的名字,馬上就打了電話。幾句話就把放人的事交待妥了,但被沒收的錢不好退。周應龍反覆解釋,說場子里所有的人,現金和手機全部收繳,也沒有逐人登記。只有一個總數,分不清誰是多少錢。李濟運知道家裡心痛的就是錢,人關多幾天都沒太大的事。可他不便勉強,只好道了感謝。
周應龍搖搖頭,露著一口白牙,笑道:「昨天的行動,只有劉書記、明縣長、政法委書記和我四個人知道。我租了三輛封閉式貨車,弟兄們都不知道拉他們到哪裡去。手機也集中保管。」
「這麼神秘?」李濟運明知自有原由,卻故意問道。
周應龍嘆息道:「公安部直接批下來的。出了人命案,上了《內參》,領導有批示。公安隊伍複雜,每次行動都有人通風報信。」他唉聲嘆氣也不會皺眉頭,就像說著一件愉快的事。
李濟運好像替他擔心似的,說:「應龍兄,你未免太硬了吧。」
周應龍說:「李主任是替我著想,我知道。但是不硬行嗎?老百姓有意見。吃公安這碗飯就得硬!越是軟,越不行。」
李濟運想到民間傳聞,果然是有根由的。只是賭場豈止自己村裡有?上級領導有批示,才出動警察端掉,到底不是根治之法。可沒有人說要根治,李濟運也不便多嘴。他感嘆周應龍局長難當,自是讚賞和體貼的意思。周應龍卻說:「公安有一點好,就像部隊,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事後聽說這是公安部領導有批示,同志們都很理解。」
李濟運謝過周應龍,回到辦公室。他打了家裡電話,告訴母親人馬上就放了。四奶奶聽說錢沒有退,就說:「那要你找什麼人呢?人關在裡頭還省幾頓飯!」
李濟運沒法同母親解釋,故意把話說得重些:「人出來就行了,還說什麼錢?濟林他是聚眾賭博,我不找人會判他幾年刑!家裡是要人還是要錢?」
四奶奶就在電話里罵強盜,說是錢也搶了,手機也搶了。不管你是賭博的,還是看熱鬧的,統統的都搜了身。李濟運不說話,聽母親罵完了,才放了電話。四奶奶罵的這些話,倒是有些道理。鄉下人愛看熱鬧,去賭場里玩的,未必都是去賭博的。可公安來端場子,哪管你是賭博的,還是看熱鬧的?臉上又沒寫了字。
下午,周應龍打李濟運電話,說他有事,馬上過來一下。他也沒說有什麼事,就掛了電話。有些事電話里不方便說。李濟運不免有些擔心,難道濟林還有更大的麻煩?濟林上午就放掉了。
不到二十分鐘,周應龍來了,還帶著一個人。周應龍介紹道:「這是我們治安股股長劉衛。」
李濟運同劉衛握手,說:「劉股長面熟,沒打過交道。」
劉衛笑道:「股長也算官?叫我小劉吧。」
周應龍過去關了門,說:「李主任,我想辦法做了個主,把你弟媳那一萬塊錢退了。」
李濟運沒想到會是這事,問:「方便嗎?」
劉衛說:「我們調查過,李主任您弟媳的確不是賭博的,只是看熱鬧。我們都處理好了,您放心吧。」
劉衛說完,從包里掏出信封。李濟運接過,連道了好幾聲感謝。周應龍笑道:「李主任,多話不再說了。我讓劉衛一起來,就是三頭對六面。您忙,我們走了。」
送走周應龍和劉衛,李濟運打了家裡電話,叫濟林到城裡來。母親接的電話,說濟林在睡覺,不肯接電話。娘問:「有事嗎,我同他說吧。」
李濟運說:「我有事,要當面同他講。他不接,算了吧。」
李濟運放下電話,很生氣。想到周應龍的義氣,心情略略舒暢些。電話響了,一聽是朱芝。她問有沒有空,想過來說個事。李濟運玩笑道:「部長妹妹有什麼指示?」朱芝只道有事請教,就放了電話。
宣傳部就在樓上,朱芝沒多時就下來了。李濟運給她倒了茶,笑著說:「有事吩咐一聲就行了,還親自跑下來?」
朱芝笑了笑,端起茶吹了幾口,顧不上喝,就說:「老兄,那條鱷魚真的太討厭了!」
原來成鄂渝的天價披掛曝了光,殃及《中國法制時報》的聲譽。畢竟是全國發行的報紙,各省的網友都紛紛發帖,列舉了他們記者的劣跡。成鄂渝就瘋了似的給朱芝發簡訊,說的儘是下三爛的話。朱芝起初還很硬氣地回復,慢慢的就有些害怕了。
「當初聽你的,忍一忍就好了。」朱芝抿了幾口茶,放下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