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媚香樓

第十二章 媚香樓

春天常常給人驚喜,花開遍如皋,茗煙認為春天還遠,因為他正透過花蕊的小孔看見指甲片似的一點藍天。而正在暖洋洋的陽光下翻曬棉被的蘇元芳,比他更有理由大聲叫嚷,她看見那株開滿白色花朵的梨樹下一塊圓滑的石頭上竟奇迹般長了三朵細長的菌子。其實,冒辟疆早就看到了,蘇元芳只是偶爾一扭頭,瞧他的模樣,才順著他的目光發現了奇迹。茗煙跑上去一下就拔在手中,三朵灰白的菌子在他手中痛苦地彎下腰。蘇元芳惋惜了好久。

冒辟疆只是對茗煙的冒失稍稍皺皺眉頭,思緒卻迅速閃開,落到一個縹緲的倩影上,卻怎麼也難完美再現那條搖晃的小船上所發生的一切。蘇元芳知道他的心事,她心裡酸酸的,但又渴望著讓冒辟疆從煩悶中解脫出來,她審視著獃獃出神的他:他很憂鬱,但看不出軟弱。顯然,他已下了決心要去娶那個不知好到何種程度的秦淮妖精董小宛了。

時光悠悠,轉眼之間,回到如皋已經幾個月了。冒辟疆始終沒弄懂,為什麼在外久了會苦苦想家,而回到家中卻又苦苦思慮著怎樣逃出家去。人啊,真是怪物!

接連收到南京的陳定生、侯朝宗、桐城的方密之的來信,催他火速到南京商議復社的事宜以及準備一下今秋科舉的功課。冒辟疆便開始收拾行李。蘇元芳知道他此行肯定要到蘇州去會董小宛,特意包了一對鑲金的珠花塞進冒辟疆的行李,叫他代表自己問候未來的閨友,他感激地吻吻她的額頭。

一切準備就緒,便自己佔了一卦,擇了吉日,準備動身。

他先叫茗煙帶上五十兩銀子趕往蘇州問候董小宛,一來可以表示自己的誠意,二來可以避免可能遇到的難堪。

臨行前的夜裡,蘇元芳表現得極其溫柔,他從她身上看見了肉體的性感和火辣辣的情愛。他盡興地和她纏綿不休,主要不是因為他從纏綿本身得到了什麼的樂趣,他只是更喜歡纏綿之後她的萬般儀態,嫵媚而嬌柔。她安安靜靜地躺在他身邊微睜著眼睛,眼內湧出一絲絲的幸福感。她一遍又一遍夢囈般呢喃道:「我愛你,我愛你。」邊說邊抓牢他的手,似乎一鬆手就會永遠失去這無限的溫柔時光和一生都要依靠的男人。

茗煙乘著一輛馬車,當天下午就到了龍遊河,他又看見有幾個野炊的婦人站在岸邊,提著黑的瓦罐,茫然地向他眺望,他心裡有些得意,因為他此行乃是獨自去拜訪那個美麗絕倫的董小宛。他沿著河岸挑選著船。河裡一字兒擺開的十幾條船的船家們瞧他的眼神,就知道來了捨得花錢的小主兒,個個都用熱切的眼光看著他,卻都假裝不在意,兀自靠著桅杆慢慢地喝葫蘆中的酒。

茗煙最後選中了一艘黑漆漆的船,船頭描著一對鯊魚眼睛,他覺得威風。當春風鼓盪起白幟,船破浪而去時,他站在船頭,幻想自己是一個刀斧都劈不爛的海盜,風吹在他的臉頰上,讓他內心的帆也鼓得滿滿的。

船在江陰靠岸,茗煙踩著顫悠悠的踏板惋惜地上了岸,他認為自己的海盜夢才做幾天就完結了,發現自己在別人眼中仍是一個乳氣未脫的大男孩,他自己也覺得矮了幾寸似的,哪有在船上威風呢。

他揀一家富麗堂皇的客棧住下。吃過晚飯閑著無聊,便獨自踱到街頭。

正遊盪間,猛然前面寬闊的空地上一陣熱鬧吸引了他。那裡聚集許多男人。他想:

「是不是馬戲呢?」立刻興奮起來,朝熱鬧處跑去。他踮著腳從男人們的肩頭望進去,卻什麼也沒看見。待他使勁擠進人群,才看見一張告示,告示上的文字嚇得他目瞪口呆:「賤卑董小宛,系秦淮南曲樂藉中人。因遭不幸,流落在此,現寓媚花樓。」

旁邊一位枯瘦的師爺打扮者朝圍觀者大聲煽動道:「這董小宛是秦淮河最了得的名花,各位只出十兩紋銀就可以領略全部風光,何不去試試?」

有人道:「還是有點貴。」

「貴?你小子說胡話,早幾年你花二百兩銀子還牽不到她的手。」

茗煙打著哭腔問道:「媚花樓怎麼走?」

「嗬,這位小哥要風流一番,三娃,來,帶這位小公子去媚花樓。」那人趁機又嚷道:「列位看官,要珍惜機會,十兩紋銀就玩一回名妓,便宜極了,這位小哥有眼力。」

茗煙跟著一個夥計朝媚花樓走去。他邊走邊想:宛姑娘,我家公子對不起你,卻沒想到你落到如此地步,乃至流落街頭,被人欺侮。他邊想邊哭,不禁淚流滿面。

上了媚花樓,但見走廊盡頭一間門前有八個男子正在排隊,門前站著一位赤膊的大漢,他惡狠狠地看著眾人,那身蠻肉令人膽寒,雖然排隊的全是江陰的浪子,卻也不敢放肆。

茗煙越過眾人,哭叫道:「宛姑娘,茗煙來看你來了。」哭著朝門裡鑽。

守門的彪形大漢一把拎住他的衣領,將他弄到隊伍之後,大喝道:「排好隊。」茗煙掙扎了幾次,無奈那人力氣太大。他只得乖乖地排在後面,內心焦急萬分。邊哭邊期待前面的快點完事。「這麼多人,宛姑娘怎麼受得了。」

