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山東大盜“一枝梅”

第九章 山東大盜“一枝梅”

冒辟疆在桐橋別了董小宛,便和陳則梁一道在無錫、江陰、廣陵一帶為復社的事奔波不停。此時他勒住馬韁,伸手從衣兜里掏出剛摘的一朵石榴花,這朵花才微微張開嘴唇,像董小宛一樣年輕秀美。那時是夏天。

冒辟疆在影園別了鄭超宗,徑自走在回如皋的路上,伸手從衣兜中掏出剛摘的一個石榴,脆裂的厚皮之中,紅艷艷的籽粒像怪物的牙齒。他從來不吃石榴,僅僅是因為董小宛的院宅中有一株石榴樹,他才摘了一個。這時已是秋天。

他在八月十五的前兩天回到了家。遠遠看見茗煙站在家門前,他飛身下馬。茗煙跑上前來,一邊牽馬一邊說:「我知道這幾天你要回來,天天在門前等,終於等到了。」

冒辟疆進了家門,徑去上房向母親請了安,然後從腰門到了後院。蘇元芳看見他,只笑了笑,並沒有那種驚喜,依舊朝晾衣繩上晾一張床單。床單不新,像退色的記憶,他依稀能辨認出新婚之夜留下的再也洗不幹凈的淡淡痕迹,他疑心那是蘇元芳有意不洗,就像其他女人細心地珍藏著幸福的秘密一樣。他就倚著門框靜靜望著她。

她晾完衣服,將木盆擱在屋檐下,覺得自己心中有一塊石頭,血液正在下面快速地穿過。她抓下頭上沾滿麵粉的頭巾,扔進木盆,獨自走到一株落光了葉子的梨樹下,雙手撐在那樹上,眼中淚水滾落而出。冒辟疆從後面輕輕摟住她的腰肢,手掌貼在她柔軟而溫暖的腹部。她反過身後,吊住他的脖子,伏在他肩上哭泣,哭聲中有久別重逢的喜悅和幸福,也有獨守空房的幽怨和惱恨。他把她輕輕托起放倒在床上時,她依舊在哭。

冒辟疆愜意地睡了一個懶覺。他走出門來,才發現秋天正午的陽光還有點刺目。茗煙正在一張很大的圓竹箕上晾曬菊花,他說:「公子,今年菊花開了好多呢,晾乾了用來泡茶,可以喝到明年春天。」

「明年春天。」他朗朗地重複一遍,頭腦中開滿了迎春花,彷彿看見花叢之中,董小宛正款款而來。這時,廚房中飄來甜甜的芬香,他知道是母親正在做月餅的餡。磨房中傳來毛驢的響鼻聲和石磨的轟隆聲,他走進磨房,看見蘇元芳正在朝香噴噴地滾動在磨槽中的麵粉里大把大把地扔芝麻。她覺得今天渾身爽快,做什麼事都得心應手,這顯然是昨夜的幸福還在延續。冒辟疆抓了把芝麻朝嘴裡塞。剛炒的芝麻有點燙手,她輕輕打了他一下,笑道:

「饞貓兒。」

一輪圓月終於從群山之後鑽了出來,最初只屬於東邊天空的銀輝此刻卻照亮了庭院,可以想象庭院之外的田野,銀亮中夾雜著斑駁的暗影,如幻的景色中枯枝伸著清晰的纖纖細手。冒府中早就擺了桌子,桌上擺了七八個大盤,盤中盛著月餅,糕點、水果,中間是一隻青銅虎鈕香爐,兩柱檀香的香霧正四處飄散,月光就像劍一樣有力地穿過常綠樹的葉隙,刺得院中微黑的石板上銀光閃閃。

老夫人的銀髮更為她增添了幾分威嚴,蘇元芳卻從那束花發中看到歲月滄桑。她嫁過來時婆婆還是青絲滿頭呢!冒府上下先敬了老夫人,然後又遙祝了遠在京城的老爺平安幸福。冒辟疆和蘇元芳相互敬了一杯,憐愛之意含於笑容之間。

中秋之夜,共聚團圓之時,有多少人家是真正的團圓之夜呢?

冒辟疆舉杯向明月朗朗念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老夫人興緻頗高,介面念道:「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蘇元芳道:「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管家冒全道:「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茗煙口中含著半塊月餅,也湊了上來:「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兩個婢女手托漆盤站在桌邊也念道:「不應有恨,何事常向別時圓?」冒辟疆覺得婢女頭上插著的菊花在夜光中像多長了耳朵似的。

老夫人介面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冒辟疆又接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念罷,將酒杯高高地舉起,彷彿杯中的酒會映到了月亮然後折射到另一端的蘇州半塘,董小宛會張開小嘴接納這杯思念。冒辟疆餘興未盡,又自得地朗誦了一句謝庄《月賦》中的句子:「美人邁兮音塵絕,隔千里兮共明月。」

月上中天,眾人散了。冒辟疆嗅到房間中瀰漫著一股菊花淡淡的香味,這香味有點陳舊,讓人覺得這是去年的某一天。蘇元芳牽著他的手來到床邊,她一邊鋪著錦緞被子,一邊輕輕地說著話。冒辟疆腦中這時又浮現出董小宛光滑的身體,便亢奮起來。他看見蘇元芳臉上笑盈盈,就跟嫁過來那天一模一樣,她走下轎子,她的笑容靦腆又嬌艷。

冒辟疆開始脫衣服,但腰扣怎麼也打不開。蘇元芳轉過身來,走到他的身邊,幫著解開了腰扣,手搭在他的肩上,仰起了臉,他嗅到她呼出的氣息的馨香。

床板卡嚓咔嚓地響著,她的頭在鬆軟的枕頭中越陷越深。

她的喘息聲越來越重,漸漸地化為一陣泉水般的嗚咽。他看見她的手抓緊了被面,指甲劃過被面絲質的錦緞。當世界完全消逝之後,他看見自己爬上一座山峰的頂端,他幸福地叫了一聲「董小宛」。

