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美人踏莎行

第十一章 美人踏莎行

就在冒辟疆踏上進京之路時,董小宛已在蘇州的閣樓望眼欲穿。她每天很早就站在窗前,眺望著那條煙柳朦朧的官道,幻覺中常常看到冒公子乘著一匹白馬緩緩而來。有幾次她都舉起了手,猛然驚覺,又將手放下來,窘迫地看著身後。

還好,惜惜沒在樓上。

此時的南風,吹在身上已經感到有點熱。院子中的牡丹花也凋零了,夏天正從這方的大海上靜無聲息地襲來,卻依舊不見冒辟疆的身影。他在哪裡?難道僅是落花有意?難道又是流水無情?

董小宛站在窗前,窗外暮色蒼茫,天邊有幾盞暗淡的燈,每盞燈都那麼孤獨。她悠悠地嘆了口氣,轉過身去,對著燭台的微光,審視握在手中的玉佩,它上面依稀還有冒辟疆的體溫。

董小宛叫惜惜拿出那本自己裝釘的厚得像書似的本子,那上面寫有許多詩詞,篇篇令人心碎,都是懷念之詞,前面幾頁上的字還有淚水染濕的痕迹。惜惜遞給她時,臉上也掛著些淚痕,她比姐姐更憂傷。

董小宛隨便翻開一頁,這是前幾天剛寫的一首《蝶戀花·懷故人》。字下面畫了一個孤獨的人,惜惜說是冒公子的身影。這時,惜惜雙手撐住下巴,倚在她的膝上,聽姐姐輕輕讀給自己聽:

香閨掩霧曉風去,楊柳風輕,敗盡碧海席。

隔年殘照難將息,階底少紅自成泥。

游絮如雪休伴雨,伴雨堪驚,公子醉未起。

目極黃昏暗凝塵,春滿新枝伴鴉語。

惜惜覺得姐姐語氣中有一點哭腔,忙又翻開一頁,卻是一首《踏莎行·懷人》:

紅塵惹心,落蓊掩路。艷旗蒙灰無招數,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遠水水知何處。

淚滴如露,山巒如霧。斜陽難照深淵樹。

無窮無盡冷離愁,憑空寄書雁不附。

哀怨之意直刺兩人心底,淚水禁不住流出來。惜惜泣不成聲,再翻一頁,又是一首《臨江仙·懷故人》:

別後心扉緊鎖,離人艷眉低垂。

花底幽夢驚似誰,鞦韆憑空蕩,孤蝶任意飛。

去年春恨殘跡,今番相思如灰。

惜弦暗訴情已悔,羅衣乘風去,挽得公子歸。

再翻下去都是昨夜剛寫的一些殘句,卻題為《別情》:

隔牆月下僧敲門,疑是郎歸忘舊途。

披衣臨窗窺,窘迫思怨婦。

攬鏡暗驚心,良人自孤獨。

秋池盪春水,郎騎梅花鹿。

董小宛的憂鬱感染了全家,每個人都憂心忡忡,似乎人人都沒有一個安寧的心緒。庭院中的植物也通人性一般微微垂著頭。

陳大娘回頭望望樓窗前痴痴凝望的董小宛。獨自嘀咕著:「今天一定要捎個有趣的消息讓她開開心。」她徑直出了門。

但是,她卻帶回來一個壞消息。她匆匆忙忙跑回家,將門拴緊,彷彿有什麼鬼魂要破門而入一樣。她朝惜惜嚷道:「媽呀!霍華、竇虎又回來了。」

正在修剪花枝的惜惜一驚,剪刀掉到地上,碰起一陣聲響。董小宛猛然從幻覺中驚醒過來,她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董家門前又熱鬧了。這一次,霍華和竇虎都露出猙獰的面容,指使一干浪子,勢在必得董小宛。原來,霍華犯了人命案,逃到廣州躲了幾個月,風聲不太緊,又聽說知府換了人,新任知府為了表示寬宏之心,特意赦免一批犯人。本來霍、竇兩人在外地就覺得沒家裡自在,聞訊便悄悄回到蘇州,差人去知府面前,使了銀兩,請幾位捕快喝了酒,便安下心來。

董旻和浪子們講情,無奈家中銀子匱乏,些須紋銀滿足不了這些酒肉之徒,這幫浪子便撕下麵皮,揚手給他一個耳光,他腦中一陣嗡嗡亂鳴之後,酒樓的天花板和燈籠便不停地翻動起來,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待他緩過神來才明白自己滾下了樓梯。一幫浪子正笑嘻嘻地從他身邊走過,有人還踢了他一腳,他腹部一陣難受,剛才喝下的酒全吐了出來。

董旻滿臉是血地回到家裡。董家的人便閉門不出,每日忍受著牆外惡言穢語。只是忍受這些也罷了,那幫浪子卻還要扔進許多死貓、死狗、破鞋、爛菜、死耗子之類的穢物,弄得整座院子都彌溫著一股腐臭的味道。至於董家的生活,幸虧有個善良的撐船的劉二幫幫忙,也還勉強過得去。

