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秦桑聽了這番話愣住了,不由笑道:「你可把我鬧糊塗了,昨天的什麼事……」
姚雨屏道:「我知道姐姐你大人大量,不會跟不相干的人一般見識。家母也再三地對我說,叫我不要在你面前說起這件事,省的要你煩惱。可是我想著這事因為我家裡人辦的不對,不應該叫她來,所以我今天一定要給你賠個罪。」
秦桑心裡仍然是糊塗的,看她鄭重其事了向自己鞠躬,連忙將她扶了起來,說道:「行了行了,我沒有生氣。」
姚雨屏說道:「雖然姐姐不生氣,可是我心裡怪難過的。那個閔紅玉,從來就是跟個妖精似的,我媽媽也不喜歡她。這回是管家寫了單子邀的戲,家母因為事情太多,也沒顧得上仔細看,才讓姐姐受了這樣的委屈。」
秦桑聽了,才恍然大悟,想起難怪昨天見到那個花旦眼熟,原來是閔紅玉。
怪不得昨天眾人是那樣的眼神,閔紅玉登台的時候,還有人回頭打量自己,去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而自己倒是被蒙在鼓裡,易連愷也真沉得住氣,他到姚家來,卻未必不知道這事,所以特地來一趟,將自己帶走,省的別人看笑話。
不過在旁人眼裡,難道自己還不夠笑話嗎?
這陣子因為易連愷待她格外的溫存,所以秦桑對他的態度多少有些改變。覺得他不是那麼難以相處,可現在偏有出了這樣的事情,秦桑覺得這才是他的本性,自己嫁給這樣的一個浪蕩子,真是大大的不幸。
都說是齊大非偶,如果自己當年不能嫁給酈望平,哪怕嫁給別人,就算不是兩情相悅,相處的日子久了,只要自己以誠相待,對方多少會對自己有幾分真心。至少不會在外面這樣放浪形骸,弄出這樣的難堪來。
昨天這麼對客人,未必不在心裡笑話她吧。尤其是那麼晚了,易連愷還特地來一趟,別人都明白是為什麼,獨獨她還以為他是真的為著她不愛應酬,所以才來替她找個借口先行離開的。
這樣的人,自己怎能託付終身!
她心裡雖然一陣陣難過,臉上卻一點也沒有露出來,反倒心平氣和地對姚雨屏說:「我叫你出來,其實是想問一問你別的事情。」當下便將易連愷的擔心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又說道:「我倒不是疑心你的眼光,只是怕你上別人的當。畢竟你年輕,若是遇上那些騙人的,免不了吃虧。」
姚雨屏說:「我懂得姐姐的意思,不如我幾時將她約出來,也讓姐姐見一見,姐姐自然就明白了。」
秦桑握著她的手,說道:「這樣也好,我也樂意替你參謀一下。」
她們兩個躲起來說了一會兒話,仍舊出來,正好易連愷也來了,於是一起出去吃酒席。
姚家雖然是個守舊的人家,但除了壽宴之外,卻也有西洋式的招待酒會,專門辟了一間大屋子做跳舞廳。
易連愷是個喜歡跳舞的,秦桑剛嫁過來的時候,也跟著他學會了跳舞,易連愷拉著她去跳舞。秦桑想到昨天閔紅玉的事情,覺得格外的不耐煩,可這是在別人家裡,又是身為客人,只能淡淡地說:「你去跳舞吧,我跟姚小姐坐會兒,說說話。」
姚雨屏知道秦桑已經將自己的事情說給易連愷聽,見到易連愷,也覺得害羞,紅著臉說:「公子爺請放心,這裡有我陪著少奶奶呢。」
易連愷看著姚雨屏在這裡,也不好說什麼,正巧有幾個相熟的朋友走進來,叫著易連愷的字:「蘭坡怎麼不跳舞?」
還有人說:「公子爺好久沒跳舞了,今天一定要見識見識。」
那些人七嘴八舌地說著,簇擁著他,一直將他拉到舞池裡去了。
秦桑本來就疏於應酬,而且聽戲打牌跳舞,樣樣都不是她喜歡的。
這一天姚府上的戲一直到凌晨兩點才散,所以坐車回去的時候,秦桑就在車上睡著了。
迷糊中感覺易連愷將她打橫抱起來,見她睜開眼,他只是說道:「怎麼又醒了。」
秦桑看他抱著自己已經走上樓梯了,於是說:「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易連愷說道:「你又不重,再說你下來一走,回頭又睡不著了。」
秦桑心裡十分不樂意,但知道拗不過他,說話間,易連愷已經將她抱緊房間,放到床上。
到底是抱了一個人走了這麼一段路,他微微有點喘息,就勢摟著秦桑,頭一歪倒在枕頭上,整個人就躺在她身旁。
秦桑卻撥開他的手,自顧自做起來去卸妝,易連愷說道:「你要洗澡嗎?我去替你放水。」
因為這裡原來並不是住家,後來改建的浴室在卧房的外頭,秦桑本來就不想搭理他,見他出去放水,她起身卻將房門給反鎖上了。
