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幾乎是同一時刻,瞿唐關下鎖江的浮橋也一樣地烈焰騰空,火光照映,滿江皆紅。
武守謙的輕舉妄動,替宋軍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好機會,但也由於宋軍的一刻不懈,時時有應變的充分準備,才能完全掌握這個好機會。在張廷翰乘勝追擊時,後路馬、步大軍就已展開了全面的行動,兵分三路,次第出發,第一路由步軍都指揮使李進卿率領,由小路徑趨羊角山去破浮橋;第二路由劉光乂及老將高彥暉親領,接應張廷翰攻打夔州;殿後的一路由曹彬押隊,既以策應,亦以掃蕩,做的是善後的工作。
李進卿的兵力,依然的破三會砦的那兩千人,四里路的山路,卻走了一個時辰;等望得見浮橋時,也大致看清了蜀軍守護這座浮橋的布置。這座浮橋,主要功用是為了鎖江以防制敵人的水師;所以在南岸立一個水寨,就叫南城寨,在陸路的防禦工事,全靠地形得勢,山峰斜出,形如羊角,只有一條剛可容兩人并行的小徑,通到峰頂——峰頂是一道極堅固的柵門。
因為羊角山的地勢特高,遙遙鳥瞰,李進卿一軍的行蹤,瞞不過峰頂的守軍;遠遠望過去,只見人影往來,在柵門後面,亦立刻出現了許多彎弓搭箭,作勢欲射的蜀軍。
見此情況,李進卿立刻下令暫停行軍,誰知腳步剛剛立定,陡見峰頂飛出來好幾塊大石頭;蜀軍的「石炮」原來對準江面的,此時顯然轉移了方向。幸好石炮的威力雖大,勢子卻慢,易於趨避;宋軍訓練有素,並不驚惶,只仰頭望著,看準了落點,略略移動數步,便輕易地避開了。
「散開,都靠壁站!」李進卿下令。
於是兩千勁卒,分別散開,背貼崖壁,目注峰頂;靜候攻擊的命令。
攻擊很難!可是同樣地,蜀軍只能守,不能攻;一攻便是自暴其短,所以李進卿只要把隊伍擺在峰頂弓箭的射程以外,便可確保安全。
「如何?」他問左軍都頭周武成和右軍都頭陳陶。
「如果能爬上那座山去就好了。」
順著陳陶的手指望去,羊角山西北面,另有一座更高的山峰;就地形而論,能夠取得那個據點,居高臨下,必可制服羊角山的蜀軍。但那座不知名的高峰,連樵徑都找不出來;就我得出來,也不是一時能夠到達;即使能夠到達,卻又不知峰頂有無蜀軍防守——想來應該有的;真正是一夫當關、萬人莫敵之處。枉費心血,此謀無用,李進卿搖搖頭說:「沒有那麼多時間。」
「最妙還是火攻。」周武成說。
李進卿也想到過這一著,無奈火箭射不到峰頂——倘能射得到,那亦必在蜀軍弓弩力所能及之處;所以他反問一句:「怎樣攻法?」
「我有個主意了。」周武成忽然極興奮地:「用『床子弩!』」
「對了!」陳陶立即介面:「可惜不曾帶來。」
「那也好辦!一共這麼點路,立刻派人回白帝山去要——請供奉官多派熟手,拆卸了運來,到這裡再裝。」
「好!」李進卿當機立斷,接納了周武成的建議。
於是由周武成親自出馬,趕向白帝山——后營輜重,屯積在此;找著管弓弩的供奉官一說經過,那供奉官想了想問道:「要『雙弓床弩』還是三弓床弩』?」
「當然是三弓床弩。」
「周都頭,」供奉官笑道:「莫道總要威力大的,也得有地方架才行。三弓床弩得要用到幾十人才能發射,逼仄山路,正好有那麼一塊空曠的地方嗎?」
「那不行。」
「我看用雙弓的好了,不妨多帶一架。」
「好!好!」周武成連聲答應:「就照你所說。不過要快,時機緊迫得很!」
「我馬上就叫人動手。」
那供奉官立刻找來二十名熟於弓弩性能的士兵,抬出兩架雙弓床弩,拆卸完畢,用幾匹馬駝著,連人帶弩,一起運到羊角山頭。
於是李進卿親自選定地點,立即開始裝置——床弩是宋軍中特有的射遠利器,分雙弓、三弓兩種;雙弓是將兩張弓合在一起,安設在棗木架上,用轉軸絞緊,瞄準發射。因為形式奇異,蜀軍從未見過,而且距離也遠,看不真切,蜀軍只好奇地聚集在柵門後面張望,卻猜不出宋軍是在玩些什麼花樣?
