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貞慧(1)
古今四公子,除戰國四君以外,多彩多姿,莫如明末四公子。四公子皆復社中人,出則忠義,入則孝悌,人品高潔;又皆愛賓客,廣交遊,文採風流,冠絕一時。但各人際遇有別,收緣結果,雖皆歸於一「隱」字,而哀樂不同。且從年齡最長的陳貞慧談起。
陳貞慧字定生,江蘇宜興人。四公子中,他的家世最貴,是左都御史陳於庭的兒子。陳於庭字孟諤,萬曆二十三年進士,由知縣擢取為御史,先後出巡山西、江西、山東。明朝的巡按御史,秩不過七品,而「代天巡方」,極具權威。看平劇《三堂會審》的王金龍,約略可以想見。陳於庭巡按各地,裁抑豪強,所至有聲。立朝則天啟不附魏忠賢,崇禎不附周延儒——周延儒,宜興的狀元,為陳於庭的同鄉前輩,崇禎年間兩度拜相,入明史《奸臣傳》。
陳貞慧早年即入復社。復社是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後的一個畸形組織,由以文會友開始,一變而為把持選政,再變而為操縱朝局。不過這是畸形時代的畸形產物。大致而言,復社的組成分子,君子遠多於小人,扶正氣,辨是非,擇善固執的精神足以繼承東林。
東林者無近代政黨之名,而有其實,與閹黨對立。而在天啟年間,形成君子與小人的尖銳鬥爭,結果東林慘遭荼毒,元氣大傷。祟禎即位,雖能翻案,而去惡未凈。閹黨餘孽,以各種方式遮掩躲藏,俟機反撲。當北方流寇猖狂,外患日迫,兵荒馬亂,民不聊生之時,懷寧阮大鋮手編傳奇《燕子箋》,付家養的戲班,排演純熟,在「南都」——金陵大肆活動,多方結納,希冀以進才起用。據說阮大鋮是魏忠賢與「奉聖夫人」客氏的乾兒子,所以復社中人醜詆之為「當兒媼子」。
桐坡錢秉鐙有一篇專記阮大鋮的文章,名為《皖髯事實》,開頭有一段:
會流寇逼皖,大鋮避居白門,既素好延攬,見四方多事,益談兵,招納遊俠,希以進才起用;惟白門流寓諸生,多復社名士,聞而惡之。
其中最惡阮鬍子的,就是陳貞慧、冒辟疆(襄)。吳梅村文集《冒辟疆壽序》云:
往者天下多故,江左尚晏然,一時高門子弟,才地自靜者,相遇於南中,列壇玷、立名氏,陽羨陳定生,歸德侯朝宗,與辟疆為三人,皆貴公子……有皖人,故閹黨也,流寓南中,通賓客、畜聲伎,欲以氣力傾東南,知諸君子唾棄之也;乞好謁以輸平生,未有間。會三人者,置酒雞鳴棣,欲召其家善謳歌者,歌主所制新詞,則大喜曰:「此諸君子欲善我也。」既而偵客云何?見諸君箕踞而嬉,聽其曲,時亦稱善;夜將半,酒酣,輒眾中大罵曰:
「若當兒媼子,乃欲以詞家自贖乎?」引滿浮白,拊掌狂笑,達旦不休。
此段記載,十分生動,公子狂態,刻畫入神。其事亦見於陳貞慧之子陳維崧所撰《冒辟疆壽序》。又侯方域《壯悔堂集》卷五,為李香君所作的《李姬傳》,亦曾提到這重公案:
初,皖人阮大鋮者,以阿魏忠賢論城旦,寓居金陵,為清議所斥。陽羨陳貞慧,貴池吳應箕,實其事,持之力。大鋮不得已,欲侯生為解之,乃假所善王將軍,日載酒食與侯生游。姬曰:「王將軍貧,非結客者;公子盍叩之。」侯生之問,將軍乃屏人述大鋮意。
「王將軍」乃是假託,就當時史實考查,其人應為楊文馳,也就是為李香君畫「桃花扇」的楊龍友。就常情而論,阮大鋮刻意交歡,欲求和解,則本乎與人為善之旨,陳貞慧等正不妨予以自贖的機會,觀其後效。使「當兒媼子」亦知忠義,豈非快事?乃不僅拒人於千里之外,而務為折辱,口舌徒逞,局量似乎過狹?