等易連愷懂浴室回來,推不開房門,他心頭火起,拍了兩下,聽不到秦桑回應他,他氣的「咚」的一聲踹了一腳房門。秦桑正擔心房門經不起他再踹幾腳,給踹開了,誰知道這樣一聲之後,再無聲息。
過了片刻,秦桑聽到樓梯那裡「咚咚」腳步聲連響,想必他一生氣,下樓出去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朱媽來伺候她梳洗,皺著眉頭直嘆氣:「這才太平了幾天,又這樣鬧……」
秦桑心裡不耐煩,只不做聲。
下午的時候,姚雨屏給秦桑打了一個電話,先閑談了幾句,然後頓了一頓,說:「今天我約了他。」
秦桑打起精神,說道:「那我裝作偶然遇上,去瞧一瞧,到底是怎樣一個人,讓你這樣動心。」
姚雨屏正巴不得,於是說道:「我約了他下午三點在西勝庄,你也來吧,我請你喝咖啡。」
秦桑笑道:「喝咖啡到不必了,將來如果能喝一碗冬瓜湯,我倒是很樂意的。」
姚雨屏雖然是符遠人,卻也有北方的同學,知道喝冬瓜湯是什麼典故,覺得老大不好意思。
秦桑也知道她臉皮薄,不便過分跟她玩笑,於是講話題叉開,最後大家約定下午三點在西勝庄見面,才掛上電話。
到了約定的時間,秦桑換了衣服,讓司機把自己送到西勝庄。
西勝庄座落在符湖邊上,原來是間老字號的中餐酒樓,後來被人盤下來,改成吃西洋大菜的館子,生意一向興隆。現在是下午茶的時間,不是飯點,人還不算多。
秦桑到了之後,看見姚雨屏已經到了,遠遠地對她叫了聲「姐姐」,然後微微紅著臉說:「他還沒來呢。」
秦桑打趣她:「別不是怕羞,所以不肯來了吧。」
姚雨屏說:「我可沒告訴他還約了你在這裡,所以他一定會來的。」
秦桑道:「你這個小機靈鬼,你不告訴他,回頭他來了,你怎麼向我介紹他呢?」
姚雨屏說:「只當作是偶然遇見的樣子,咱們不是早就說好了嗎?再說你替我把一把關,好好瞧瞧這個人到底怎麼樣。」
秦桑說:「那倒是義不容辭。」
當下秦桑叫過茶房來,另挑了一個位置,那個位置雖然在姚雨屏的斜對面,可是正好被一架屏風掩去了一大半,從外面進來的人看不到這裡,坐在裡面的人,卻能看清楚外面。
秦桑點了咖啡,剛剛喝了一半,突然姚雨屏對她遞了個眼色,然後姚雨屏笑吟吟地站起來,說道:「你來了?」
秦桑心裡一直十分好奇,不知道姚雨屏喜歡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於是從屏風後面微微轉過臉,向外面瞧了一瞧,這一瞧直如晴天霹靂一般,整個人不由得都怔在那裡。
原來來的並不是別人,正是化名潘健遲的酈望平。
潘健遲也萬萬沒想到在這裡見到她,亦是一怔。
姚雨屏假裝剛剛看見秦桑,笑著打招呼:「哎呀,姐姐你也在這裡,真是巧啊。」
這原是事先她們約好的,秦桑卻覺得這話像是有另一層意思似的,聽得格外刺耳。
她耳朵里嗡嗡作響,潘健遲卻很快鎮定下來,走向前鞠躬行禮,叫了聲:「少夫人。」
這一聲提醒了秦桑,自己早就嫁坐他人婦,潘健遲現在於姚雨屏兩情相悅,也是應當之事。
秦桑勉強笑了一笑,說道:「不必多禮,原來你約了姚小姐在這裡。」
潘健遲並不多話,只是默然一躬。
秦桑接著說:「你的傷好些了嗎……」
潘健遲說:「謝少夫人惦記,已經好多了,再過些日子就可以回去當差了。」
「那也不必著急……」秦桑跟他說著話,極力自持,只覺得說不出的吃力。
這種吃力不像別的,好像透不過氣來似的,她以前念過西洋學校,風氣開放,體育課上還有游泳課,第一次下水的時候腳下一滑,幾乎沒頂的感受,正是這樣的難受。
那時候只看見頭頂的一點兒光,可不管伸手怎麼撈,卻再也抓不住任何東西……整個人朝水底沉下去……沉下去……
姚雨屏見她臉色煞白,不由得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問:「姐姐,你不舒服嗎?你的手這樣涼……」
秦桑搖了搖頭,強自說:「我沒事……」話音未落,卻是眼前一黑,整個人軟軟地倒了下去。
秦桑這一暈,像是昏昏沉沉睡了一覺一般,好像回到從前母親正病著的時候,她守在床前,熬了好幾夜,再也撐不住瞌睡,可是朦朧中看見床上的母親正在翻身,她正要伸手出去,握一握母親的手,卻一下子抓了一個空。她身上滲出涔涔的冷汗,心裡卻漸漸明白過來,母親早就不在了,而自己落在這樣的泥潭裡面,也已經好多年了。
