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陳廷敬說:「傅山先生,我因為反對建龍亭,已被降為四品官了。」

傅山聞言,心裡似有所動,卻不動聲色,冷眼打量陳廷敬的官服,原來真是四品了。陳廷敬的官聲,傅山早有所聞,心裡倒是敬重。只是進京一事,關乎名節,斷斷不可應允了。

五峰觀外,戴孟雄見天色已晚,甚是焦急。見珍兒從觀里出來,戴孟雄上前問道:「這位爺,眼看著天快黑了,是否請欽差大人下山歇息?」

珍兒說:「戴老爺先回去吧,欽差大人說了,他就把五峰觀當行轅,不想住到別的地方去了。」

戴孟雄心裡犯難,卻不敢執意勸說,只好先下山去了。

當夜,陳廷敬同傅山相對傾談,天明方散。

第二日,陳廷敬用罷早餐,準備下山去。傅山送陳廷敬到山門外,說:「陳大人,咱倆說好了,您如果真能如實查清建龍亭的事,我就隨您去京城!」

陳廷敬笑道:「請您去京城,這是皇上旨意;查訪建龍亭的事,這是我的職責。兩碼事。」

傅山道:「可是我去不去京城,就看您如何查訪建龍亭的事。」

陳廷敬說:「好吧,那就一言為定!」傅山拱手道:「絕不食言!」

原來陳廷敬去了縣衙,戴孟雄要陪他去鄉下看龍亭。出了城,陳廷敬撩開轎簾,外面不見一個人影,心裡甚是奇怪。

楊乃文緊跟在陳廷敬轎子旁邊,老是沖著劉景笑,樣子很是討好。劉景看著有些不耐煩,說:「楊師爺,你得跟在你們縣太爺後邊,老跟著我們幹什麼?」

楊乃文笑道:「庸書怕你們找不著路。」

馬明也忍不住了,喊道:「你到後面去吧,前面有人帶路,多此一舉!」

楊乃文覺著沒趣,這才退到後面去了。

劉景這才隔著轎簾悄聲兒同陳廷敬說話:「老爺,那年您去山東,沿路百姓跪迎。這回可好,怎麼不見半個人影?」

陳廷敬掀開轎簾,再看看外面,點頭不語。珍兒說:「那會兒我們老爺見百姓跪道相迎,十分高興。我真以為您是個昏官哩!」

陳廷敬笑了起來,說:「要不是我命大,早被你殺了!」

珍兒笑道:「我就知道您會記恨一輩子的,人家死心踏地的跟著您,就是來贖罪啊!」說得陳廷敬哈哈大笑。

走了老半天,仍不見半個人影。陳廷敬越發覺著蹊蹺,便吩咐道:「鳴鑼!」

大伙兒都覺得奇怪,不知老爺打的什麼主意。劉景說:「老爺,一個人都沒有,用不著鳴鑼開道啊!再說了,老爺您也不喜歡如此張揚。」

陳廷敬道:「聽我的,鳴鑼開道。」

劉景同馬明對視片刻,只好遵命。突然間,咣當咣當的鑼聲響徹原野,驚起寒鴉野雀,天地之間更顯寂靜。路旁的村舍仍是悄無聲息,不見有人出來探望。

楊乃文悄聲兒問戴孟雄:「戴老爺,欽差大人這是玩什麼把戲?」

戴孟雄聽著鑼聲,心裡也發慌,只得掩飾著,道:「欽差出巡,鳴鑼開道,理所當然。」

陳廷敬放下轎簾,不再注意外面,聽憑鑼聲咣當。沿路走了幾十里地,鑼聲不停地響,只偶爾驚起幾聲狗叫,就是不見有人出來瞧個熱鬧。陳廷敬心裡明白,戴孟雄早叫人到下面打過招呼了。