排隊的人瞧他個樣子,都覺得好笑,有人逗笑道:「小哥,別急,會輪到你的。你小子來尋歡作樂,哭啥子?」

茗煙只是不理,獨自哭得像個淚人,當他身後又排上四、五個人時,終於輪到他了。

他立刻朝門裡一鑽,前邊剛走出來正在扎褲子的漢子被撞得靠在牆上,口叫道:「急什麼?」

茗煙見那間房裡只有一張床,上面鋪著紅艷艷的被褥,被上躺著個赤裸裸的女人,她正欠起身,朝他拋著媚眼。而床后則懸著一道厚厚的布簾,彷彿那背後隱藏著秘密的東西。

茗煙一看,忽然收了淚,笑了,心想:「媽的,中了江湖人的詭計,是個假董小宛。」

他笑嘻嘻退出來,外面的人驚問道:「這麼快就完了?」裡面的女人也叫道:「別放他走!」守門的彪形大漢不由分說,逮住他,提著他的腰帶,將他用力朝里一拋。茗煙未曾防備,待要反抗時,人已像一隻大鳥朝紅床和女人飛去。「咔嚓」一聲,床后垂掛的厚布被他撞垮了一匹,露出背後的秘密,原來還有七、八個裸體女人屏聲靜氣坐在那裡,她們都是假董小宛。

假董小宛們驚得一起站起來,為首那個女人怕他泄露了秘密,使個眼色,幾個赤裸的女人一擁而上……為了堵他的口,眾人沒收他一錢銀子。他得意洋洋走出門,看見人們還很熱心地排著隊,排在後面的正焦急地引頸眺望。

茗煙經過這番鬧劇似的折騰,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獨自踏著昏暗的月光穿過人跡稀疏的夜色,到了一家酒樓,他索性進去揀一張大桌子坐下,點了十幾道菜,他正慢慢品味之時,酒桌邊就規規矩矩地坐了幾個乞丐,他們心裡都明白這小子肯定吃不完。他們盯著茗煙,茗煙卻並不再乎,伸手擰下一隻雞腿。一個小乞丐忍耐不住,哭著說道:「他把雞腿吃了。」一個女乞丐慌忙捂住他的嘴,儘力安慰這飢腸漉漉的小兒。茗煙咬了一口雞腿,覺得味道不正,順手就給了那個小乞丐。他問:「你們都是從哪兒來的?」

「陝北,不瞞小哥,我們也曾是大富人家,可惜家產被闖賊搶盡了。」

茗煙瞧瞧他們的模樣,個個髒兮兮的,便敗了胃口,呼喚老闆算帳,幾個乞丐立刻動手搶食起來。一位老乞丐被一腳踢翻在地上,他並不記恨,因為他已搶到了一塊厚實的雞胸脯,就坐在地上有滋有味地大嚼起來。茗煙不屑一顧地回到自己的客棧,早早地安歇。

第二天,在江陰渡口,他正待租船渡江,忽然碰見方密之的書僮,得到董小宛的消息。書僮道:「宛姑娘可能還在黃山呢。」茗煙問道:「你這是去哪裡?」回桐城。我替公子辦事,出門已有五個月了。」兩人又說了些閑話,才在江邊分了手。

茗煙心想:「如果去蘇州,她人卻在黃山,不就白跑了,乾脆去南京見了公子再作理會吧。」於是,茗煙雇了船,往南京而去。

且說冒辟疆到了南京,先在陳定生家裡住下,從他口中得知董小宛去了黃山,不知道回沒回蘇州,過了幾天,方密之也從桐城趕來。他告訴冒辟疆道:「董小宛去年秋天就離開黃山回了蘇州,方惟儀還很想念她呢。」

冒辟疆和方密之多年不見,一時興起,上了一座酒樓點了酒菜,要了兩壺剛出爐的苦蕎酒,非常好喝,兩人眼中都隱隱約約呈現出了青青的蕎麥色。「過春風十里,盡蕎麥青草,姜白石青樓夢好的名句也。」冒辟疆嘆道。

「董小宛的詞填得好極了。」方密之端著酒杯朝冒辟疆眨眨眼道,「賢弟艷福不淺。」

「哎,我心裡老覺得有愧於她,但不知她現在情況怎樣了?」冒辟疆神色黯然,將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

「我猜她處境肯定不妙。」方密之便講了去年他和喻連河看望董小宛的情景。「賢弟,聽為兄一句話,如今留都也沒多少事,你若真對董小宛有心,就趁機去看看她。」

兩人就這樣言來語去,話題始終沒離開董小宛。冒辟疆憂心忡忡,因而只顧一杯杯朝喉嚨里灌酒。不知不覺,兩人都醉了。

冒辟疆醉乎乎地到了媚香樓,上青石台階時,腳一滑,摔倒在地,頭也撞破了。剛好李香君坐在門前的迴廊欄杆上瞧著滿天星光發獃,聽得一聲悶響,見有人倒在地上,慌忙舉燭湊近去看,認出是冒辟疆,他的酒氣使燭光都有些明亮了。

她慌忙叫道:「侯朝宗,陳定生,快來。」

他二人正在樓上下棋,侯朝宗眼看要輸了,聽得叫喊,趁機將棋子一推,朝樓下跑去。陳定生也只得跟下去。看著冒辟疆醉得一塌糊塗,慌忙將他扶進媚香樓,幾個丫環端來熱水讓李香君擦掉他臉上的泥塵,給他的傷口敷了葯,幸好只磕破了一小塊皮。

冒辟疆摔一跟斗之後,酒竟醒了一半,經丫環們一折騰,就完全清醒了,只是渾身還有點軟。他瞧瞧四周,發覺是在媚香樓,一拍大腿道:「糟了,快去找方密之。」

「方密之怎麼啦!」

「真該死。我看見他從酒樓的樓梯上摔了下去。我下樓去扶他,卻糊裡糊塗走到媚香樓來啦。怪不得一路上我都覺得有什麼要緊事沒做,卻老是想不起來。你們快去尋方密之,也不知是摔昏死了還是睡著了。」

待侯朝宗和陳定生急急忙忙找到那家酒樓,發現方密之倦縮在樓梯口睡得正香。身上那條馬夾和足上的新鞋已被人脫走了。三個兒童正用棍子在敲他。

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冒辟疆實實在在地戒了半月的酒。這天,在媚香樓,侯朝宗和李香君正殷情地勸他喝酒,茗煙背著個包袱汗流滿面地跑上樓來,先將桌上的幾杯半熱的茶水一一喝乾,其中一杯有胭脂味,他知道這是李香君的,忙抱歉地說道:「太渴了。」

