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戴孟雄笑道:「欽差怎麼了?不是我戴某輕慢欽差!建龍亭是百姓自願的,他們出多少銀子,不用上報縣衙。如今要我三日之內報個數目出來,報得出嗎?陽曲這麼大,天寒地凍的,跑得過來嗎?」
楊乃文問:「那怎麼辦?」
戴孟雄說:「拖著!」
楊乃文聞言大驚:「您敢拖?」
戴孟雄說:「怎麼不敢拖?陳廷敬急著請傅山赴京,他等不了幾日的。」
楊乃文又問:「那下面的龍亭還建不建?」
戴孟雄說:「建,怎麼不建?下面是百姓自願建的,上面摺子是巡撫大人轉奏的,皇上哪怕怪罪,也怪不到我頭上。陳廷敬說治罪,他治呀?叫他一個一個老百姓去治吧。」
楊乃文笑道:「戴老爺真是深謀遠慮!」
戴孟雄說:「說不準皇上還就喜歡下面建龍亭哩!皇上他也是人啊。告訴你,對付這京城裡來的官呀,樣子做得恭敬些,話說得好聽些,就糊弄過去了!我們該怎麼做,還怎麼做!」
楊乃文點頭不止,說:「有道理!有道理!庸書見您在五峰觀不停地叩頭,以為老爺您怕哩!」
戴孟雄哈哈大笑,道:「怕?你隨我這些年,見我怕過誰?上頭來的這些官呀,你儘管多磕頭,私下裡想怎麼糊弄就怎麼糊弄!我往日聽上頭那些做官的自己說,他們在皇帝老子那裡,也是磕頭磕得越響,皇帝老子越高興!」
楊乃文拊掌而笑,道:「長見識,長見識!」
這時,忽聽外頭有人喧嘩。衙役進來回話,說有個叫花子硬要撞進縣衙來。戴孟雄罵道:「叫花子?陽曲百姓安居樂業,怎麼會有叫花子?準是哪裡冒出來的刁漢!」
楊乃文叫知縣老爺息怒,自己跑了出去。果然見個叫花子破衣爛衫,臉上髒兮兮的,已撂倒幾個衙役,直奔大堂而來。楊乃文厲聲喝令:「大膽叫花子,怎敢咆哮縣衙!打出去!」
衙役們從地上爬起來,舉棍追打過來。那叫花子身手敏捷,閃身躲過,一跳就到了楊乃文面前。叫花子正是馬明所扮,楊乃文早已辨認不出。馬明嘻笑著問道:「敢問這位可是知縣大老爺?」
楊乃文叉腰站在大堂門口:「還不老老實實任打!」
馬明說:「知縣老爺,您打人也得講個道理!」
楊乃文道:「誰跟你講道理?打!」
衙役揮舞著棍子,就是打不著馬明。馬明見衙役越來越多,一把抱住楊乃文,說:「你們別動手啊,傷著了知縣老爺可不關我的事啊!」
楊乃文罵道:「臭叫花子,大膽放肆!還不快快放手!」
馬明說:「我只想問個明白!我要了十幾年飯了,沒見過像你們陽曲的,不準叫花子要飯!我都快餓死了,只好找縣衙要飯來。」
楊乃文被馬明抱得快憋了氣,只得叫衙役們都退下。馬明放了手,望著楊乃文嘻笑。楊乃文道:「哼,還說快餓死了,你抱得爺爺我骨頭都快散了!」
馬明說:「幸好我還餓著,不然您的骨頭真散了!」
楊乃文朝衙役們使了個眼色,道:「你們帶他去個地方吃飯!」
衙役們會意,領著馬明往衙門左邊院子走。楊乃文回到籤押房,稟報了知縣老爺。戴孟雄罵了幾聲刁民,回屋歇息去了。楊乃文請老爺儘管放心歇著,衙門裡的事他先頂著就是了。
馬明見前頭是監牢,佯作驚恐,問:「你們怎麼把我帶到這裡來?」
眾獄卒蜂擁而上,沒頭沒腦地將馬明推進了牢房。牢門哐當幾聲鎖上了。馬明沖著獄卒大叫:「我犯了什麼法?在陽曲要飯就得坐牢?」
馬明不見獄卒們回頭理他,卻聽得身後一片暴笑聲。有個老叫花子笑道:「我們都是叫花子!」