前頭引路的人招呼說到了,陳廷敬掀起轎簾,叫劉景停止鳴鑼。陳廷敬振衣下轎,抬眼望見寒村一處。戴孟雄也緊趕著下了轎,一個年輕轎夫伸手攙了他,說:「爹,您慢點兒。」

陳廷敬甚是奇怪,問道:「怎麼冒出個喊爹的?」

戴孟雄回道:「這個轎夫,就是犬子戴坤。」

陳廷敬打量著戴坤,約莫二十歲上下,眉眼確似其父,便道:「年紀輕輕,正是讀書的時候,怎麼來抬轎?」

戴孟雄恭敬道:「回欽差大人話,卑職家裡並不寬裕,請不起先生。況且縣衙用度拮据,我讓犬子來抬轎,也省了份工錢。」

陳廷敬點點頭,說:「國朝就需要你這樣的清官啊!」

戴孟雄笑道:「欽差大人,為官清廉,這是起碼的操守,不值得如此誇獎。」

陳廷敬望著戴坤,很是慈祥,說:「不過讀書也很要緊,不要誤了孩子前程。」

戴孟雄道:「看看再說吧。等幾年,陽曲百姓的日子越來越好了,就讓犬子讀書吧。」

陳廷敬點點頭,不再多說。戴孟雄領著陳廷敬往村子里走,說道:「百姓要是知道朝廷欽差巡訪,肯定會跪道相迎。百姓可愛戴朝廷啦!可卑職知道,欽差大人討厭擾民,就沒事先讓百姓們知道!」

陳廷敬點頭笑笑,心想一路上銅鑼都快敲破了,鬼都沒碰著一個,陽曲百姓不會都是聾子吧?陳廷敬把話都放在肚子里腌著,只拿眼睛管事兒。

戴孟雄邊走邊說:「欽差大人,這就是頭一個倡議建龍亭的村子,李家莊。」

陳廷敬早看出這個村子氣象凋弊,並不顯得富裕,便問:「怎麼個由來?誰首先提出來的?」

戴孟雄說:「村裡有個富裕人家,當家的叫李家聲。他家獨自出錢,建了龍亭。」

陳廷敬聽了,不想隨便多說什麼,暫且敷衍著:「哦,是嗎?」

戴孟雄領著陳廷敬走過村巷,忽見一大片宅院,心想這肯定就是李家了。果然見著位中年漢子跑出門來,跪伏在地上,叩首道:「草民李家聲拜見欽差大人跟縣官老爺!」

「李家聲免禮!」陳廷敬說罷回首四顧,居然沒見一個人出來觀望。

李家聲爬起來,低頭道:「請欽差大人、戴老爺屈就寒舍小坐!」

陳廷敬覺著奇怪,問道:「李家聲,你怎麼知道本官姓陳?」

戴孟雄馬上出來圓場,說:「欽差大人是當今山西在朝廷做得最大的官,您只要踏進山西,立即就家喻戶曉啊!」

陳廷敬說:「你不是說不敢讓百姓知道我來了嗎?」

戴孟雄答話牛頭不對馬嘴:「卑職平日出來,也不敢驚動百姓,這都是跟欽差大人您學的。」

楊乃文忙附和道:「我們戴老爺平日暗訪民間,布衣素食,很得民心啊!」

陳廷敬含糊著點點頭,進了李家大院。劉景不經意回頭,見不遠處有戶人家門開了,一個小孩闖了出來,奇怪地看著外面。一個婦人忙追了出來,抱著小孩慌忙往裡跑,頭也不敢回。

進了李家大門,繞過蕭牆,但見疊山鑿池,佳木俯仰,樓榭掩隱,好生氣派。池塘里結著冰,隱約可見殘荷。想那夏秋時節,李家這園子必定是江南勝景。李家聲卻連聲道:「寒舍簡陋,真是委屈欽差大人了。」

陳廷敬不說話,只隨李家聲往裡走。走過這大大的園子,這才到了李家正堂。心想這李家真是奇怪,有錢人家通常都把園子藏在後邊兒,他家卻進門就是園子。入了客堂,李家聲恭請客人上座。下人低頭過來上茶,垂手退下。陳廷敬抿了口茶,說:「李家聲,你們戴老爺說,你自家出錢建了龍亭,把皇上《聖諭十六條》刻成龍碑,本官聽了很高興。」

