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祖澤深說:「富倫大人到哪裡去做巡撫我都算準了。您是去山東!」
富倫朝祖澤深長揖而拜,道:「我真是服您了。只是這如何說?」
祖澤深道:「煙管原是個孔管,山東是孔聖之鄉,您不是去山東又是去哪裡呢?」
這時,陳廷統悄悄兒拉了拉高士奇的袖子。高士奇明白他的意思,便說:「祖先生,您給廷統也看看?」
祖澤深打量一下陳廷統,說:「還是不看了吧。」
陳廷統說:「拜託祖先生看看,也讓廷統吃這碗飯心裡有個底!我也拿這竿煙管看看。」
祖澤深說:「既然硬是要看,祖某就鐵口直斷了。煙管是最勢利的東西,用得著他,渾身火熱,用不著他,頃刻冰冷。煙管如此,倒也不妨,反正是個煙管。人若如此,就要不得了!」
陳廷統頓時羞得無地自容,渾身冒汗。明珠忙打圓場,問:「祖先生,為何同是拿煙管看相,怎麼變出這麼多說法?」
祖澤深詭秘而笑:「其中自有玄機,一兩句話說不清。明相國,給您說件有趣的事兒。索額圖還沒出事的時候,找我看相。看相原是有很多看法的,索額圖抽出要間的刀來,說就拿這刀來看。我聽著就跪下了,怕得要命。」
明珠也嚇著似的,問:「為何了?」
祖澤深道:「我說不敢算,說出來索大人您肯定殺了我。索額圖說,你只說無妨,我命該如何又怪不得你。我便說,你饒我不死我才敢說。索額圖道,老夫饒你不死。我這才說著,刀起索斷,大人您名字裡頭有個索字,您最近可有性命之憂啊!」
明珠聽著眼睛都直了,問道:「他如何說?」
祖澤深道:「索額圖當時臉都嚇白了,卻立即哈哈大笑,只道自己身為領侍衛內大人,一等伯,皇恩浩蕩!我只道,老天能夠保佑大人,自是您的福氣。但依在下算來,您有些難,當心或許好些。索額圖只是不信。結果怎樣?大家都看到了。」
原來索額圖同明珠爭鬥多年,終於敗下陣來,現已罷斥在家閑著。明珠嘆道:「索額圖依罪本要論死的,我在皇上面前保了他啊!」
大家只說明相國真是老話說的,宰相肚裡能撐船。明珠忽見陳廷統仍是尷尬的樣子,便向各位拱手道:「諸位不必在意,在我家裡,不比衙門裡面,各位請隨意,說什麼都無所謂。廷統呀,我同令兄在皇上面前時常會爭幾句的,私下卻是好朋友。令兄學問淵博,為人忠直,我很是敬佩呀!」
陳廷統說:「明大人,我哥他性子有些古板,您別往心裡去。」
高士奇拍拍陳廷統的手,說:「明相是個寬宏大量的人。」
科爾昆是個顢頇的人,他本想討好明珠,又奉承高士奇,可說出來的話就很是糊塗了:「大會兒說了,明相真是宰相肚裡能撐船。就說這高大人,誰都知道他是索額圖門下出身,而天下人也都知道明大人同索額圖是水火不容。你看看,高大人不照樣是這明府的座上賓?」
滿座都忍住笑,望著高士奇。高士奇倒是談笑自如,道:「如此說,高某還真慚愧了!」
明珠搖搖手說:「哪裡的話。我明珠交友,海納百川。只要各位看得起老夫,隨時可以進門。」
科爾昆問道陳廷統:「廷統,也不知令兄每日出了衙門,窩在家裡幹什麼?從不出來走走。」
明珠說:「人家陳大人是個做學問的人,皇上可是經常召他進講啊!」
科爾昆不以為然,說:「朝中又不是陳大人一個人要向皇上進講,就說在座的明相國、徐大人、高大人,都是要奉旨進講的。」
明珠擺擺手,道:「科爾昆,不許你再說陳大人了。我同廷敬可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啊。」