沒有了呻吟聲,只有深深的呼吸聲,他清楚地感覺她的憤怒衝出鼻孔。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滾下她的身體,他保持剛才的姿勢,他緩緩抬起頭,凝視著她的臉,紅潮還沒有完全地退去,他知道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但他覺得此事已可以說出口,而且他將極其坦誠,像對一位朋友吐露心事一樣,不必期待她理解。

他溫存地擦著她乳峰間的汗液,她靜靜望著他,平靜地問:「董小宛是誰?」

「一個女人,她是秦淮河上的一名歌妓。」

「她很年輕?」

「只有十六歲。」

「你愛她嗎?」

「愛,像愛你一樣。」

「哼!」她突然咬緊牙,用手肘和足跟撐起身子,腹部朝上一挺。他猝不及防,差點被摔下了床,慌忙滾到一邊。蘇元芳卻爬了起來,光著身子坐在床上嗚嗚地哭。他挨著她坐起,用手默默地撫摸著她的背脊。

良久,她收了淚。依舊背對著他,無奈地緩緩問道:「你決定娶她了?」

冒辟疆輕聲說道:「我和她約定明春桃花開時就去接她。」

「被你看中的人肯定不錯。」蘇元芳說這句話時也流露了對自己的讚許。「不知董小宛是什麼樣的,將來我可要挑她的刺,看看究竟有些什麼能耐令夫君難捨難分。」

冒辟疆見夫人已經允許了,萬分高興,就在床上跪著給她磕了幾個頭,頭敲得床板咚咚響,口裡嚷道:「多謝夫人。」

然後說道:「其實你也應該謝謝我,我也是見你閨中寂寞,給你找個很好的閨友玩。」

「貧嘴!」蘇元芳反身抓起枕頭朝他劈頭蓋腦打將下來,冒辟疆假裝害怕的樣子,雙手護住頭,口中不停地討饒。

冒辟疆心裡有些負疚,便對蘇元芳更加溫存體貼,主動幫她料理家務。老夫人偶爾在閣樓上晒晒太陽,瞧著這對如影相隨的伴侶,想起自己的年少時光,更覺自己老了,不禁為兒子感到幸福。

兩人邊幹活邊扯些家常話。說到董小宛,他便將自己所了解的一切全告訴了她,當他說到得意忘形時,蘇元芳會把眼一瞪。如果這時是在木盆中搓衣服,她就會將水潑一點到他身上;如果是在磨房中,她就會對毛驢狠踢一腳,蒙著眼的畜牲便快跑起來,石磨便轟隆隆地飛速旋轉。

一天,冒辟疆正和蘇元芳一起坐在院子中串辣椒(辣椒用針線一個個串起,掛起來既是眼前的風景又是今後的佳肴)。他瞥見夫人笑盈盈的臉,便想起一件心事。他輕聲地對她說道:「夫人,我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求不求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為妻能夠分憂。」

「是關於董小宛的事。」

「說吧。」

「這事雖得夫人寬懷見諒,但母親面前,我卻不便開口,想請夫人玉成此事。」

「好吧。」蘇元芳表面平靜地承諾下來,心裡卻有些難過,手一抖,針扎進了手指。

冒辟疆慌忙握住她的手,將手指上的血珠輕輕吮去。

就在這時,管家冒全急匆匆闖了進來,他朝冒辟疆道:「公子,老爺捎來家書。」

冒辟疆連忙跳起,接過信,信封上署明由他親啟。他拆開信,原來父親冒起宗上月已調離巡史台,隨軍進駐衡陽,隨左良玉部剿討張獻忠部,特捎此信告知。蘇元芳聽冒辟疆複述了幾句,便拿了信奔上閣樓,大聲叫道:「娘,爹來信了。」

老夫人正在縫補手套,聽得夫君有信來,慌忙放下活計,雙手顫巍巍地將信拿在手中。

時光慢悠悠進入冬季。

一場異乎尋常的大雪鋪天蓋地而來,將世界變成一片銀色。茗煙躺在床上,他憑經驗知道昨夜下雪了。他翻身爬下床來,穿上衣袍。

他拉開門,耀眼的白光刺得他閉上眼睛,眼帘上跳動著一片片桔紅色的幻影。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睜開眼,好大的雪!足足掩住了半扇門。一開門,滾進來的雪便埋到他的膝蓋。

他興奮地舉著鐵鏟在雪地上開劈一條通向冒辟疆卧室的路。他把雪往兩邊紛紛揚揚地灑去,騰起陣陣雪霧,經早上的太陽一照,他的身邊便有了些零零星星的彩虹碎片。他還驚異地看到屋檐下一條繩子上站滿了麻雀,它們閉著眼,在瑟瑟顫抖,沒有察覺他的到來。茗煙扔了鐵鏟,伸手像摘果子似的捉了十來個放入自己的袖中,餘下的麻雀如同噩夢方醒一樣驚惶飛走,飛過白色的世界,不知停在什麼樣的屋檐下去了,也許又會被別人捉去幾隻吧!