然後坐下來,夾了幾口菜,才嘴角冒著油水向冒公子彙報了這一路的經過。當講到假董小宛時,眾人被惹得哈哈大笑,冒辟疆拿扇子狠狠敲在他的頭上道:「你小子也開始風流啦。」

茗煙笑嘻嘻道:「應該。應該。」然後臉色一沉道:「告訴你一個壞消息,董大小姐到黃山去了,我沒見著。」

方密之道:「早就回蘇州了。」

「啊呀!公子,我誤事了,怎麼辦?」

「這不怪你。」冒辟疆安慰他。

就在這時,樓下僕人大聲地唱道:「吳次尾吳大公子到!」

眾人忙起身迎接。吳次尾和眾人一一見過,敘了些別後思念之語,然後拉住冒辟疆,大聲問道:「董小宛呢?」

「我還未見著。」冒辟疆道,「正準備這幾日就去蘇州走一趟。」

吳次尾忙道:「你還是早去為佳。」說著便將在杭州的事說了一遍。直說得冒辟疆心驚肉跳,為董小宛的處境捏了一把汗。

冒辟疆蒙頭睡去。這是四月,水面上除了魚腥味,還夾雜著淡淡的花香,偶爾一隻因貪玩而迷失歸途的蜜蜂被風吹進船艙,停在篷縫上喘息,如浪子般痛苦地呻吟。它在冒辟疆的夢中被浩蕩的長江水吞沒了。

船撞在岸上的噼叭聲和船工們對陸地表現出來的興奮叫嚷聲將他從夢中驚醒,船已經靠在蘇州岸邊。他睡眼惺忪地下了船。在連接船與岸的寬大硬木跳板上,他看見在高高的堤岸上站著兩個妓女,她倆正漫不經心地用衣服的下擺朝臉上扇風,露出光著的腹部和描了圈紅色胭脂的肚臍。四月的陽光已經有些眩目,不知道哪條船上的船工又要因為這擋不住的誘惑而花光一個月的血汗錢。

冒辟疆一腳踏上蘇州街頭,再一腳就到了王天階家門前。

王天階將他迎進客廳,先叫僕人奉上茶,然後吩咐準備酒菜。

「賢弟,此來能玩多久,有其它要緊事嗎?」

「呆個四五天,沒其它事。」

「哈哈哈,你還在瞞我,上個月方密之的書僮曾到過蘇州,他告訴我,此地有個董小宛與你有三生之約。」

冒辟疆只得笑著承認。王天階道:「等會用過晚餐,賢弟便可『人約黃昏』了。」

冒辟疆踏著月色,按耐焦急的心情,一路朝半塘而來,心兒卻插上了翅膀。到了桐橋,想當初分別之情,忍不住將欄杆拍得叭叭地響。他偶一抬頭,看見天際有一朵厚重的晚雲,極其神秘地呈現出一張人樣的臉,他越看越像董小宛。他激動起來,可惜身邊別無他人,他沒法指給別人看。他怔怔地望著,有幾個遊人好奇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什麼也沒看見,因為那朵晚雲已經發生了變化,董小宛的臉龐已經消失在晚風和記憶之中。

他緩緩收回目光,頓時覺得周圍異常的寂靜,自己異常地孤單無助。一絲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彷彿美麗的風景中突然飛來一群漆黑的烏鴉。

閣樓只有一扇窗戶透出昏暗的燈光,院里是一片漆黑,花木草樹都陰森森的。院子中傳出不成曲調的笛聲,破碎,凄涼,而又無奈,冒辟疆很遠就聽見了。

那院門沒鎖,他輕輕一推就開了,一股濃郁的藥渣味撲面而來,讓他打了幾個寒顫。

他首先看見一具巨大棺木厚重的影子,黑漆反射著淡淡的夜光。棺木倚著一個男人,他正吹著笛子,冒辟疆依稀辨認出那是董旻,忙上前怯怯地打恭道:「董大叔。」

董旻將笛子緩緩放下來,盯著他看了幾眼。長嘆一聲:「唉——」又將笛子舉到唇邊,吹了起來。這次卻吹出了曲調,冒辟疆聽出那是一首《霸王別姬》。他就踏著這悲傷的曲子步入了門廳,心像沉重的鼎。

門廳中點著燈,是一盞桐油燈,只是太昏暗了。燈光如豆,將這廳中的一切罩上了恐怖凄涼的如遊絲般若有若無的光,比沒有燈光還要令人恐懼。濃烈的藥味直衝冒辟疆的鼻孔,他恍如步入專賣藥罐的雜貨鋪的後院,地上擺滿了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藥罐。他內心遭到狠命的一擊,心弦也似乎綳斷了。他腳步有些踉蹌,摸索著朝前走。這時,他才看見那燈光下有一個婦人倦縮在那裡,他認得是單媽。忽然,腳下碰著一隻小藥罐,哐當哐當地滾動起來,碰到一隻大罐上,又發出沉悶而空洞的撞擊聲。

單媽從夢中猛然驚醒,抬起頭來。冒辟疆看見她亂糟糟的頭髮,以為碰到了鬼,手心和腳心都冒出了冷汗。單媽揉揉眼睛,朝廳中那個影子般的男人問道:「誰呀?」

「單媽,我是冒辟疆。」

「天哪!你怎麼才來呀,我可憐的宛兒啊!」單媽忍不住痛哭起來。一邊抹淚一邊就去撥亮了那盞非常省油的桐油燈,如豆的火苗一竄,變成一隻明亮的蝴蝶,廳堂便不再昏暗了。

單媽朝樓上大聲喊道:「惜惜,冒公子來了。」

冒辟疆聽到樓梯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但腳步聲忽然又緩慢了,聽得出她在猶豫什麼。樓梯上的光亮也一下一下地變化著,顯然,惜惜正依次撥著高掛在壁上的燈。

惜惜站在樓梯口,頭髮也有些散亂,微風吹過樓道,將她的幾綹頭髮吹拂到嘴角,她歪歪嘴唇,將髮絲吹到臉側。她望著冒辟疆,冒辟疆輕聲叫了聲:「惜惜,宛君怎麼樣了?

