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第11節

吳校尉很機警地逃出了南陵渡,星夜奔向夔州,來見高彥儔。

高彥儔是河東太原人,他隨當今蜀主孟昶的父親高祖孟知祥入蜀,由偏裨小校以軍功積升,當到昭武軍監押,孟昶即位,遷為鄧州刺史,以後又改武職,久歷疆場,勝敗互見,是蜀中的宿將;五年前出鎮夔州,職銜是「寧江軍都巡檢制置招討使」,防守東路門戶。

夔州的天險是瞿唐關,兩崖對峙,一江中貫,江心有一塊孤石,夏天沒入水中,到秋天方始顯露,至冬季水最淺時,出水二十餘丈,名為灧頒堆,水勢湍急,且有漩渦;尤其是黑石灘最為險急,兩山夾江,水勢如潮,歷來保蜀,都在此據險而守。

守御的戰備,名為「鎖江」,或稱「鎖峽」,在瞿唐關下,兩岸設置鐵柱,攔阻東來的敵艦。後唐天佑元年,山南東道節度使趙匡,也像現在的宋軍一樣,遣水軍自荊州西上攻夔州。那時前蜀王建用名將張武為萬州刺史,在瞿唐關下兩岸設木柵,用一條極粗的鐵練,橫過江心,「鐵峽」之名,即由此而來。

到了后蜀,鎖峽的工事越發嚴密,用浮橋代替橫江的鐵練;橋上又設指揮瞭望的「瞭望棚」;兩岸密布石炮,敵艦一入峽江,不僅為浮橋所阻,無法前進,而且必為兩面崖上居高臨下的石炮所擊毀。因為如此,高彥儔接得前方兵敗的消息。相當沉著,只下令加強巡邏,檢點鎖峽的戰備,以逸待勞,預備痛擊宋軍。

但是,他的監軍武守謙卻沉不住氣。巫山和南陵渡失守,他已接得消息,苦於不知其祥;此時聽說有甫陵渡逃來的軍官求見高彥儔,急忙趕來要細聽究竟。

高彥儔引見過吳校尉后,對武守謙說道:「袁德宏嗜酒誤事,為宋軍間諜所挾持;巫山守軍兵力單簿,望風而降,你聽他談袁德宏。」

「當時我一看情形不妙,報告周副使,請他援行職權,下令作戰;宋軍地處下游,又正時西北風起,在在不利,倘或周副使肯聽我的話,南陵渡可以不失,而宋軍非大敗不可——」

「你莫先表功!」武守謙攔著他說:「只講周副使如何?」

「周副使員叫我傳令召集弟兄,各口戰艦,準備出動。但是他始終顧著袁指揮使個人的性命,遲遲不肯下令起錨;我看這樣子非辱國喪師不可,只好盡我自己的責任,放油船下用火攻、一共放了兩隻,要放第三隻那一刻,上面傳令,說已談好了叫什麼『歸順宋軍』,如果違令,即時正法。弟兄們因為袁指揮使平日訓練不得法,十九貪生怕死,聽說投降,大家都把手裡的兵器丟下了。也有些弟兄深明大義,不肯投降的,我都帶來了。一共四百五十多人;現在府外等命。」

武守謙因為有王昭遠的奧援,十分跋扈,不問主帥的意向,隨即大聲說道:「袁德宏不是個東西,我早就知道。你很好,我要表奏官家——你現在是什麼職位?」

「水師校尉。」

「我保你作『都校』,你好好替我立功!」

「是,多謝監軍。」吳校尉竟也不把高彥儔放在眼裡了。

「我問你,」高彥儔問說:「損失的詳情,你可知道?」

「怎麼不知道?」吳校尉說:「水陸兩軍,被殺的五千多人,其餘都投降了。戰船為宋軍拿走的,起碼有兩百多。」,

「唉!」高彥儔嘆口氣。

「這不是嘆氣的時候。」武守謙教訓似地說:「得要趕緊部署。」

這一下高彥儔忍不住了,但當著吳校尉的面,不便有什麼為部下見笑的舉動,所以先叫他退下;然後正色對武守謙說:「我自有打算,不勞你著急。等我處置有誤,你再開口也還不遲。」

武守謙受了這一頓搶白,頗不受用;但高彥儔既是主帥,所說的話又正是監軍在職守上應守的界限;如果真箇翻臉,自己占不到便宜,所以只是鐵青著臉,連連冷笑:「好,好!看你的。」說著,管自己離座而去。