茗煙將冒辟疆和蘇元芳從夢中驚醒。冒辟疆聽著咚咚的擂門聲,不耐煩地問道:

「誰?有什麼事?」

「公子,快起來,下大雪了。」

冒辟疆一聽,馬上就爬了起來。他從童年起就喜歡雪,特別是每年的第一場雪。當他拉開門,也和茗煙剛才的反應一樣,睜不開眼,雪埋到了膝蓋。待他緩過勁來站到屋檐下時,他驚訝地看到茗煙胸前的衣衫正不停地動著,就像裡面有什麼東西似的。茗煙拿出一隻麻雀給他看,說道:「順手捉了幾隻麻雀。」

「茗煙,你捉這麼多麻雀做甚?」

「給你吃呀!」他說著又附在公子的耳邊輕聲道:「古書上說,麻雀燉枸杞是春藥,吃了金槍不倒。」

冒辟疆笑著在他頭上狠敲了一下。茗煙揉著頭從堆滿雜物的柴房找來一隻舊鳥籠將十幾隻麻雀放進去。不慎飛走一隻,他跺腳叫道:「可惜,可惜,又少吃兩口。」

看著蒼茫的雪野,兩人都熱血沸騰,就在沒膝深的雪地上追趕起來。出了大門,才發現雪野里早就有很多小孩在打雪仗、堆雪人。

他倆一直朝土壠里跑去。冒辟疆追打著茗煙,他正低頭抓雪團時,再抬頭,茗煙忽然不見了。他順著腳印望去,腳印盡頭露出了一個圓圓的窟隆,茗煙從窟隆中一躍而起,滿臉窘迫,原來掉進了農家的蓄糞池。冒辟疆樂得笑彎了腰。

且說蘇元芳聽說下了大雪,也披衣而起,稍稍梳洗一下,便到上房給老夫人請安。老人夫也剛起床,便坐到鏡子邊,任蘇元芳給自己梳頭,她心裡一直十分疼愛這個好媳婦。

老夫人忽然對著鏡子說道:「哎,沒想到這麼快就老了,比不得你們年輕人。看到你和冒兒恩恩愛愛,娘就放心了。」

蘇元芳忽然嘆了氣。老夫人便問:「芳兒有心事吧?說給娘聽聽。」

蘇元芳便把冒辟疆想另娶一房的事簡略說了一遍。老夫人驚得從座椅上站起來,本想發作,但看到媳婦很平靜,也就冷靜下來,這事也沒什麼不妥。她問道:「芳兒,你怎麼想?」

蘇元芳便把董小宛的情況細訴了一遍,她認為這裡裡外外的家務活多個幫手也沒什麼不好,何況有人替夫君奉墨侍硯。

老夫人道:「芳兒呀!你真是賢惠寬厚。只要你容她得下,娘也就聽之任之吧!」

過了元旦,冒辟疆覺得自己只是做了幾個夢,睜開眼便看到了春暖花開。佳期終於來臨。時間過得好快,就像渴望長大的孩童,沒長大時覺得時光漫長,長大之後又覺得光陰消逝得太快。

冒辟疆備了一份厚禮,擇了吉日等著趕往蘇州接董小宛到如皋。他自己不停地翻查《易經》,但次次都演出凶卦來,他便悶悶不樂。蘇元芳每天晨占鵲喜,夜卜燈花,總是心神不寧,便不放公子走。

冒辟疆挨了些時日,眼見得桃花紅、柳兒綠、菜花黃、梨花白。終於一拍案幾道:

「此行就是直達地府也非行不可。」將一冊《易經》朝房角一扔。聽到聲響,茗煙慌忙跑去揀起來,用嘴吹去上面的灰。

冒辟疆帶了茗煙,每人背一包裹,先叫冒全去雇了船,經往龍遊河上了船,掛帆破浪而去,長江已遙遙在望。

他站在船頭,看著空中的鳥兒,心想人要長出翅膀就好了。這時,他彷彿感到董小宛似乎站在那遠處向他遙遙招手。

此情此景,正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短短的幾天路途,飽含了何等的眷念。

他站在船頭,儘是些相思情話在胸中翻湧,每遇關鍵的字眼他推敲再三,乃至於手舞足蹈,終於吟成一首《滿庭芳》:

弦和香雲,笛動春草,欲寄雁尺天門。

莫停徵棹,鶯語繞煙村。

常記瓊樓舊事,喜牽手,對雨花紛。

落魂,飄天際,朱門寒鴉,自餓三分,獨上得青樓,風流霧存。

衰發得遇豆蔻,蕭瑟處,新春雁痕,任船頭,和風望斷,桃李未黃昏。

茗煙聽他得意地吟罷,也從船艙中鑽出來,說道:「公子,我也想了首詩,讓我念給你聽。」說罷便搖頭晃腦地念道:

春雷來打我,如我打破鑼。

聲聲斷人腸,滿眼含淚波。

別後兩日,一騎快馬奔到冒府,騎者軍旅打扮。他急急忙忙跳下馬,腳跟站立不穩,身體猛撞到院門上。但聽得「嘩啦」一聲響,半扇院門被他撞開,他從懷中摸出一封信朝跑來的的冒全大聲叫道:「快,快!」

冒全接過信,信封上寫著「吾兒親啟」,並用火漆封了口。

他隨手交給匆匆趕來的蘇元芳,她發現信封背面寫著「十萬火急」,心知不妙,肯定是老爺出了什麼事,怪不得這幾天心神不定。

她問信使,老爺究竟出了什麼事?信使搖搖頭,告訴她自己只是最後一站驛使,並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什麼,驛使的職責就是要根據信的緩急選擇或快或慢的腳力將信送達目的地。蘇元芳叫兩個僱工帶驛使去休息,備酒肉款待。另叫兩個僱工修理院門,便叫冒全到廳堂中商議。眼見得情況緊急,冒辟疆又走了,卻不敢告訴老夫人,只怕信會帶什麼災難使她老人家承受不起。