高士奇很是感慨的樣子:「明相國宅心仁厚,有古大臣之風啊!」
科爾昆仍是揪著這個話題不放:「陳廷敬可是經常同明相國對著干哪!」
明珠好像真生氣了:「科爾昆,你是我們滿人中讀書人,明白事理,萬萬不可這麼說。我同廷敬在皇上前面每次爭論,只是遇事看法不同,而心是相同的,都是忠於皇上。」
陳廷統如坐針氈,說:「明大人如此體諒,我哥他心裡應是知道的。」
薩穆哈粗聲說道:「他知道個屁!」
陳廷統又落了個大紅臉。明珠自是圓場,讓誰都下得了台階。談笑著,明珠端起茶杯喝茶,陳廷統便拘謹地環顧各位,見大伙兒都在喝茶。
明珠是個眼睛極明了的人,忙說:「廷統,官場規矩是端茶送客,在我這兒你可別見著我喝茶了,就是催你走了。他們都是知道的,我要是身子乏了,也就不客氣,自然會叫你們走的。」
陳廷統點頭道謝,也端起茶杯,緩緩地喝茶。又是談天說地,閑話多時。忽聽得自鳴鐘敲了起來,高士奇打拱道:「明相國,時候不早了,我等告辭,您歇著吧。」
眾人忙站了起來,拱手道別。明珠也站起來,拱手還禮。明珠特意拉著陳廷統的手,說:「廷統多來坐坐啊,替老夫問令兄好!」
陳廷統聽著心裡暖暖的,嘴裡喏喏不止。他拱手而退的時候,不經意間望見明珠頭頂掛著的御匾,上書四個大字:節制謹度。這御匾的來歷滿朝上下都知道,原是明珠同索額圖柄國多年,相互傾軋,皇上便寫了這四個字送給他倆,意在警告。索額圖府上也掛著這麼一塊御匾,一模一樣的。
19張善德高高地打起南書房門帘,朝裡頭悄悄兒努嘴巴。臣工們立馬擱筆起身,低頭出去了。他們在階檐外的敞地里分列兩旁,北邊兒站著明珠、陳廷敬,張英和高士奇站在南邊兒。
正是盛夏,日頭曬得地上的金磚噴著火星子。陳廷敬見高士奇朝北邊乾清宮瞟了眼,頭埋得更低了,便知道皇上已出了宮門。御前侍衛傻子步行生風,飛快地進了南書房。兩個公公小跑著過來,亦在南書房階檐外站定。
四位臣工趕快跪下,望著皇上華蓋的影子從眼前移過。他們低頭望著悄聲而過的靴鞋,便知道隨侍皇上的有幾位侍衛和公公。陳廷敬正巧瞧見地上有螞蟻搬家,彷彿千軍萬馬,煞是熱鬧。皇上不說話,便覺萬類齊喑,陳廷敬似乎聽得見螞蟻們的喧囂聲。
這是康熙十七年盛夏,南書房是頭年冬月才設立的。總理南書房的是翰林院侍講學士張英,高士奇因了那筆好字便在裡頭專管文牘譽抄。他們倆每天都在南書房當值。明珠和陳廷敬每日先去乾清門早朝,再回部院辦事,然後也到南書房去看摺子。四面八方的摺子,都由通政使司先送到南書房;南書房每日要做的事就是看摺子,起草票擬;南書房的票擬,皇上多半是準的;皇上准了,那票擬就是聖上的旨意了。
皇上進了南書房,張善德回頭努努嘴巴,四位臣工就站了起來。他們早已大汗淋漓,就著衣袖揩臉。沒多時,張善德出來傳旨,說是皇上說了,叫你們不要呆在日頭底下了,都到陰地兒候著吧。
臣工們謝了恩,都去了階檐下的陰涼處。門前東西向各站著三位御前侍衛,他們各自後退幾步,給臣工們挪出地方。臣工們朝侍衛微微頷首,暗自道了謝意,依舊低頭站著,卻是各想各的事兒。
明珠對誰都是笑眯眯的,可陳廷敬知道他時時防著自己。原來明珠同領侍候衛內臣工索額圖爭權多年,呼朋引類,各植私黨,相互傾軋。明珠這邊兒的被人叫作明黨,索額圖這邊兒的被人叫作索黨。很多王公臣工,不是明黨就是索黨。明珠和索額圖都想把陳廷敬拉在自己身邊,但他不想卷進任何圈子,對誰都拱手作揖,對誰都委蛇敷衍。到頭來,明珠以為陳廷敬是索黨,索額圖把他當作明黨。兩邊都得罪了。陳廷敬沉得住氣,只當沒事兒似的。當年他從衛大人和岳父那裡學得兩個字,等和忍。這十多年,自己悟出一個字來,那就是穩。他還專為這三個字寫了篇小文,卻只是藏之寶匣,秘不示人。