浪子們眼見這家人沒誰敢出門來,卻沒有困死在院子中,便使出惡性子來,要砸開董家的門。聽到院門轟隆隆的響,董小宛知道這樣僵持不了幾天了,心裡焦急,卻無計可施,便橫了心,叫大家將那些髒東西扔出去,索性惹這幫浪子大幹一場。董旻搬幾段圓木抵住院門,陳大娘、單媽、惜惜一起動手,將死貓死狗之類朝院門外扔。門外的浪子未料有此一擊,紛紛躲避,亂了陣腳。好大一會兒,才重新聚攏來。這次,他們朝院子砸去的卻是磚頭石塊,幾個女人嚇得紛紛逃進房中,只有董旻死死地抵住院門,院子中到處是乒乒乓乓的打擊聲和咔咔嚓嚓的磚頭碎裂聲……

蘇州乃富貴之地,遊人如織,其中不乏富家公子,個個飄逸閑雅。兩位騎著駿馬的逍遙書生顯然不會更多地引人側目。這兩騎相伴而行,觀賞著風光,在馬背上談笑自若,過了桐橋,朝半塘緩步而來。他倆是沖著董小宛而來的,一位是復社的方密之,另一位也是復社中人,因久慕董小宛美名,和方密之專程來一睹絕世容顏,他是復社中少有的文武全才之人,名喚喻連河,本是蜀中人氏,在江南逗留頗久,其家傳的武功在江浙一帶的亦頗有名氣。

方密之和喻連河遠遠看見一家宅院門前有許多人吵鬧不休,覺得很掃遊興,細看周圍這些遊人,也個個面容緊鎖,頓感少了許多閑情雅趣。

方密之勒住馬,問一位華髮老者:「老人家,那幫人是怎麼回事?敗煞風景。」

「客官有所不知,這幫浪子欺負人家,在這裡鬧了很久,左鄰右舍都不得安寧呢!」

「怎麼沒人出面干涉呢?」

「誰惹得起竇、霍兩家呢。一個是富甲一方的鄉紳,一個是國丈田弘遇的親戚。仗勢欺人。」

「有這等事。」喻連河憤然道。

方密之用摺扇拍拍手掌,心裡一動:會不會是因為董小宛呢?他又問道:「那幫浪子為何欺負人家?」

「客官,美貌惹人心啊。那家有個美麗絕倫的女人,身世本就凄涼,如今又遇著這等事,真是太慘了!」

「是不是董小宛?」

「就是她。客官認得嗎?」

方密之朝喻連河道:「快!」也不再理那個老者,雙腿一夾,坐騎直衝而去。

兩匹馬衝到門前,那幫浪子正抬著一根大圓木如和尚撞鐘一般撞擊著院門,院門咔嚓咔嚓地呻吟著,眼看就要破裂了。方密之在馬上大叫一聲:「住手!」

浪子們一驚,沒料到有人出面干涉。有的便撒了手,其餘幾人慌忙跟著撒手,那扔得慢的便被木頭砸了腿,痛得在原地抱著腳亂跳。方密之和喻連河此刻也跳下馬來。

浪子們眼見是兩個外地的書生,氣得哇哇大叫。有幾個便衝上來揮拳就打。喻連河身影飛起,口中念念有詞。但見他只是用衣袖左抽右打幾下,幾個浪子便滾翻在地,能爬起來的便飛奔而去,爬不起來的則在地上哭爹叫娘。餘下的都知道來了硬角色,便不敢再鬧,悻悻而退。竇某卻不服氣,操了柄鋼叉猛擲過去,鋼叉破空飛向喻連河的胸口,但見喻連河朝飛來的鋼叉微微一笑,鋼叉飛到身上的一剎那,他微微側身,一伸手便將鋼叉抓在手上。浪子們嚇得一愣,一時鴉雀無聲,竇某抖得如篩糠一般,欲跑卻邁不開腿,襠中一急,撒了泡尿,尿滲出袍,吧嗒吧嗒地滴到地上。喻連河冷笑幾聲,雙手舉起鋼叉朝自己的一條腿上一砸,但聽「咔」的一聲響,鋼叉折為兩半。他將鋼叉朝地上一摜,有叉的半截插在地上,沒叉那半截也插在地上。眾浪子面面相虛。只聽喻連河大喝一聲:「爾等還不快滾!」眾人如得聖令般拔腿就跑。

方密之樂得撫掌大笑道:「喻兄武功蓋世,果然名不虛傳。」

董旻在門后瞧得清楚,一邊搬門后的東西,一邊朝董小宛道:「來救兵了。」

方密之和喻連河牽馬進了院門。董小宛眼見是方大公子,便委屈地哭了起來,手裡還提著一把菜刀。她身後站著惜惜則握著兩把剪刀,單媽握著一柄斧頭,陳大娘則握著一柄砍柴刀。她們都準備待那幫浪子破門而入之後和他們拚命。方密之和喻連河見她們如此情景,方知自己來得是多麼及時,否則憑這幾個弱女子,後果真不敢設想!