蘇元芳眼見無人作主,便動手撕了火漆封條,按捺住焦急抽出信。冒全看見她咬著嘴唇,讀著信,淚如泉湧,信未讀完,早已泣不成聲。冒全心知發生了不得了的事,只見他快速將信塞回信封,抹了淚對冒全道:「管家,快!無論如何都要把公子追回來。」

冒全極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此刻事發突然,也顧不得了,他將信塞進貼胸衣兜,在銀櫃中抓了幾兩碎銀子,再去馬廊中牽出一匹青花馬,飛身上鞍,朝蘇元芳拱拱手,揮鞭打馬而去。如皋道邊的攤販只看見青花馬和灰衣人如光閃過,驚嘆道:「好快的馬。」

他未沿龍遊河走,而是抄了一條荒僻的近路直奔張家港,他知道冒辟疆早已進長江。

到了港口,他看著岸邊連綿的大小船隻,數不清的桅杆直衝雲霄,心裡想:憑這些船怎能追上公子呢?只有海盜的快船才能追上。想到海盜,他想起自己那個不爭氣的表弟龍游,此人十六歲就在長江上靠搶船為生,人稱「一楫奪命」。

也許他有辦法。

他騎著馬沿著江岸順水而下,只半天功夫便看見龍游的住宅。這住宅怪模怪樣的,有一半懸在水上。冒全飛身下馬,龍游正在門前看幾個夥計鬥雞賭博,一看見他便笑哈哈地迎了上來。

江湖中人義氣當先,龍游聽冒全說有十萬火急之事想雇一隻快船追回冒公子,一拍胸脯道:「表兄,此事包在我身上,保管今天黃昏追上他。」他回頭朝那群鬥雞的夥計喊道:

「兄弟們,起航。」

那些懶洋洋鬥雞的閑漢,聽說要出航,忽然來了精神。冒全這才看出這些人個個兇悍,都是渾身蠻力的漢子。

只見幾條漢子用纜繩扯住大船的帆,用手一拉,聽得嘩啦啦一陣響,帆船便張開來。

冒全正詫異間,從中駛出一條黑漆漆的小船,龍游手執盾牌和長茅,威風凜凜站在船頭,示意冒全快些上船。

果然是一條快船,剛扯滿風帆,船已到了江心,朝江陰方向破浪追去,江上的船隻瞧見桅杆頂端的一條黑龍幡旗,紛紛躲避。在江岸較窄的地方可以瞧見許多船夫正舍了船朝岸上拚命地跑。

因為順風,船家也得清閑,只是把住舵不讓船被浪頭打偏。船上的船工息了櫓,扯了漁網,在船舷邊撒了一網,然後用力將濕淋淋的網拖上船來。冒辟疆和茗煙正閑得無聊,到船頭幫著揀魚,把小魚全扔回江中,剩下一條大魚,長約二尺許,通體雪白,水手道:「公子好運氣,這是有名的雪鱘。」

於是,就在艙中架了鐵鍋,支了三腳,點了火,慢慢燒制這條美人魚。艙中頓時飄滿魚香,舷窗外翠綠的江岸和岸上的花樹緩緩出現。船上人把筷子叫高竿,把碗叫船缽。冒辟疆和茗煙痛快地美餐一頓。魚肉細嫩,入口則成顆粒狀,輕輕一咬,每顆肉粒就化為鮮美油汁,滿嘴芳香,魚刺自然剝離而出。樂得冒辟疆很想寫首詩。

吃罷魚,船家進艙喝碗湯。水手去掌舵,冒辟疆在船尾灑尿,看見天際邊出現一艘漆黑的快船,開始只有一點,一會兒便變大了,他說:「好快的船!」

船工不經意回頭看了看,黑船上的龍旗隱約可辨,「媽呀!」他驚叫道:「老大快!

我們完了!」

「什麼?」船老大扔了碗,慌慌張張跑到船尾,黑船已越來越近。他搶過舵,命令船工:「快操櫓,咱們看看能避到岸邊嗎?」他又回頭對冒辟疆道:「公子,你快進艙躲避,我們遇上海盜了。」

冒辟疆一聽海盜,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忙躬身鑽進船艙,茗煙將舷窗一扇扇關緊,哀聲嘆道:「完了,完了。」想不到這身肉只有喂大魚。

船老大和船工一起努力,這條船也快了起來,黑船和它的距離也稍稍拉大了些。冒辟疆心想:按這種速度,攏了岸還來得及逃。然而就在他慶幸之時,黑船的兩邊忽然各伸出四條巨大的長櫓,整齊地划動,像八條腿的水蜘蛛,擦著水面飛速追上來。

漸漸逼近,船老大和船工徹底絕望了,腿也軟了,便丟了舵和櫓,跪在船尾,顫抖著,話也說不出來。

龍游威風地站在船頭。費了好大的勁才追上這條船,他真想把這兩個船夫刺死扔進長江餵魚,但是今天沒有興趣。他亮開嗓門問道:「兩個狗頭,看到老子還敢跑,不想活了。」

「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小的的確沒看見!」「我問你們,剛才站在船尾的那個公子可是冒辟疆冒公子?」

「這?這……,」船夫猶豫不決。

龍游把眼一瞪。「是不是?」

「是,是,是,正是如皋冒公子。」

冒辟疆在艙中聽得,只道今天在劫難逃,想不到海盜竟沖著自己而來,怪不得出門前打封全是凶封,悔不該不聽夫人勸阻,未擇吉日而行。他按住茗煙的肩頭道:「如果我遭了什麼不幸,你一定要趕到蘇州見見董小宛,告訴她我沒有忘記去年的約定。」茗煙哭著點點頭。

他自知躲避不了,便橫了心鑽出船艙,站在船頭。龍游細細打量一下,但覺此人比想象的更飄逸洒脫,看來兄弟沒白費力氣。龍游這才扔了盾牌和長矛,就在船頭一揖道:「冒公子,幸會。」