索額額要倒霉的時候,滿朝上下都在落井下石,很多索黨爪牙也紛紛倒戈,陳廷敬卻是好話歹話都沒說半句。明珠就越發拿不準陳廷敬心裡到底想的什麼。高士奇平日在明珠面前極盡奉迎,可滿朝都知道他是索額圖的人。高士奇後來雖然得了個監生名分,入了翰林,但在那幫進士們眼裡,仍矮著半截。高士奇心裡窩著氣,眼裡總見不得陳廷敬這種進士出身的人。陳廷敬同高士奇平日免不了暗相抵牾,彼此卻把什麼都悶在肚子里。不到節骨眼上,陳廷敬也不會同高士奇計較去。陳廷敬知道只有張英是個老誠人,但他們倆也沒說過幾句體已話。
忽聽得門帘子響了,張善德悄聲兒出來,說:「皇上請幾位臣工都進去說話。」
臣工們點點頭,躬身進去了。皇上正坐在炕上的黃案邊看摺子,傻子按刀侍立御前。黃案是皇上駕到才臨時安放的,御駕離開就得撤下。臣工們跪下請安,皇上抬眼望望他們,叫他們都起來說話。明珠等謝了恩,微微低頭站著,等著皇上諭示。
黃案上的御用佩刀小神鋒,平日由傻子隨身挎著,皇上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傻子名字喚作達哈塔,身子粗黑,看上去憨實木訥,實是眼疾手快,很得皇上喜歡。皇上有日高興,當著眾人說,別看達哈塔像個傻子,他可機靈著哩,他的功夫朕以為是大內第一!從此,別人見了他只喊傻子,倒忘了他的大名。傻子因是御賜,他聽著也自是舒服。
皇上放下手中的摺子,長吁一口氣,說:「朕登基一晃就十七年了,日子過得真快。這些年可真不容易呀!朕差不多睡覺都是半睜著眼睛!鰲拜專權,三藩作亂,四邊也是戰事不絕。現在大局已定,江山漸固。只有吳三桂仍殘喘雲南,降服他也只在朝夕之間。」
皇上說他今兒早上獨坐良久,檢點自省,往事歷歷,不勝感慨。四位臣工洗耳恭聽,不時點頭,卻都低著眼睛。皇上說著,目光移向陳廷敬,說:「陳廷敬,當年剪除鰲拜,你是立了頭功的!」
陳廷敬忙拱手謝恩,道:「臣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實在慚愧哪!都是皇上英明智慧,索額圖鐵臂輔佐。頭功,應是索額圖!」
氣氛陡然緊張起來,誰也想不到陳廷敬會說起索額圖。高士奇瞟了眼明珠,明珠卻是低頭不語。高士奇跪下奏道:「啟稟皇上,索額圖結黨營私,貪得無厭,又顢頇粗魯,剛被皇上罷斥,陳廷敬竟然為他評公擺好,不知他用意何在!」
陳廷敬也望望明珠,明珠仍是低著頭,裝聾作啞。高士奇是想當著眾人的面,撇開自己同索額圖的干係。高士奇的心思,陳廷敬看得明白,但他礙著臣工之體,有話只能上奏皇上。
陳廷敬跪下奏道:「皇上,臣論人論事,功過分明!」
高士奇見皇上不吭聲,又說道:「啟奏皇上,索額圖雖已罷斥,但其餘黨尚在。臣以為,索額圖弄權多年,趨附者甚多,有的緊跟親隨,有的暗為表裡。應除惡務盡,不留後患!」
高士奇似乎想暗示皇上,陳廷敬很可能就是暗藏著的索黨。皇上仍是沉默不言,外頭吱呀吱呀的蟬鳴讓人聽著發慌。屋子裡很熱,皇上沒有打扇子,誰都只能熬著,臉上的汗都不敢去揩。
高士奇想知道皇上的臉色,卻不敢抬頭。他忍不住抬眼往上瞟瞟,剛望見皇上的膝蓋,忙嚇得低下頭去。但他既然說了,便不願就此罷休,又說道:「朝中雖說人脈複雜,但只要細查詳究,清濁自見,忠奸自辨。」