馬明定眼一看,見牢房裡關的人多半衣衫襤褸,面如菜色,便問道:「你們都是要飯的?要飯坐牢,你們還好笑?」
老叫花子又笑道:「你這個人傻不傻?呆在裡頭有吃有喝,有地方睡覺,你還不知足?你得感謝欽差!」
馬明說:「我要飯關欽差什麼事?」
老叫花子說:「陽曲來了欽差,知縣老爺就把我們這些叫花子全部關起來。我們樂意啊!管吃管住的!我就怕欽差早早的回京城去!數九寒天的,在外頭冷啊!」
馬明道:「我還是不明白,我們要飯礙著欽差什麼了?天子腳下也有人要飯啊!」
老叫花子說:「人家戴知縣是朝廷命官,陽曲老百姓過得好好的,怎麼會有人要飯?再說了,我們這些人走村串戶的,聽說的事兒多,人家知縣老爺也怕我們嘴巴亂說!」
馬明不經意瞥見牆角有個犯人,衣著整潔,正襟危坐,面無表情。馬明想同他打招呼,那人只是不理。馬明覺得奇怪,問老叫花子:「他是什麼人?一本正經的。」
老叫花子說:「人家是縣官老爺!」
馬明真的奇怪了,心想這裡怎麼又出了個縣官老爺呢,故意問道:「他是知縣老爺?知縣老爺自己關自己?」
叫花子們又哄然大笑,都說新來這個人真好玩。牆角那個縣官老爺充耳不聞,只把腰板挺得筆直。老叫花子說:「他是陽曲的向縣丞,得罪了知縣戴老爺!」
馬明過去打招呼,向縣丞仍是不理。馬明便激將道:「我看他不像縣丞。縣丞怎麼同我們叫花子關在一起?」
有人便說:「幸好他同我們叫花子關在一起,不然早被牢頭獄霸打死了!當官的,人人都恨!」
老叫花子說馬明:「你也不自量,人家是縣丞,怎麼會理你個叫花子?」
馬明笑道:「他還沒想清楚自己是誰。他要還是縣丞呢?就得聽我們老百姓說話。他要是犯人呢?就得聽我們難兄難弟們說話。」
向縣丞終於瞟了眼馬明,道:「你有話就說,羅索什麼?」
馬明說:「戴知縣是有名的清天大老爺,你幹嗎同他老人家過不去呀?我叫花子都聽說,戴老爺建龍亭,皇上都知道了。我還聽說,戴老爺吩咐大戶人家統籌田賦、稅糧,年年如數完稅納賦。」
向縣丞大覺奇怪,望著馬明,問:「你一個要飯的,怎麼知道得這麼多?」
馬明道:「我正是因為要飯,走村串戶,道聽途說,見多識廣。」
老叫花子卻說:「怪了,我們也是要飯,怎麼就不知道這些事情?我們只知道哪裡殺了人官府沒有捉到兇手,哪家媳婦偷人被男人砍了。」
叫花子們大笑起來,都覺著新來的這個人有些怪。
33劉景再上李家莊,已是晌午。村裡仍是不見半個人影,只見斷壁殘垣上積著雪,偶有露出雪來的衰草在寒風中抖索。劉景隨意走到一家門前,敲了半日,聽得裡頭有微弱的聲音,問道是誰。劉景只道是外鄉人,凍得不行了,想進來避避風。聽得裡頭說聲進來,劉景就推門進去了。裡頭很陰暗,劉景環顧老大一會兒,才看見炕上坐著位瞎老頭。
老翁說:「外鄉人?炕上坐吧。」
劉景坐了上去,卻見炕上冰冷的。劉景問道:「老人家,就您一個人在家?」
老翁說:「家裡人都到祠堂背聖諭去了。」
劉景問:「背什麼聖諭呀?聽著真新鮮!」
老翁長嘆道:「就怪那欽差!」
劉景問:「什麼欽差?」
老翁說:「你是外鄉人,不知道啊!這幾天京城裡來了個欽差。欽差昨日還到過我們李家莊,縣衙怕我們驚著了他,不准我們出門。」
劉景說:「不瞞您說,我是打京城裡來的生意人,皇上出行都是見過的。皇上出行,也不禁百姓出門啊!」
老翁搖頭道:「您不知道啊,陽曲是知縣說了算,李家莊是李家聲說了算。我今年九十五歲了,經過了兩個朝代,也從沒聽說哪位皇上要百姓背聖諭」