發生了什麼事?」

惜惜忽然怒睜雙目,雙手叉腰,嘴一翹,厲聲說道:「關你屁事!」

冒辟疆看見她眼角有淚光閃動,知道她正在詛咒自己去年的失約,這本是他內心愧疚的原因,這時也膨脹起來。他的心一陣陣絞痛。他痛心地解釋:「惜惜,我只是因有不得已的事才耽誤到現在,先讓我見見小宛,好嗎?」

「不行。你們這種人,口是心非,說過的話當耳邊風,害得我家小姐好苦。」

「惜惜……」冒辟疆還想解釋。

惜惜搶先說道:「你這種人還想讓我相信你說的話?你這種人憐香惜玉是頭號的溫柔體貼,救苦救難卻要等你辦完正經事,好像我家小姐的終身大事不是正經事一樣可以任意耽誤,你這種人……你這種人……哼!」

冒辟疆羞愧極了,臉紅到脖子根,他苦苦哀求道:「惜惜,讓我先見見宛君吧,然後要殺要剮都由你。」

惜惜再也忍受不住,扶在欄杆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姐姐呀……可憐她早也盼……晚也盼……姐姐……人都盼死了……這個……負心的……冒公……子……他又來了……

姐姐……。」

冒辟疆心知發生了他始料不及的悲慘變故,這時也顧不得照顧惜惜的情緒了,一把將她推開,幾步就搶上樓。多年以後,惜惜說他當時的背影像一頭喪魂失魄的狼。

他闖進卧室。卧室點著五六盞燭,很明亮。濃厚的檀香味中夾雜著淡淡的苦藥氣味,他覺得藥味已滲入自己的肌膚,或許整座樓都是藥材建造而成。他撩開絲織的蚊帳,將它在帳鉤上掛好,這才俯身看見躺在床上的董小宛,但見她露出厚厚被子的臉沒有一絲血色,皮膚蒼白得透明,血管清晰可見,骨骼明顯,眼窩深陷,頭髮散亂,且有一股久未洗浴的怪味。她的嘴偶爾張一下,就算是呼吸了,氣息非常微弱。他握住她的手,那手冰涼。她整個人已處在彌留狀態。冒辟疆曾親眼看見祖母的死,心知董小宛已是無可救藥,負疚之心無法言表,忍不住淚如泉湧。

淚如斷線的珠子滴在董小宛臉上,像滾燙的水滴在石頭上,竟似有淡淡的熱氣。冒辟疆痛哭道:「宛君,宛君,我來晚了。」漸漸就跪在床頭。惜惜已經跟到樓上,站在床邊,雙手抓扯著蚊帳,哭嚎道:「姐姐……」

他將頭埋在小宛的肩窩,淚水在小宛光潔而又臘黃的皮膚上流出一道道寬寬的痕迹。

俗話說「人死如燈滅」,但此刻這盞燈卻又撲閃了一陣火花,火苗又慢慢竄了起來,越來越亮。

他覺得握在手中的縴手忽然柔軟起來,忙抬頭看她。董小宛已經微微睜開了眼睛。冒辟疆一見之下,心裡一陣狂喜,不停地吻著她的臉。董小宛喃喃問道:「是……在……

夢……

中……嗎?」冒辟疆握緊她的手,大聲地答道:「不,不是夢。

宛君,宛君。」

他感到她的手漸漸地有了一絲力氣,那暗淡的倦眼也慢慢閃出了光澤。她良久地審視著他,這位魂牽夢繞的情郎的的確確是真實的,就在她身邊。兩人就這樣忘情地對視著,根本不知道時光的流逝。天漸漸亮了,董小宛漸漸恢復了陽氣,僵硬的身子柔軟起來。

董小宛微側著頭對惜惜道:「我想喝點水。」

惜惜眼見姐姐起死回生,真是喜從天降,欣喜若狂,站在旁邊早就露出了笑容。這時聽她說想喝水,慌忙跑下樓去熬人蔘湯,要知道董小宛已經四五天因昏迷而水米未進了。單媽見惜惜驚喜的樣子,忙問道:「宛兒怎麼樣了?」

「她活過來了,單媽。」

單媽一聽,慌忙跑上樓,看見董小宛的臉色已經有些紅潤,早沒了要死的跡象,撲到床邊歡天喜地抱住她道:「太好了,太好了。」冒辟疆正欲轉身讓單媽和小宛親熱,董小宛卻用手拉住他,急切切說道:「不。」

冒辟疆解釋道:「我方便一下。」

「不。」董小宛語氣包含著驚恐,也許她擔心一放手就失去他。「就在這兒。單媽,你去取個便壺來。」冒辟疆只得乖乖地坐下來。待單媽取來一隻青花瓷便壺,他只得當著她的面方便一下。董小宛抓住他的手一點都沒放鬆。

惜惜端來參湯,一勺勺喂進她嘴裡,喝完之後,她乾燥的唇濕潤了,參湯撩起了她的食慾,可聽到飢腸的嘀咕聲,她說:「我想喝粥。」冒辟疆這時覺得自己也餓了,忙朝跑下樓的惜惜喊道:「多弄點,我也餓了。」

喝粥之前,董小宛沒說什麼話,只是飽含情意地看著冒辟疆,抓住他的手始終未放開,兩人都覺得汗津津的。喝粥時,董小宛才極不情願地放開他的手。她餓極了,一連喝了三碗粥,直喝得腦門上掛滿汗珠。

喝完粥,董小宛有了些力氣,欠起身,讓惜惜給自己放個枕頭在腰上,她再次抓緊了冒辟疆的的手。

「公子,」董小宛忽然放聲大哭起來。冒辟疆一邊給她拭淚,一邊吻著她的臉頰,喃喃乞求著她:「原諒我,原諒我!」

董小宛用一隻手撫摸著他的頭髮,漸漸收了淚。她說:「我怕,我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惡夢。幾次都想從夢中掙扎醒來,卻總是醒不了,我以為我再也醒不來了。」

「別怕,現在不是很好了嗎?」

「我夢見我沿著一道開滿了槐花的樹林走了很遠,林子中有很多很多人搖搖晃晃地盯著我,奇怪的是他們注視我的眼睛。他們好像要來抓我似的……」

「宛君,現在好了,你已經醒了。」

「……我拚命地跑起來,跑著跑著,就跑進了一處荒漠,好多枯朽的樹榦,像一盆古怪的盆景……」

這時單媽端來一盆熱水,她從盆中提起一條面巾,稍稍擰乾一點,關懷地對小宛道:

「來,宛兒,我給你擦擦臉。」董小宛順從地讓單媽給自己擦臉。

然後,她接著敘述,單媽和惜惜都猜想她是在鬼的世界遊盪,不禁心裡發毛,身上起了雞皮疙瘩。「……我在荒漠揀到一塊石頭,它在我手中扭動了幾下,就變成了玉佩,和這塊一樣……」她說著從懷中扯出冒辟疆送給她的游龍佩。他見她如此貼身地珍藏著玉佩,這是多麼貼心的依戀啊,他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

「……忽然從身後跑來一個小孩子,搶了玉佩就朝前跑,我拚命追趕,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那荒漠中的沙土下似乎也有人在動,我好怕……」

「別怕,大家都在這裡。」他安慰她。幸好是大白天,否則,惜惜和單媽早就擠上床和她擠成一堆了。

「……我正驚恐時,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呼喚我。

我扭頭看見了娘,她正笑著向我招手,站在不遠之處。我朝她走去,但距離始終是那麼遠。我走,她也走,我停下,她也停下。我發狂地朝她奔去,她也發狂地朝後退。最後,一道強烈的光攔在前方,我閉上眼睛,娘也消逝了……」