皇上突然發話:「陳廷敬,你說說吧。」
陳廷敬仍是跪著,身子略略前傾,低頭回奏:「索額圖當權之時,滿朝臣工心裡都是有底的,多數只是懼其淫威,或明哲保身,或虛與應付,或被迫就範。皇上寬厚愛人,當年鰲拜這等罪大惡極之臣,仍能以好生之德赦其死罪,何況他人?因此,臣以為索額圖案就此了斷,不必枝蔓其事,徒增是非。國朝目前最需要的是上下合力,勵精圖治!」
皇上點頭而笑:「好!陳廷敬所說,深合朕意!索額圖之案,就此作罷。廷敬,在世人眼裡,清除鰲拜的頭功是索額圖,不過朕以為還是你陳廷敬!朕年僅十歲的時候,你就給朕講了王莽篡漢的故事。朕聽了可是振聾發聵哪!從那以後,朕日夜發憤,不敢有須臾懈怠!朕當時就暗自發下誓願,一定要在十四歲時親政!廷敬、士奇,都起來吧。」
陳廷敬道:「皇上乃天降神人,實在是國朝之福,萬民之福啊!」
皇上望著陳廷敬點頭片刻,目光甚是柔和,說:「陳廷敬參與過《清世祖實錄》、《清太祖聖訓》、《清太宗聖訓》編纂,這些都是國朝治國寶典。朕今日仍命你為《清太宗實錄》、《皇輿表》、《明史》總裁官,挑選一批有真才實學的讀書人,修撰好這幾部典籍!」
陳廷敬忙起身跪下:「臣遵旨!」
皇上無限感慨的樣子,說:「陳廷敬多年來朝夕進講,啟迪朕心,功莫大矣!學無止境這個道理人皆知之,但朕小時聽廷敬說起這話,還很煩哪!現在朕越是遇臨大事,越是明白讀書的重要。可惜衛師傅已經仙逝。廷敬,朕命你政務之餘,日值弘德殿,隨時聽召進講。」
陳廷敬謝恩領旨,感激涕零。皇上這麼誇獎陳廷敬,原先從未有過。明珠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坐相都有些不太自在。皇上覺著了,笑道:「明珠你辛苦了,件件票擬都得由你過目。」
明珠忙說:「臣的本分而已,惟恐做得不好。」
皇上說:「這些票擬朕都看過了,全部准了。怎麼只有山東巡撫富倫的本子不見票擬?」
明珠回道:「臣等正商量著,聖駕就到了。富倫奏報,山東今年豐收,老百姓感謝前幾年朝廷賑災之恩,自願把收成的十分之一捐給朝廷!」
皇上大喜:「啊?是嗎?富倫是個干臣嘛!明珠,當初你舉薦富倫補山東巡撫,朕還有些猶豫。看來,你沒有看錯人。」
明珠拱手道:「都是皇上慧眼識才!皇上以為可否准了富倫的奏請?」
皇上略加沉吟,說:「山東不愧為孔聖故里,民風淳厚!朝廷有恩,知道感激;糧食豐收,知道報國!好,准富倫奏請,把百姓自願捐獻的糧食就地存入義倉,以備災年所需!」
皇上正滿心歡喜,不料陳廷敬上前跪奏:「啟奏皇上,臣以為此事尚需斟酌!」
皇上頓覺奇怪,疑惑地望著陳廷敬:「陳廷敬,你以為有什麼不妥嗎?」
陳廷敬剛要說話,明珠朝高士奇暗遞眼色。高士奇會意,搶先說道:「皇上,陳廷敬對富倫向來有成見!」
陳廷敬仍然跪著,說:「皇上,陳廷敬不是個固守成見的人。」
皇上臉露不悅:「朕覺得有些怪,陳廷敬、高士奇,你們倆怎麼總擰著來?」
高士奇也上前跪下,做出誠惶誠恐的樣子:「回皇上,陳廷敬是從二品的重臣,微臣不過六品小吏,怎敢擰著他!臣只是出於對皇上的忠心,斗膽以下犯上。」
陳廷敬不想接過高士奇的話頭,只說:「皇上,臣還是就事論事吧。山東幅員不算太小,地分南北,山有東西,各地豐歉肯定是不一樣的,怎麼可能全省都豐收了呢?縱然豐收了,所有百姓都自願捐糧十分之一,實在不可信。退萬步講,即便百姓自願捐糧,愛國之心固然可嘉,但朝廷也得按價付款才是。皇上,底下奏上來的事,凡是說百姓自願、自發等等,往往是值得懷疑的!」
