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秦桑連聲的謙遜,知道這是姚太太額外客套,所以跟姚四小姐坐到沙發里去,自然有老媽子奉上茶水。
秦桑見姚四小姐倒沒有一般軍閥千金的習氣,甚是活潑可愛,所以跟她慢慢地閑聊。
知道這位姚四小姐叫做姚雨屏,在昌鄴大學念文學系,又兼是從昌鄴回來,所以兩個人倒頗說得來。
一直到催請開席,姚太太見她們說得熱鬧,便親自走過來,說道:「沒料到我們家老四可以投少奶奶的緣法,平日只是淘氣,若是她跟少奶奶能學著一分半點,也少教我操多少心。」
秦桑道:「四小姐是新時代的大學生,我倒很樂意跟著她學習一點兒呢。」
姚太太謙遜自然不說,姚雨屏得了她這句話,卻不知道樂得跟什麼似的,覺得這位少帥夫人各位和藹可親,所以在吃完飯之後、聽戲之前,又特意留了兩個座位,好要挨著秦桑坐。
秦桑對聽戲沒什麼興趣,姚雨屏也不愛這種鑼鼓喧天的熱鬧,兩個人本來是講戲文,後來索性撇開了戲文說起電影。
秦桑幼時沒有什麼玩伴,長大后要好的同學也只有一個鄧毓琳,難得姚雨屏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更兼性情開朗,談吐間又甚是清新,所以聊得很是投機。
到了中間換場唱吉祥戲,姚雨屏又特意引了她到自己的一間小會客廳去吃點心、喝咖啡。
秦桑見她這會客廳也是兼作書房的樣子,四壁的柜子里都放滿了中外的小說和書籍,便點頭道:「這裡很好,我在昌鄴也有這樣一間屋子,不過在符遠,可沒有什麼書。你這裡有什麼好的小說,借給我兩本,過兩日我來還給你。」
姚雨屏一笑,臉上就顯出一對酒窩,甚是可愛。她說道:「你要看什麼書,只管拿去就是了,還說什麼還不還的。」
秦桑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我不止向你借一回兩回,所以一定是要還的。」
姚雨屏便選了幾本英文和中文的新式小說給秦桑,秦桑本來已經接過去了,姚雨屏忽然又想起什麼似的,將其中一本書拿了回來,在裡面翻了一翻,把一個西式信封從書中取出來,裝作是很隨意的樣子,悄悄放進自己的衣袋裡。
秦桑見她連耳朵根都紅了,便知道這封書信定然不同尋常。
這種小女兒情態,當年她在學校的時候也是有過的,遇見驪望平來信,便悄悄夾在書頁里,唯恐讓人知道。現在想起來,卻恍若隔世一般,令人不勝悵然。
姚雨屏雖然將信藏起來了,但跟秦桑畢竟不熟,怕她看出神吹端倪來,所以只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道:「是我一個要好的女同學,從昌鄴給我寫來的信,夾在書裡面忘記了。」
秦桑點了點頭,順著她的話說:「我在昌鄴也有一個要好的女同學,不過久久不來信,也不知道她最近怎麼樣。明天我倒是打算給她寫一封快信,問候一下她呢。」
姚雨屏聽得她這樣說,明知道她是在替自己解圍,自己這個謊撒得並不高明,可是難得秦桑肯在上替她圓過去,所以對秦桑的善解人意,又添了一分感激。
她雖然連脖子都是紅的,突然之間,就很願意將滿腹的心事告訴秦桑。雖然這話連父母兄弟都不曾知道,但不知道為什麼,就對秦桑生了一種信任之感。
她漲紅著臉,拿著勺子,將咖啡攪動著,慢慢地說道:「實不相瞞,少夫人……」
秦桑道:「咱們不是說過了嗎?不要這樣見外,如果你樂意,叫我一聲姐姐,我也是很樂意有這樣一個可愛的妹妹。」
姚雨屏很是感激,抬起頭來,說道:「姐姐,也許我交淺言深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以看到你,就想把這煩惱同你講一講,或許你能替我拿個主意。」
秦桑說:「我不過虛長你兩歲,拿主意也未必比你高明。但如果你遇上什麼困難,如若我能幫到你,我倒是很樂意幫忙。」
姚雨屏這件事情本來是瞞著全家人的,自己的閨中好友亦是一無所知。有要好的女同學,也是遠在昌鄴,這一腔心事她自己已經憋屈了好久。
今日雖然是初見秦桑,但覺得她難得是個溫柔可親的人,所以自己滿心的煩惱,終於忍不住要傾訴一番。
只是這樣的事情,講起來未免吞吞吐吐,她摸了摸口袋裡的信封,面紅耳赤地說:「不瞞你說,這封信……這封信是他寫來的呀。」