說是好幾年,其實只是短短的三年功夫而已,不過這三年,比半輩子還難熬,所以才覺得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
包括母親生病、去世,自己出嫁……卻原來只是三年前而已……
她這樣一想,不願意睜開眼睛,心裡只希望這樣永遠睡下去才好。可是耳邊嗡嗡的像是下雨聲,又像是很多人在說話,吵得她不得不醒過來。
她慢慢睜開眼睛,原來自己躺在床上,屋子裡到真是有不少人,好幾個穿醫生袍的西洋大夫,還有幾個看護,朱媽一臉焦急地望著她,見她眨了眨眼睛,歡天喜地地說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那幾個大夫看見她醒過來,也都鬆了一口氣似的,為首的一個便對易連愷說:「少夫人醒過來就沒事了,葯也不必吃的,只要好好休息就行了。」
秦桑沒想到易連愷也在這裡,她現在最不願意看到的人就是他了,所以疲憊地合上眼睛,轉開臉去。
易連愷命朱媽送大夫們出去,一時屋子的的人統統走了個乾淨,連傭人都退出去了,只餘下他們兩個人。
在秦桑的床前,有一個西洋式的軟榻,易連愷就坐在那個軟榻上面。默默地看著秦桑。秦桑睜開眼睛,見他仍舊瞧著自己,於是淡淡地問:「你還有什麼事?」
她這句話原本是逐客的意思,也知道這句話一出,依著易連愷的性子,定會跟她吵嚷起來。
不過她今天身體十分不舒服,一點敷衍他的心情都沒有,所以想吵就吵吧,最好他生氣走了,自己倒落個清凈。
可是易連愷雖然臉色不好看,卻忍了忍沒說話。
秦桑見他沒搭理自己,這倒是罕見的事,於是又說:「我這裡沒事,你去忙你的吧。」
易連愷抬頭看了她一眼,他的目光十分古怪,過了一會兒,才說:「我有話對你說。」
秦桑疲倦到極點,只好將臉靠在枕頭上,說:「過兩天再說行嗎?我累得很。」
易連愷笑了笑,身子卻沒動,表情越發古怪了:「過兩天再說,也許又遲了。」
秦桑最見不得他這樣陰陽怪氣,於是欠身起來,說:「你想說什麼?」
「我知道你不待見我,」易連愷像是平靜下來,慢慢地說:「我也不指望你多肯聽我這番話,不過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可要對你實話實說。剛剛大夫對我說,你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秦桑像是猛然受了一擊似的,整個人微微向後一仰,連嘴唇上最後一份血色都失去,只是看著易連愷。
「你平時玩的那些花樣我也知道,那種西洋的避孕藥,吃多了對身體不好,所以前陣子,我拿維他命給換掉了。我知道你不想要這個孩子,可是你要敢跟去年一樣,再做出那樣沒人性的事情……如果你再敢做那樣的事情……」他低俯著身子,看著秦桑蒼白的臉,卻像極有快意似的,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就一搶崩了你。」
秦桑嘴唇微顫,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聲音倒是挺鎮定的:「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你非逼我說出來嗎?你去年害的什麼病?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嗎?孩子都三個月了,你硬是吃藥把他打了下來……當時我一直裝糊塗,總以為你不至於那樣狠心……」他扭者她的胳膊,逼著她看著自己,「我開始還盼著你自己來跟我說,我想著也許是你臉皮薄,不好意思。所以我還等著你來跟我說……結果你卻偷偷的去醫院,吃了那樣傷天害理的一副葯,硬把孩子打下來,回來還說是病了……我一直想看清楚你,看清楚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那也是你自己身上的一塊肉,你怎麼下的去那樣的手?世上怎麼有你這麼狠心的女人?你以為你做得滴水不漏?你以為我不說我就什麼都不知道?我告訴你,這次你再敢做那樣的事!我就讓你一起給孩子陪葬!」
秦桑瞧著他惡狠狠地瞧著自己,像是要把自己生吞活剝一樣,她忽然覺得乏力,困在這樣的牢籠在久了,久得她都忘記了掙扎。
撕破了臉原來是這樣面目猙獰,也難怪去年在昌鄴的時候,雖然自己病了大半年,他卻連家也不肯回,想必是氣極了。
可是這樣一個人,難道也有心嗎?