「哎!那是你想娘想瘋了。」單媽說,且用衣角抹著眼角的淚滴。

「……我睜開眼睛,看見了月亮,月亮像一個洞口,那外面隱約有人朝裡面窺視著我,這時,月亮放射出了五彩的光環,柔和而又美麗,不知從何處吹來了一股風……」

董小宛輕咳兩聲,叫惜惜喂她兩口參湯。她愜意地清清嗓子,又繼續敘述:「……我飄飛而起,朝那個洞口飛去,五彩的光芒在飛速地旋轉。我離洞口越來越近,看清那洞口的面孔都是些熟人,但認不清是誰。就在我進入洞口,而洞也伸出幾條手臂來抓我時……」

「又怎樣了?」惜惜和單媽聽入了迷,催促她快講,這就像許多聽鬼故事的人似的,內心害怕卻急於知道結果。

「……突然一道閃電,我尖叫一聲,朝無底的深淵墜落而下……」她回想起來依舊很感恐怖,手緊緊地抓住冒辟疆,指甲都快掐進他的肉中。冒辟疆用另一隻手撫摸著她的臉。

「……我重重地摔在一塊沙地上,灰塵騰起好高好高,大概要花三天時間才會緩慢地全部掉落到地上。我覺得很渴,就在這時聽見了波濤聲,我抬頭看見一條很寬的大河,河裡有許多畫舫在移動,很像秦淮河,但絕對不是,秦淮河沒有那麼寬,那水清亮極了,而我卻滿身是灰,我快步跑到河邊,正要朝河裡跳……」

「那是忘川。」單媽肯定地說道:「人一跳進去,就肯定活不了啦。好險!」

「……一個婦人擋住了我,她朝我身後一指,說道:『快看,冒辟疆來了。』我忽然就想看看你,回頭一看,我就醒了。」

冒辟疆感動得使勁搖搖她的身子。單媽急切地問道:「看清那個婦人了嗎?」

「是個慈眉善眼的女人,披著頭巾,像那些從南洋回來的人傳說的波斯胡人。」「媽呀!那是觀音菩薩。」單媽一拍大腿,邊說邊跑下樓,最近一段時間,她一直都在廳堂朝觀音菩薩像乞求慈悲。這時,她恭敬地點上三柱香,磕了三個響頭,嘴裡念叨道:

「感謝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感謝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保佑我家小姐起死回生。再求求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保佑我家小姐早脫病災。」

一連三天,董小宛都牢牢地捉緊冒辟疆的手,不讓他須臾離開。

他倆敘說著彼此的思念之情,以及別後的經歷和遭遇。他當然要講到京城和崇禎皇帝,還有陳君悅和龍蘭,還有范丞相和史可法,還有北京那妙不可言的永遠晴朗的藍天。她聽說連皇上都被《靈台蜀妃》驚動了聖顏,而且還救了心上人一命,得意極了。可惜病體依舊軟弱無力,否則,她一定要即興彈奏一曲。她當然要講到黃山,講到方惟儀和妙端。不過,她的故事要悲傷一些,怨恨也多一些。有幾次,冒辟疆都聽得淚光閃閃,喃喃地乞求她:「原諒我,原諒我,我來晚了。」

有時,冒辟疆故意使用誇張的動作來強調激烈的感情,其實是想趁機抽出握在董小宛手中有點麻木的手,但就在剛剛脫離的一剎那,她的手又像一隻靈活的貓會立刻將他的手抓緊。他只得無可奈何地朝她深情地望一眼,董小宛嬌嗔地一笑。

第一天夜裡,他疲倦極了,董小宛卻不敢閉上眼睛,她說:「我怕,怕閉上眼就醒不過來了。」他只得硬撐著,強打起精神。他撫摸著她的頭髮,內心暗暗發笑。第二天夜裡,兩人都支持不住了,雙雙墜入夢鄉。冒辟疆偶爾被夜風吹醒,悄悄地從她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但是,即使在夢中,董小宛也沒忘記抓牢這棵救命草,她一下就醒了,再次抓住他,將他的手枕在臉頰邊,再次進入了夢鄉。冒辟疆瞧著她睡夢中甜美的臉頰,苦笑一下。只要能讓她內心有一絲安慰,從而削弱自己的負疚之感,他是什麼都願意為她做的。他覺得董小宛變了,變得有些任性,也有些軟弱,但比從前更惹人憐愛。也許,人在病中都是極端無助的。

第三天,惜惜和單媽請來撐船的劉二,幫忙將那些藥罐扔進河。那些陶罐像堅硬的魚張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將水咕咚咕咚吞下肚子,然後緩緩沉入水底。一百年後,附近一些釣魚的閑漢依舊將那個地方稱為藥罐潭。曾經不斷有人吊起藥罐來,最傳奇的是一個老漢用那藥罐中的水治好了老婆多年的病。惜惜和單媽又費了好大的勁才將院子中的藥渣清除乾淨,很後悔當初將這些渣子順手倒在院中。董旻則請幾個人將棺材拖走變賣了一些銀子。院子中的晦氣清除了,人人又露出喜色,惜惜和單媽又開始像往常一樣梳妝了,人也精神起來了。

第四天早上,一陣小鳥啁啾聲將冒辟疆從夢中驚醒。他便發覺董小宛早就醒了,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兩人相視一笑,便在床上一陣笑鬧。冒辟疆請求她放開自己,讓自己出去呼吸一下早上的新鮮空氣。她說:「不。」剛好端早茶上來的單媽看見了,便勸董小宛讓冒公子也舒展舒展身子骨,這樣太遭罪了。董小宛嘴角一翹,說道:「我就是要讓他受罪,我要懲罰他,罰他一輩子。他害我受的相思苦一輩子都嘗還不了。」

說歸說,做歸做。她還是放開冒辟疆的手,一來她覺得不能太過分地讓他難受。二來她覺得自己也可以下床走走了,由於卧床太久,她身上的氣味自己都覺得難聞,且身上汗津津的,也很難受,她想沐浴,想認真梳妝。冒辟疆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站到窗前,看著遠處水邊籠罩著翠綠煙雲的楊柳叢,那麼嫵媚。

冒辟疆認定董小宛是他終身的伴侶,是他心頭的肉。雖然,剛才她躺在床上時並不是絕世美人,而且那挺起的骨骼,病厭厭的膚色,帶著藥味的髮絲令他有些厭倦。但是,當她重新沐浴之後,梳妝打扮一番再出現在他面前時,他改變了那個不很好的看法,因為這病美人甚至比以前還要美。