秦桑聽得一個「他」字,便知道此信與男女之情有關,她本來不是好管閑事的人,但見到姚雨屏惶惶不安的樣子,總令她想起兩年前的自己。
那時候自己惶然無所依,那種煎熬的情形似乎仍舊曆歷在目,所以忍不住就心軟了,輕聲問道:「那麼,你和他的交往,是瞞著家裡人?」
姚雨屏點了點頭,說道:「雖然我自己沒有什麼門楣之見,可是你也知道,我家裡……我家裡……」
說道這裡,她就慢慢地把頭低了下去。手指頭繞著衣襟上系的一條手絹,甚是發愁的樣子。
秦桑嘆了口氣,說道:「戀愛的事情,本來就是講究一個緣分。但是如果家裡通不過,那倒是極大地一個阻力。」
姚雨屏卻像下定什麼決心似的,抬起頭來說道:「如果實在是不行,我就脫離家庭,我還有一雙手,總不至於養不活自己。」
秦桑聽到她這句話,倒有神吹觸動似的,於是說道:「那也是最後的退路,事情沒到萬萬不能轉圜的地步,何必出此下策呢?如果對方的家庭只是清貧,我倒是可以從中想點辦法,去對姚師長姚太太說一說。」她自嘲的笑一笑,「論起來,我這婚姻還是打破門第之見的結果。我出身商賈之家,當初萬萬是配不上易家的公子呢。」
姚雨屏聽了她的話,不由得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十分懇切地搖了搖,說道:「姐姐,你別這樣說。如果我的父母,肯拋開那樣的成見是再好不過,可是我的父母我十分了解。我的大姐,因為姐夫過世得早,所以想要改嫁,婆家都沒有說什麼,我父親倒將她斥罵了一頓,罵她丟了祖宗的臉面,不肯再認她這個女兒。我想到這件事情就覺得心裡發寒,只怕我的事情,連半分希望都沒有。姐姐,你待我的好意我是明白的,可是我不想讓你在中間為難呢。」
秦桑微微一笑,安慰她說:「我知道我也許不夠力量來勸說姚師長,但是也許姚師長會給別人一點面子呢。」
姚雨屏聽她這樣說,早就猜到她的話里真正的意思,是打算讓易連愷出面,去跟自己的父親說項。
想必姚師長不能不賣易連愷一個面子。可是關係到這種事情,女孩子不能不害羞,於是紅著臉說道:「我把姐姐當成自己人,才說給你聽,你如果告訴不相干的人,我可不答應。」
秦桑笑道:「你就放心吧,我絕不會告訴不相干的人。」
姚雨屏本來還要說些什麼,卻聽見窗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有人在門外道:「四小姐,太太請易少奶奶出去看戲呢,說馮嘯山就要上場了。」
那馮嘯山原是乾平名角,聲動永江南北,所以今天的戲特地請他來唱壓軸。還沒上場,戲台底下早已烏壓壓地坐滿了人。
做壽人家的堂會戲,總要唱到凌晨一兩點的。而今因為客人都曉得有馮嘯山的戲,所以誰都沒有走。
秦桑對於聽戲倒是可有可無,但是主人家特別殷勤,不能不敷衍著點。她仍舊和姚雨屏坐在一起,忽然聽到身後有人竊竊私語到:「那麼她是一點也不知道?」
「哪能不知道呢,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
這樣沒頭沒腦的零星碎語飄到她耳朵里,她也沒有在意。
台上原本唱的是《甘露寺》,馮嘯山一句「勸告千歲爺殺字休出口」音猶未落,底下早已是震天響的喝彩聲、叫好聲、巴掌聲,鬧騰得幾乎將整個戲檯子翻了過去。那馮嘯山當真了得,更兼中氣十足,一大段西皮流水唱得字字俱佳,滿座的人聽得如痴如醉。
這樣的老生名角,聽的就是一個唱功,唯有秦桑是個不懂戲的,而且也不怎麼懂京劇的唱腔念白,看周圍的人都聽得興高采烈,不得不耐著性子坐在那裡。
過了一會兒,台上宮娥簇擁著公主出來,那個扮孫尚香的花旦鳳冠霞帔,剛剛亮了一個相,又是滿堂喝彩聲。卻有兩三個閑人,彷彿不由自主一般,由前排回頭往後望,正正撞著秦桑的視線,卻又連忙扭過頭去。
秦桑見他們回頭打量自己,不由覺得奇怪……
台上孫尚香已經輕啟朱唇,唱出:「昔日梁鴻配孟光……」
這個花旦滿臉敷的胭脂水粉,倒是一雙清水眼,看上去甚是眼熟。不過在秦桑眼裡,這些梨園優伶扮上妝都長得差不多。
按道理說,唱完這句,滿座的人應該拍巴掌叫好才對,可是偏偏只有幾個前排的人喝了聲彩,連掌聲都是稀稀拉拉的。秦桑心裡奇怪,因為像《龍鳳呈祥》這樣的壓軸大戲,從來都是名角兒配的,何況今天扮喬玄的是馮嘯山,這孫尚香也應該是個差不多等級的角兒吧,怎麼連叫好聲都聽不到幾聲?