劉景說:「老人家,我剛從京城裡來,怎麼就不知道朝廷要百姓背聖諭呀?肯定是你們那個李家聲在搞鬼!」
老翁道:「這話我可不敢說啊!」
劉景心裡早已有數,猜著李家聲很可能是個劣紳,便設法套老翁的話兒。老翁悲嘆許久,心想同外鄉人說說也無妨,便道:「李家聲人面獸心,口口聲聲為鄉親們好,替鄉親們代交賦銀、稅糧,暗地裡年年加碼,坑害鄉親啊!」
劉景想弄清來龍去脈,故意說:「你們可以自己交呀!」
老翁道:「說來話長。前幾年我們這兒大災,小門小戶的都完不起錢糧。李家聲就替大家完了。從那以後,家家戶戶都欠下了李家聲的閻王債。賬越滾越多,很多人家的田產就抵給李家聲了。田產歸了李家聲,賬還是一年年欠下去,沒田產的人家,連人都是李家聲的了!白白給他家幹活!」
劉景恨恨道:「這分明是劣紳,你們可以上衙門告他呀!」
老翁說:「上哪裡告狀?李家聲同縣衙里的戴老爺是拜了把子的兄弟,替他撐腰啊!李家聲還養了幾十人槍的家丁,誰惹得起!」
劉景道:「全村這麼多人,就沒有一個人敢出頭告他?」
老翁說:「哪只是一個村啊,周圍十幾個村的田土都快變成李家聲的了!男女老少幾千人,沒誰敢吭聲啊!今日李家聲又讓大家去背聖諭,背不出的要罰三十斤大白面!」
劉景說:「我打京城沿路走了上千里地,沒聽說哪裡要老百姓背聖諭,還要罰大白面那就更奇了。我說呀,你們真得告他!」
這時,忽聽外頭傳來哭聲。老翁側耳傾聽,哭聲越來越近,門被猛地推開,進來一個黑瘦小夥子,原來是老翁的孫子:「爺爺,我娘她弔死了!」
老翁哀號道:「老天呀!黑柱,你娘她咋回事?」
黑柱哭道:「我娘背了三次都沒背過,李家聲說要罰一百斤大白面!娘想不開,跑到祠堂後面的老榆樹上弔死了!」
劉景出門看看,見黑柱娘的屍體直挺挺放在塊木板上,一個中年男人守在旁邊痛哭。劉景聽鄉村們勸慰,知道黑柱他爹叫大栓。
突然,見黑柱手裡拿著菜刀,從屋子裡衝出來。幾個女人忙跑上去,死死抱住黑柱,勸道:「黑柱,你別做蠢事了,你這是去送死!」
黑柱怒吼道:「我要去殺了李家聲!」
老翁倚著門,高聲喊著:「鄉親們行行好,搶了黑柱的刀,他不能去送死啊!」
一位大嬸喝斥黑柱:「他家養了那麼多惡狗,你殺得了他嗎?」
劉景接了腔,道:「殺得了他!」
大伙兒突然發現這裡有個陌生人,都驚疑地望著他。劉景說:「李家聲作惡多端,該千刀萬剮!」
有男人問道:「敢問這位是哪來的好漢?」
劉景說:「你們先別管我是什麼人。李家聲借口背誦聖諭,敲詐鄉民,逼死人命,其罪當死!」
有人又問道:「聽你官腔官調的,莫不是衙門裡的人?」
劉景道:「我說了,你們不要管我是什麼人。李家聲應交衙門問罪,鄉親們千萬不可魯莽行事!」
有人說:「越聽你越像衙門裡的人了。李家聲同縣衙戴老爺同穿一條褲子,誰去問他的罪?」
劉景只道:「我領你們去捉了李家聲,送到衙門裡去!」
大夥仍將信將疑:「好漢,你怕是二郎神下凡啊!李家聲養著幾十家丁!」
劉景說:「你們跟我來,我自然拿得了他!」
劉景說罷,掉頭往外走。大栓同黑柱父子操了傢伙,跟在後面。男人們湊在一起嘀咕幾句,也都跟上了。幾個婦人飛跑著去家家戶戶報信,不多時全村男人都出來了。男人們操著扁擔、鐵鍬、菜刀,跟著劉景往李家聲家趕去。
