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復社四大公子
連續下了幾天綿綿細雨。終於又是晴天。董小宛早上起床就覺得渾身爽快,連日來的陰晦氣息使人煩悶。隨著歲月的增長,她越來越覺得自己的心情總是隨著天氣變化而發生變化,甚至,很多時候她可以預知天氣,如果第二天是個陰天,她頭天晚上就開始憂鬱了。但如果第二天是晴天,她頭天晚上的睡夢中就會出現許多愉快的笑容。
好容易挨到了午後,她就匆匆上了媚香樓。李香君剛用過午飯,姐妹倆就坐在走廊上下棋玩。早春的陽光薄薄地塗在媚香樓上,姐妹倆暖烘烘的。小宛偶一抬頭,發現廊柱的縫中不知是誰插了幾支綻著綠色芽點的柳枝,像柱子本身長出來的一樣。春天有令人興奮的某種神秘魔力。東西姐妹倆正在棋盤上絞殺得起勁,猛然發覺旁邊站著一位書生,兩人同聲一驚站了起來。
董小宛見是一位自己不認識的中年書生,而李香君看著那人痴痴地發獃,眼中滾動著哀怨的淚水。李香君那天沒準備應客,穿了一件不合身的短上衣,這時雙手便不停扯那該死的衣服。看得出來那個書生也異常地激動。他顫著聲音叫了聲:「香君。」
李香君眼中的淚水決堤而出,她撲進那人懷中嗚嗚地哭出了聲。兩人就這樣緊緊摟著站在董小宛面前,忘記了董小宛的存在。縱有千言萬語又怎能說得出口?
董小宛知道這風流倜儻的書生就是香君姐姐朝思暮想的侯朝宗,內心裡也為香君感到喜悅,便輕移腳步悄悄走開,害怕驚擾這空前絕後的溫情。李香君和侯朝宗深深陷入重逢的巨大歡樂中,都沒察覺董小宛是怎樣離開的。董小宛跨進樓廳的剎那,回頭望了一眼,李香君和侯朝宗兀自緊緊擁抱著,春日的陽光給他倆鍍上了金色的邊。這情形打動了董小宛的心。
董小宛一邊羨慕李香君,一邊就想著自己的生世。她很難過,自從應客以來,從向迎天算起也不知遇到多少男人,但像今天侯朝宗對待李香君那樣溫情脈脈的,卻一個也沒有。她走下媚香樓,差一點忍不住想抱住院子中那株大古槐大哭一場。
董小宛在自己的書案上鋪開一張上好的梅花箋,提起筆寫上「冒辟疆」三個字,然後便坐在那裡痴痴地發獃。
與其說董小宛渴望冒辟疆,還不如說她渴望著溫情。因為此刻的冒辟疆還只是一個飄浮不定的人物。他僅僅是一種可能性,就是說董小宛在他身上寄託著獲得溫情的巨大希望,卻沒有把握會真正得到。她幻覺的畫面中常常出現侯朝宗和李香君擁抱的哀傷影子。
她坐在書案前痴痴地發獃,惜惜站在身後她都沒發覺。等惜惜伸手拿掉書案上那張紙來,董小宛搶不到那張紙,便假裝唬了臉朝床上一坐,鼓著嘴唇說道:「連你也欺負我。」
惜惜怕她真的不高興,便把那張紙還給了她。董小宛將那張紙湊到燭焰上。那張紙邊角先變得焦黃,彷彿在內部使了很大的勁似地騰起了黃燦燦的火苗。燃得一半,董小宛移開燭焰,朝燃著的紙片狠吹幾口氣,黑糊糊的紙灰滿屋亂飛。低頭再看手中那半張有著焦黃邊緣的紙片,發現還剩下一個「冒」字。
惜惜說道:「姐姐,這個名字寫得真好。」
董小宛定定神,拿品賞書畫的眼光去看那個字,果然寫得優美動人,神韻俱備。她曾在多少個下雨不能出門的時候,認真地練習過書法,卻從來沒達到過如此神妙效果。原來美麗的事物是不可以刻意追求的,有時偶然之間得來的境界竟是永遠再難達到的巔峰。她想,愛情也許也是這樣一件美麗的事物。