她看著孫尚香若無其事地唱著,倒是很從容的樣子。她也沒多想,只悄悄地問鄰座的姚雨屏:「這個公主,是不是唱錯了詞兒?」
姚雨屏也是個不懂戲的,聽見她問,於是轉頭去問別人,卻看見西北角上的人紛紛站起來,更有符遠軍中的人行著軍禮。
姚雨屏張望了一眼,回頭笑著對秦桑說:「快看,是誰來了?」
秦桑一看,果然是易連愷。他穿著長衫,只帶了兩個隨從,倒是很愜意的樣子。
只不過他這麼一來,一時台上的戲都沒人聽了。
主人家早就迎了上去,因為隔得遠,秦桑聽不見他們說話,估計是說了些客氣話。
姚太太便親自引了易連愷到女客這邊來,秦桑早就站起來了,笑著問:「你怎麼來了?」
易連愷臉上含著幾分笑意,又跟幾位相熟的女客點頭致意,眾人不免客套一番才重新坐下,姚雨屏便將自己的座位讓給易連愷。
他說:「不用這麼客氣,本來今天從外頭回來,不知道怎麼著了涼,一直頭疼得厲害。若是不來,那也太失禮了,所以特地過來一趟。戲就不聽了,反正明天還要到府上來。再領明天的好戲吧。」
秦桑聽見他說頭疼,便向姚太太告辭,易連愷在人前從來很講究風度的,親自接過她的大衣,替她穿上。
姚太太倒是格外客氣,帶著姚雨屏一路送到大門口,看著他們上車方才進去。
秦桑見易連愷上車之後,兀自皺著眉頭,於是問:「你頭疼得厲害不厲害?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易連愷卻展眉一笑,悄聲說:「我頭倒是不疼了,不過我知道你不怎麼喜歡看京戲,大半夜的又得僵坐在那裡招呼一幫女眷,所以那會兒我是替你頭疼呢。」
秦桑聽見他這樣說,不由得笑著說道:「就你會使這樣的心眼兒。」
易連愷接著說道:「我這是為你好,難道你還不領情嗎?」
秦桑說:「好吧,那麼我就多謝你就是了。」
易連愷卻道:「難為我大半夜,巴巴兒的跑來接你,還替你撒了這樣的謊,難道說一句多謝就算了?」
秦桑說「不和你說了,你膩歪得很。」
她臉上覆著薄薄一層粉,此時透出暈紅來,彷彿夏天的蓮花花瓣似的,從潔白的花瓣尖上透出脈脈的紅色,說不出得美麗動人。
易連愷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臉,說:「平時很少看見你撲粉。」
秦桑說:「這是上人家家去拜壽啊,總得打扮打扮,也免得給你丟臉。」
易連愷接著說:「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按道理你應該打扮給我看,為什麼你平日在家裡不打扮呢?」
他們兩個一路說著話,車子已經到了。
衛士上來替他們開車門,易連愷先下車,轉頭秦桑手裡的皮包,扶著秦桑也下了車。
秦桑覺得老大不好意思,連忙用手將被風吹亂的鬢髮理了一理。
進了房間,秦桑走進去脫了大衣,易連愷拿著她的皮包,一直跟著進了更衣室,秦桑一抬頭從大玻璃鏡里看見他,不由得板著臉,說道:「人家換衣服你也跟進來,真是!剛才在車上你一直動手動腳的,讓人看見了好沒意思。」
易連愷見她連嗔帶怒,卻說不出的嬌憨動人,忍不住伸手摟住她的腰,說道:「看見就看見,咱們又沒做賊,你心虛什麼。」
秦桑說道:「誰心虛了,就你這性子太討人厭。」
易連愷不由得笑了一笑,秦桑換完衣服,見他正高興,趁機說:「對了,有件事我要麻煩你。」