她走到他的身邊,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仰起臉,雙眼亮晶晶地,他想:疾病已經完全被洗掉了,只要略略營養調補一下,她就會很快豐滿起來。他溫柔地摟住她的腰,手掌貼在她的背脊,那裡溫暖而柔韌。他吻著她的耳朵,吻著她的臉頰,吻著她的眼,最後將嘴唇壓在她的唇上。倆人緊緊地抱在一起,似乎永不分開。這時,春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激蕩著他倆的心。

「冒公子。」惜惜喊道。然後就聽見一陣腳步聲跑上樓來,他倆只得依依不捨地分開。惜惜已提著裙擺闖進卧室,見此情景,知道打擾了好事,便朝董小宛笑嘻嘻吐了一下舌頭,說道:「冒公子,門外有兩個人要見你。」

「他們沒說是誰?」

「沒說,只說你見了就知道。」

冒辟疆從敞開的窗口看見院門外站著兩個人。不是王天階和范雲威嗎?他們怎麼來了,一定有什麼事。忙朝小宛道:「是復社的王公子和范公子,我去去就來。」

一見面,冒辟疆拱手道:「什麼風把二位兄長吹來了?」

范雲威道:「賢弟,這幾天把大夥忘得一乾二淨了吧?」

冒辟疆將他倆拉到一邊,將這兩天的事粗略說了一遍,二人感嘆道:「天賜奇緣。」

然後,范雲威便告訴他這段時間復社有幾件事要辦,他倆也想趁機暢遊一圈,準備游游無錫、陽羨、昆陵、澄江、金山、揚州,最後去南京,特來問冒辟疆是否同游。王天階建議他帶上董小宛,她大病初癒,正該出去散散心。冒辟疆覺得很有道理,便又跑上樓和董小宛商量。

董小宛一聽,正中下懷,爽快地答應了。

第二天午後,王天階和范雲威租了一艘較大的雙帆客船在半塘停泊靠岸。冒辟疆和董小宛牽著手上了船,後面跟著大腳單媽。小宛特意帶上她,讓她飽受折磨的心靈得到稍稍的安慰,同時也可以服侍大家,眾人可以更加盡興遊樂。

大家在船頭客客氣氣地見過之後,便相讓著步入船艙。船家掛上綴滿補丁的厚重的帆,春風鼓盪著水面,船駛入一片空濛浩蕩的水域。

因為順風,船工們就有些輕閑,便在船頭撒下魚網。魚網跟著船拖一陣,它破開水面,彷彿一條大魚伴在船的旁邊遊動似的。這一網打到十幾條活蹦亂跳的魚,董小宛興緻勃勃地在船頭揀魚。這樣美麗的女人在身邊,船工們更加賣力氣,又撒一網,討她歡心。

大腳單媽也來了勁兒,有心顯顯做菜的本領。那些魚通過油鹽醬醋的烹飪之後,都搖身一變,成為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滿滿地擺了幾大碗。眾人圍攏來,招呼船家和船工放下帆也來吃,任船兒在水面飄蕩,眾人開懷暢飲。船家平日里吃魚哪有如此講究,心裡痛快之至,引吭高歌:

銅斗飲江酒,手拍銅斗歌。

儂是拍浪兒,飲則拜浪婆。

腳踏小船頭,獨速無短蓑。

笑君漁陽操,空恃文章多。

閑倚青竹竿,白日奈我何。

船家久經風雨的嗓音有點沙,蒼勁有力,破空而去,一群沙鷗聞聲飛起,像優美的小風箏在頭上盤旋。水面的波浪彷彿也被壓下去一般,極膽怯地輕輕拍打著船舷。

眾人大聲叫好,也許是酒的原因,眾人看見夕陽之下是一片紅彤彤的江山。范雲威豪興大發,大聲呼籲眾人來聯句助興,眾人紛紛叫好。船家湊上來道:「不怕在各位公子面前現丑,我也來一句。」

眾人正在興頭上,當然贊成。

王天階道:「江上求一醉,舉杯聽船歌。」

范雲威道:「早知閑雲好,不必文章多。」

冒辟疆道:「前塵起虎吼,何不披漁蓑。」

董小宛道:「伴君帆艙下,隨波任清濁。」

船老大道:「殺魚取苦膽,浪子豈無樂。」

眾人於是一番笑,心氣高昂,真正笑傲江湖。幾個船工無法表達心情,便頻頻將杯舉過頭頂,大聲嚷道:「舉杯,舉杯。」看看時光不早,船家笑哈哈徑直走開,用力扯起船帆,帆嘩啦啦升上桅杆頂端。幾個船工也去用手搖起櫓來。船乘風破浪而去,正所謂「直掛雲帆濟滄海」。

船到無錫靠岸。眾人一起遊了惠山,飲了惠泉,冒辟疆和王天階、范雲威要去為復社辦點事,董小宛和單媽先回到船上,船工們正採購了糧食和蔬菜扛上船。冒辟疆和王、范二人辦完事往回走,忽然看見前面十字街頭人山人海在觀看什麼熱鬧。三人也湊上前去,卻是官吏正押著死刑犯人。但見劊子手將鬼頭刀高高舉起,一刀劈下,寒光閃處,犯人身首異地,頭滾出去很遠,圍觀者一陣驚呼,婦女們都驚得掩了面。冒辟疆驚訝地發現那犯人很熟悉,卻沒想起究竟是誰。

官吏簡單地驗了屍,然後打著鑼開道揚長而去。人群中許多老人婦女一擁而上,紛紛從懷中掏出饅頭去醮那熱騰騰的血。王天階和范雲威看得出神。

冒辟疆輕聲問旁邊一位中年商賈:「被殺的是什麼強盜?」

「客官不是本地人吧?」商賈打量他道:「這個可是有名的江洋大盜,人稱『一楫奪命』的龍游。官府費了好大勁都沒捉住他,不料卻在咱無錫落了網……」

冒辟疆臉色蒼白,原來是義兄龍蘭的同室兄弟龍游,那年長江上的事湧上心頭,他禁不住一陣顫慄。

商賈狐疑地望望他:「怎麼?客官認得這個強盜?」

「好像見過。」冒辟疆不經意答道,立刻發覺說錯了話,忙改口道:「不不不,從沒見過。」

這時,那商賈已經連連後退,退去約一丈遠時,指著冒辟疆大聲叫道:「這裡有個強盜的同黨,快抓住他。」

冒辟疆額際冒出冷汗,慌亂間想到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身邊的王天階和范雲威卻又不知到哪裡去了。他也不和那商賈計較,抽身就走。一群漢子見此光景,只當他心虛,高聲叫著:「抓住他。」然後一涌而上,將他按翻在地。他被眾人扭打之時,方才想到:人本來就是勢利的狗,你越心虛它越要咬你。可惜剛才失了方寸,不然還有洗去嫌疑的機會啊。