祠堂里出了事,李家聲早已回到家裡,躺在在炕上抽水煙袋。下邊人聽得風聲,慌忙報信。李家聲一怒而起:「李大栓他敢!把人都給我叫上!」
下人又道:「老爺,裡頭還有個人,像是昨天跟著欽差大人的!」
李家聲大驚,問:「沒看錯嗎?」
下人道:「沒看錯。」
李家聲低頭想想,一拍大腿,笑道:「好,我叫他亂棍打死!」
李家大門緊閉,幾十家丁靜候在裡頭。鄉親們擂門半日,李家聲喊道:「放他們進來,別把門給弄壞了!看他們敢怎樣!」
鄉親們蜂擁而入,朝李家聲叫罵。李家聲雙手叉腰,大聲叫喊:「你們想怎麼樣?我可是奉了欽差大人的吩咐辦事!」
劉景喝道:「李家聲!」
劉景正要開口,李家聲卻指著他大喊起來:「鄉親們,這位就是欽差大人手下!你們問問他!」
劉景怒道:「李家聲,你真是大膽!」
黑柱不分青紅皂白,朝劉景圓睜怒眼:「原來你是欽差的人?我先殺了你!」
黑柱舉刀便朝劉景砍去。劉景閃身躲過,反手奪了黑柱的刀。鄉民們覺得上當了,掉轉棍棒朝劉景打來。劉景來不及開口,先招架幾個回合,跳出圈外,大聲喊道:「鄉親們,你們聽我說!」
大栓血紅著眼睛,道:「官府的話我們不相信,今日先殺了你再說!」
大栓說著便往前撲,劉景把他一掌打回,回頭叫罵李家聲:「李家聲,你假傳欽差旨意,已是死罪!你還魚肉百姓,逼死人命,該千刀萬剮!」
鄉親們停了手中棍棒,不知如何是好,都愣在那裡。李家聲直想挑撥鄉親們打死劉景,又喊道:「欽差大人專門來陽曲督造龍亭,命我教鄉親們背誦聖諭。不然,我李家聲哪有這麼大的膽子?」
劉景道:「你膽子還小嗎?你強迫鄉親們背誦聖諭,已逼死人命了!你還包攬賦稅,擅自加碼,盤剝百姓,膽大包天!」
李家聲哈哈大笑道:「包攬稅賦?我們戴知縣管這叫大戶統籌,欽差大人還要把我這個辦法上奏朝廷哩!」
劉景說:「你休想煸動鄉親們!我就是要拿你去見欽差大人!」
李家聲笑道:「你想拿我?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我還要拿你哩!我今兒個先滅了你!」
家丁們黑壓壓擁了過來,劉景左右扑打,漸漸有些抵擋不住。鄉親們沒了主張,不知朝哪邊下手。黑柱喊道:「爹,看樣子欽差是個好官!」
大栓道:「他是好官,我們就幫他!」
大栓父子說罷,上前去給劉景助戰。鄉親們見狀,吆喝著朝家丁們打去。李家聲見鄉親們人多勢眾,畢竟心裡犯怯,想溜回屋裡去。劉景飛身上前,擒了李家聲,喊道:「你們都住手!不然我先斬了這個惡人!」
家丁們見勢不妙,都收了手。
天色慢慢黑了下來。劉景同大栓、黑柱並幾個青壯漢子,連夜帶著李家聲去了縣衙。戴孟雄已經睡下,聽得通報,慌忙跑到大堂,指著李家聲鼻子痛罵,吩咐衙役把他關進監牢。李家聲自是喊冤不止,戴孟雄黑著臉,像個鐵包公。
馬明見李家聲被帶了進來,便知道劉景已從李家莊回來了。他早已同向縣丞悄悄兒露了底細。原來向縣丞名喚向啟,私下說過要參戴孟雄,不料前幾日被姦邪小人傳了話。戴孟雄知道欽差來了,便先把向啟關了起來,過後再尋法子收拾他去。
34陳廷敬同傅山正吟詩作畫,劉景一頭撞了進來,匆匆把李家莊的事情說了。陳廷敬聽了臉色大變,沒想到看上去再好不過的大戶口統籌,卻是劣紳坑害百姓之法!他上的那個摺子,若是叫皇上准了,那就害了天下蒼生!陳廷敬痛悔不已,卻不知如何處置。倘若再上摺子奏請皇上不要准那大戶統籌辦法,必然獲罪。皇上一來會怪他處事草率,情同戲君;二來朝廷正缺錢糧,皇上明知這個辦法多有不妥也會照行不誤。陳廷敬背手踱步,琢磨再三,道:「我得連夜寫個摺子,請求皇上不要准那大戶統籌之法。」