易連愷見她這樣鄭重其事,於是問:「什麼事?」
秦桑便將姚雨屏的事情略講了一遍,又說道:「這種事情,就算姚太太也未必做得了主,我想著你若是能跟姚師長提一提,說不定就成了。」
易連愷笑著說:「要我去跟姚師長說,倒也容易,不過我幫了你這樣一個忙,你打算怎樣謝我呢?」
秦桑說道:「這怎麼能叫幫我忙,這是為著姚小姐的事情啊,要說幫忙,也是給姚小姐幫忙。」
易連愷說道:「既然是姚小姐的事情,那為什麼又要你來對我說呢?」
秦桑嗔怪道:「你這個人就是膩歪,一點小事情都不肯幫我做。「
易連愷聽了這話,不知道為什麼卻很高興似的,可是故意說道:「幾天晚上這麼一會兒功夫,你已經多嫌我兩次了,我倒要看看,你是個怎麼膩歪法兒。」
他一邊說,一邊就朝著秦桑走過來,秦桑推搡了他一把,扭身卻往浴室走,說道:「不和你瞎扯了,我去放水洗澡。」……
第二天早晨的時候,易連愷因為起來遲了,匆匆忙忙換了衣服要出去。
秦桑還沒有起來,但也醒了。從枕頭上欠起身來,看著他扣西服扣子,說道:「你答應我的事情,可別忘了。」
易連愷卻頭也沒回,只顧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我答應你什麼了?」
秦桑知道他在故意逗引自己,所以也不理他,只斜依靠在枕頭上說:「雖然不是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可是你到底也放在心上,遇見合適的機會就是姚師長提一提。俗話說寧拆三座廟,不毀一門親。這種事情既然人家託了我,我自然盡心儘力替人家去辦……」
易連愷說:「人家託了你,又不是託了我。再說這種事情,我哪怕跟姚師長去提,也頂多是敲敲邊鼓,我總不能逼著人家將女兒嫁人。還有,你連來龍去脈還沒搞清楚,就往身上攬事。要是這位姚小姐看中的是承軍少帥慕容灃,那豈不成了羅密歐與朱麗葉,如果真是這樣,難道我還能去硬保這個媒不成?」
他回頭見秦桑坐在那裡,怔怔地出神,不由得笑道:「你這又是著哪門子的急,人家的終身大事,你急成這個樣子。」
秦桑回過神來,說道:「虧你想得出來,慕容灃才十六歲,姚家小姐怎麼會看上他!」
易連愷笑道:「那可不一定,自古美人愛英雄,慕容灃少年英雄,說不定姚小姐就瞧中他了。她要真瞧中承軍少帥倒也罷了,這種不解世事的千金小姐,天真爛漫,什麼都不懂,萬一她中了什麼圈套,遇上那種拆白黨,被人家騙財騙色,那才叫大大的不妙呢。」
秦桑聽他這樣胡說,雖然覺得不太有這種可能,卻也擔著一份心。
等易連愷走後,秦桑起床梳洗,又去了姚府。
因為今天是正經的壽辰,所以從中午就開始唱戲,還有姚家親屬送了一班魔術,另有幾齣說書。所以整個姚府,比昨天還熱鬧。
姚太太看出秦桑和姚雨屏談得來,所以今天仍舊讓姚雨屏來招呼她。
秦桑趁著無人留意,對姚雨屏說:「我有話跟你說。」
姚雨屏便尋了個空子,仍舊帶她到自己的小會客室去,還沒有坐定下來,姚雨屏就搶著說:「姐姐,昨天的事情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連管事的也被家母罵了一頓,都是我們辦事不周到,要姐姐受了委屈。姐姐你別生氣,我先在這裡給你陪個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