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石城內(5)
「我也不清楚。」劉文靜詭秘地笑了一下,「十天以後見。我告辭了。」
等劉文靜一走,李靖匆匆下了山洞,略說經過,虯髯客立即出現了凝重的臉色,邀入他的卧室,指著壁上所懸的地圖:「咱們得檢查一下,劉文靜是怎麼樣跟蹤到這裡來的?」
李靖依圖,復按來路,始終找不出可疑之處。
「也許劉文靜是從另一條路來的。」張出塵說,「可能他早知道了咱們的底細。」
這是個打破心中蔽境的看法,在沒有更好的解釋以前,暫時不能不承認此一說。
於是,虯髯客和李靖的濃眉,都聯結在一起了。石室中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藥師,」虯髯客臉上的陰霾,忽然消失。但代之而出現的欣然的神色,仔細看去,仍嫌勉強,「一妹真有見識,將來是你的一個好幫手。」他說。
甫完花燭的新婚夫婦,木然地對看了一眼,他們都知道虯髯客的話,一半解嘲,一半是特意沖淡沉重的氣氛來安慰他們的。
「好了,你們倆回洞房吧!」
「不,三哥!」張出塵緊接著他的話說,「我寧願在這裡,聽你跟藥師談一談太原。要不然,我放心不下。」
「是的,三哥。」李靖附和著說,「李世民雄才大略,必有作為,劉文靜一向以權術自喜。三哥如果志在天下,太原的動態,絕不可疏忽!劉文靜名義上是來看我,但說不定『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既承三哥看得起我,我不能不替三哥顧慮,還是先研究一下的好。」
虯髯客的目光,慢慢地從他掃向張出塵,終於,他點點頭說:「你們倆坐下來。我先問你們句話,你們以為我張某是何等樣人?」
張出塵想起曾懷疑他是佔山為王的大盜,不由得內愧地低下頭去,而李靖卻平靜地答道:「這還用說?光從三哥的部署,就可以看出個大概來了。」
「藥師,你說話很平實。的確,你們只能看出個大概。」
他一面說,一面走向石案,檢出一張紙鋪平了,招招手讓他們夫婦一起來看。
圖上題著五個大字:「義師滿天下」。細一看,是各地義師分佈的情況。李靖大為興奮,他遍訪兩淮、長江、大河南北,有個最大的作用,就在了解各地義軍的實力。一年多的時間,收穫並不多,誰知道「踏破鐵鞋」,卻於無意之中,得窺全豹,自然高興得不得了。
他伸出手去指點地圖,首先找到舊遊之地——雁門關外的馬邑、定襄,那裡有劉武周的七萬人;往東,涿郡羅藝、漁陽高開道,共五萬;齊魯一帶,任城徐圓朗兩萬,東海李子通三萬;南下長江,杜伏威稱其中巨擘,兵力五萬;江西豫章,林士弘則有十五萬人之多。
蜀中另成天地,情況不明;武威、張掖一帶,有李威十萬人,與南面臨夏一帶薛萬的十三萬人,互為呼應。但這自北由東往南,三面星羅棋布的義師,形同拱衛的是中州李密,東起彭城,西迄洛口,北抵黃河,南逾汝河、淮河,盡為勢力範圍,所部兵力共三十五萬之眾。
「藥師!」虯髯客指著圖上所注的李密的名字,清清楚楚地說,「這就是我的主力。」
李靖肅然動容,還未開口,就聽見了張出塵的興奮的聲音:「三哥,我聽楊素說過,滎陽李密的勢力最雄厚,崛起中原,所佔的形勢又好,是隋朝的心腹大患,想不到竟是三哥的部屬。」
「一妹!」虯髯客微笑問道,「你看做哥哥的,能不能成大事?」
「大河以南,首屈一指。可是,還有太原李家父子。」
「對。」李靖點點頭說,「三哥,太原未可輕視。」
「你們看!」虯髯客指著河東地界說,「李家父子兵力分配的情況,我調查得清清楚楚了,他比我要差得多。」
李靖思索了好一會,徐徐說道:「如果三哥能與太原合作,天下垂手可定。」
「合作要有誠意。」虯髯客介面回答,「劉文靜這樣言詞閃爍,幾近戲侮,我倒不服他這口氣!」
李靖默然。他不是無話可說,只是覺得有話還不到說出來的時候。這一點,虯髯客和張出塵都看得很清楚。
「三哥!」張出塵問說,「李世民和劉文靜邀你到太原,你去不去?」
「你看呢?」虯髯客望著李靖問。
他懂得虯髯客的意思,在這句問話中,一半表示信賴,一半是希望他能對此行的安危提出意見。很顯然地,虯髯客在河東毫無憑藉,隻身秘密來去,自然不要緊;公然赴約,行蹤盡在他人控制之中,則以他的身份,萬一受人挾持,關係著幾十萬義軍的指揮統馭,不能不作顧慮。