她慢慢地說:「你為什麼非要逼著我?當初是你父親做主,遣了人來談婚事。我為著父母的緣故,不能不答應。過門之後,你和我的脾氣性格都合不來,我這輩子賠在這裡,也就罷了,何苦還饒帶進去一個孩子……你要是喜歡小孩子,不管你在外邊跟誰生,帶回來也是一樣的……為什麼就是不肯放過我……」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易連愷突然一揚手,一巴掌打在她臉上,這下子打得狠了,秦桑覺得半邊臉都是木的,嘴角有一絲血滲出,她拿手拭了拭,也沒有哭。
他臉色通紅,像是喝醉了酒一般,他說:「是你不肯放過我……」說了這樣一句話,他連眼睛都紅了,轉過臉去,過了好一會兒,啞著嗓子說:「對不起,我不該打你。」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像是鎮定了一些,說:「我自己就是姨太太養的,已經夠可憐了。所以我的孩子不要姨太太養。你惱我也罷,不喜歡我也罷,覺得和我合不來也罷,這孩子你生下來,我也只要這一個,不會再要求你生第二個。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從前我對你不好,我給你賠不是。將來你要不耐煩帶這孩子,也有奶媽傭人帶著。我答應你以後再不惹你生氣,你要什麼我都去給你弄來,或者你說的姚小姐的事情,我馬上去跟姚師長說……只要你肯把這孩子生下來,我從前那些壞毛病,我都答應你改……」他說到這裡,聲音漸漸低下來,過了好一會兒,又重新抬起頭來看著秦桑。
秦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的神情。
她心裡十分混亂,像是繅絲機似的,混著千絲萬縷,理不清頭緒。
她吃力地坐起身來,說:「那你替我找一個人,找到這個人出來,我有幾句要緊的話問他,問完了,咱們再說咱們的事。」
易連愷問:「找什麼人?」
「原來騙我父親錢的那個人,叫做傅榮才。他騙了我爹的錢之後,就無影無蹤,你將他找出來,我有話問他。
她一句話沒說完,易連愷的臉色已經變了,她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怎麼?找這個人很讓你為難嗎?」
「為難也不為難,」易連愷像是突然輕鬆了,沒事似的說,「不過人海茫茫,這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得慢慢去找。」
「你是聯軍司令,多派些人找一個人,應該不算難事,」秦桑也笑了笑「除非你不願意找到他。」
「我怎麼會不願意找到他?」易連愷說道:「他騙了我岳父的錢,那也是騙了我的錢。我做人子婿,怎麼也應該把他找出來,才算是孝道。」
秦桑慢慢頜首:「你有這樣的心,就成了。」
易連愷說:「你放心,我一定會派人去找。」
「如果他不幸死了呢?」
易連愷頓了頓,說:「還沒有派人去打聽,怎麼就知道他死了?」
「這年頭兵荒馬亂的,人命如草芥一般,還不是說生就生,說死就死。如果他死了,或許我想知道的事情,就永遠不能知道了。」
易連愷說:「你就愛胡思亂想,我這就派人去找,你好好安心保養身體。」
秦桑慢慢吁了口氣:「那麼就等找到他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