同樣地,李進卿和陳、周二人,也一眼不眨地在注意蜀軍的動態,看到他們這樣恃險自固、毫無戒備的情形,都暗暗心喜。
床弩的架子已經裝好,安上了引可以開始使用了。只要一裝上箭,蜀軍就必能明白;所以李進卿下令,每架弩前派五十士兵,各砍樹枝,高高擎起,把床弩遮住。
「用什麼箭?」陳陶問。
「自然是用火箭。」周武成說。
「不!」李進卿回頭看了看密集的蜀軍:「先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用『寒鴉箭』。」
這種箭只有在床弩上才能用,一發數十枝,粉散如晚鴉投林,因而稱為「寒鴉箭」。等把箭裝到弩上,選取四十名健卒,每架配置二十名,合力轉動絞架,把強勁的雙弓拉滿,將手指樣粗的扣弓牛筋,絞在架子的「牙」上,然後用木榫頭楔住。
讓遮掩床弩的士兵,在中間微微閃開,李進卿親自瞄準蜀寨,定好雙弓俯仰的位置,要開始發射了。
「將軍!」陳陶忽然喊道:「有一事不可不妨。」
「什麼,你說?」
「只瞞得蜀軍一時,射過一次,蜀軍就知道了;用石炮來毀我們的床弩,那時便如何?」
這個顧慮是應該有的。如果在空曠之處,位置一經顯露,不妨馬上把床弩抬了走,另找隱蔽地點;而此地狹仄,行動不便,使得李進卿躊躇了。
考慮亦不能太久,「用兵原無萬全之計!」他說:「石炮的準頭不好,而且這麼遠的距離,他們只能用小石頭,擊中了,力量也有限。不管他了。」
「那麼,」陳陶又建議:「射過一次寒鴉箭,第二次用火箭吧!」
「對了!」李進卿說:「第二次用火箭,等蜀寨一亂,立即搶攻!」
「這個任務請交給我。」周武成立即介面。
「不!」陳陶不讓:「應該是我的。」
「這會兒不是爭的時候!」李進卿急忙揮手阻止:「憑天斷!」
他取一文「乾德通實」的錢在手裡,用「關撲」的辦法,讓他們兩人各認一面,然後往上一拋,落在地上一看是「幕」錢的背面。
「我說了,應該是我的。」陳陶望著周武成笑。
「好!讓你拔個頭籌!」周武成把手裡的那把刀遞過去,「我這把刀快,你用吧!」
陳陶一直喜愛他那把刀,每每索來把玩,讚不絕口;欲羨之情,見於顏色,此時見周武成慨然相借,喜不可言。
「謝謝、謝謝!」他抱拳唱喏,「仗你這把好刀,為官家建功!」
於是,陳陶喜孜孜地跟周武成換了刀,回到自己隊伍中去挑選精銳,預備衝鋒。
「該動手了!」李進卿對周武成說,「我管第一架,你管第二架,接續發射。」
「是!」周武成到第二架床弩旁邊,檢視妥貼,等候李進卿的行動!