高彥儔當然也很不是味道,只以平日受慣了他的氣,便如遇著兇悍的妻子一般,唯有忍氣吞聲不理他。定一定心,找了副使趙崇濟來,商量著派出得力的諜探,先把宋軍的意向實力打聽清楚了再說。

不久,消息來了,宋軍水師停留在南陵渡,馬步兩軍,卻已由巫山進屯白帝城西面。這時武守謙接得消息又趕了來與高彥儔有所議論。

「要趁他陣腳未定,打他個措手不及!」他指手畫腳地說:「宋軍現在甚驕,驕軍必敗;他們一定以為我們憑險而守,不輕出戰;就偏偏要趁其不備。兵法有云:。『多算勝』,這就是比他們多算得一算。」

「不然。」高彥儔搖著頭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怎麼呢?我倒不信,還有比我所說的更好!」

「你要知道,宋軍遠來,利在速戰。我憑險而守,等他師老無功,有的是殲敵的辦法。」

「是!」副使趙崇濟說:「這就是以逸待勞。」

「錯了,錯了!」武守謙氣急敗壞地:「等他們陣腳一穩,整補休息好了,那還叫什麼『勞』?」

正副二使,互相看了一眼;高彥儔還微微搖頭,意思是武守謙根本不懂兵法,無可理喻,不必跟他廢話。

「怎麼?」自覺被侮的武守謙大不服氣,「我說得不對?」

「是這樣的——」

趙崇濟很婉轉地作了個譬喻,好比貓兒捕鼠,守著鼠穴,絕其歸路,老鼠千方百計想逃回去,必定累得精疲力盡,那時手到擒來,毫不費事,這才叫以逸待勞。

「而且宋軍士氣正盛,」高彥儔接著也說:「犯不上碰在他鋒頭上。我們要冷他一冷,冷得他們沉不住氣,輕舉妄動、自投羅網,那時施以雷霆一擊,可獲全勝。」

「是的,要等他們『自投羅網』。」趙崇濟深深點頭,「等宋軍的水師沉不住氣,從南陵渡西上,那才是我們出擊的時機。」

武守謙說不過他們兩個人,拂袖便走。心裡充滿了意氣,急待發泄;想起吳校尉,覺得此人智計膽氣,兩皆傑出,大可倚重,於是立即派人去把他請了來。

第二次相見,在禮貌上與第一次見面,大不相同;武守謙親自到檐前迎接,拍肩拉手,十分親熱。吳校尉受寵若驚之餘,興起一種誓效馳驅的知遇之感。

武守謙也很坦率,開門見山地向他問計;講完與高彥儔、趙崇濟爭辯的經過,吳校尉大為興奮,因為他發覺武守謙所辦不到的事,他可以辦到——有很好的說法可以駁正副二使。

「說到宋軍的士氣,正以太盛之故,要挫他一挫。」他說:「高指揮使只想到人家,沒有想到自己;我軍連番敗仗,人心不免浮動,倘無作為,士氣一消沉,以後更難著力了。此時如果能如監軍所說的,趁宋軍陣腳不穩,打他個措手不及,這一個勝仗一打,人心可以安定,士氣可以復振,所關不細,不但值得一拼,實在也是非拼不可。」

這一下吳校尉越發得意,詞鋒也越發犀利:「再談到所謂『自投羅網』我可不能不說一句放肆的話了,高指揮使才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也難怪,高、趙兩公都是馬步出身;水師是外行——」

「是啊!」武守謙插嘴說道:「水師方面你是內行,我要聽聽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是:宋軍決不會自投羅網。鐵索鎖江,又是逆攻,加以兩岸的石炮,宋軍無不知之理;三歲小孩也知道一來便是送死!然則打算著等他們自南陵渡西上,一舉而殲滅之,那不是痴心妄想嗎?」

「不錯,不錯!」武守謙擊節稱賞:「高明之至。」接著站起身來,很有勁地揮一揮手,斬釘截鐵似地說了句:「我意已決!」

吳校尉馬上介面:「我助監軍成此大功!」

他還有進一步的說法,認為曠日持久,宋軍「詭計多端」,或者會派間諜潛入奉節城內,復演南陵渡劫持袁德宏的故事,此不可不慮。還有萬不可錯過的一個機會是:蜀軍新降,未見得對宋朝誠服,如果這裡有所作為,一個勝仗打下來,已降的蜀軍,聞風鼓舞,很可能重新歸隊。那時宋軍裡外受敵,不怕劉光乂和曹彬是蕭何、陳平復生,也救不得他們自己了。

這番語言把武守謙說得喜心翻倒;他在想,殲滅了歸州路的宋軍,大可乘勝東下,席捲荊南。「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吞併南唐,與宋朝划江而守,割天下之半。那時,王昭遠不得不以相位相讓了!