李家聲拱手道:「草民我能安身立命,鄉親們能和睦一家,都搭幫了《聖諭十六條》,它好比堯舜之法,必定光照千秋!」

戴夢雄說:「稟欽差大人,這個村子十六歲以上,七十歲以下,不論男女,都能背誦《聖諭十六條》。」

陳廷敬似乎饒有興趣,說:「是嗎?李家聲,你背來我聽聽。」

李家聲紅了會兒臉,抓耳撓腮半日,搖頭晃腦背了起來:「欽差大人,草民這就背了。一、敦孝悌以重人倫。二、篤宗族以昭睦鄰。三、和鄉黨以息爭訟。四、重農桑以足衣食。五、尚節儉以惜財用。六、隆學校以端士習。七、黜異端以崇正學。八、講法律以儆愚頑。九、明禮讓以厚風俗。十、務本業以定民志。十一、訓子弟以禁非為。十二、息誣告以全良善。十三、戒匿逃以免株連。十四、完錢糧以省催科。十五、聯保甲以弭盜賊。十六、解仇忿以重身命。」

李家聲背誦完,討賞似的望著陳廷敬笑。陳廷敬稱讚幾句,問道:「聖諭說,完錢糧以省催科,你們村的錢糧都如數完清了嗎?」

李家聲道:「回欽差大人話,我們村的錢糧年年完清,沒有半點拖欠!」

陳廷敬回頭望望戴孟雄,戴孟雄忙說:「欽差大人,卑職正要稟報。這個村,全村錢糧都是由李家聲代交的,因此年年都不需要官府派人催繳。」

楊乃文忘了規矩,急著在旁插話:「庸書這個錢糧師爺當得最輕鬆,不像別的縣,成天帶著衙役走村串戶,弄得雞飛狗叫!」

陳廷敬頓時來了興趣:「啊?這倒是個好辦法啊!朝廷平定雲南,最要緊的就是籌集軍餉。如果各地都依這個辦法,就不會有稅銀拖欠之事。」

戴孟雄道:「回欽差大人,陽曲縣已有三分之二的村實行了這個辦法,下一步我想讓全縣各村都按這個辦法來做。自從卑職到陽曲任職,銀糧年年都是如期如數上繳。」

陳廷敬說:「戴知縣,你們完錢糧的辦法比建龍亭更好。朝廷現在最關心的就是完錢糧。打仗是要花錢的啊!」

戴孟雄道:「卑職把這個完錢糧的辦法叫做大戶統籌。原打算等明年全縣通行之後,再上報朝廷。而建龍亭不太繁瑣,簡單易行,已在全縣推開了。」

陳廷敬頓時驚了,問:「怎麼?已在全縣推開了?你在疏請上不是說百姓有此願望,奏請朝廷恩准嗎?」

戴孟雄忙低了頭說:「百姓熱忱頗高,卑職不好潑冷水啊!」陳廷敬心裡不快,說:「我過後再同你切磋此事。先去看看龍亭吧。」

陳廷敬等隨李家聲往李家祠堂去。戴孟雄見陳廷敬臉色不太好,心裡甚是忐忑。他知道朝廷沒恩准,擅自建了龍亭,追究起來是要治罪的。

祠堂正對面有塊空坪,長有一棵古槐樹,古槐樹旁邊便是龍亭。亭有八角,雕樑畫棟,飛檐如翅。亭裡面立有雕龍石碑,上刻《聖諭十六條》。陳廷敬圍著龍亭轉了圈,細細看了碑刻,說:「亭子修得不錯。李家聲,修這個龍亭花了多少銀子?」