惜惜從側邊摟住她道:「我剛才到媚香樓去了一會兒,香君姐姐捎了封信給你。」董小宛就勢在她臉上親了一下道:「死丫頭,還不快點拿出來。」惜惜便笑嘻嘻從衣服下擺的角縫中抽出一張紫雲箋遞給小宛。
李香君的娟秀字跡在紙面上跳躍。她先邀請小宛到媚香樓玩,又說這幾天陪侯朝宗讀書,他正準備今科應試,兩人情真意篤。董小宛嫉妒地皺皺眉。她接著告訴小宛說侯朝宗也覺得她與冒公子是天生一對,願意撮合一對良緣。又說那個冒公子最近幾天就要到金陵了,叫小宛準備準備,耐心等候。
董小宛知道了冒辟疆的消息,便忍不住又陷入暇想之中。
惜惜氣乎乎說道:「什麼冒公子?害得姐姐害了相思病。」小宛朝她笑笑,並輕輕將垂在額前的一轡髮絲攏到腦後。
冒辟疆帶著書僮茗煙到達金陵時,只隔一天就該入場應試了,看著實實在在地置身金陵城中,茗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道:「公子,要是路上再耽誤一程,今科怕就考不成了。」
路過桃葉渡口,他看見很多妓女正趿著拖鞋坐在船頭上曬太陽,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彷彿無憂無慮的樣子。冒辟疆想起杜牧當年的一句詩:「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冒辟疆帶著茗煙住進成賢街蓮花轎的陳定生家。老朋友兩年不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直談到三更鼓罷,方才想起一路疲憊,便罷了談興,倒頭睡去。
第二天,冒辟疆睡過頭,比平時晚起來兩個時辰。剛洗漱完,侯朝宗、方密之便跨進門來。四人笑談一陣,便各自拿書本研讀。明天就要開考了,也許今科就考上了,中個副榜什麼的也了卻一樁心愿。
下午,四人到了貢院街,依次辦了應考手續。陳定生花二兩銀子從一位差役處探得一條壞消息:今科主考官是專和復社作對的揚州郭亮夫。「呸!這個狗官!」四人心裡都有數:
今科又沒指望了。
方密之道:「反正事已如此,入了考場,咱們就把國事評它個夠。咱們四人也別回家複習什麼課了,就撿一家便宜館子喝它個一醉方休。」
四人隨便入了一家酒店,點了幾道小菜,拔了酒蓋子,大碗喝起酒來。媽的,陳定生想,做強盜也很過癮嘛,看上什麼女人可以去搶來,平日里只管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幾巡酒後,侯朝宗先告辭而去,他心裡惦著李香君。眾人也不阻擋由他去了。這場酒下來,把個方密之喝得爛醉如泥。三人相互扶著沿著空蕩蕩的長街走去,一路上大聲嚷著些莫明其妙的歌謠,惹得臨街有個大戶家的婦人,裸著半個身子伸出頭來罵道:「臭文人,年年科舉都是這樣煩死老娘。」
第二天一大早,侯朝宗、冒辟疆、陳定生、方密之四人帶上必須品就一頭扎進了考場。
閑著沒事,董小宛便在院子里踢毽子玩。那雞毛扎的毽子像小鳥一樣在她身邊跳來跳去,惜惜在旁邊佩服得五體投地。