不世之功,在此一舉!「吳老弟,」他說:「等這一仗下來,我保你接袁德宏那個位子——袁德宏等抓了回來,非軍法從事不可!」

吳校尉自然猜不到他已以未來的宰相自居,心裡困惑,不知他何以能保自己接替「戰棹都指揮使」這樣的高位?但不管如何,總是極厚的情意,所以連連稱謝。

「你在這裡等我,我隨時要跟你商量大計。此刻我得再跟他們去談一談。」

「他們」是指正副二使。武守謙進府力爭;把吳校尉的那套話,作為他自己的看法,堅持出擊。

同樣地,高彥儔也堅持他自己的看法,他引用三國時法正的話,以瞿唐關為「益州禍福之門」,說堅守便是福,此外更不必他求。宋軍雖已得巫山百餘里地,但位處下游,乃受鞭撻之地,而且給養要靠荊南牽舟轉輸,人力物力所耗甚巨。如果守此百餘里地,可為荊南的屏障,猶有可說,而實際上又不是。傾一隅之力,保無用之地,世間沒有這樣傻瓜,所以只要守住夔州,宋軍終必放棄巫山,退保荊州。

他的話自然有道理,武守謙除非把他心裡的打算說出來,便無法駁倒高彥儔。而他心裡的打算是不能說的,因為那一次大征伐,他無權決定這樣的大政,但一打了勝仗,乘勢迫擊情形便不同了,既成事實,後方就不得不支持,倘有召還的君命,則「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總之,這個打算只能做不能說;一說則授人以柄,高彥儔恰好加以「擅專跋扈」的罪名,解除自己的兵權。

由這個了解,使他得到了另一個啟示,因而平息了爭議,他是不想爭也不必爭了。

回到自己營中,武守謙告訴吳校尉,說是決定第二天拂曉,以所部人馬,向白帝城西的宋軍展開奇襲,「高彥儔膽小鬼!」他這樣罵道:「官家真是錯用人了。」

聽這口氣,進府的結果不圓滿,吳校尉問道:「高指揮使怎麼說?」

「管他幹什麼?」

答話的人毫不在乎,聽話的人卻覺得事態嚴重!奇襲的計劃,明明為高彥儔所不同意,甚至並不知道;那就是擅自行動,不論勝敗,依軍法都是極重的罪名。而且倘無全軍支持,光靠武守謙所轄的兩三千人馬,未見得能夠成功。他這樣做法未免太出格,自己犯不著跟他一起淌渾水。

心裡有了這樣一個主張,隨即又想到一條脫身之計,「監軍一定馬到成功!」他裝得興高彩烈地:「事不宜遲,我得配合監軍的計劃,馬上設法回南陵渡去策反。」

「對了!你馬上去計劃,最好今天就動身,趕在明天『潰退』的宋軍前面。不過,你要小心!」

「監軍請寬慮。我在南陵渡三年,地方上熟人極多,隨處都有照應。」

「好,好!」武守謙說:「你要多帶路費,我叫人支給你。」

「那不必。多帶銀子反覺累贅,到了南陵我自有辦法。」

「都隨你。說實在的,我現在還沒有功夫來管你那部份的計劃,我們都要靠自己!總之機不可失,好自為之。」

「是!我決不辜負期望。」吳校尉行禮告辭,悄悄躲了起來,且看明天武守謙這一仗的勝敗,以及高彥儔的態度再定行止。

在武守謙,既興奮又不安;不安的是怕高彥儔發覺,阻止他出師。真箇翻臉,派出隊伍來硬幹,他自知決非高彥儔的對手,所以行動務求隱秘。

把他的部屬找了來,武守謙很懇切地宣示了自己的意志,要求大家支持;最後表示,此刻已沒有功夫來研究這樣做該不該?只問大家願不願?倘或膽怯不願?他也不勉強;請站到另一面來!