李家聲回道:「兩百多兩銀子。」

陳廷敬又問:「全村多少人,多少戶?」

李家聲答道:「全村男女老少二百三十二人,四十六戶。」

戴孟雄在旁搭話:「欽差大人,李家聲代完錢糧已不止這個村,周圍十六個村,一千零八戶的錢糧都是李家聲代完的。」

陳廷敬點頭不語,心裡暗自盤算。這時,大順突然趕來了。原來陳廷敬回到山西,沒時間轉道陽城老家探望父母,便打發大順回去看了看。大順已從陽城回來,先去了陽曲縣衙,知道老爺到李家莊來了,這才一路打聽著趕了過來。大順拜道:「老爺,老太爺、老太太、太太跟家裡人都好,老太太特意囑咐,要您好生當差,不要挂念!」

大順說罷便掏出老太爺的信來,遞給陳廷敬。陳廷敬讀著家信,不覺雙淚沾襟。珍兒見了,也忍不住流起淚來。劉景跟馬明也都是父母在老家的人,難免傷心起來。

戴孟雄說:「欽差大人過門而不入,有禹帝之風,卑職十分敬佩!」

陳廷敬折好家書,嘆道:「皇差在肩,身不由已。唉,這話不說了。戴知縣,李家莊的龍亭氣象威武,很不錯。」

戴孟雄見陳廷敬臉上有了笑容,似乎鬆了口氣,忙說:「感謝欽差大人誇獎。」

可陳廷敬突然冷冷地拋出一句話來:「其他地方的龍亭,暫時停建!」戴孟雄慌了,問道:「欽差大人,這是為何?」

陳廷敬道:「未經朝廷許可,擅建龍亭,應當治罪!難道你不知道?」

李家聲忙跪下,說:「欽差大人,草民這是對朝廷的一片忠心啊!」

陳廷敬說:「李家聲,你起來吧。我有話只同你們戴知縣說,先不說追不追究你。戴知縣,我們回去吧。」

李家聲盛情挽留不成,只得恭送陳廷敬等出了李家莊。陳廷敬上轎時,望了戴孟雄說:「去你家吃飯如何?」

戴孟雄支吾著,面有難色。陳廷敬笑道:「怎麼?戴知縣飯都捨不得給我吃一碗?」

戴孟雄道:「卑職家眷不在身邊,我都是在縣衙里和衙役們同吃。縣衙里的廚子,飯菜做得不好。」

陳廷敬只道無妨,你能頓頓吃,我就不能吃了?戴孟雄只好叫楊乃文速速派人下山報個信兒,叫廚子多做幾個菜。陳廷敬卻說不用,陽曲燒賣有名,做幾個燒賣就夠了。

回到縣衙,天色漸晚。飯菜尚未做好,戴孟雄請陳廷敬去內室用茶。房間甚是簡陋,裡頭只放著兩張床,一張桌子,兩張凳子,別無長物。陳廷敬問道:「你們父子同住一間?」

戴孟雄回道:「衙役們都是兩人一間,我們父子也兩人一間。我身子不太好,讓兒子同我住著,也好有個照應。」

楊乃文插言道:「縣衙里真要騰間屋子出來,還是有的。可戴老爺不願意。連庸書都是獨自住一小間,真是慚愧!」

陳廷敬自從見了戴孟雄兒子抬轎,心裡就一直犯疑惑。這會兒見戴孟雄住得如此寒傖,他真有些拿不準這位縣太爺到底是怎樣的人,只好嘴上說道:「戴知縣,你太清苦了。」

戴孟雄道:「卑職自小家裡窮,習慣了。說起來不就是個官體嗎?老百姓又不知道我住得到底怎樣,也無傷官體啊!」

說話間,外頭喊吃飯了。陳廷敬說有事要聊,就讓廚子端了飯菜進來,兩人只在房間里胡亂吃些。戴孟雄說:「我這裡有賤內自己釀的包穀燒,專從老家帶來的。欽差大人嘗嘗?」