院門忽然有人推開一條縫,一個女孩伸進頭來,朝惜惜詭秘地眨眼睛。董小宛眼角的餘光瞥見是李香君的侍兒翠翠,假裝沒看見,用勁將毽子踢向院門。毽子在院門上彈了一下,剛好掉在翠翠面前。翠翠擠進門來,拾起毽子,笑嘻嘻叫了聲:「小宛姐姐。」
董小宛瞪了她一眼,問道:「鬼頭鬼腦地做啥?又瞞著香君姐姐偷偷跑出來玩?」
「才不呢!別說香君姐姐了,她這幾天有侯朝宗作伴,根本就把我忘了。有事時才想到我。」
「這麼說,你是有事才到這兒的。有啥事?」
「其實也沒什麼事。香君姐姐讓我來告訴你,如皋冒公子昨天就到了,說是他們考完了,就讓侯朝宗陪他來見你。」
「就這事?」董小宛聽說冒辟疆已到了,看來見上一面不成問題,如果真是他們說的那種風流人物就好了。心裡覺得高興,臉上卻不改色對翠翠說道:「回去告訴香君姐姐,說我知道這事了。」
翠翠本想趁董小宛歡天喜地時多討幾塊香酥糕吃,這時見小宛姐姐沒什麼反映,便非常失望,和惜惜扭打幾下就自回了媚香樓。
董小宛剛想上樓。董旻就拖著一根青悠悠的竹子,哼著《清平樂》調子走進院門。恰好陳大娘上了茅廁,正一邊扎褲帶一邊走出來,看見董旻,劈頭就問:「老傢伙,你拖根嫩竹子回來幹啥?」
「嘿嘿,開春了,」董旻道,「給我寶貝女扎個風箏玩玩。」
董小宛一聽放風箏,高興得跳了起來。父女倆就在院子里將竹子剖開,取最直之處取了幾條竹片,用刀子細細削薄。
惜惜趁這時間跑去買來了薄的皮紙。
扎著風箏,小宛想起大前年春天,她和惜惜在秦淮河放風箏的情形:那隻風箏怎麼也飛不起來,惜惜就拽著線往前跑,那風箏貼在地上像一隻搖著尾巴的小狗追惜惜,逗得董小宛哈哈大笑。惜惜聽到笑聲,回頭來看,不料腳絆上一塊石頭,摔個狗啃泥,額上起了個大包。那個包害得惜惜八天沒敢出門。女人都是一個樣子,臉上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總覺像天塌一樣嚴重。董小宛想到這裡,便伸手去摸了摸惜惜的額角。惜惜很敏感地意識到小宛姐姐是在摸前年那個包,便嚕著嘴,將她的手打到一邊去。
風箏紮好了,董旻先拿到釣魚巷裡試著跑了兩圈,和前年那隻風箏一樣,這隻風箏一樣地飛不起來,而且也像狗似地追著董旻,惹得董小宛和惜惜依著門哈哈大笑。董旻跑得氣喘噓噓,氣得把風箏一扔。他走進院門關門時,看見幾個鄰居的孩子為爭那隻風箏正在扭打,氣乎乎的臉上忽然一樂:這些傻孫子,就算爭到那風箏還不是早撕破了!
傍晚,多寶齋的穆老闆差人來報信,說有幾件上好的畫問董小宛買不買。董小宛早就想買幾幅稱心的古畫來裝點房間,便答應明天就去看畫。
第二天。小宛和惜惜先上了媚香樓。
看到李香君,董小宛就覺得有些異樣,香君姐姐老是用衣袖捂住下巴。董小宛關心地問道:「香君姐姐,你怎麼啦?」
李香君移開捂住下巴的衣袖,她下巴上長了密麻麻七八個紅痘。董小宛驚得媽呀一聲,「怎麼會這樣呢?」
翠翠插嘴道:「還不是侯朝宗害的。他一來就嚷著要吃羊肉,香君姐姐陪他吃了幾天羊肉,上了火,就長了這些鬼點子。」
香君笑道:「不該怪侯公子,要怪只怪我貪嘴,才上了火。」
邊說邊拉著小宛到走廊里坐下來。春風的氣息飄在四周。
香君告訴小宛今天是應考之日,侯朝宗和冒辟疆此刻也在考棚。進了考棚要十天後才出來,考生們吃住都在裡面,免得有人溜出來請人代寫文章。