冒辟疆詫異之時,瞥見黑船艙中鑽出一個人來,竟是冒全,他叫了聲:「冒管家。」

茗煙聽他一叫,也站出艙來。兩艘船碰了一下又盪開了,幾個海盜再用搭鉤一拉,便穩穩噹噹靠在一起。冒全跳過船來,從懷中抽出信遞給冒公子,也不說話。

冒辟疆見封底「十萬火急」字樣,也知情況緊急,打開信細看,臉色刷地一下變成土色,眾人都感駭意。信中寫道:

辟疆吾兒:

父移鎮衡陽,鞠躬盡瘁,未曾錯失,正月獻賊攻襄陽,為父不遠千里增兵赴圍,乃保重鎮,忽聖旨下,責臣重罪,父冤在死獄,自慮雖死無憾,然家中人丁生之賴我,吾安敢私死,見為父終遭劈禍,吾兒當肩重擔,撫恤親疏,父於黃泉之下感佑吾兒。吾兒志當鷹隼,勿負國家。吾兒切記!

衡陽軍獄父崇禎十五年二月初冒辟疆臉色慘如白紙,手指一松,江風將一紙梨花箋吹入船艙,他大叫一聲,血氣攻心往後便倒。冒全、茗煙不及伸手,但聽「嘩啦」一聲,人已栽入水中。黑船上幾名強盜看得分明,一齊扎入水中,托住冒辟疆,將他救上船。幾名海盜踏水如履平地。

冒辟疆經江水一激,已經慢慢醒來,不禁淚如雨下。冒全即叫龍游掉轉船頭,火速趕回。當天下半夜,黑船悄悄駛回原地。

第二天,冒辟疆思來想去,只有進京冒死為父請願,才能救父親,決心像一顆釘子狠狠地敲進心中。他對冒全和龍遊說了自己的想法,請冒全速回如皋家中,一切照應就全靠他了。茗煙也想跟他進京,冒辟疆未允。

龍游聽他言辭之中充滿了赴死的豪情,內心佩服,當即送她一匹塞北名駒,並修書一封讓他路經河南時,可去找他的同族兄弟龍蘭,此人綽號「一枝梅」,是江湖上有名的俠盜。

冒辟疆翻身上馬,果然是匹好馬。他拱拱手辭了眾人,望北方策馬而去。

這一路,都已是春天。進了河南境內,便已是仲春時節。

道路上每個村莊和城鎮紛紛揚揚飄著細絮的楊花,楊花順著呼吸爬進咽喉,弄得冒辟疆渾身不舒服。他恨這似花非花的東西。

這天黃昏,他在一片田野之上賓士,心裡焦急,擔心自己白天趕路,錯過了落宿地,特別是看見一座矮山丘的樹叢上,密密麻麻站著烏鴉,另有幾隻在空中盤旋,這傷感的鳥兒總是令人心寒。他禁不住打了個冷戰,放眼觀望,田野上空無一人。

到達山丘下,他跳下馬,看見一條清清的溪流閃著的光流過一片寬闊的草坪。他跳下馬背,牽馬飲水,自己也洗了把臉。

小溪邊的一樹后忽然鑽出一個小男孩朝他招手。他警覺地看看四周,依舊空曠無人而且夜幕已快降臨,太白星已經升上西天,這個男孩不可思議地出現,像個幽靈。他遲疑著走過去,男孩蹲下身指著草坪說:「叔叔,多美的花兒。」冒辟疆透過淡淡的夜幕看見幾朵藍色的小花點綴在草坪上。

冒辟疆問道:「孩子,怎麼獨自一人在這裡?」

「我等我大叔,他帶我出來玩,玩著玩著就不見了,我想回家了。」

「你家在哪裡?」

小孩朝路的前方一指,冒辟疆看見一道黑沉沉夜幕,看不見人家的影子。

小孩又說:「好漂亮的蝴蝶。」然後把他叫到樹下,只見最後一點蝴蝶的翅膀正被幾隻螞蟻搬進樹洞中。「我追了好遠才捉到它。」

「天黑了,我帶你回家,好嗎?」

小孩點點頭。

冒辟疆將他抱上馬鞍,才發覺這小孩一身錦衣,出身大戶人家,適才沒注意。他翻身上馬,摟著小孩,雙腿將馬一夾,那馬就順著官道朝夜幕里衝去。他問小孩叫什麼名字,小孩說他叫陳諾。

快馬穿過黑暗,賓士了很久,前方才出現一座閃爍著燈火的村莊。陳諾說:「我家就在前面。」這時,遠遠傳來呼喊聲:「陳——諾——」冒辟疆看見四周的田野上都有舉著火把之人,且在呼喚同一個名字,離村莊越近,呼喚聲越多,最後竟此起彼伏沒有停息過。

眼見村頭的小橋上站著一群人,舉著幾支松明,人臉在火光照耀下如同鬼臉一般。這時,陳諾在他懷中睡得正香,到家的安全感使孩子早早進入夢鄉。

冒辟疆在橋頭勒緊韁繩,眾人圍上來,從他懷中抱過陳諾。一位儒士打扮的中年人感激地上來挽起他的手臂。這時早有人過來幫他牽了馬,中年儒士對眾人道:「敲鑼,讓大家回來。」

冒辟疆隨眾人進了村子,聽見身後那隻破鑼發出的聲音,覺得刺耳,彷彿纖細的鼓錘敲打著耳鼓。

中年儒士道:「謝謝公子帶回小兒。請問公子尊姓大名?