一想到此,李靖發現自己正擔負著極沉重的責任,如果贊成虯髯客赴約,便等於提供了安全的保證。而在太原,李世民結納天下英雄,絕不會做出對不起朋友的事來,只是劉文靜素來喜歡用權謀,不可不防。
考慮久之,李靖總覺得還是慎重些的好,於是答說:「讓我先去看一看吧。」
「可是,我也很想會一會李世民。」虯髯客又說,「而且我也不願示弱。還有一點最重要的,我得弄明白,劉文靜到底是怎麼找到我這地方來的?」
這一說,李靖暗生警惕,如果堅持阻攔,倒像其中有什麼不可告人之處似的。他也知道虯髯客對他絕無懷疑,但一見如故的朋友,往往易流於寬容,更要坦誠互待,才能建立真正的友誼。好在安危與共,用性命結交,即使出了危險,也不算負友,所以點點頭說:「既然如此,我陪三哥去。但有一層,三哥不可神龍見首不見尾似的,來去無蹤,咱們倆得要寸步不離。」
「就這樣說了。」虯髯客欣然應承,又回頭對張出塵說,「一妹,拜託你看家。」
「不!」張出塵使勁地搖著頭,「我也要去。」
「你不去的好。」
「為什麼?」她大聲地質問。
「好了,好了!」虯髯客笑道,「你們第一天洞房花燭,不能就吵架。時候不早了,別耽誤了你們的良宵,明天再從長計議。」
虯髯客親自掌燈,將新婚夫婦送入洞房,作別自去。李靖關緊房門,卸去長衣,回身看時,羅幃半垂,張出塵穿一件輕綃的單衫,正站在床前,一面解散她的長鬢,一面回眸斜睇著他。
就這一瞬間,李靖把多少天來生死一發的驚險,長途跋涉的辛苦,以及劉文靜替他帶來的疑慮,和十天以後陪虯髯客到太原所擔心的安危,一齊都拋到九霄雲外;走到床前,面對面一把抱住張出塵,臉貼臉地輕摩著,讓她的柔細的髮絲,在他頰上揉擦出一種特異的快感。
「出塵!出塵!」他喃喃地輕喚著。
「別抱得我這樣緊,」她說,「讓我氣都透不過來了。」
「那麼,我抱你上床。」他鬆開了些。
「不!」她從他臂彎里一滑,躲得遠遠的,臉上浮現了頑皮笑容。
「你這——」愕然的李靖,不知道怎樣說了。
「你要答應我,讓我也去太原。」
「原來如此!」李靖想了一下,說,「可以。」
於是,張出塵嫣然一笑,慢慢走到他身邊,順手放下了那另一半的水紅羅幃。四新婚三天,再度跋涉。李靖夫婦伴著虯髯客,過黃河、穿王屋山間道抵達晉南,由澤州、上黨北上,第九天到了太原。路徑和行程都是特意這樣安排的,用意在於讓李世民和劉文靜捉摸不定。
這天下午,李世民照例在晉陽令署盤桓。杯酒促膝,縱談天下大勢,或者擺一局棋——下棋只是便於運思,而思路並不在黑白縱橫之間。
「你這棋才一個眼。」劉文靜指著左上角被圍的黑棋說,「趕快補後手,可活。」
「喔!」李世民定睛看了一會,答道,「一隅之地,不足有為。後手補活不如先手找出路。」
說完,李世民拈一黑子外沖,白子封住,黑子毫不考慮地一斷。劉文靜投棋而起!點頭說道:「這一衝一斷,中原是你的天下,別人不必再下了。」
「太早了些。我看,還不到適當的時機。」
「不早了!」劉文靜放低了聲音,「東海杜伏威,已經起兵;鄱陽林士弘,也聽說準備稱帝。」
「這都算是志同道合的人。可惜隔得太遠,不能助以一臂之力。」
「河東出兵,不就互為呼應了嗎?」
「不是這樣簡單。」李世民搖搖頭說,「咱們得要謀定而後動。第一,家父的意思怎麼樣,還不知道……」
「這你可以放心,裴寂有辦法說服他老人家。」
裴寂是晉陽宮監副——宮監由太原留守李淵兼領。李世民知道,裴寂不僅是他父親的部屬,亦是清客和密友,而且足智多謀,應該可以說服他父親起兵角逐中原。
「但是,河東的兵力,總嫌不足……」
一句話沒有完,劉文靜的親信衛士丁全,手持名刺,神色匆遽地上堂報告,說是李靖帶了位不相識的客人來拜訪。
那不相識的人,自然是虯髯客。但名刺只有李靖的一張,從未見過面的人,通謁不以名刺是無禮的行為,「虯髯客太傲慢了!」劉文靜不滿地說。
李世民的想法又不同,他認為虯髯客不用名刺,或許有所保留,見了面也未必肯用真姓名示人;既然如此,為了尊重對方的意願,還是避開的好。
於是他說:「我在屏后躲一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