劉景也察覺事有不妥,問:「老爺,這成嗎?」
陳廷敬嘆道:「我知道你是擔心我獲罪。我受責罰事小,天下百姓受苦事大!」
傅山勸慰道:「陳大人不必自責,您的心愿是好的。下面奸人弄出來的把戲,你們京官下來,最易上當!」
陳廷敬突然發現不見馬明,問道:「馬明呢?」
劉景聽說馬明還沒有回來,也急了起來,便把他倆如何划拳,馬明如何又扮了叫花子的事說了。大家聽了,都笑了起來。陳廷敬也忍俊不禁,笑道:「你倆怎麼像玩孩子把戲?」
劉景道:「老爺,您不知道,陽曲街上也是行人稀少,最奇的是不見叫花子。我想這縣城裡啥都可以少,只有叫花子少不得的。沒有叫花子,肯定有文章。」
陳廷敬道:「看來陽曲縣衙廟小妖風大,馬明不會出事吧?他沒說扮了叫花子如何行事?」
劉景說:「他說直接去縣衙要飯,看戴孟雄如何處置。」
珍兒說:「真怕出事。戴孟雄是見過他的,認出來了,不要加害他?」
大順哼著鼻子,說:「我不信他真吃了豹子膽,敢加害欽差的人!」
正是這時,有人進來稟報,說陽曲知縣戴孟雄來了。劉景不由得操起了桌上的刀,陳廷敬搖搖手,悄聲說:「看他如何說吧。」
戴孟雄進得門來,哭喪著臉,撲通跪在地上,道:「萬萬請欽差大人恕罪!」
陳廷敬問道:「你何罪之有?」
戴孟雄說:「卑職有失察之罪!屬下向啟,一直欺瞞我。他同李家聲等劣紳暗中勾結,做了很多傷天害理的事情。什麼捐建龍亭、大戶統籌,都是向啟弄出來糊弄上頭的鬼花樣!其實是藉機掠奪百姓!」
陳廷敬說:「朝廷接到的捐建龍亭的奏本,可是你請山西巡撫轉奏的!」
戴孟雄叩頭道:「卑職罪該萬死!卑職上奏以後,才發現其中另有文章。可是,卑職怕丟了烏紗帽,只好順水推舟,一邊想實實在在的把龍亭建好,一邊著手查辦向啟。欽差大人來陽曲之前,卑職已把向啟關起來了。」
陳廷敬說:「你答應得好好的,三日之內把建龍亭的捐錢賬目交給我,原來是在蒙我啊!」
戴孟雄道:「卑職有苦難言,萬望欽差大人恕罪!還有那大戶統籌辦法,只要管住大戶人家不藉機敲詐,也未必不是件好事。我想將計就計,乾脆把向啟盤剝百姓的壞事做成好事。事已至此,卑職只好如此。」
陳廷敬又問:「今日可曾有個叫花子到縣衙要飯?」
戴孟雄道:「聽師爺楊乃文說,確實有個叫花子到縣衙鬧事,把他關起來了。」
劉景問道:「這就奇怪了,叫花子要飯也犯法了?」
戴孟雄道:「說到這事,卑職正要稟報,聽說欽差要來,向啟怕露了馬腳,瞞著我把城裡的叫花子都抓起來了。我也是剛剛知道這件事情,已吩咐下去連夜把叫花子放了。欽差大人為何問起那個叫花子?」
陳廷敬笑而不答,只道:「戴知縣果然幹練,今日事今日畢,絕不過夜啊!」
戴孟雄叩首道:「卑職哪敢受此誇獎!萬望欽差大人恕罪,明日請欽差大人和卑職一道同審向啟跟李家聲。」
陳廷敬說:「好,我答應你。你回去吧。」
戴孟雄走了,陳廷敬說:「這回馬明可受苦了。深更半夜,數九寒天,城門緊閉,他上哪裡去?」
劉景覺得不好意思,就像他害了馬明似的,說:「唉,只怪他運氣差,划拳划輸了,不然我去扮叫花子。」
陳廷敬道:「陽曲的鬼把戲,到底罪在戴孟雄,還是罪在向啟,現在都說不準。」
珍兒道:「我看肯定都是戴孟雄搞的鬼!」