我看你不是本地人。」

「我姓冒名襄,表字辟疆,江左如皋人氏。」

「我叫陳君悅,這是敝庄,公子遠來,今夜就暫宿我家吧。」

說話間,到了一處大宅門前,早有一幫人在此等候。一位夫人搶先出門來,口中叫道「我的兒!」徑直將陳諾痛愛地抱入懷中。

進了院門是一寬大的前院,靠院牆擺了幾架兵器,十八般家什樣樣俱全,兵器架下散亂地擺著些石鎖石杠之類的練家子。看來這是武林人家。冒辟疆說道:「久聞河南武風極盛,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而此刻牆角有人正赤身負荊而跪,聽說是陳諾的大叔。

陳君悅本來僅僅心懷感激算計著如何給冒辟疆一些酬謝,但未曾料到和這位他鄉人相交后便結下生死之交。有緣千里,自有謀面之日。

冒辟疆人困馬乏,狼吞虎咽填了飢腸,時已三更。飯間和陳君悅扯些天南地北的話題,陳君悅覺得此人乃非凡人物,便有深交之意,當夜安排他在上房睡下,冒辟疆頭剛一落枕,就進入了夢鄉。

嘰嘰喳喳的鳥鳴聲將冒辟疆從夢中拖了出來,夢中的董小宛像突然熄滅的燭焰消失在另一個世界中。他瞅著明亮的窗戶,想著往京城的路還很遙遠,不免揪心之痛襲遍全身。

他踱到前院,看見陳君悅在槐樹下擊一隻沙袋。他光著上身,全身肌肉發達,胸脯和肩膀上肌肉呈塊狀突起,彷彿雕刻出來一般。只見他頻頻擊出雙拳,而身體紋絲不動,沙袋便像盪鞦韆的小兒一樣飛揚起來,又朝他撞去,如此反覆不停。

冒辟疆羨慕這鐵打的身軀,不自覺地摸摸自己的膀子,羞愧之色湧上心頭。見迴廊下擺有一張小方桌和幾把椅子,桌上有一卷翻開的書。他走過坐下,一位奴婢給他奉上茶水,他伸手拿過書,看看書名,竟是《鬼谷子兵法》。心想這個陳君悅是個有抱負的人物。

陳君悅看見他,便停了手,朝他走來。而沙袋依舊盪著鞦韆,槐樹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冒公子,這麼早就起來了。」邊說就邊坐了下來,一位奴婢給他披上衣服,另有一位則沏了一壺茶上來。

「陳兄,想不到還有閑暇研讀鬼谷子,在下佩服。」冒辟疆說道。

「鬼谷子的四大弟子出山就亂天下,乃臨世奇人。不過,我可不想亂天下,只是覺得竟然他有亂天下之能,必有治天下之本。我能窺其奧妙一二,乃慰平生了。」

「陳兄高見,凌雲之志更令人欽佩。」

「國家已露衰微之跡,我輩豈能坐視而不圖復興之禮。」

「這也是復社的宗旨。」

「冒公子可是江南復社中人?」

「正是,不過復社人才濟濟,我乃無名小卒。」

「我看未必。」陳君悅含笑說道:「觀君相貌氣度俱不俗,肯定非無名之輩。」

冒辟疆呷了一口茶,將話題岔開:「陳兄文武雙全,才情高遠,何故靜處山莊空負了年華?」

「唉,非我無心,乃是無緣得遇明君垂青耳,與其做鼠輩走卒,不如做我的員外逍遙自在。」

「請纓無門,我非空有復興之志。」

兩人默默地呷著茶,陳君悅問道:「依冒公子看來,當今天下誰最英雄?」

冒辟疆道:「北方的楊嗣昌、洪承疇、盧象升、吳三桂、孫傳庭、左光允諸將在下也有所耳聞,卻未敢斷言誰是英雄。

倒是江左一帶的駐軍因常目睹,較為熟悉,官兵們看上去精神抖擻,兵紀嚴明,統兵者應該是位將才。」

「你是說史可法還是左良玉?」

「史可法也。」

「我也風聞史大人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也早有投奔之意。

今聽冒公子之言,乃堅定了決心,正是這個月就去投奔,大展宏圖。」

「在下佩服。」

「冒公子此去京城也是擇主而棲嗎?」

「非也。」冒辟疆勾動了對父親安危的憂心,面露悲痛,因見陳君悅是爽直忠貞之士,便簡略地敘了一遍家事。

陳君悅驚訝地起身鞠了一躬道:「原來是冒起宗冒大人的公子在此。怠慢,怠慢!」

「陳兄何至如此?」

「去年冒大人隨軍過境,順路剿滅本地三處惡魔,給本地帶來平安,乃大恩之人也。」

陳君悅叫來管家,吩咐擺酒席。冒辟疆慌忙起身道:「不再打擾了。在下救父心切,馬上就要起程,多謝陳兄厚意。」

陳君悅挽留不住,握住他的手道:「歸來時一定到寒舍多住幾日。」

冒辟疆整裝待發。有人幫他牽來馬匹,剛走到迴廊下,那匹馬忽然前蹄一閃,跪將下來,冒辟疆大吃一驚。

陳君悅見此情景,說道:「此馬連日奔波疲憊,有小疾染身,不可再騎,需調養幾日。」

「如何是好?」冒辟疆急得渾身冒汗,「馬兒啊馬兒,怎麼關鍵時候就拖我後腿呢?」

陳君悅功道:「冒公子,此乃天意,何不在此多呆幾天呢?」

「救人如救火,豈敢延誤。」冒辟疆滄然淚下,「蒼天可諒,孝心足鑒,何罪之有?」

陳君悅嘆了口氣,對管家道:「把我的黃驃馬牽來。」管家極不情願地去牽了馬。他對冒辟疆道:「冒公子誠心感人,君悅送你一匹馬,但願快去快回,君悅翹首以待。」

冒辟疆別了陳君悅,打馬北上,晌午時,到了黃泥庄,庄前有家酒店,他翻身下馬,將馬系在門前柳樹上,走了進去。

他點了幾樣小菜,要了半壺酒,想吃米飯,店裡沒有,只好要了碗肉絲麵條。他看見店門兩邊掛了七八把刀,剛好店小二端來一碟豆腐乾。他問道:「酒店掛刀做什麼?」店小二瞧瞧他答道:「刀算什麼?世上最鋒利的刀最終只能切豆腐。」