陳廷敬說:「我本不善飲,你說是尊夫人親自釀的酒,就喝兩盅吧。」

戴孟雄先給陳廷敬酌酒,自己再滿上。兩人碰了杯,並不多說客套話,一同幹了。陳廷敬吃了個燒賣,說:「都說陽曲的燒賣好吃,真是名不虛傳!」

戴孟雄說:「這幾年,陽曲百姓吃飯已無大礙,燒賣可不是人人都能吃上。百姓哪天都能吃上燒賣,就是小康了!」

陳廷敬酒量不大,幾口包穀燒下去,眼色有些朦朧了。他不再喝酒,趁著腦子清醒,問道:「戴知縣,說說你們縣的大戶統籌吧。」

戴孟雄說:「年有豐歉,民有貧富,但朝廷的錢糧可是年年都要完的。逢上歉收年成,大戶完得了錢糧,小戶窮戶就難了。他們得向大戶去借。大戶有仁厚的,也有苛刻的。仁厚人家還好說,苛刻人家就會藉機敲詐百姓。」

陳廷敬問道:「你是怎麼辦的呢?」

戴孟雄說:「縣衙每月都會召集鄉紳、百姓,宣講《聖諭十六條》,教化民風。很多大戶感激朝廷恩典,自願先替鄉親們交納錢糧,等鄉親們有餘錢餘糧再去還上。」

陳廷敬沉思片刻,點頭道:「這倒是個好辦法。戴知縣,你把大戶統籌的辦法仔細寫好給我,我要奏報朝廷。」

戴孟雄喜形於色,連聲說好,道:「楊師爺那裡有現成的詳案,待會兒呈交欽差大人。」

用罷晚餐,陳廷敬乘夜趕回五峰觀。傅山聽說已暫禁捐建龍亭,內心暗自敬佩陳廷敬,卻又說:「大戶統籌之法,貧道不知詳情,不敢妄加評說。只是戴孟雄這等人,料也做不出什麼好事。」

陳廷敬也拿不定主意,只道不會草率行事。傅山道了安,自去歇息了。陳廷敬毫無睡意,大伙兒就陪著他閑聊。聊著聊著,又聊到了陽曲的大戶統籌。其實陳廷敬心裡老裝著這事兒。朝廷平定雲南,當務之急就是籌集軍餉。這幾年,各地錢糧都有拖欠,官府科催又屢生民變。就因沒有個好辦法。戴孟雄的法子看上去真的不錯,可陳廷敬沿路所見,陽曲百姓都如驚弓之鳥。欽差大人來了,百姓既沒有迎接的,也沒有攔路喊冤的,就連路上行人都沒有。雖說是嚴冬,貓冬也不會貓得這麼乾淨!

陳廷敬說:「我本來深感疑慮,可我看了戴孟雄的住房,又見他自己兒子當轎夫,怎麼看不覺得他像個壞官啊!」

馬明說:「那會兒老爺吩咐鳴鑼,我猜老百姓聽見了,都會以為縣太爺進村要錢要糧來了,躲在屋裡大氣都不敢出。」

大順道:「老爺,我不懂你們官場上的事兒,可是就琢磨著,他戴老爺再怎麼清廉,也犯不著讓自己兒子來抬轎啊!除非這是樁肥差!」

劉景說:「咱們不聽戴知縣說了,連工錢都沒有,還肥差哩!」

珍兒道:「有些事情啊,太像真的了,肯定就是假的。那李家聲替十六個村,一千多戶人家代完錢糧,怎麼聽著都不叫人相信。」

陳廷敬說:「可這些村子多年都不欠交國家錢糧,那是事實啊!」

珍兒道:「不是珍兒在老爺面前誇口,我家在鄉下也是大戶,我爹樂善好施,可也總不能太虧待自己。把自己家先敗了,今後拿什麼去做好事?除非李家聲代完錢糧有利可圖,不然他沒那麼傻。要不然他就是佛祖了。」