眾人一陣唏噓感概之後,方密之和喻連河就在樹上拴了馬,然後步入了客堂,惜惜已泡上茶,奉上前來。

董小宛重新整了衣裝,下樓來道了萬福。然後問方密之道:「這位公子……」

「姓喻名連河,巴蜀才子,不僅文采動人,而且武功蓋世,復社中難得的君子。」

喻連河覺得董小宛果然名不虛傳,楚楚動人而又儀態萬方,清新脫俗,真是奇女子。

當下,兩人各自施禮見過。

「方公子,」董小宛迫不及待地問道:「此來可知冒公子消息?」

「什麼?冒辟疆沒再來嗎?」

惜惜插嘴道:「說好今年春來接我姐姐,害得我姐姐人都愁瘦了,卻連鬼影子都沒見一個。是不是冒公子變心了?若是不愛我姐姐,叫他早說個信,別害人。」

「惜惜。」董小宛朝她瞪瞪眼。

「我偏要說。那個冒公子就是沒心沒肝。」惜惜跺腳道。

方密之勸道:「我與冒辟疆相交多年,深知他的為人。他從不輕易允諾。諾則必行。

此番未來迎接宛姑娘,一定有什麼羈絆了。還望宛姑娘見諒一些。」

喻連河也幫腔道:「冒公子一向重情重義,絕不會食言。

我看他必有另外的緊急之事。望宛姑娘切勿有過頭的猜疑。」

董小宛嘆了口氣,哀怨地說道:「我也知道冒公子非負心之人,只是情到真處,一絲陰影晃過便驚心而已。」

方密之道:「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我好羨慕冒公子有你這樣痴心的紅顏知己,若遇著他,定要他火速趕來。」

吃罷晚飯,眾人又到客堂里喝茶,又說了一些閑話,喻連河自覺有些不勝酒力,便起身告辭。方密之也欲告辭,被董小宛強行留住。喻連河只好獨自去尋范雲威,他倆明天一早還得到揚州去找鄭超家。

方密之吹吹杯中的浮茶,輕輕呷了一口。他放下杯盞的一剎那,瞥見惜惜躲在屏風后偷看自己,猛然想起那天在媚香樓和她同席共枕因而破了她的處女之身,便覺得惜惜已非昔日的惜惜,而今已經是一個比較標緻的女人了。惜惜和他眼光一碰,慌忙躲避,臉上卻飛了紅霞。大腳單媽剛好送茶點進來,見她有點怪,便問:「惜惜,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惜惜道:「剛才多喝了幾杯,有些不適。」「你去休息一會兒罷,這裡我來應付。」惜惜趁勢走開去。

董小宛問:「方公子,今天多虧你了,要不然還不知鬧出什麼事兒來。請問,方公子何故又到了此間?」

「我本想到黃山探望姑母,不想碰上喻連河,便隨他到江陰走一走,順便來看看你,我以為冒公子可能也在此處呢。」

董小宛又嘆了口氣。方密之也知說錯了話,慌忙岔開話題道:「侯朝宗和李香君的事,你知道嗎?」

「什麼事?」董小宛只當這對良緣佳偶出了什麼差錯,便擔心說道:「這一年多未得姐妹們消息,也不知她們過得好不好。」

方密之道:「他們倆已喜結連理了!」

董小宛聽了這消息卻沒有大喜過望,因為這是她意料中的事。她立刻想到自身的凄涼處境,不禁神傷。她淡淡的說:「香君真幸運!」

「香君真是有氣節的奇女子。侯朝宗手裡當時沒有多少銀子,找楊龍友借了點錢給香君做了一套新衣裙,但後來得知這錢是楊龍友瞞著眾人找阮大鋮那個閹黨借的,香君當場將衣裙脫下扔在地上還跺了幾腳,說她寧肯窮死,也不願受他那種賊子一分情意。」

「好有骨氣的姐姐!」

「香君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不過,宛姑娘的骨氣跟她比也不相上下啊!」

董小宛聽他誇自己,心裡歡喜。畢竟這一年多她斷了應酬,這種恭維自己的話聽得少了,而世上有幾個女人不喜歡聽恭維話呢。她自己私下裡也曾對著鏡子恭維自己呢!

她問道:「方公子,你剛才說要去黃山,幾時出發呢?」

「明日就動身。」

「我要跟你去。」

「這……」

「我早就傾慕黃山風光,只恨未得機會。何況蘇州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我只有出去避一避,否則還不被別人逼死。」

「好吧,我帶你去。不過,我可不敢和你單獨同行,將來冒公子不撕我的皮才怪。」

「我叫我娘一起去,好嗎?」

「好。就這樣。」

夜深了,也是該休息的時候了。樹影斑駁,四下寧靜。

董小宛笑道:「方公子一向風流任性,讓惜惜伴你入夢,可否?」

「不行,不行。這怎麼行呢。」

「惜惜可是你破的身子,你真這麼絕情?」

說歸說,做歸做。當方密之寬衣解帶躺上床時,惜惜像一個幽靈飄進房來,方密之欲拒不能,內心慚愧之極。

江風透過船篷的縫隙吹進艙來,董小宛冰雪似的肌膚感到了寒意,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陳大娘慌忙就在船夫的鍋盆中熬了一盆薑汁水,讓她先吃兩瓣大蒜,再喝薑汁,禦寒防病。大蒜辣在心窩,董小宛差點哭了。

此刻,船正在長江上穿過薄薄的霧靄。天氣陰沉,沒有初夏的氣息,船夫在船尾擺著曲櫓,自言自語道:「看來要下雨了。」

方密之坐在船頭翻著董小宛寫的詩句,不停地讚歎,「說宛君藝冠秦淮確不為過,雖鬚眉也不及也。」方密之叫僕人磨墨端硯,提筆在封面上寫下:「花影艷詞集。」幾個字。

他說:「宛君,這些詞真是你寫的?」

「當然。方公子難道不信?你可以考我。」

方密之心想在這船上也沒事可干,就讓她填詞,自己也開開心吧。便道:「宛君能不能口佔一闕《虞美人》,讓我開開眼界。」

「好吧,你慢慢等著。」董小宛望著大江中空濛之景,沉吟一會兒,便緩緩道出一首詞來,詞句隨風飄入方密之的耳中:

薑湯暗藏伯牙指,撫我心中弦。

半渡殘霧繞紅顏,惟有蘆花,還是舊情緣。

酥胸揣杯欲醉心,情字眉間懸,問君佳期是何年?