「散開!」李進卿下令;等遮蔽在弩前的士兵往兩邊一避,隨即對射手說了一個字:「放!」
射手手裡拿著個小木槌,用極準確而輕巧的動作,敲掉木榫,扣弩的牛筋像閃電似地鬆開,隨即聽得清勁瀏亮的眩振之聲,一簇寒鴉箭直飛蜀寨,其勢不是寒鴉投林,卻像鷹隼搏擊,蜀軍還未弄清楚是怎麼口事,已有十幾個人倒了下去,而其餘的還來不及逃,第二波寒鴉箭卻又射到,這一下因為人群散開,死傷的更多,寨中頓時大亂。
李進卿和周武成連看一看蜀寨的功夫都沒有,親自動手幫著士兵,裝上火箭,轉動絞盤;剛剛把扣弓的牛筋拴住,隨即發射,一弩十箭就是十團火,直飛山頂,一半射在寨門上。第二架弩略為抬高些,射程較遠,火箭落入寨中;這樣又發射了兩次,一共有六十個火頭射到羊角山頂蜀寨,里裡外外,一片火焰。
「沖!」陳陶大喊,左手持盾,右手舉刀,拔步飛奔;精選的五百健兒,接續而上。
床弩暫時用不著了,李進卿下令集合,以弓箭手作前隊,跟著衝鋒的隊伍移動;同時領頭吶喊,為陳陶助威;一時山鳴谷應,儘是「殺」聲。
這時蜀寨雖亂,卻仍有抵禦的措施;火光影里,不斷有亂箭射了出來,而陳陶全然不懼,奮勇搶攻,只見他到了寨門前,舉刀便砍;果然周武成那把刀快,陳陶的武藝也好,一刀下去,正在門縫中,劈開了裡面的門閂,橫身一撞,寨門已破。
李進卿方在高興,突然發見寨門裡挺出一枝矛來;一聲「不好」還不曾喊出口,已見那枝矛當胸刺中了陳陶。
李進卿一見,大驚失色,就待沖了上去,卻讓左右的衛士擋住了。這一擋,讓他了解了作為一個指揮使在陣前的責任;此時蜀寨中仍有不密卻也不疏的飛篁射出來,如果進入射程以內,設或中箭,全軍皆亂,因而只得咬一咬牙,痛苦地望著。
他望見衝鋒的士兵,為了救援他們的都頭,格外鼓噪賈勇,只以陳陶孤身深入,與他的部下相距甚遠,遙見他身受重傷,依然堅持,左手捏住矛尖已入胸中的矛桿,右手舞著周武成的那把刀,亂砍亂殺,那兩扇堅固的寨門,已砍壞不能再閉。地上,一線鮮紅,蜒蜒下流;而寨里寨外,火勢漸熾,因為天早乾燥,山上的樹木,也有了好幾個火頭,這時如果再起一陣大風,立刻便可以燒紅整座羊角山。
面對這樣的形勢,蜀軍愈顯怯意;李進卿從火光中看出端倪,更怕大火封住蜀寨,玉石俱毀,而鎖江的浮橋依然存在,阻住南陵舟師,不得西上,那便是雖勝猶敗。
因此,李進卿決意強攻,下令搶寨;大隊踏著陳陶的血跡,著著逼進。這時陳陶已經力竭陣亡,前隊犧牲的甚多,但畢竟也有一部份人沖入寨內,形成混戰;身陷重圍的人望見主將旗幟,無不奮然反攻,以一當十,殺開一條血路,與大隊重新相會。
「蜀軍投降!」李進卿命人在高處大喊:「放下武器者活命!」
於是有的投降,而有的仍在頑抗。李進卿把寨中戰事交給周武成指揮,自領兩百親兵,一百弓箭手;以凌厲無匹之勢,直趨南端崖壁,這才發覺羊角山頂的寨子,為鎖江浮橋的命脈所在——南面崖壁,向里凹進,鑿開一條極陡的石級坡路。是北岸得以走回浮橋的唯一通路,而此刻為李進卿所掌握了。
那座浮橋,共有三層敵棚,平時駐兵守望,戰時可憑以拒敵;但面對江面,對於羊角山的寨子,無所作用。再望到南岸水寨,蜀軍甚多;因為距離頗遠,喊話不便,李進卿不知如何叫他們投降?只覺得鎖江浮橋,無論如何皆須摧毀,才可以讓武守謙所率領的戰艦暢行無阻,因而斷然決定,發射火箭,先燒掉浮橋,然後看南岸蜀軍水寨的動靜再作計較。
於是李進卿親手射出一支火箭,斜插在浮橋正中的敵棚上。居然還有一名蜀軍,想去拔掉火箭;但手剛伸了出來,另一支火箭卻也到了,當胸射著,頓時栽倒——宋軍此時都跟著李進卿行動,滿空中的火箭,紛紛飛向浮橋,無數火頭連接成一片火牆。江面當風,烈焰飛卷,於是南城寨上,樹起一面白旗,宋軍高聲歡呼,山鳴谷應。再看羊角山中,混戰的局勢已經結束,被繳了械的蜀軍,正會同宋軍在撲滅寨中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