話題就扯到冒辟疆身上。李香君免不了一番讚美。還講了一件趣事:大前年祀孔之日,復社倡儀搞了個留都揭帖,將閹黨魏忠賢的余惡阮大鋮罵得狗血淋頭。阮大鋮硬擠進孔廟,想撕留都揭帖,被眾人痛打一頓。說來好笑,打得最多的就是冒辟疆。聽說他打得興起,便跳起來,雙腳凌空踢去,結果沒踢著阮大鋮,他自己倒閃了腰,在陳定生家養了半個月傷。
倆人都笑了起來。小宛問道:「冒公子喜歡打架?」香君道:「恰好相反,他手無縛雞之力,是個最文雅的君子。」
這時,李貞麗端著一盤水果走上樓來:「倆個乖女兒,快來吃剛買來的柑子。真是難得,這個季節還可以吃到這寶貝東西。」
李香君和董小宛聽說是柑子,立刻就舌底生津,每人趕快搶了一個,迫不及待掰開來。
結果倆人大失所望。原來這柑表面光鮮可愛,裡面卻長滿了綠聳聳的霉衣。全部柑子掰開都是一樣。李貞麗只好自認晦氣下樓去了。董小宛聽見她在樓下罵:「狗娘養的農夫,白賺我四錢銀子。」
李香君道:「金玉其表,敗絮其中。」
「噯,那個冒公子是不是也像這柑一樣,是個『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傢伙?」
「你真多心。」李香君在小宛的臉頰用中指頂了一個窩。
倆人又扯了些閑話,董小宛便告辭。她和惜惜還要到多寶齋看看畫呢。
冒辟疆等人進了考棚,樂得書僮茗煙獨自逍遙自在。他就在金陵城裡東遊西逛。
他先在秦淮河邊看了一場耍猴子。然後買了串糖葫蘆,邊吃邊走,幾個小孩跟在他後邊,眼巴巴盯著他吃完才依依不捨地走開。茗煙轉過街角,見有個瞎子在給人算命,也擠進去佔了一卦,問問公子今科的吉凶。結果瞎子算定公子今天開門大吉。茗煙高興得給了算命瞎子三錢碎銀子。
走著走著就走到了多寶齋。店中的珠光寶氣吸引了他。他一頭鑽了進去。但見店中一色精美的古董樂得他大飽眼福。他一眼就看中了一隻翡翠扇墜子,便花了十二兩銀子買下來,準備送給冒公子做禮物。他剛想離開,不想店門前停了一輛馬車,從車上下來一位美麗絕倫的女人,他看得痴了。
這女人果然光彩照人,她走進店門,茗煙就覺得店裡古董的光華都暗淡了三分。這位美麗女人挑了兩幅畫,說是帶回去鑒定一下,如果真是真品,過兩天就送銀子來。那女人便卷了畫軸,出門上車離去。
茗煙自言自語道:「好美麗的女人。」
店夥計在旁邊答話道:「秦淮河上有名的名角兒,怎能不美呢。」
茗煙問:「她叫什麼名字?」
店夥計道:「她叫董小宛。怎麼,小兄弟也想玩一把。你有很多銀子嗎?如果有就去享享艷福,包你永生難忘。」
茗煙記住了董小宛這個名字。心裡想:出門時,少夫人多給了三百兩銀子,說是寬備薄用,這下可派上用場,待公子考完了,一定要說服他去玩玩這個叫董小宛的名妓。哎,不知公子考得怎樣。茗煙抬頭看看天,日頭已經向西斜去。
且說冒辟疆等人進了考棚,焦急地等考官發下題目和卷子。卻不料主考官郭亮夫今科卻要先考弓箭,眾考生亂了一陣,卻敢怒不敢言,怕得罪了主考官。
原來崇禎八年,皇上忽然心血來潮,覺得要是所有科試而出的人才文武雙全就好了,於是下詔規定:所有考生不僅要筆試,而且要加試弓箭。使讀書人也重視武備,到時為國家出力。這條規定難倒了千千萬萬文弱書生。