恰似春水,愁煞宛君言。

方密之聽她一字一句抑揚頓挫口佔了這首詞,撫掌贊道:「宛君可比當年李清照,乃當世奇女也,請受方密之一拜以示景仰。」方密之說罷,真的朝董小宛鞠了一躬。其實,他此刻的心裡卻很矛盾,首先他慶幸冒辟疆能得如此才貌雙絕的佳麗。其次,他也後悔當初不如自己配此良緣,但這個念頭只是像飛過池面的蜻蜓在水面上投下的陰影一樣很快就消失了,不留一絲痕迹。

黃山腳下,卧雲庵前,幾株松柏投下的濃蔭中有一塊天然的大青石桌,兩個年過半百的老尼姑正在下圍棋。一個叫方惟儀,她就是方密之此行前去拜訪的姑媽,另一個叫妙端,人們都叫她妙端師太。隨著棋子如更漏滴下的水珠一粒粒落在棋盤上,時光正一寸寸移動。

妙端不慎落錯了子,慌忙伸手拿起,方惟儀伸手抓住她的手腕道:「不行,不行,落子無悔。」眼見這盤棋就要輸了,突然出現了轉機,她豈能放過。妙端也不服氣。兩個老尼姑在樹蔭下爭執起來。

妙端使氣道:「不下了。」將棋盤趁勢一推,黑子白子便亂了陣腳,擠成幾堆,已不成其為棋局。方惟儀道:「不下就不下。今天白陪你坐了一下午。腰都酸了,按老規矩,罰你捶背。」

妙端道:「你坐好。」提著雙拳在她背上擂鼓般捶下,方惟儀大叫:「輕點。」

就在這時,方惟儀看見淡紫色的暮嵐之下的山道上,緩緩駛來一架絳紅色的馬車,馬車前面有一位騎馬的飄逸公子。

他們身後是桔黃色的夕陽和燦爛的天空。她猛然預感到也許是什麼親人來了。她用手揉揉眼,無奈昏花的老眼卻沒能看得更清楚。妙端也停了手,痴痴地瞧著馬車走近……

車馬在卧雲庵前停下來,那公子跳下馬,走到方惟儀眼前恭敬地叫了聲:「姑媽。」

她才從如煙記憶中抓住了一個形象,知道站在面前就是她的親侄兒方密之。她握住他的手,激動不已,多年平靜的心蕩起了漣漪。然後,忙引見了妙端師太。

這時,董小宛也撐住陳大娘的肩輕輕一跳,便下了馬車。

方密之將董小宛母女介紹給二位師太,方惟儀和妙端都是極信迷信的女人,她倆一見董小宛,便喜歡得不得了,因為昨夜她倆曾同時夢見嫦娥光臨,心裡都想到這個美夢正應在董小宛身上。

到了這清靜脫俗之地,董小宛如魚得水,加上這兩位師太的憐愛,她認為一生最幸福的時光已然降臨。每天和方密之登山遊玩,陳大娘則學念佛經,這才明白自己一生不幸的緣故是不會釋佛而致,心裡便決定今後一定天天釋佛念經,普渡自己及家人的靈魂。

方密之和姑媽方惟儀敘了許多久別重逢的家常之後,耐不得寂寞,覺得黃山也枯燥無味,便要告辭。董小宛卻想多住一段時間,方惟儀和妙端爽快答應她不管住多久都可以。方密之這才放心地告辭而去,董小宛叮囑他:「遇到冒公子,就叫他到黃山來接我。」

董小宛每天早上都起得很早,去山腳下的清泉里汲來泉水,用文火慢慢燒開,泡上黃山特產的雲霧茶。等方惟儀和妙端修完早課,茶已微涼,正好可以飲用。

陳大娘閑著無聊,便養起蠶來,方惟儀和妙端也迷上蠶,沒事也來幫著料理。她們自己動手做了一隻又一隻蠶匾,看著青綠的桑葉之間滾動的白花花的蠶蟲,聽著沙沙沙的咀嚼之聲,幾個女人臉上掠過欣慰的笑容,董小宛便常常和妙端師太背著竹簍去山林間剪摘桑葉。她倆在樹叢間穿梭,樹上的小鳥嘰嘰喳喳的啁鳴著,撥弄下一些水滴,掉在她倆的臉上。空氣中到處都是松脂和新鮮植物的氣息。這一帶桑樹並不多,偶而遇上三兩株,倆人便欣喜不已,但聽得剪刀嚓嚓直響,董小宛有一次還吃到許多桑果,嘴唇塗得烏紅烏紅的。

幾隻喜鵲似乎不怕人,也跳到枝頭上搶食桑果呢。當她和妙端師太臉上淌著汗水背著竹簍回到卧雲庵時,炊煙中已飄來晚餐的香味。有時下了雨,就得等陽光晒乾桑葉才能采,董小宛回家的時候,就看見滿天星光之下的卧雲庵像一隻溫柔的動物正等著自己回家。