「這話說得有些道理。」

「當然。這是『一枝梅』說的名言」「一枝梅?龍蘭?」

「對,河南道上有名的盜帥。」

「哪兒能找到他?」

店小二莫名其妙地瞧他幾眼,答道:「來無影去無蹤,鬼知道在哪兒。」說罷走開了。酒店中的人都沒注意到牆角悶著喝酒的人,那戴斗笠的人回頭看了看冒辟疆,目光精銳一閃。

冒辟疆吃飽喝足,喊小二算帳,往懷裡一摸卻沒了碎銀子。店小二見他沒摸出銀子,笑臉忽然一變,盯著他。冒辟疆扯過包袱,拉開時不小心滾出來幾錠紋銀,滾到樓板上咚咚有聲而又閃閃發光。他急忙撿起來,將一錠銀子放到桌上。

店小二興奮地遞給他一把刀,他用刀割下小半錠銀子,店小二用秤一稱,比這頓酒錢多了幾錢,嘴上卻說道:「客官好刀法,切得不多不少剛好這頓飯錢。」

冒辟疆也不多說。提了包袱出門上馬而去。牆角的戴笠人心想,此人露了行藏,看樣子身上銀子不少。

春日午後,空氣中堆積著濃郁的花粉氣息,令人沉悶。冒辟疆後悔剛才實不該喝了過量的酒,本來以為可以解解乏,反而將腦袋搞得很沉,後腦勺像灌了一勺鉛似的。他放慢馬速,在馬背上挺直身子微垂著頭打著瞌睡。那匹馬似乎頗通人性,它慢悠悠走過一座小木橋,順便扭頭咬了一口橋頭邊的青草。

冒辟疆睡意朦朧中恍惚覺得它吃了幾朵粉紅色的小花。

在他朦朧的視野中出現了董小宛的背影,他慌忙追趕上去,她一轉身卻變成了一個蒼老的男人面孔,竟是他爹。他猛然地一驚,趕路的念頭湧上腦際,驅走了睡意。他睜開眼睛,發覺自己正穿過一片綻滿新綠的樹林,這條官道正在幾座山丘的腹地盤旋。他驅趕樹林中飛出來的一群群的叫不出名字的飛蟲,它們在他頭頂密集地跟隨著,搞得他心煩意亂,終於上了崗上,風一吹,飛蟲就順風吹到樹林里去了。周圍都是黑壓壓的高大喬木,陰森森地發出陣陣嘆息,連樹梢上搖動的新綠都沒法掩蓋幾分。

冒辟疆正待催馬快去,身後飛騎趕來兩匹快馬,他朝路邊讓了讓。兩匹馬和他擦身而過的一剎那,一位騎手從馬鞍上欠起身,伸手快如閃電般搶了他的包裹。他大叫道:「放下。」

另一人在馬身上飛起一腳,踹在他的胸腹。他頓覺千斤重力將自己一撞,人已飛了起來,朝崗下的樹林中直撲而去……

兩個強盜沒想到這麼簡單就得了手,忍不住縱馬狂笑,臉上閃爍著喜悅之情。兩人在馬上相互擊掌慶賀,殊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更厲害的角色正吊在前方一株松樹上,俯視著他們。

樹上這人正是前面酒店那位戴著斗笠的人。眼見兩個強盜得意洋洋到了樹下,他一縱身,像一隻巨鷹撲食小雞似的垂直地撲下去。拿著包裹的那個強盜但見人影一閃,自己手裡已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了。

兩個強盜勒住馬,拔刀在手。看見一位戴斗笠的武林人物站在路中間,右手提著一條鐵棍,左手提著包裹。「你這廝憑空找死,大爺的錢也敢搶。」兩人揮刀朝他劈去。那人朝後翻了幾個跟斗,只見他一揚手,那斗笠便飛了起來,像一隻灰黃的母雞從高處朝低處飛去,不偏不倚戴在一株松樹的頂端。兩個強盜一刀劈空,便有些清醒了。一人突然問道:

「來人可是『一枝梅』龍蘭?」另一人也道:「龍大俠何故跟咱們這些毛賊過不去呢?」

「不義之財,人人俱可圖之。」龍蘭說罷,揚長而去。兩個強盜卻不敢再追,乾脆策馬去叫救兵再來和龍蘭拼一場。

龍蘭獨自走了一段路,見兩個毛賊沒有追來,便跳上一棵樹,將包裹打開來,除了幾套乾淨儒衫外,還有二百餘兩銀子。龍蘭看著這些銀子,彷彿欣賞什麼東西一般眯著眼縫。

樹枝在他身下一上一下地晃悠著。他在心中暗暗分配著這些銀子:十兩給王老漢買牛;二十兩給趙寡婦治病;三十兩給孟夫子作回家盤纏;四十兩給劉二買塊地;五十兩給廟裡的沙離和尚助他重振香火……

正分得意之時,外儒衫中落出一封信來,飄飄揚揚飛下樹去。龍蘭飛身落下,將信抓在手上。但見信封上寫著:「一枝梅龍蘭親啟」竟是寫給自己的。忙扯信出來來看,原來是自己同族兄弟『一楫奪命』龍游的親筆信。他看完信,一拍大腿道:「差點壞了大事。」忙將包裹重新收拾好,背在身上,一路往回走,尋那個了不起的冒辟疆,心裡琢磨這些銀子分不得。