此則不然!因為阮髯無悔禍之心,已有確證。冒辟疆同人集《往昔行跋》:
乙亥冬,嘉善魏忠節公次子子一;餘姚黃忠端公太沖,以拔貢入南雍,同上下江諸孤,以蔭送監者,俱應南京鄉試。當日忤當諸公,雖死於逆閹,同朝各有陰仇嫁禍者。魏忠節死忠,長子子敬死孝;崇禎改元,子一弱冠,刺血上書者再,痛述公先死於懷寧。懷寧始以城旦,入欽定逆案。時流氛逼上江,安、池諸紳皆流寓南京;懷寧在南京,氣焰反熾,子一煢煢就試,傳懷寧欲甘心焉。
魏忠節即魏大中,黃忠端即黃尊素,太沖者鼎鼎大名的黃宗羲也。魏、黃皆死於天啟四年汪文言之獄。阮大鋮與魏大中之結怨,起於吏科部給事中出缺。以年資推論,遞補名次,阮在第二,魏在第三。阮大鋮得魏忠賢之助,排去第一候補者,坐待陞官時,吏部尚書趙南星惡其為人,插手干預,援用例行調任的規定,將阮逐出吏科,於是魏大中意外地得以坐升吏科長官。阮大鋮既恨趙,更恨魏。魏大中雖為東林健者,但氣度稍狹,以地域為門戶,山東、江西兩省的京官中,頗多怨家。因而阮大鋮得以唆使同惡,指參左光斗、魏大中與汪文言朋比為奸——左為魏忠賢所切齒;汪的官職是「內閣中書」,為東林的智囊,自亦為魏忠賢所欲去而甘心者。阮大鋮所以將左、汪拖在裡面,目地就是投魏忠賢之所好,只要左、汪成獄,不怕魏大中不「陪斬」。
汪文言之獄,由於鎮撫司劉僑接受了黃尊素的勸告,大事化小,除汪文言廷杖褫職以外,其他一無株連。不久,楊漣擊魏忠賢,彈劾大罪二十四,但以首輔葉向高遲疑瞻顧,不敢放手支持,以致魏忠賢的處境得以「轉危為安」,而葉向高反不安於位,辭官回閩。
葉向高為東林所倚,為人持正,且多智術,可以籠絡融合,借為約束。向高既去,韓代之為首輔,手段遠不如葉。於是閹黨大為得勢,東林前輩趙庵星、高攀龍先後被逐。接著又逐楊漣、左光斗及陳貞慧的父親陳於庭。
又不久,汪文言之獄復起。閹黨中有名的劊子手、鎮撫司許顯純,交下一紙名單,要汪文言誣供。汪不肯,許顯純便親自捉筆,寫了一份汪文言的「供詞」,將東林中人,都牽引在內。而以楊漣、左光斗、魏大中、太僕少卿周朝瑞、御史袁化中、陝西副使顧大章六人,為受遼東經略熊廷弼的賄,被逮下獄,諸毒備嘗,慘死獄中。其時為天啟五年七月廿六日深夜,獄卒遲數日報「病斃」,以致魏大中的遺骸腐爛不可辨識。六人中惟一未死於鎮撫司者,為顧大章,移刑部獄。楊漣等人在獄中如何遭受荼毒,即由顧大章所傳述而成信史。
當魏大中由浙江嘉善原籍被逮時,長子字子敬,名學伊,「號慟欲隨行」,大中不許,於是學伊:
微服間行,刺探行居。即抵都,邏卒四布,變姓名匿旅舍,晝伏夜出,稱貸以完父贓,贓未竟而大中斃,學伊慟幾絕。扶櫬歸,晨夕號泣,遂病;家人以漿進,輒麾去曰:「詔獄中,誰半夜進一漿者?」竟號泣死。(《明史卷二二四-魏大中傳》)
此即冒辟疆所謂「魏忠節死忠,長子子敬死孝」。子一為魏大中次子,名學廉,刺血上書,「痛述公兄死於懷寧(阮大鋮)」,理所當然。傾人之父,而又不許其子申訴,「以煢煢就試」之孤兒,竟欲得而甘,阮大鋮實如近時司法文書習見的用語:「惡性重大!」其為陳貞慧等所深惡痛絕,固亦理所當然。
按:崇禎二年「定逆案」,凡閹黨分為七等,阮大鋮工於心計,當奔走魏閹之門時,心知其不足久恃,輒私賂門者,取還名刺;因而交往的證據不著,得列為第五等,「論徒三年淪贖為民」。所謂「城旦」,乃「旦起治城」,即服勞役,為四歲刑,此則概括指其會受徒刑。終崇禎之世,阮大鋮廢斥不用。但其居心行事,無疑地為國家的禍根隱患,因而乃有崇禎十一年戊寅,為復社名士群起而攻的一重公案。