高士奇卻是揪著不放:「皇上,陳廷敬這是污衊皇上聖明之治!自從皇上《聖諭十六條》頒行天下,各地官員每月都集聚鄉紳百姓宣講,皇上體仁愛民之心如甘霖普降,民風日益淳樸,地方安定平和。山東前任巡撫郭永剛遇災救助不力,已被朝廷查辦,山東百姓拍手稱快。而今富倫不負重託,到任一年,山東面貌大為改觀。皇上,國朝就需要這樣的干臣忠臣!」
陳廷敬語氣甚是平和,卻柔中帶剛:「皇上,臣以為高士奇扯遠了!臣願意相信山東今年大獲豐收,即便如此這也是富倫運氣而已。到任不到一年,就令全省面貌大變,除非天人!」
皇上冷冷地說:「陳廷敬,你讀了三十多年的書,在地方上一日也沒呆過,怎麼讓朕相信你說的就是對的呢?」
陳廷敬回道:「皇上,只要有公心,看人看事,眼睛是不會走神的!怕就怕私心!」
高士奇立馬說道:「皇上,臣同富倫,都是侍奉朝廷的臣工,無私心可言。」
皇上瞟了眼高士奇,再望著陳廷敬說:「朕看陳廷敬向來老成寬厚,今日怎麼回事?你同士奇共事快二十年了,得相互體諒才是。」
陳廷敬道:「臣不與人爭高下,但與事辯真偽。一旦富倫所奏不實,必然是官府強相搶奪,百姓怨聲載道,說不定會激起民變。皇上,這不是臣危言聳聽哪!」
皇上望望明珠,說:「明珠以為如何?」
明珠道:「聽憑聖栽!」
皇上問道張英:「你說呢?」
張英若不是皇上問起,從不多嘴;既然皇上問他了,就不得不說,但也不把話說得太直露:「臣以為此事的確應考慮得周全些。」
皇上站起來,踱了幾步,說:「既然如此,陳廷敬,朕命你去山東看個究竟!」
陳廷敬心中微驚,卻只得抬手拜道:「臣遵旨!」
皇上不再多說,起身回乾清宮去。皇上似乎有些不高興了,步子有些急促。送走皇上,高士奇笑眯眯地望著陳廷敬,說:「陳大人,士奇您是知道的,肚子里沒有半點兒私心,同您相左之處,都是公事。」
陳廷敬哈哈一笑,敷衍過去了。明珠在旁邊說話:「士奇,我們都是為著朝廷,用得著您格外解釋嗎?您說是不是張大人?」
張英也只是點頭而笑,並不多說。
天色不早了,各自收拾著回家去。今兒夜裡張英當值,他就留下了。陳廷敬出了乾清門,不緊不慢地走著,覺得出宮的路比平日長了許多。從保和殿檐下走過,看見夕陽都擋在了高高的宮牆外,只有前頭太和殿飛檐上的琉璃瓦閃著金光。陳廷敬略微有些後悔,似乎自己應該像張英那樣,不要說太多的話。
陳廷敬出了午門,家人大順和長隨劉景、馬明已候在那裡了。大順遠遠的見老爺快出來了,忙招呼不遠處的轎夫。一頂四抬綠呢大轎立馬抬了過來,壓下轎杠。陳廷敬上轎坐好,大順說聲「走哩」,起轎而行。劉景、馬明心裡明白了,便只在後面跟著,不敢隨意言笑。
陳廷敬坐在轎里,閉上了眼睛。他有些累,也有些心亂。想這人在官場,總是免不了憋屈。京官又最不好做,天天在皇上眼皮底下,稍不小心就獲罪了。
今兒本來幸蒙聖安大獲讚賞,不料因為山東巡撫富倫的摺子弄得皇上不高興了。皇上派他親去山東,這差事不好辦。富倫的娘親是皇上奶娘,自小皇上同富倫玩在一處,就跟兄弟似的。有了這一節,陳廷敬如何去山東辦差?況且富倫同明珠過從甚密。陳廷敬有些羨慕親家張沠,他早年散館就去山東放了外任,從知縣做到知府,如今正在德州任上,想必自在多了。陳廷敬同張沠當年為兒女訂下娃娃親,如今光祖同家瑤早喜結連理。
陳廷敬回到家裡,天色已黑下來了。他在門外下了轎,就聽得壯履在高聲念道:「牡丹后春開,梅花先春坼;要使物皆春,須教春恨釋!」