王天階和范雲威眼見人群涌動,猛然發覺冒辟疆出了事時,已經來不及了。人群圍得水泄不通,他倆擠不過去,眼睜睜看著眾人押冒辟疆湧向衙門。兩人當下決斷,范雲威跟著到公堂去,王天階則回船上去告訴董小宛且先安撫她的心。

且說董小宛久等冒辟疆不來,呆在艙里又覺得無聊。何況那些船工說話沒有顧忌,相互之間盡說些下流事情,她便站到船頭上來,單媽也站到她身後。她朝碼頭上那條街望著,心裡忐忑不安。

這時,一隊官兵從街上走過,一位官兵忽然從隊伍跑出來,手裡提著刀,他徑直跑下碼頭,到了水邊,將刀咬在嘴上,解開褲帶撒尿。董小宛慌忙迴避。

單媽怒罵道:「死漢子,真不要臉。沒看見這裡有人啊!

怎麼不在街上解呢,真不要臉。」

那官兵從嘴裡拿下刀,刀尖指著單媽罵道:「街上人多,死婆子,再嚷嚷,老子殺了你。」單媽見他惡狠狠的雙眼像發瘋的牛,忙收了口,自知招惹不起,那官兵轉身跑上碼頭,又跑回隊伍中。

董小宛道:「這樣的官兵,也能打仗,怪不得北方闖賊和清兵鬧得那麼凶啊。」

她不經意又朝那隊官兵望去,看見兩個軍官騎馬走過。其中一個軍官扭頭朝這邊看,剛好打了個照面。兩人都一陣驚喜。原來那軍官正是復社中的喻連河喻公子。

喻連河跟另一個軍官說了幾句,便離開隊伍,將馬拴在一家店鋪的柱頭上。店主敢怒不敢言,那馬攔了他的生意。喻連河也不理睬,徑直走到船上來。

「宛姑娘,何故在此?」董小宛便將這幾天的事粗略講了一遍。喻連河大喜道:「原來冒公子等人也在無錫,我就在此等著見他們吧。」接著又敘述了自己的事,他去年年底投奔史可法,謀得一個小官職。他說:「我現在的頂頭上司名叫陳君悅,還是冒公子的結拜兄長呢,可惜他到揚州去了。」

兩人正說著話,王天階氣急敗壞地跑了回來,和喻連河勉強打過招呼,便喘著氣將剛才發生的事說了一遍。董小宛「媽呀」一聲朝後便倒,單媽慌忙扶住。喻連河跳起,吩咐王天階照顧好董小宛,他自己跳上馬背,朝衙門直衝而去。

無錫縣令聽說又抓了個強盜,心裡高興,當即升堂審案。

本來他用美人計斬了「一楫奪命」已是大功一件,此刻又捉住個同黨,更是錦上添花。他一上堂,便把驚堂木一拍,要冒辟疆從實招來。冒辟疆分辨幾句,守令大怒,便叫皂吏用刑。四個衙役將他推翻在地,另兩個衙役舉杖正要打時,衙門外一陣驚呼,一位軍官騎馬闖進堂來,飛身下馬,冒辟疆認得是喻連河。

喻連河衝上公堂「呼呼」兩拳將兩個持杖的衙役打得飛將出去。縣令正想問何人敢咆哮公堂,喻連河幾步竄到他跟前,輕聲對他說:「這位公子可是史可法大人的兄弟。」隨即伸手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提起來。縣令見他裝束,心知這軍官比自己還蠻橫。慌忙叫道:

「長官饒命。」

喻連河怒道:「老子的兄弟你也敢誣告是強盜,狗官,老子要你的命。」

縣令道:「長官饒命,下官也正疑心是他人誣告。」他又扭頭朝衙吏道:「還不快放人。」

看見眾人放了冒辟疆,喻連河才放下縣令,上前挽住冒辟疆。他朝衙門邊看熱鬧的人問道:「剛才是誰誣告我兄長?」

眾人怕連累自己,一致將那商賈推了出來,商賈嚇得雙腿直哆嗦。喻連河回頭朝縣令道:「將這刁民庭杖三十大板。」

縣令諾諾連聲。地方官最惹不得的就這些膽大包天的統軍,何況兵荒馬亂之時。他朝衙役喝道:「還不將刁民拿下。」

衙役們一涌而上,將那多事的商賈當庭打了三十大板,商賈痛得昏死過去。冒辟疆和喻連河早已揚長而去,遠遠便看見船頭上焦急的董小宛。

上了船,大家相互見過,冒辟疆問范雲威去了何處。忽然背後傳來笑聲。原來范雲威看見他倆出了公堂,便跟出來,但他倆同乘一匹馬而去,他只好慢跑著回來了,這時正滿頭大汗步上船頭。

喻連河在船上和王天階、范雲威、冒辟疆敘了別後之情。

董小宛再次深謝他的救命之恩。直到吃過晚飯,喻連河才告辭,臨行時,冒辟疆趕寫了一封信,讓他帶給陳君悅。眾人則連夜掛帆離開無錫。趁著夜色,冒辟疆在船頭燒些紙錢,祭奠龍游。一彎淡月掛在天邊,若有若無。

董小宛和冒辟疆悄聲對語,說的儘是綿綿的情話和相思,以及此刻的歡快之情。王天階和范雲威在艙中下棋,偶爾傳出兩人大聲的爭執聲。董小宛便莞爾一笑,她覺得男人們總是帶著小孩子脾氣在生活。

她細心地傾聽和牢記冒辟疆說過的每一句話,他激動地表達著,語調非常優美動聽。

董小宛甚至只是想聽聽他溫存語調,便不停地逗引他說話。

有時,她和他也會突然沉默,雙眼中的愛意過分熾熱,兩人都會心地避開。董小宛總是能夠指點出一些微小的事物,讓兩人都分心,以減弱由於熾熱感情引起的焦慮。冒辟疆心領神會,便會興高采烈地評述她指點的東西。愛情變成一隻無形的繭,將兩人甜蜜地包裹起來。

最令冒辟疆激動的是董小宛突然跑到船艙中取來的那本自編的《花影詞集》,他一頁頁翻讀下去,心裡才明白她的才華比自己想象的還要高几倍,她是不是李清照轉世呢?董小宛在過去歲月中對他的懷念和抱怨,通過優美的文字射入他的心中,他珍惜地撫摸著那些陳年淚跡,像拭去小宛臉上的淚痕。