大伙兒正七嘴八舌,陳廷敬突然說道:「劉景、馬明,我想好了,速將陽曲大戶統籌辦法上奏朝廷!」

大伙兒都吃了一驚,珍兒更是急了:「老爺,您怎麼就不聽我們的呢?」

陳廷敬說:「你們且聽我說道理。朝廷現在急需納錢糧的好辦法,事關軍機,耽誤不得。且不問陽曲做得到底如何,也不問戴孟雄是清是貪,我反覆思量,覺得這個辦法倒是很好。」

馬明也說:「光看辦法,的確看不出什麼破綻。」

陳廷敬說:「劉景、馬明,明日一早,吩咐官驛快馬送出!還有,明天你倆下山,去陽曲縣城看看。我就在這裡等候戴知縣。」

珍兒見陳廷敬執意要將大戶統籌法上報朝廷,悶在心裡生氣,生生硬硬地問:「我明天幹什麼呀?」

陳廷敬笑笑,說:「你呀,呆在這五峰觀噘嘴巴吧!」

32第二日,戴孟雄領著楊乃文早早的上了五峰觀。陳廷敬吩咐珍兒倒茶,珍兒心裡有氣,只作沒有聽見。大順忙倒了茶,遞了上來。

陳廷敬說:「我已派人將陽曲大戶統籌辦法快馬奏報朝廷。如果這個辦法能解朝廷軍餉之急,戴知縣功莫大矣!」

戴孟雄喜不自禁,道:「卑職感謝欽差大人栽培!」

陳廷敬問:「李家莊的龍亭到底花了多少銀子,戴知縣知道嗎?」

戴孟雄說:「李家聲自願修建的,縣衙沒派人督辦,不知詳情。他自己說花兩百多兩銀子,應是不錯。」

陳廷敬又問:「陽曲全縣多少丁口?」

戴孟雄回道:「全縣男女丁口一萬八千四百五十人。」

陳廷敬問:「全縣每年納銀多少,納糧多少?」

戴孟雄道:「每年納銀兩萬四千七百二十三兩,納糧六千二百七十三石。」

陳廷敬點點頭,好像十分滿意:「戴知縣倒是個幹練之才,賬算得很清楚嘛!」

楊乃文忙附和道:「戴知縣有鐵算盤的雅號,算賬比庸書這個錢糧師爺還厲害!」

戴孟雄倒是謙虛,道:「回欽差大人,卑職食朝廷傣祿,心裡就只記住這幾樁事兒。」

陳廷敬望著戴孟雄微笑半日,慢條斯理地說:「戴知縣,我會奏請朝廷,從明年開始,陽曲納銀、納糧再加一倍!」

戴孟雄聽陳廷敬突然這麼一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張得老大,望了陳廷敬半天,才說:「欽差大人,此事萬萬不可啊!陽曲百姓哪有這個財力?您欽差大人也不是苛刻百姓的人啊!」