這是武守謙仿照漢初朱虛侯劉章誅諸呂,號召部卒的故智;他那些部屬,既惑於武守謙的「不世之功,在此一舉」說法;也知道倘或表示「不願」,說不定馬上就會以「不服將令」的罪名,即時送命;而且也不肯平自擔個「膽怯」的名聲,所以武守謙從史書上學來的策略很成功,沒有一個人站到另一面去。

「好極了!同心一德,金石為開,這一仗必獲全勝!」他很高興地說:「要建奇功,必須保密,各位回去,不可把此事泄漏給任何人!跟弟兄們只說宋朝侵犯,軍情緊急,必得有所警戒;今夜三更起身,四更出發,做行軍演習。到那時集合好了,再宣布真相。還有,為防驚動敵人,今夜更鼓燈號,一切如常,三更時只好悄悄喚醒弟兄們。起身以後,不得生火造飯;多多預備乾糧,要讓弟兄飽餐一頓,每人另外犒賞四兩臘肉,供奉宮即速預備,不得違誤;否則我要手刃其人!」

各營的主管領受了命令,分頭散去,各自準備。武守謙又叫人檢點武器、派出諜探,一直忙到起更,才算諸事就緒;匆匆一會,未到三更先為衛士喚醒,全身披掛停當,才吃早飯,也是糍粑、臘肉,就著一碗熱水,與他的部卒所吃的一樣。

大教場里,兩千步卒、五百騎兵,都已集合完畢;這才把他請了去講話;為保機密,只他面前有一支火把,好在下弦將近,後半夜月色甚明,不用火把也不礙。

「弟兄們聽清了!」他登上土壇,以極有信心的聲音,高聲說道:「此刻我們就要出發去立一件大功!宋朝的軍隊,目前在白帝城西;他們千里而來,勞累得不得了,而且水土不服,生病的很多,我們不要怕他!他們地理不熟,陣腳不穩,我們一去就把他們的營盤踹平了!我現在帶大家去立功,奮勇當先的,個個有」賞;膽怯退後的,莫怪我無情!大家聽清了我的話沒有?」

「聽清了!」場中暴雷似地應聲。

「好!此刻就出發去殺宋軍,立大功!」

說罷,跳下土壇,衛士把他的那匹「菊花青」牽了來,武守謙認錯上馬;從衛士手裡接過梨花槍,一馬當先往東城而去。

守城的校尉看見監軍到了,自然開城;他親自在城門口監視,等那兩千五百人馬都出了城,才一挾馬腹,趕到前面。

從程唐關到白帝城,也就是白帝山,只有五里路。在這五里路上,張廷翰已密布步哨潛伏山間;武守謙的部隊,馬蹄都包了草荐,聲音極微,但山路狹窄,隊形拉得很長,月光下看得極其分明。前線步哨,慌忙鳴鏑示警,遞相傳報,消息很快地傳到了張廷翰那裡。

「來得好!」張廷翰大喜;他就怕夔州蜀軍,堅守不出,逆攻要大費手腳;這一番主軍輕出,正好乘勢反撲。於是立即下令備戰;訓練有素的部隊,到底不同,行動極其迅速;武守謙才走到中途,宋軍的伏兵已經部署完成。

這一面大喜,另一面大驚;在夔州——州治本在白帝城,後來西移至瞿唐關,高彥儔也已得到了報告,說:「武監軍親領兩千五百人馬,出了東城」,這不用說,是輕舉妄動,出擊宋軍。事已如此,必得設法支援;他趕緊把趙崇濟找來商議。

高彥儔把此事看得嚴重,趙崇濟卻不大在乎。「不要緊,讓他去打一仗也好。」他說:「勝了最好;不勝讓他受個教訓,以後他就不會自以為是了。」

「話雖不錯,到底休戚相關,不能不支援。」

「那當然。」趙崇濟想了想說:「一方面叫弟兄集結待命;一方面且聽一聽消息。看樣子武監軍已經打算硬拼了,總要到午間才能見分曉。他這一仗即使不能收功,也不見得就會吃虧,山間隘路,隨處可以扼守;我看不妨派個人趕去通知他,請他以持重為主!如果不利,扼守待援。好在只有五里路,時時可以出兵。」

這番籌劃,並不算錯。只是高彥儔和趙崇濟,做夢也不曾想到,武守謙不戰而潰,潰如山崩河決,令人無所措手。

瞿唐關以東山路出口的地方,名叫「豬頭鋪」,張廷翰的伏兵即設在此處。當武守謙的前隊馬軍,將出山路,已望得見宋軍營地,準備衝鋒時,只聽一聲號炮,萬弩齊發;宋軍的強弓硬弩,威力絕大,封住了山口,蜀軍一騎不得逸出。那條倚崖而辟的山路,下面是深達百丈的絕澗,前隊被阻,后隊疾進,兩下一擠,人馬紛紛墜落洞中;崖上也有宋軍,人數雖少,但鳴金鼓噪,再推落一些巨石,射下幾枝火箭,便做成了伏兵四起萬馬千軍的聲勢。