轉眼之間,蠶結了繭,蠶房中就開滿了卵形的雪白花朵,又一個幸福的輪迴走到了終點。

每當月圓之夜,董小宛便和方惟儀去峰巒之間尋挖月華草,這是治療風寒的良藥。每挖到一棵,便在岩石上將它捶爛,否則過半個時辰它就會變硬,再想捶爛就要費勁了。於是,黃山樵夫便不斷地發覺在月圓之夜的山岩上有一位白衣美女搗葯,四周的村鎮茶舍之間便漸漸傳說開來,最後便有人認定是嫦娥搗葯,若有不信者,則有人反問道:「那個女人誰認識?」

有一天,董小宛和方惟儀天亮才踩著露水回來,遠遠就看見妙端站在庵門前焦急地徘徊。妙端看見她倆才鬆了口氣。

她告訴她倆,據附近的獵戶說黃山近日有狼的蹤跡,她耽心極了。這時是九月,九月是月華草最豐美的季節,方惟儀不肯放過大好時光,第二天又和董小宛去採藥,妙端勸阻道:「當心碰到狼。」方惟儀只是不信,這黃山何時有過狼呢?

但是,妙端師太不幸言中,董小宛和方惟儀真的遇到了狼。這在董小宛的一生中留下了關於恐怖的最深刻的記憶。

當時,天空飄著幾朵淡淡的積雨雲,方惟儀出門前就帶了傘,她深信自己對天氣的感覺。她倆運氣不錯,在如水的月光下發現了大片茁壯的月華草,它們正伸長腰肢向天空乞求著月光的撫慰,像饑渴中的妙齡女子。時近午夜,二人便已采滿了兩個竹簍。方惟儀看見天空中已沒有了雲,嘆了口氣,覺得傘拿在手中真是個小小的負擔,卻沒想就是這傘救了她倆的命。

她倆走上一條狹窄的山路上,這條路從峭壁上鑿打出來,只有進和退的選擇,就在這峭壁的中段上,她倆同時看見一條狼,同時驚叫了一聲:「媽呀!」

那條狼蹲在路口上,皮毛閃著灰色的光。眼窩的陰影之中一對綠茵茵的眼睛飢餓、性急而又野蠻,尾巴掃得它身後的碎石不停地滾落深淵之中。董小宛和方惟儀瑟瑟顫慄,但還沒失去理智。

狼嗅到食物的氣息,忙欠起身,愜意地扭扭脖子,長長的舌頭在尖利的牙齒上捲來捲去。它憑直覺知道碰上了軟弱的對手,充滿了獵取她們的自信。它緩緩邁開步子朝她倆踱過來,彷彿要慢慢欣賞她倆的恐慌似的。

董小宛和方惟儀心驚膽戰地朝後退。方惟儀全身哆嗦,不慎踩動一塊鬆鬆的石頭,一下摔倒在地,石頭滾落深淵,很久才傳來一聲悶響,在寧靜的夜中更令人心驚。狼加快了步子。董小宛似乎看到了它嘴角有一絲笑意。方惟儀已經癱軟得站不起來。情急之下,董小宛撐開了油紙傘,「嘭」的一聲,在人與狼之間隔了一道屏障。董小宛順著傘沿,看見狼怔怔地停了腳步,狐疑地盯視著突然擋在眼前的古怪物體。它禁不住抖了抖身子,將頭搖晃一陣,董小宛看見它的耳朵變成了兩撮懂得傾聽的毛。它停了搖頭,瞪眼瞧著這古怪物體,依舊沒搞懂這是什麼東西。

人和狼就這樣僵持著。時光正一點點在流逝。月亮墜下西山,山路上暗淡下來,只有狼的雙眼在閃閃發光……天也快亮了……

終於,飢餓感戰勝了恐懼感,狼放棄等待的策略,身子一弓,撲了上來。董小宛已經習慣了黑暗,看得分明,慌忙用傘拚命去抵擋,卻哪裡抵得住,只聽得嘩啦一聲油紙撕裂聲中,一股野性的壓力猛衝到她的手上,她跌倒在地上,看見張大的狼嘴正在眼前,她絕望地用傘朝懸崖下用力一掃。伏在破碎的傘面上的狼站立不穩,順勢就偏向了懸崖,一陣嘩嘩的沙石滾動聲中,董小宛手上的壓力突然消失,深淵中傳來狼的長嗥之聲,凄厲而絕望。良久,深淵中傳來重重的摔擊聲……

董小宛癱軟在方惟儀身邊,倆人恐懼地依偎在一起,她倆長久地凝視著深淵,發覺深淵也在凝視著自己。

過了很久,董小宛回想當時的情景,依舊心有餘悸。在離開黃山的頭幾天,她填了一生中唯一一首關於恐懼的詞,可惜她當場燒掉了,連灰燼都沒留。

方惟儀眼見十月的秋風吹紅了楓葉,而紅楓葉中的董小宛卻面露憂色,她擔心董小宛可能要離開自己,每日躲在禪房中為她卜卦,然而卦卦大吉,便懷疑自己是否看走了眼,她多麼希望這個如女兒般的人留在身邊和自己相依為命啊!