冒辟疆等人除陳定生不怕武考以外,個個都最怕這一關。
郭亮夫這一招無疑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四個也無奈,只得放下文房四寶,趁著考前一段時間舉舉石鎖,練練臂力。但見考棚中幾百名考生中,竟有百多個石鎖在上上下下的跳動,場面頗為壯觀。
下午正式開考。考生們依著順序上場射箭。規定每人射兩箭。四位公子中首先輪到陳定生,他不慌不忙拈弓搭箭,「叭」,「叭」兩箭射中靶子,他得了十二環。然後是侯朝宗,他盡了全力也只射出了九環。
這時輪到冒辟疆,這是他最畏懼的考目。眾人知他手勁極弱,都為他捏一了把汗。冒辟疆走進場子,全身都在微微哆嗦。
他剛握住弓,就知道他碰到的是最硬的弓。待搭上箭,比好架式,用力開弓,那弓弦卻只拉開一半。冒辟疆臉上冒出了汗水,咬緊牙使出全身力氣,弓是拉滿了,箭頭卻指向了天空。他搖來晃去想校正箭頭指向靶子,無耐力乏,手指一松,那支箭破空而去。也是巧合,剛好一隻麻雀飛過,被那支箭射個正著。全場歡聲雷動。陪考官拾了那支穿著麻雀的箭,請問主考官應判多少環。
主考官郭亮夫本想整一整這位復社公子,但幾百名考生面前不便太露骨,便判定這一箭算十環。
冒辟疆聽說算十環,已過八環的標準,第二箭便胡亂一射。那支箭只飛到半途便插在地上了。考場里一陣哄堂大笑。
四位公子慶幸都過了關,便站到一旁要看其他考生的笑話,並且暗暗希望陳定生那十八環是最高成績。不料,隨後出場的一個少年考生讓他們的后一個想法破滅了。那少年射了二十環,滿分。陪考官唱出這人名字:「寧波張煌言。」四位公子掃了興,便私下裡議論這少年不過是一介武夫,沒什麼了不起。如果他們能夠知道就是這個張煌言幾年以後,率領南明義軍與清兵血戰六百餘戰的話,四位公子就會對這位少年刮目相看了。
餘下的三場文考,是四位公子的拿手好戲,自然就不在話下了。
董小宛和惜惜高興地抱著畫卷跳下馬車,剛進院門的剎那,瞧見一張刀痕臉對著自己邪兮兮地笑。她趕緊一下關上院門,那顆心卻咚咚跳個不停,她預感到有什麼不測要發生。
忙幾步跑上樓去。
隔了半晌,陳大娘臉色蒼白地走進來,手裡拿張帖子,拿帖子的手顫抖不停。
「娘,你怎麼了?臉色這麼不好。」
「乖女,你先看這帖子。」
董小宛看了帖子,卻是金陵有名的霸王朱統銳請她明晚到卞玉京的暖翠閣陪酒。董小宛心想:金陵城的霸王我也會過幾個,這朱統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便對娘說:「娘,就不過一張帖子,我不去就是了。」
陳大娘帶著哭腔說道:「乖女,你哪裡知道這個厲害關係。
朱統銳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咱們惹他不起。娘背上有三條傷痕就是十年前他砍出來的。老天爺怎麼讓你也碰上這冤家!」
董小宛道:「這人這麼可惡,明天不去。」
「不行呀,乖女。我們這樣的行戶人家惹他不得。金陵城大小官兒都讓他五分,我們這種最賤的人,只好任他亂踩了。
八年前,他還放火燒了舊院的趙西月姑娘的樓房,將趙西月活活燒死。明天無論如何都得去應付應付。」