又聽月媛在說:「這是你爹九歲時寫的五言絕句,被先生嘆為神童!你們兩個可要認真讀書,不要老顧著玩!爹在你們這個年紀,在山西老家早就遠近聞名了。」
陳廷敬聽得家人說話,心情好了許多。大順看出老爺心思,故意不忙著敲門。便又聽老太爺說道:「外公望你們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
豫朋說:「我也要二十一歲中進士,像爹一樣!」
壯履說:「我明年就中進士去!」
聽得李太老爺哈哈大笑。陳廷敬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大順這才推了門。原來天熱,一家人都在院子里納涼,等陳廷敬回家。月媛領著豫朋、壯履和幾個家人早繞過蕭牆,迎到門口來了。
陳廷敬進屋,恭敬地向老岳父請了安。月亮剛剛升起來,正掛在正門牆內的老梅樹上。
陳廷敬摸著壯履腦袋,說:「明年中進士?好啊,兒子有志氣!」
家人掌著燈,一家老小說笑著,穿過幾個廳堂,去了二進天井。這裡奇花異石,比前頭更顯清雅。月媛吩咐過了,今兒晚飯就在外頭吃,屋裡熱得像蒸籠。大順的老婆翠屏,也是自小在陳家的,跟著來了京城,很讓月媛喜歡。翠屏早拿了家常衣服過來,給老爺換下朝服。
只留翠屏和兩個丫鬟招呼著,大順同劉景、馬明跟轎夫們,還有幾十家人,都下去吃飯去。月媛替陳廷敬夾了些菜,說:「廷統來過,坐了會兒就走了。」
陳廷敬問:「他沒說什麼事嗎?」
月媛說:「他本想等你回來,看你半天不回,就走了。」
陳廷敬不再問,低頭吃飯。他心裡有些惱這個弟弟,廷統總埋怨自己在工部老做個筆帖式,不知何日有個出頭。陳廷敬明白弟弟的意思,就是想讓他這個做哥哥的在同僚間疏通疏通。陳廷敬不是沒有保舉過人,但要他替自己弟弟說話,怎麼也開不了口。
20高士奇這幾日甚是不安,好不容易瞅著個空兒,去了索額圖府上。他擔心自己在南書房說給皇上的那些話,讓索額圖知道了。這宮裡頭,誰是誰的人,很難說清楚。
高士奇是索額圖府上舊人,進府去門包是免了的。門房待他卻並不恭敬,仍叫他高相公。去年冬月,皇上設立南書房,高士奇頭撥兒進去了,還格外擢升六品中書。索府門房知道了,見他來府上請安,忙笑臉相迎,叫他高大人。往裡傳進去,也都說高大人來了。索額圖聽了勃然大怒:「我這裡哪有什麼高大人?」說話間高士奇已隨家人進了園子,索額圖破口大罵:「你這狗奴才,皇上讓你進了南書房,就到我這裡顯擺來了?還充什麼大人!」高士奇忙跪下,磕頭不止:「索相國恕罪!奴才怎敢!都是門上那些人胡亂叫的。」索額圖卻是火氣十足,整整罵了半個時辰。自那以後,闔府上下仍只管叫他高相公。
索額圖袒露上身躺在花廳涼榻上吹風,聽說高士奇來了也不回屋更衣。高士奇躬身上前跪下,磕了頭說:「奴才高士奇拜見主子!」
索額圖鼻孔里哼了聲,說:「皇上疏遠了老夫,你這狗奴才也怕見得老夫了?」
高士奇又磕了下頭說:「索大人永遠是奴才的主子。只是最近天天在南書房當值,分不了身。」
索額圖坐了起來,說:「你抬起頭來,讓老夫看看你!」
高士奇慢慢抬起頭來,虛著膽兒望了眼索額圖,又趕忙低下眼睛。索額圖滿臉橫肉,眼珠血紅,十分怕人。難道他真的知道南書房的事了?高士奇如此尋思著,胸口就怦怦兒跳。他怕索額圖勝過怕皇上,這個莽夫沒道理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