董小宛卻真的動了思鄉之情,為了牢記黃山的優美風光,她整日在山峰雲海留連,彷彿要將那一草一木都濃縮在自己身上,伴自己一生。

當董小宛正式向方惟儀和妙端告別時,方惟儀因為突然失了依靠而傷心得淚流滿面,她也是這時才發覺自己竟多年沒哭過了。於是,越哭越痛快,誰也勸阻不了,妙端也跟著哭。董小宛和陳大娘乘了馬車消失在她倆的視野中,她倆更加放肆地相對而哭,兩個年過半百的老尼姑覺得哭比笑還要舒服。

方惟儀並沒哭昏頭,董小宛敲響歙縣首富王成道的宅門時,手裡正拿著她寫的一封信。她料定董小宛母女到達歙縣時必定已是黃昏,便叫她倆去王成道家投宿,王成道是卧雲庵最大的施主。於是,王府的管家將她倆迎進門時,那庭院中的菊花已在暮靄的掩飾之中變成東一堆西一堆的斑駁花影了。

王成道眼見仙女飄進了自家宅院,連陰暗的牆角都感應了她的光輝,激動不已,拿信的手兀自哆嗦不止,信紙微微發出聲響。想不到他王成道敬佛的誠心也有如此美麗的報答,他讀著信時已經幻想著這位美麗絕倫的秦淮名妓同床共枕的美妙情景。

他安排董小宛母女在廂房裡歇下,令管家準備一桌豐盛的晚餐,自己溜到後院打發老婆和兩個小妾當晚回了娘家,又叫幾個僕人把卧室妝扮得像新房一般。這才歡天喜地親自舉著一棵松明到地窖中取出一壇陳年的三鞭酒,他要借酒壯壯陽氣。

一陣忙乎之後,在廳堂中擺了酒席,請董小宛母女席上坐定。王成道看見桌上有燉的牛鞭枸杞湯,朝管家點點頭,管家詭秘地一笑。董小宛卻不識此物,便問他是何物,他說是巨螺。

待酒席散了,已是三更時分,董小宛和陳大娘回了廂房,正待安歇,王成道喜滋滋地推門進來,恭恭敬敬地朝董小宛鞠了一躬。

「王老爺,」董小宛詫異道:「這是何故?」

「我久聞秦淮風韻,未曾得試,今日小姐光臨寒舍,我……

我……我…」王成道欲言又止,陳大娘再三追問,他才吱吱唔唔地將自己想與董小宛共枕一宵的意思說了出來,並一再申明這是他多年的宿願。

董小宛慌忙解釋自己早就杜門謝客,要為冒公子守護清白,萬萬不可為之,請王老爺慈悲見諒。

王成道如遭雷擊般愣在那裡。原來妓女也不是有錢就弄得來的。他痛苦極了,將頭朝牆上碰,口中嚷道:「你怎麼不早說,待會藥力發作,我找誰發泄嘛!哎呀!我好倒楣,偏偏老婆又被打發回了娘家,怎麼辦?怎麼辦?」

長夜漫漫,董小宛淚濕了枕巾。

此刻,董小宛凝神著窗外茫茫的夜色,也凝視著凄涼的半輪月亮。而離她千里之外的廬州的天空中依然懸挂著同樣的半輪月亮,月亮冰涼的光輝照耀著史可法將軍那威武連綿的浩蕩軍營,營中高懸的串串燈籠相互呼應,令人想起甜蜜的糖葫蘆。昏暗的燈影之下除了一隊巡夜的哨騎之外,每座緊繃繃的軍帳中早已鼾聲如雷。彷彿睡眠中敲響的軍鼓,激勵著將士們邁著整齊的步伐走向夢的寬闊沙場。中軍大帳朝左數過去第七座帳篷卻依舊點著燈,在黑夜中格外地亮堂。

冒辟疆和陳君悅正在帳中開懷對飲。原來,陳君悅在黃河渡口別了冒辟疆之後,和一枝梅龍蘭遊玩了幾處名山大川,龍蘭便獨自遠遊天山去了。陳君悅內心的豪情壯志被激發而出,終於無法忍受在家中的平庸生活,打點行裝來投史可法。

他的老婆想要阻擋,陳君悅拍案大怒道:「為人妻子本應鼓勵夫君奔前程,豈能為了兒女情長,讓夫君平庸一生而毫無作為呢?堂堂大丈夫豈能安心做村野匹夫。若再阻攔,老子把你休了。」

陳君悅提了一根齊眉短棍,到了廬州,卻不去接軍堂登記註冊,徑直走到中軍帳前,嚷著要見史大人。值日官大怒,喝罵道:「村野匹夫怎敢咆哮軍營?左右來人,給我拿下。」幾員軍士便撲向陳君悅。陳君悅早有防備,揮棍就打。中軍帳前好一陣熱鬧。史可法當時正在帳中批閱校尉們呈上的軍情通報,聽得帳外喧嘩,眉頭一皺,步出帳來,但見一名壯士和十幾名護衛械鬥正酣。史可法看那身手不凡的壯士並無傷軍中衛士之心,便知他來意。就在帳前大喝:「住手!」眾人慌忙住手,陳君悅心知站在帳前那個威嚴的軍官必是史可法,忙丟了棍,跪倒在地,請史大人謝罪,並表明自己投軍的誠意。史大人問他何不去投軍堂,陳君悅說自信自己是將才,不甘心列入兵行。史大人大加賞識,請他入帳考了些兵法,皆對答如流,當場授他一個校佐之職,不久,乃受命去寧波催糧。待他完成任務回帳交令時,驚喜地看見冒辟疆坐在史可法身邊。兄弟相逢,自然歡樂難以言說,每日沒事便聚在一起議論英雄業績。