董小宛也懂得這世上總有什麼是她惹不起的,便答應明天一定去。「好歹是在玉京姐姐那裡,我也有個照應。」
第二天傍晚,董小宛想到自己竟不得不赴這個不想赴的聚會,心裡就有氣。無奈怕因此給全家帶來橫禍,只得硬著頭皮前去。她叫惜惜留在家中,自己獨自前往。陳大娘不放心,死活叫她爹跟著去。
董小宛琢磨晚一點去。扭頭看見昨天那兩幅畫,便想:「哼,先請柳如是姐姐幫我鑒別畫的真偽再說。柳姐姐是這方面的行家,再說自己也好久沒看見柳姐姐了。」
馬車穿過鬧市,董旻坐在前邊不安地和那個馬夫閑聊。馬車又向左一轉頭,就穩穩噹噹停在柳如是和錢牧齋的居所「隱園」。董旻先跳下車,然後扶女兒下車。董小宛就叫爹先往暖翠閣去通個信,說自己在錢府有事耽誤,要晚去一會兒。
她心裡想:錢牧齋大人好歹也是留都禮部侍郎,在朱統銳那裡還有點面子吧。董旻依言先行一步。
柳如是見了董小宛,高興得就在院子里摟住她親了個夠。
錢牧齋端著一盞茶,站在門廓下瞧著這兩個美人,心裡快活,臉上的笑也意味深長。見她倆人那麼親熱,便清清嗓子,示意二人夠了。他在燈籠照耀下的身影長長地伸入院子中,柳如是和董小宛牽著手踏著錢牧齋的影子走進廳來。
柳如是本來就最喜歡古畫,何況替別人鑒賞還能顯示自己的才能。進了大廳,也不客氣就把書案堆著的錢牧齋的書藉、案卷、字幅等物全推到地上。一陣嘩嘩啦啦的紙響過後,書案上便空了出來。錢牧齋平時就溺愛他這位小老婆,什麼都由著柳如是的性子。這時,忙放下茶杯,自己跑去收拾地上的書卷。
柳如是拿過小宛手中的一幅畫卷擱上桌面,解了繫繩。董小宛看見她用兩隻纖纖細手像彈琴一樣在畫軸上一推,那紫檀木做的畫軸便車輪似地朝書案另一端滾去,一幅絕妙的山水畫就展現在書案之上。
柳如是繞著書案細細地品賞了一下,又用手指甲輕輕在畫角上劃了幾劃,說道:「應該是真品。我想不會錯。」
柳如是這時才仔細欣賞畫面:近景畫兩棵挺拔的松樹,其間雜樹盤來屈去地點綴,畫面顯出錚錚骨氣。隔岸山巒,用長皴聚點,礬石壘壘,渾厚朴茂。湖上淺汀蘆葦,錯落蕭疏。
湖山之間點綴一葉扁舟,碧波平遠,蕩漾蒼茫。在整幅畫面的蒼桑感之下,透出作者一絲天真爛漫之趣。畫面布局簡潔,畫境明靜幽寂。柳如是贊道:「好畫!」
董小宛在旁邊細看柳如是神色,知道她正激動不已。自己也有了幾分得意。
柳如是品賞完畫面,便來看那落款。不看則已,一看則大驚失色。但見款題是:梅花道人戲墨。畫角飛白之處作者自題詩云:「洞庭湖上晚風生,風攪湖心一葉橫。蘭棹穩,草衣新,只釣鱸魚不釣名。」分明寄託了自由自在的隱遁避世之情。柳如是側過身摟住董小宛大聲說道:「妹妹好眼力。你知道這畫叫什麼名字嗎?」
「妹妹學陋識淺,只知這畫畫得很好,卻未知它的底細。
請姐姐指教。」
「這是鼎鼎大名的《洞庭漁隱圖》。」
錢牧齋本來以為市井上買來的畫不會有什麼珍品,便沒上前湊熱鬧,獨自躺在長椅上閑看一本《世說新語》。這時,聽到柳如是激動不已的驚嘆聲,翻身而起,疑心地問道:「真是《洞庭漁隱圖》?」
錢牧齋扔了書,鞋也不穿,幾步跑到書案前,將畫仔細品味一會兒,然後激動地欠起身大叫道:「果然是前朝吳仲圭的真品。想不到落到小宛姑娘手中,真是天大的福份啊。」