在他愉快地閱讀那些詩詞時,董小宛細心地在旁邊暗暗填好了一首《滿江紅》:

霧如帳幔,掛月鉤,船頭風歇。

人悄語,呢喃耳際,釵花欲斜。

春心問春夜何急,流星馳流掩月。

縱逍遙,水天共一色,情切切。

似凝眸,望江野;君若悔,海枯滅,羅衣翠袖變撒崑崙雪。

冰刀寒劍斷妾身,香消玉損為君絕。

且戲言,情真何懼直,相思烈。

冒辟疆覺得這首詞填得並不好,但是嘴裡卻沒有說。這份情感令他感到有些沉重。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過份依賴使他覺得自己也高大起來。他取來筆墨,就在船頭上仿照蘇東坡的筆法將這首《滿江紅》工整地抄在《花影詞集》上,他自己覺得那些字像一群游魚,所以,他在紙頁的空白處畫上一個倩女手裡提著一支捕魚用的小網。他記得小時候曾經用它捕到過小魚。董小宛卻說曾用它在秦淮河撈到一隻螃蟹。他們就在微笑之中忘記了歲月。

直到大腳單媽將一盤熱騰騰的粽子放在船頭上,兩人才想起已快到端午節。董小宛剝開棕葉,咬著裹有魚肉餡的香噴噴的糯米,就覺得天邊那朵厚重的雲里彷彿有屈公騎著艾虎的身影。

五月初四的黎明,冒辟疆和董小宛早早地立在船頭,已遠遠地看見了鎮江。雞叫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船家咕咚咕咚灌了幾口酒,指給他倆看那不很高的金山和金山寺。董小宛依稀聽出,他說到了法海、許仙、白蛇和青蛇。

鎮江的大街小巷到處洋溢著節日的快活氣氛。家家戶戶的前門都掛著一束艾葉,風一吹,葉片一張張翻起。最快活的還是那些兒童。他們手裡舉著粽子在追打或玩著跳方塊的遊戲,嘴裡唱著一些吚吚呀呀的兒歌,歌聲從小嘴裡擠出來,聽不清歌詞。空氣中還有一股濃烈的雄黃味和燒酒味,也許是《白蛇傳》的緣故,鎮江人一般不再喝雄黃酒,而是將它灑在住宅四周來避邪。董小宛挽著冒辟疆在街上閑逛了半天,一邊享受著自己的幸福,一邊也感受著人們安居樂業的幸福。

總之,節日中的人們都覺得生活中的希望不是很渺茫的。

端午這天,董小宛異常地激動,早早起來梳妝打扮。這時,冒辟疆便舉著鏡子跪在她面前,讓她對鏡貼花,他顯得非常溫順。

吃罷早餐,董小宛便換上一身雪白飄逸的西洋紗衣裙,雖病後體弱,依舊艷美脫俗。

冒辟疆、王天階、范雲威也換了乾淨的衣袍,四人結伴去看鎮江一年一度的龍舟競渡。董小宛才下船,岸邊清洗衣裳的婦女便眼睛一花,驚訝不已,彼此竊竊私語地談起了白素珍。

四人走著走著,王、范二人便有意放慢了腳步,冒辟疆沒察覺,他和董小宛笑語不斷到了金山腳下,方才發覺不見了另外二人。心知他倆的用心,乃相視一笑。

上得金山,兩人高高地站在山頂,俯瞰著江中的龍舟。十二艘龍舟已經擺開了架式,健兒們正在龍舟上做著準備。燃放鞭炮的正小心翼翼地將一串串紅燦燦的鞭炮理順之後拴上一竿長長的青竹。敲鼓的早已按捺不住,在岸上就較起勁來,十二面大鼓震天響。天空晴朗極了。

董小宛和冒辟疆看見人群紛紛湧來,各自選著觀光的落腳點。董小宛忽然擰了一下冒辟疆道:「考考你的才氣,我要你以《競渡》為題,馬上口佔一絕,如何?」

冒辟疆道:「這個容易極了。」他低頭沉吟,摺扇在掌上輕拍,董小宛留意他在掌上拍了四十七下扇子,他便吟出一首詩來:

江河育真龍,宛君倚古松。

狂舟欲留客,驚濤卻向東。

屈公臨風鼓,江妃墜花叢。

佳麗忘憂泣,亂石穿雲空。

董小宛讚嘆不已:「江左才子果然名不虛傳。」正在這時,人群歡呼雀躍起來,彷彿個個都想撲進水中去似的。原來,十二隻龍舟已經在鞭炮和鑼鼓聲中展開了競賽。但見每條舟上都是左右各六條如長腳般的長櫓在奮力划動,船則像一隻只巨龍快速穿過水浪,直奔十裡外一面鑲著純金的華緞錦標。

就在人群雀躍之際,卻有那些專門出來爭睹美女的浪子在到處穿梭。他們終於驚訝地看見金山頂山有一位白衣飄飄的仙女,都目瞪口呆看得痴了,彷彿整個鎮江都轟動了,震驚了。

董小宛正詫異時,冒辟疆若無其事地對她說道:「人們都在看你呢!」他倆還看見許多人正虔誠地合掌祈禱呢!人人心中都懸了一個謎。

回船的路上,許多人跟在她的後面,王天階和范雲威情知不妙,害怕出事,慌慌忙忙先跑回船,吩咐船家準備開船。

待冒辟疆和董小宛上了船,便掛帆駛離鎮江,岸邊的人們依依不捨,目送這船漸漸消失在碧空之間。

船在水上又漂了幾天,冒辟疆忽然憂心忡忡,愁眉不展。

董小宛再三關心地詢問,他才嘆了口氣,對她說道:「宛君,這船現在要開往南京,可是,你不能去南京,朱統銳誰也惹他不起,他早就發誓要你的命!」

董小宛道:「就是赴湯蹈火,妾也要侍君左右,我不怕他。」

冒辟疆道:「宛君,凡事應有氣量,切勿逞一時之勇。你想想,若到南京,受到傷害的不僅僅只你一人,還會連累香君、柳如是她們。我看你還是先回蘇州,今年秋闈之後,我一定來接你到如皋。你如果怕竇、霍兩家惡霸,就在府門上貼上『如皋冒寓』字樣,也許能夠擋他一陣子,好嗎?」

董小宛並非只知兒女情長而不明事理的女人,心知他說得有理,卻又不甘心再度分別。所以只是默默不語。冒辟疆看見她眼角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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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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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媚香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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