史可法有心提拔冒辟疆。冒辟疆即堅持要從科舉入官。史大人也不便勉強,但私下卻讓陳君悅前去遊說,希望他留在軍中任職。

此刻,兩人談笑至興頭上,陳君悅忽然問冒辟疆何不留在軍中,兄弟倆攜手共創業績。冒辟疆放下酒杯,默默站起身來,踱到帳門邊,仰首看著那半輪清涼的月亮,他的衣衫被夜風輕輕吹拂。陳君悅從他的背影看到了一顆高傲的心和自負。

冒辟疆悠然問道:「一個人連好的前程都不要,他要幹什麼呢?」

陳君悅知他自有心,所以默然不答。

在他心中,他早已踏上了回如皋的歸程。

冒辟疆辭了史大人,在江邊和陳君悅揮淚而別,搭了運糧的軍船渡過長江。這天,江上大霧迷漫,朦朧中看見一條客船,船頭上有位女人有點像董小宛,不覺勾動了心事: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是不是已經對自己絕望了?是不是嫁了別人?冒辟疆喟然長嘆,下了決心,無論她嫁沒嫁人,明年春天一定要會上一面,這揪心裂肺的不了情啊!

其實,那條船上的女人正是從黃山歸來的董小宛,她也瞥見軍船上那個公子很像冒辟疆,一下勾動了相思之苦,不覺淚如泉湧。陳大娘在艙中瞥見,忙扶她進艙中坐下,她用絲絹擦乾淚,憂鬱地取出自己那本《花影詞集》,厚厚的一本只有幾頁未寫了,便叫娘取出筆硯,就在冰涼的江風中苦苦地思慮著填下一首《青玉案·歸鄉道中思良人》:

秋波暗渡雁無棲,人相惟,淚不息。

盈盈枯枝伴孤籬,蕭索庭院,橫江舟苦,憔悴菊花里。

白霧幽夢江中起,花落盡,可憐淚濕衣,無奈遊魂隨風去,揀得相思,迎得公子,夜半剪君須。

路上非一日,到了蘇州,已是半夜,母女倆悄無聲息回到家中。惜惜、單媽、董旻迎她倆進了屋。多久不見,一家五個人相擁而哭。特別是惜惜,哭得死去活來,等她不哭了,才發現眾人早就收淚,都含笑望著自己。

為了不驚動蘇州的浪子,母女都躲在家中,不露面,只有沙玉芳和沙九畹知道她倆已回了家。秋天過了,就是冬天,冬天有雪,令董小宛歡喜了一陣子,彷彿轉眼間就過了除夕,隨之又過了元宵。爆竹的硝煙在空中滯留了很久,因而延長了所有人的喜氣。

董小宛的安寧生活卻沒能延長,元宵節后第七天,她在閣樓窗前痴痴地想著冒辟疆,被一個眼力極好的無聊浪子看見,他正好沒處找酒錢,當即大喜,飛也似的跑上來鳳閣,向正在狂飲的霍華和竇虎報告這一驚人發現。兩個惡霸大喜,當即決定明天就去搶董小宛,那人也趁機痛飲了美酒。事也湊巧,沙九畹當時也在酒樓的另一桌陪幾位官員飲酒,聞得兩個惡棍們的歹毒之言,便藉機溜走,趕到半塘,告之緊急之情,可憐董小宛,只得連夜和娘一起又跑到杭州避災,家中銀兩匱乏,已經欠了三百兩債,無奈只得再借五十兩以作遠遊之資。

天下烏鴉一般黑。早就有文人感嘆:「從來就未見世人好德如好色一樣齊心而又有共識。」董小宛在杭州也只過了幾天清靜日子。剛剛逃脫蘇州惡人的手心,卻又陷入了杭州惡人的羅網。

這天,母女倆在雷峰塔轉了又轉,想象著千年白蛇纏住塔身的樣子,蛇頭依拱著塔尖,董小宛朝塔尖望去,只看見悠悠的青天,春天正邁開大步趕著一群候鳥朝北方飛去,在她的思緒之中,冒辟疆就是她要報答的牧童。

母女倆又到西湖裡蕩舟,波光粼粼輝映著天空和遊人。遊人因春而添喜氣,更加容光煥發,董小宛亦更顯得光彩照人,當她棄了舟楫,登上湖心亭時,亭中本來嘈雜的遊人們忽然靜了下來,人們談話都降低了音量,紛紛側目驚嘆天下竟有如此佳人。董小宛並未理睬,徑直踱步到茶舍中的一張臨窗桌旁坐下叫茶。

從窗口望出去,依舊是早春晴朗的天氣,看來春雨還在遠方孕育,天還不會突然變壞。但董小宛身處的環境卻發生了變化。

一位提架鳥籠的刁滑公子在四個家奴簇擁下闖進亭來。

這個刁滑公子姓崔名維,有錢有勢,杭州太守見到他都打躬問安,世風更助長了他的作惡之膽。崔維坐到茶桌上,兀自逗引著鳥籠中的黃鸝鳥。幾個家奴比主子更加兇惡,坐在那裡得意洋洋四處張望,最後四個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臨窗那位少女的背影上。陳大娘從那邪邪的目光中嗅到了不祥的氣息,忙招呼董小宛:「乖女,時光不早了,咱們還是先回去吧。」

董小宛興猶未盡,便想勸娘多呆一會,她剛一轉身,便撞上八道目光,一下子明白了娘的苦心。四個家奴看清她的容顏,齊聲喝了一聲彩。崔維把眼光從黃鸝鳥身上移過來,看見董小宛,驚喜地跳了起來,鳥籠從桌上滾到地上,黃鸝鳥從摔開的小門飛了出來。