董小宛喜不自禁。這才了解到這幅畫是人間極品。此畫的畫家是「元朝四家」之一的江南吳仲圭。此人出身貧寒,以賣卜為生,沒出名之前,不被人看重。傳說他與當時有名的畫家盛懋毗鄰而居,他的妻子看見盛懋的老婆穿金戴銀而自己一貧如洗,便取笑他。他自信地說道:「二十年後不復爾。」
果然沒過幾年,他的畫名便超過了盛懋,獲得絕世美名。
錢牧齋還在搖頭晃腦俯身畫面之上,得意之色溢於臉面。
他說:「好一個隱逸世界。」
柳如是道:「有種你罷了官過歸隱生活。」
錢牧齋悻悻道:「有這份心就行了嘛。」
柳如是這時忙叫小宛把另一幅畫打開來看看。有了前一幅畫的驚喜,柳如是將畫擺平,便先看款題。但見字跡遒勁飄逸,剛柔相濟。畫角寫道:「冰花個個圓如玉,羌笛吹它不下來。」
柳如是禁不住笑了起來。董小宛莫名其妙,瞅瞅柳姐姐,又瞅瞅畫面。這是一幅墨梅,畫面取巨梅一枝。錯落的枝椏,有弓張弩拔之勢,充分表現了寒梅怒放的神韻和風骨。千蕊萬朵,生機勃露,顯出了一種欣欣向榮的韻味。布局以密取勝,但密而不亂、繁而有韻。董小宛知道這是幅好畫,卻不知柳如是為何笑得如此奇怪。
柳如是笑得彎下了腰。錢牧齋俯身看畫看得入了神,嘴裡發出嘖嘖的感嘆聲。柳如是笑夠了,才氣喘噓噓地對小宛說:「小宛妹妹前世修了什麼功德了,竟讓你憑空得來兩張絕世妙品。你知不知道這是前朝王冕畫的《冰花如玉圖》?」
錢牧齋高興得手舞足蹈,柳如是瞧他的樣子就知道他又要吟詩了。他果然搖頭晃腦念了一首詩:「寒水舊洞庭,冰花伴刀枝。婉君情濃處,柳姬知不知?」
董小宛和柳如是聽他詩中寫進她倆的名字,都笑吟吟向錢牧齋道了個萬福。
柳如是問道:「多寶齋出價多少?」
小宛道:「六百兩銀子。」
錢牧齋道:「可憐,可憐。那穆老闆眼中不識貨,想來又是騙了什麼公子哥的傳家寶。
這兩幅畫六千兩銀子都值得。」
董小宛當即表示絕世之品不敢獨佔,那幅《洞庭漁隱圖》就送給柳如是。錢牧齋心裡喜愛得不得了,但假意推辭。
董小宛執意相送,柳如是才歡天喜地收了畫卷。
三人賞完畫,便坐到廳堂上喝茶。柳如是關心地問道:「聽寇白門說李香君要撮合你跟冒辟疆。事情進展如何?見過冒公子嗎?」
「聽說他已進了考棚,還未見過。」小宛有些不好意思,「成與不成得靠緣份。」
錢牧齋道:「冒公子我見過幾次。如皋才子,配得上咱們小宛妹妹。」
柳如是說道:「小宛妹妹是有福之人,年紀輕輕就可以跳出苦海。」
說到這時,董小宛想起暖翠閣上還有個朱統銳在等她,忙起身告辭。柳如是知道她有應酬,開玩笑道:「不知哪家公子今夜又要消受如此艷福。」
「屁的個公子,是朱統銳那個龜孫子。」
錢牧齋一聽朱統銳,一下就跳了起來。他和朱統銳共事多年,深知他的狂暴和怪戾。他囑咐小宛道:「你此去一定要小心。好歹我跟他還有點面子,去晚了,就說在我這兒耽誤了,也許還諒解幾分。你千萬莫使性子。你跟你柳姐姐一樣,太剛強了。一定要有耐心,好歹應付了他再說。」
董小宛點頭應允。出了隱園,租了一輛車慢悠悠駛向暖翠閣。夜市上的人已快散盡了。
朱統銳用拳頭將桌面擂鼓似地亂捶一氣。「那個該死的賤人,老子的面子都不給。再不來,老子明天賣了她」陪酒的幾位客人和姑娘都不敢搭話,都悶了頭假裝喝酒。
朱統銳究竟是什麼人呢?