於是而有「留都防亂公揭」之宣布。陳貞慧曾為文志其始末、緣起如此:
崇禎戊寅,吳次尾有「留都防亂」一揭,公討阮大鋮。大鋮以黨崔、魏案論城旦,罪暴於天下。其時氣魄尚能奔走四方士,南中當事多與游,實上下其手,陰持其恫喝焉。次尾憤其附逆也,而嗚騶坐輿,偃蹇如故;士大夫縋綣,爭寄腹心,良心道喪。一日言於顧子方,子方曰:「杲也不惜斧鎖,為南都除此大怒。」兩人先後過余,言所以。余曰:「鋮罪無籍。士大夫與交通者,雖未盡不肖,特未有逆案二字提醒之,使一點破,如贅癱糞溷,爭思決之為快,未必於人心無補。」次尾燈下隨削一稿,子方毅然首倡;卧子亟嘆此舉為仁者之勇。
於此可知,「留都防亂公揭」內容的設計,出於陳貞慧。吳次尾名應箕,安徽貴池人,雖是一名秀才,而「羅九經,二十一史於胸中,洞悉古今興亡順逆之路。名雖不登朝籍,而人材之邪正,國事之得失,了如指掌」(朱竹《靜志居詩話》)。南明覆后,吳應箕起義兵抗清,被難。顧子方名杲,東林創始者顧憲成的孫子。卧子指陳子龍,青浦人。前一年方中進士,其時丁憂居鄉,往來南都,見此舉而讚歎為「仁者之勇」,可以想見此一公揭的分量。
據全謝山在《梨洲先生(黃宗羲)神道碑》中記述,列名「留都防亂公揭」者,「共議以東林子弟,無錫顧端文公為首;天啟被難諸家推公(按:指黃宗羲)居首;其餘以次列名。大鋮恨之刺骨,戊寅秋七月事也。薦紳則金壇周儀部鑣實主之。」所謂「以次列名」指復社及陳子龍所創辦的幾社名士,總計一百四十餘人;而必推顧杲為首者,實寓深意。
原來阮大鋮最初亦是東林中人,《東林點將錄》擬之為「沒遮攔」,其後乃墮落為閹黨。顧杲有《楊柳枝》一詞:「滾滾飛花下夕陽,從前春事一時傷。東堂縱慾重收拾,惱煞沾泥更不香。」即為阮而詠,而以東林創始者後人居首,即表示東林門牆中,不容有此敗類,含有「破門」之意。
至於周鑣支持此舉,尤有可稱。周鑣字仲馭,崇禎六年進士,官至禮部郎中,所以稱之為「儀部」。他的伯父周應秋官至吏部尚書,是閹黨有數人物。魏忠賢門下有「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四十孫」之號,周應秋就是「狗頭」——「十狗」之首。周鑣深恥有此一長親,通籍后結林東林,頗勵名節,是故力主逐阮,乃理所必然。據陳貞慧記:「阮心揣此事仲馭主之。然始謀也,絕不有仲馭者!而鋮以書來,書且哀。仲馭不啟視,就使者焚之,鋮銜之刺骨。」在阮大鋮看,以閹黨子弟排閹黨,乃反噬,乃不孝,刺骨之恨,自無怪其然。數年後,周鑣終因此而死。
「留都防亂公揭」全文約一千五百言,大要可區分為四段:
一、逆案乃皇帝所親定,凡身在案中者,縱能免於伏誅,亦當閉門思過;而竟有在此四方多事之時,幸災樂禍,結黨營私如逆黨阮大鋮者,豈不可駭?
二、曆數阮大鋮在懷寧、在南京種種招搖撞騙、貪詐勒索的劣跡,由此而積贓私數十萬之多。
三、方今流寇作亂,而以阮大鋮的陰險叵測、猖狂無忌,若不早行驅除,則釀禍蕭牆,將危及陪都。
四、既讀聖人之書,自知討賊之義,但知為國除奸,不惜以身賈禍。如果阮大鋮有力障天,能逃刑戳,復能殺士,領銜者願一身當,存此一段公論,寒天下亂臣賊子之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