崔維忘記了鳥兒,只是真勾勾地盯著董小宛。直到母女走出茶亭,他才反應過來,朝幾個家奴叫道:「給我叫過來。」

四個家奴朝母女倆走去。母女倆一急,撥腿便跑,無奈腳小力弱,不出七八步便被惡奴們追趕上。四個家奴拖扯住董小苑,陳大娘情急之下,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許多遊人停下腳步,卻沒幾個敢來救,遠遠近近站著看不花錢的戲一般。

董小宛正拚命掙扎,忽然抓緊自己的手接二連三地鬆開了,但聽「撲撲」兩聲,前面的兩個家奴撲倒在地,口中大叫道:「哎喲!」後面的家奴也同樣張嘴大叫,灰被風吹入口中。一位背著劍的武生扯住小宛道:「姑娘,快隨我來!」陳大娘跟著他倆朝船上跑。董小宛看見那船頭上站著一位持扇的公子,竟是復社中的吳次尾。心裡一陣釋然。

眼看就要跑上船,崔維從後面追上來,一腳將陳大娘踢落水中,西湖炸開一朵很大的花,水一嘴吞下了陳大娘,又吐到水面,再吞下,再吐出,幾個船家將她撈起,弄上了船。

另一邊,武生已將崔維打昏在地,並踏上一隻腳,幾個家奴拔刀撲上來,武生拔出背上的劍指著崔維道:「誰敢上來,我先取他的狗命。」眾惡奴害怕傷了少爺,自己不好交差,只得退後三丈,各自惡狠狠瞪著武生。武生吩咐船家開船,待船駛出三尺開外,才一轉身,猛跑幾步一縱身躍上船頭。幾個家奴追到岸邊,揮舞著刀厲聲叫罵著,卻無可奈何,船已破浪而去。

二月的水依舊冰冷透骨,陳大娘又加上受了驚嚇,全身顫慄著,不省人世。董小宛跪在船頭放聲痛哭。幸虧船主艙中備有他老婆一套衣服,忙叫董小宛給她娘換了衣裳。又熬了一碗薑湯灌下去,那冰涼的身體漸漸回了陽氣,那雙眼睛也慢慢睜開來,陳大娘暫時緩過了氣,精神也好了些。

董小宛這才上前謝那相助的恩人,吳次尾叫她免禮,然後介紹這位武生,他叫黃毓祺,是復社中少數文武全才之人,與喻連河齊名。人稱復社「秀面銅錘」就是專指二人。黃毓祺和董小宛彼此客氣見了面,三人就在船頭說了些閑話。董小宛終於從吳次尾口中聽到冒辟疆的消息。原來吳次尾剛從如皋路過,知道他去年失約的原因是為了進京救父,今年開春就會到蘇州來接她,董小宛感動得淚流滿面。陳大娘聽到這些話,心裡也為女兒高興,竟沒事一般坐了起來。

吳次尾和黃毓祺將母女倆送出杭州三十里,才另外給她們雇了一條船,因母女倆的行李陷在杭州,黃毓祺贈給她倆三十兩銀子,方才依依不捨地揮手告別。董小宛和娘就叫船家掛帆直往蘇州。董小宛心裡充滿對冒公子的期盼。

在路上,春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陳大娘病倒了,咳出了鮮血,臉色也一天天壞下去,最後變得透明如一張紙。到後來,便昏死過去,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眼見已是彌留之人,董小宛終日抱著娘哭喚,卻沒聽到一絲迴音。

船老大戴著斗笠,披著衣在船尾搖船。看著陳大娘這光景,已知必死無疑,仰首喝了一口酒,獨自嚷道:「真倒楣,剛開年就運一趟死人,流年不順啊。」酒葫蘆還在腰上晃蕩。

一位年輕的船工勸道:「師傅,你就少說兩句嘛,瞧人家多可憐。」船老大伸手就給他一掌,罵道:「給老子住口,你也敢奚落老子。」船工只得縮回艙中對哭得更慘的董小宛說道:「小姐,我師傅心很好,嘴上發發牢騷,你別往心裡去。」

快要到達蘇州時,陳大娘便悄無聲息地死了,像艙中被風吹熄的一盞燈。幾天粒米未進的董小宛哭得昏死過去。船家好容易將她弄醒,她又抱著娘的屍體放聲痛哭。雨依然淅淅瀝瀝地下著。

董旻找邱大混借了些銀兩,置辦了棺木,草草將陳大娘葬了。董小宛疲憊得脫了人形,終日也不梳妝,披頭散髮坐在廳中發獃。全家人都像散了魂似的六神無主。

這天,霍華率眾闖進院門,見昏暗的廳堂中端坐的董小宛,心裡一驚,以為遇到了鬼,嚇得轉身就跑,因而放棄了對董家的騷擾。

董小宛病了。

惜惜與單媽忙裡忙外,最後只得胡亂地抓些葯來,煨了給董小宛喝。屋裡堆了許許多多的花罐。藥渣也丟在花壇之中。葯氣瀰漫著整個院宅,院中的花被薰得蔫蔫的,沒有一絲春天的生機。

董小宛卻仍病著。董旻起初還幫著大家忙,後來喪了氣。

每天只知道喝酒,然後就是吹笛子。家裡缺了主心骨,個個都活得萎靡不振,凄涼之極。

真是無處話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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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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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美人踏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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