陳廷敬冷冷地說:「我不苛刻百姓,你已經苛刻百姓了!」

戴孟雄低頭問道:「欽差大人,此話從何講起?」

陳廷敬說:「李家莊丁口兩百三十二人,建龍亭花去兩百多兩銀子,差不多人平合一兩銀子。」

楊乃文早嚇得大氣不敢出,這會兒忙插話道:「欽差大人,李家莊建龍亭的銀子是李家聲自家甘願出的,攤不到百姓頭上。」

陳廷敬說:「未必村村都有李家聲?這銀子最後仍是要攤到百姓頭上去的。況且各村攀比,龍亭越建越威武,銀子還會越花越多!」

戴孟雄撲通跪下,哀求道:「我戴孟雄替陽曲百姓給欽差大人下跪了!陽曲百姓忠於朝廷,年年如期如數完稅納糧。如果再額外加稅,那可就是苛政了!」

陳廷敬瞟著戴孟雄,道:「朝廷正舉兵平定雲南,急需軍餉。陽曲百姓既然有財力,又有忠心,就該多多的報效朝廷!」

戴孟雄叩頭不止:「欽差大人,此舉萬萬不可啊!」

珍兒同大順也甚為不解,奇怪地望著陳廷敬。陳廷敬又道:「戴知縣,你陽曲冒出個大戶統籌的辦法,這是有功。私建龍亭,這是有罪。不管功罪,都得奏報朝廷,由皇上聖裁。」

戴孟雄搖頭道:「卑職不敢貪功,只敢領罪!」

陳廷敬說:「路歸路,橋歸橋。你先將全縣捐建龍亭的賬目報給我。」

戴孟雄道:「陽曲不大不小也是方圓數百里,賬目一時報不上來,請欽差大人寬限幾日!」

陳廷敬說:「好吧,限你三日!」

戴孟雄忙爬了起來,點頭道:「好好好,卑職這就告辭了!」

送走戴孟雄,珍兒笑了起來,說:「老爺,真有您的!我還真以為您不管百姓死活了哩!」

大順道:「我到最後才看出來,原來老爺是要給那戴知縣下馬威!」

劉景、馬明二位早早的就去官驛把奏摺交付送京,然後去了陽曲縣城。街上積雪很厚,不見幾個人影。劉景問:「馬明,你看出什麼沒有?」

馬明說:「冷清。」

劉景說:「不光是冷清。我一路走來,沒見一個叫花子。但凡縣城裡頭,叫花子是少不了的。偏偏這陽曲縣城裡沒有,就不對勁!」

馬明道:「早就不對勁了。老爺去李家莊,沿路沒見著半個人影!」劉景笑道:「老爺可是不好糊弄的,他心裡明白得很!」

這時,忽聽鑼聲哐當,街上僅有的幾個行人馬上逃往僻靜處躲避。劉景、馬明也連忙跑進一家飯鋪。店家忙問:「兩位,吃點什麼?」

劉景隨口答道:「來兩碗面吧!」

不料店家吃驚地張了嘴,半天不答話。馬明問道:「怎麼了,店家?」

店家道:「二位快走吧,我們不做生意了!」

劉景也覺著奇怪:「這可怪了,是你問我倆吃點什麼。我本來還不想吃的,看你這麼客氣,才要了兩碗面。」

聽外頭鑼聲越來越近,店家急得不行:「二位,你們快走吧。」

馬明問:「店家,為什麼有生意不做?」

店家道:「我不能說,你們快走吧。」

劉景說:「店家,我們兄弟倆走南闖北,還沒見過你這樣莫名其妙的人。你今兒個不說出個子丑寅卯來,我們還就是不走了!」

店家無奈,才說了真話:「怕驚了欽差!」

劉景故作糊塗:「什麼欽差?」

店家道:「反正縣衙是這麼吩咐下來的,客人只要是外地口音,概不招呼,說是怕驚了欽差!」

原來劉景跟馬明雖是山西人,在京城裡呆了十來年,口音有些變了。馬明笑笑,說:「咱也是山西人。店家,做生意同欽差有什麼關係?」

這時,鑼聲更加近了,劉景、馬明二人走到門口,悄悄兒把門帘撩起一條縫兒,原來見戴孟雄的轎子在街上走著,後面跟著楊乃文及幾個衙役。

聽得鑼聲遠了,劉景、馬明二人出了飯鋪。劉景說:「馬明,怎麼百姓們見了戴知縣,就像見了老虎似的?」

馬明道:「楊乃文還說他們戴知縣平日是布衣私訪哩!」

劉景說:「我看陽曲大有文章!馬明,我有個主意。」

馬明道:「劉兄請講!」

劉景笑笑,說:「我倆一個再去李家莊看個究竟,一個在縣城裡要飯!」

馬明聽了,覺得不可思議:「要飯?」

劉景說:「就是扮叫花子啊!」

馬明忙搖頭說:「要扮你扮,我才不扮哩!」

劉景說:「這是正經事,我倆划拳吧,誰也不吃虧。」

馬明想想,只好同劉景劃了拳。三拳劃下來,馬明輸了,扮叫花子。馬明很不情願,也只好認了。

戴孟雄回到縣衙,往籤押房的椅子上一坐,又神氣活現了。楊乃文先是罵了半日髒話,才說:「這個陳廷敬,說變臉就變臉!戴老爺,這建龍亭的銀子是如實報還是怎麼報?」

戴孟雄哼哼鼻子,說:「不是怎麼報,而是不能報!」

楊乃文道:「可人家是欽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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