蜀軍平素既無訓練,更無實戰的經驗,加以羊腸一線,前後呼應不靈;五百馬隊,被守軍射死的不多,墜落澗中的卻不少,餘下的回身而逃;武守謙約束不住,自己也被裹在中間,往那兩干步兵衝去。霎時間,人馬踐踏,隊形大亂,見機的趕緊向後轉,飛奔回關。

張廷翰算就了可能有此情況,親率一干騎兵,往東追了過去;一路上並不貪功殺敵,只是奪路而行。臘月里北風正緊,代馬最適合這種天氣;噴鼻嘶風,四蹄如飛;這一千人是特選的精銳,馬上功夫個個了得,雖在狹窄而有障礙的山路上,依然縱躍自如,很快地就追上了蜀軍的步兵。

再衝過去便要超越蜀軍,反為不妙。張廷翰從背上取下一面藍白兩色的短桿綢旗,迎風展開;后隊一見,立刻放緩了馬,於是張廷翰傳令:準備搶關。

看看逃回去的蜀軍,將到瞿唐關外,張廷翰大喝一聲:「沖!」跟著便把雙腿一夾,領先直衝。瞿唐關東門的守軍正開了城門容納敗兵,陡然發見晨曦里鐵騎如風,先還當是自己人;臨近一看,才看出都是高頭大馬。這一驚非同小可,城上守將急急下令閉城;但潰軍擁塞,把兩扇城門擠得貼住在壁上,分毫移動不得。

這是頂緊要的一刻,張廷翰顧不得了,以盾遮身,舞刀大喊,沖入蜀軍隊伍,殺開一條血路,終於搶入瞿唐關內,沿著馬道,直上城頭,手起刀落,砍翻兩名守軍,然後勒住了馬,高聲喝道:「投降!」

其時消息已傳到帥府,事起不測,連高彥儔也慌了手腳;來不及披掛,搶了一枝鐵槍,飛身上馬,直奔東城。

走到半路上,正遇見投降的蜀軍領著張廷翰來覓高彥儔,劈面相逢,兩下都不相識,但彼此看對方的裝束,都知是緊要人物,高彥儔挺槍直刺,吃虧在川馬矮小,槍桿往上斜出,勁道不足;張廷翰順手一揮,把槍格開,喝問:「你是誰?」

高彥儔不答,回馬又刺;兵器是一寸長,一寸強」,短刀對長槍,不免吃虧。一連數個回合,張廷翰只能招架,無法反攻。不過此時宋軍后隊已到,五、六匹馬沖了過來,高彥儔撥馬便走,逃回帥府。

「這個人是誰?」張廷翰間領路的蜀軍。

那人躊躇著不肯回答,因為高彥儔御下有恩,他不忍說破;不過就這一番遲疑,也可以看出端倪了。

「可是高彥儔?」張廷翰喝道:「快說!」

「是高元帥。」

等把猜想證實,張廷翰反倒踟躅不前;久聞高彥儔是蜀中第一名將,何以如此不濟事,莫非有誘敵的陰謀?這樣一想,覺得冒然闖了進去,十分不妥。於今還是守住城門通路,靜待大軍抵達,再展開搜索掃蕩的行動,才是穩妥的上策。

主意打定,引軍撥馬迴轉,直到東門;上城一望,只見五色旌旗中,高高擁出一面帥旗,是劉光乂親領大軍趕到了。

前面來了援兵,後路卻起了變化——高彥儔回到帥府,恰好趙崇濟聞警趕到,這時情況已大致明了,張廷翰的騎兵,不過千把人,此刻正全力扼守東城,局促於一隅之地,大可反撲力戰,能夠驅敵退出,堅閉城門,仍可固守;一面再知會水寨夾擊,克敵亦並非無望。

事機緊迫,沒有功夫細作盤算,高彥儔便又匆匆上馬,自領親軍往東門出擊;趙崇濟則由北面城頭上繞道潛攻,另外南面城頭上亦有數百步卒,往東城挺進。

張廷翰一看三面受敵,來勢洶洶,不由得有些心驚;心裡盤算,最要緊的是控制住城門,只要城門不閉,大隊轉眼就到,立刻便可轉危為安;於是他把集中在城上、城下的一千馬隊,重新作了一個調配,以一半分拒南、北蜀軍,自領一半衝下馬道,抵擋正面,兼守城門。