陳廷敬說:「我也感覺應該是戴孟雄之罪,但辦案得有實據!他敢把向啟同李家聲交到我面前來審,為什麼?」
劉景道:「除非他同李家聲串通好了,往向啟頭上栽贓。」
陳廷敬說:「李家聲害死人命,反正已是死罪,他犯不著再替戴孟雄擔著。我料此案不太簡單。天快亮了,你們都歇著去,我自會相機行事。」
劉景、大順等退去,陳廷敬卻還得趕緊向皇上寫摺子。珍兒看著心疼,又知道勸也沒用,就陪在旁邊坐著。天快亮時,摺子方才寫好。珍兒侍候陳廷敬小睡會兒,匆匆起床用了早餐,下山往縣衙去。
陳廷敬在縣衙前落轎,戴孟雄早已恭敬地候著了。楊乃文低頭站在旁邊,甚是恭順。戴坤仍是轎夫打扮,遠遠的站在一旁,偷偷兒瞟人。進入大堂,陳廷敬同戴孟雄謙讓再三,雙雙往堂上坐下。衙役們早已在堂下分列兩側,只等著吆喝。戴孟雄問:「欽差大人,我們開始?」
陳廷敬點頭道:「開始吧。」
戴孟雄高聲喊道:「帶陽曲縣丞向啟!」
吆喝下去,竟半天沒人答應。戴孟雄再次高喊帶人,仍是不見動靜,便厲聲喝斥楊乃文,叫他下去看看。過了好半晌,楊乃文慌忙跑來,回道:「回欽差跟戴老爺,典獄說向啟昨日夜裡跑掉了!戴老爺吩咐放了叫花子,不曾想向啟跟李家聲,都混在叫花子裡頭逃走了!又說李家聲已被人殺死,正橫屍街頭。庸書猜測,這必定是向啟殺人滅口。」
陳廷敬頓時急了,他昨夜左右尋思,想到了種種情形,就是沒想到會出現這等變故。陳廷敬料定鬼必是出在戴孟雄身上,不然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情?說好要審的兩個人,一個死了,一個不見了。戴孟雄見陳廷敬陰沉著臉,便一副請罪的樣子,道:「欽差大人,卑職也不知道事情會弄成這樣呀!這案子就沒法審了。」
陳廷敬緩緩道:「我想這案子還得繼續審。」
戴孟雄忙點頭道:「當然審!當然審!可是……審誰呢?」
陳廷敬突然喊道:「帶陽曲知縣戴孟雄!」
戴孟雄頓時傻了,臉色先是發紅,再是發白。劉景一手按刀,大步上前就要拿人。戴孟雄呼地站了起來,咆哮道:「欽差大人,我可是朝廷命官,不是你隨便可以審的!我戴孟雄堂堂正正,兩袖清風,治縣得法,牧民有方,年年錢糧如數上解,山西找不出第二個!」
陳廷敬卻是語不高聲,說道:「陽曲百姓只知戴老爺,不知向縣丞,你休想往他頭上栽贓!李家聲雖已死無對證,可他早已向劉景一一招供了。」
戴孟雄吼道:「李家聲已死,你休想拿死人整活人!」
陳廷敬一拍桌子,道:「劉景,先把他拿下!」
劉景拿下戴孟雄,推到堂下按跪了。戴坤本是低頭站在外頭,聽得老爹被擒,腰板忽地挺了起來,飛跑著衝進大堂,高聲叫罵。卻見外頭突然閃進一人,一把揪住了戴坤。此人正是馬明,穿得破破爛爛,向啟跛著腳隨在後面。
向啟身上滿是血污,上前拜見了陳廷敬。原來,戴孟雄昨夜吩咐放了叫花子,為的就是殺人滅口,矇混過關。他算死李家聲會趁亂逃掉,向啟必定要去追趕。戴坤便同楊乃文候在外頭僻靜處,各自抽刀砍了他們。馬明緊追而來,向啟同李家聲都已倒地。李家聲慘叫不止,向啟只緊緊按著大腿。戴楊二人見遠處有人,趕緊跑開了。哪知楊乃文畢竟是個書生,下手無力,又沒有砍著要緊處,向啟竟撿回條性命。李家聲是戴坤下的手,叫喚著就咽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