樹林里到處不見冒辟疆的影子,心想:「是不是被強盜一刀殺死。」但一路尋來,都未見一絲血跡。縱使草叢中有鮮血,他龍蘭也嗅得出,這是他從小操練武功練出來的真本事,便知道那冒辟疆並沒死。

走出樹林也就走出山丘之地。天已黃昏,龍蘭這才看見前邊木橋上坐著一個儒士,他渾身是泥,衣衫也有幾處破口了,布片在風中一顫一顫的,他頭髮也有些許蓬亂,手托住下巴,正焦慮著自己的前程。在龍蘭眼中,他像一失戀的鬼,背後是蒼茫暮色。

陳君悅送走冒辟疆,幫著處理幾件鄉里的事之後,又和兒子玩了一會,陳諾玩著玩著就睡著了,便叫丫環抱去了。閑著沒事,想起老婆,便栓了門,老婆知道他要幹什麼。嫁給他幾年來,每年的四、五月間,他都像動物一樣春情發作,干那事沒完沒了的。

兩人正親熱間,院門咚咚地響起來,聽見管家驚叫聲:「員外,快來,黃驃馬回來了。」陳君悅心知是冒辟疆出了事,一骨碌爬起來,穿了衣服,奔出門來,管家正在擦馬脖上的汗水。馬噴著響鼻,焦急地揚著蹄子。

陳君悅叫上慶兒和八條武功很好的漢子,在兵器架上各自取了稱手的兵器,騎上馬,沿官道追尋而來。追到黃泥庄,問店小二今天可曾見一儒士打這兒過,店小二看著陳君悅那匹馬說道:「午時有位公子也騎了這麼一匹馬打這兒過。」

眾人繼續追趕下去,遠遠看見暮色之中,有幾個人正在道上打鬥不休。

龍蘭和冒辟疆相互認識之後,便把包裹還他了。冒辟疆本來坐在橋上想著如今身無分文,而又舉目無親該怎麼辦。心裡焦急,甚至有點絕望。

此刻銀兩失而復得,悲喜交加,當下朝龍蘭拜了三拜,內心裡也不再焦慮。有了錢還怕無路可走嗎?

兩人順著大路往回走,沒走多遠,後面追上來七八匹馬,馬背上有人大叫「龍蘭休走。」龍蘭握棍在手,護住冒辟疆,本欲叫他快走,但哪裡還來得及。幾匹馬轉眼即到跟前,幾條賊漢跳下馬背,揮刀就臂。龍蘭將一條鐵棍使得渾圓,一邊還擊一邊還要護住冒辟疆,冒辟疆眼見得刀光劍影在四周飛舞,鐵棍和刀劍的碰撞聲不絕於耳,而自己就如身處一鐵壁之內,未受一點損傷。

龍蘭和冒辟疆被圍在中間,正苦於無脫身之計,冒辟疆看見官道上又殺來一群人,正待叫苦,忽然看清為首者正是陳君悅,乃亮開嗓門大叫:「君悅兄,我在這兒。」他這一叫,龍蘭稍有分神,一刀便劈開棍子,刀尖削中冒辟疆的左肩,砍出一條半尺長的口子血流如注。

陳君悅等人在馬上將敵我辨得分明,也不多話,下馬即搶殺過來。賊漢們斗一個龍蘭就很感棘手,眼見對方來了救兵,便想開溜,閃了神,被龍蘭鐵棍打翻兩個,陳君悅手起刀落砍翻一個。幾個回合下來,只剩一個賊漢正和龍蘭拼殺。

陳君悅見他不是龍蘭對手,也就徑直來和冒辟疆相見。

龍蘭將那賊漢劈來之刀閃身讓過,棍尖突然變個方向朝里一桶,正中賊漢咽喉,賊漢悶哼一聲朝後便倒,口中噴出污血。

那把刀被龍蘭一挑飛上了半空,在空中翻了幾個跟斗。淡淡的月光下,刀身閃了幾閃,發出銀亮銀亮的光。

三人回到黃泥庄,就在酒店中揀一雅座,點了酒菜,開懷痛飲。話題投機不知不覺喝了半壇老酒,依舊毫無醉意,直喝到雞叫頭遍,方才撤了酒席,各自回客房裡睡下。

第二天一早,冒辟疆救人心切,便急於告辭,陳君悅感念他的真誠,也不挽留。

龍蘭道:「我三人情義至此,何不學那三國時劉關張桃園結義?」

陳君悅道:「甚好。我也有此意。」

冒辟疆道:「冒某能結拜兩位兄長真乃三生有幸,焉能不從。」

店小二眼見三人不吃早餐便走,正愁又少收入幾兩銀子,聽說三人要結拜兄弟,忙湊上來說:「我這院后便是一片桃林,雖桃花已落,然桃葉正新!」

三人欣喜,便在桃林中設香爐,擺祭壇。對天八拜之後,喝了雞血酒,結下生死之情。陳君悅為長,龍蘭居其中,冒辟疆為小弟。陳君悅付了銀兩給店小二,另給一錠足一兩的紋銀作賞錢,店小二歡天喜地,何況祭品和剛殺的雞還可賣給別人呢。

結下金蘭之交,三人更加難捨。陳君悅和龍蘭直把冒辟疆送到黃河渡口,眼見他連人帶馬上了對岸,方才揮淚而別。

冒辟疆在對岸不停地揮手,然後打馬往北而去。陳君悅和龍蘭直看到灰塵淹沒了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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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山東大盜“一枝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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