一千人馬,分作三路,力量實在不夠,但宋軍士氣旺盛,疾馳吶喊,先聲奪人;蜀軍又多是步卒,望見鐵騎如風,便自膽怯,所以南北兩面在城頭上的戰鬥,宋軍都佔上風,擋住了蜀軍,無法會合。這一來,正面張廷翰的馬隊,即無後顧之憂;他分兵兩百,把守城門,自率其餘,旋風般卷了過去。

又是巷戰,距離又近,弓箭不甚有用;張廷翰躍馬舞刀,沖至敵前勒一勒馬,正好又跟高彥儔打了照面;這一下他是認識了,大聲喊道:「高彥儔!」

高彥儔不答,挺槍便刺,一連三下;張廷翰都用刀格開,再刺過來時,他用盡平生之力往上猛磕,高彥儔虎口一震,差點握不住槍。

「高彥儔!」張廷翰冷笑喝道:「聽說你在蜀中的名聲甚大,如何這等小家子氣?把話交代明白了再來廝殺,也還不遲。」

「你有何話說?」高彥儔報以冷峻的顏色:「先通名來。」

「我是大宋歸州路平蜀軍馬軍都指揮使張廷翰。」他說:「高彥儔,你深知兵法,只看我軍兵不血刃,連破數關,勝負之勢如何?不待我言。趁早投誠,宋天子一定重用。」

「沒有那話!」

「你不要執迷不悟。我是愛惜你的人才!

「少嚕嗦!放馬過來。」

張廷翰身處危地,自恃氣壯,還好整以暇地想說眼敵人投降,高彥儔卻沒有這份閒情逸緻跟他周旋,手一揮,放馬直衝;無奈將強兵弱,都有怯意。到此地步,張廷翰自然無所顧惜,舞刀直前,高聲下令:「衝過去!」

於是展開一陣混戰。蜀軍人雖多,卻擋不住宋軍的氣勢,連連敗退;往來沖馳之間,高彥儔身中十餘槍,滿身皆血,他部下十幾名親信小校,拚死命保著他奪路而走,其餘蜀軍投降的投降,逃走的逃走;張廷翰要防著後路,不敢窮追,仍舊領隊退保東門。

等到高彥儔逃回帥府,全城已經大亂,三路潰散的蜀軍,或者為了逃命,或者趁機搶劫,也有些真不服氣的,結成小隊向宋軍偷襲;而宋軍的大隊,已由東門長驅直入,人喊馬嘶,長街如沸。高彥儔的槍傷倒還不重,但心頭的震駭惶恐,卻都擺在臉上;親信的一名小校頗有膽識,一面關閉府門,防備宋軍來攻,一面替高彥儔裹傷,勸他早自為計。

一句話提醒了高彥儔,打起精神問道:「羅判官呢?」

判官羅濟在另外一間屋中,繞室彷徨;他已經預備投降宋軍,但顧慮著高彥儔,不知何以為計?此時聽說召喚,便即趕了來;卻不開口,要看高彥儔的意向再說。

「唉!」高彥儔於是長嘆:「不想情勢糟到如此,叫人措手不及!如今計將安出?」

看他不像想投降的樣子,羅濟便說:「不妨單騎先回成都——不能帶兵走,怕宋軍會追。」

高彥儔沉吟了一下,搖搖頭說:「我從前在天水失利,回到成都,官家不以為罪,如今夔州又沒有守住,還有什麼臉面回成都?」

「那——」羅濟很吃力地說:「不如順應形勢。宋天子仁聲遠播,得明主而事——」

「不!」高彥儔斷然決然地說:「豈可做降將軍?而且我老幼百口,都在成都,一個人偷生,連累一族,於心何忍?今日之下,唯有死而已。羅公,我的後事拜託你了。」

說著他取過兵符、印信,親手遞交羅濟。然後一瘸一拐地踏上樓梯。

走到半中腰,他回身用極威嚴的聲音下令:「舉火!」

羅濟首先拜了下去,左右隨從衛士一齊下拜垂淚;一片哀愴的沉默中,顯得外面的人聲格外嘈雜。

「事不宜遲,動手吧!」

說了這一句,羅濟命人取來油脂、火種;三四十個人一齊下手,四面八方燃著了火頭,頓時轟轟烈烈地燒將起來。

火光影里,遙見高彥儔望西北再拜,叩謝君思,然後端坐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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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曹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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