朱統銳乃大明皇族,建安王的孫子,襲封父親的爵位為鎮國將軍。他生來相貌奇醜,從小就遭人厭惡,內心有一股壓抑的邪火直到長大成人才發泄出來。小時候,他性格孤僻怪戾,常常照鏡子想自己變得好看一些。等到世襲了爵位,他便對美貌者變態地進行報復。他那個貼身家將吳榮,便是被他在臉上劃了一條長長的刀疤。董小宛昨天看見的刀疤臉就是吳榮。這金陵留都沒人不怕他。秦淮河上不知多少女人受了他的殘酷虐待。
他剛襲了爵位的第二天,聽說東門外有個算命先生是個神運算元,便叫家人上街抓了一個人回來,剝了衣服,他自己穿上,假裝成窮人去求卦。那算命者卻認得他,便不露聲色,假裝掐指一算,忽然就俯在地上不停地叩頭。朱統銳問:「這是何故?」算命者道:「先生天人異相。小人先拜過了。」朱統銳心裡高興,便問:「怎麼個異相法?」算命者道:「先生是二十八宿中奎木狼星下凡,乃天生貴人。」朱統銳樂得當場要賞他二百兩銀子。算命人卻假意說:「貴人貴物,小人不敢領賞。」
朱統銳見白花花的銀子竟使不出去,不禁大怒,將算命人一腳踢飛兩顆門牙,強令他收下二百兩銀子,然後揚長而去。算命者見他走遠,吐了口血水道:「兩顆門牙換兩百兩銀子,值得!值得!」從那以後,朱統銳覺得自己就是奎木狼星宿,反為自己的醜臉而得意。
昨天朱統銳忽然心血來潮,要挑個地方擺闊。他想來想去想到了暖翠閣,便下帖子請了忻城伯趙之龍、誠意伯劉孔昭,中山王裔徐青主,兵部閑職楊龍友,舊院名妓冠白門和鄭妥娘,加上暖翠閣的卞玉京。這幾人不敢怠慢,早早就趕來應陪,唯獨董小宛遲遲不來。朱統銳從沒等過什麼人,這時又多喝了幾杯,怒火燒得更旺,旁邊的人都感到他身上傳來的滾燙的微臭的氣息。
朱統銳抓起桌上的碗和盤朝地上摔。他剛摔到第七隻碗,瞥見碗底畫有一個美人頭,便細細端詳起來,嘴角露出了笑容,又伸出舌頭像乞丐舔碗底的油珠似的去舔碗底的美人。旁邊的鄭妥娘忍得了惡氣,但此刻卻忍不住噁心,她「啊」的一下當場就嘔吐起來,剛吃下去的魚啊蝦啊酒啊全飛濺到地上。
朱統銳放下碗,盯著鄭妥娘,眼珠骨碌碌直轉。眾人都嚇得索索直抖,不知道他要發出什麼邪火來。誰知朱統銳忽然一笑道:「吐得好,吐得好。哈哈哈,老子也想吐了。」
只見朱統銳口一張,一股白生生的穢物便飛濺而出,全灑在酒席上。席上眾人本就無法忍受,此刻萬分噁心之下全都「哇哇哇」地嘔吐起來。暖翠閣充滿了穢物的惡臭。
朱統銳樂得哈哈大笑。寇白門看見一張怪物的臉:嘴像猴子,鼻子像豬,眼睛一隻像耗子,另一隻像青蛙,笑容像馬在哭。朱統銳大聲吼叫:「吐、吐、吐,吐完了重新開席,吃完了大家再吐。吃了吐,吐了吃,好玩極了。哈哈哈,老子好開心。」
大家吐得不能再吐之後,暖翠閣幫閑之人全來幫忙收拾。
眾人都跑到走廊上去透氣,只剩朱統銳坐在椅子上,仰著頭朝天花板像瘋子一樣地笑個不停:「哈哈哈哈……」
暖翠閣幾位幫閑的都是清除廢物的好手,沒多長時間,樓廳里又變得窗明几淨,讓人覺得比剛來時還要乾淨些。眾人都在心裡嘆著氣:「怎麼這樣倒楣地被這個星宿看中了。」但都不敢怒形於色,便又陸陸續續坐到剛才的位子上。
朱統銳看著乾淨的桌面,忽然不笑了。眼珠子骨碌碌轉動,他依次將座中諸人打量了一番。眾人頓覺如芒在背。
就在這時,董小宛強作歡顏從樓下走了上來。她看見桌上除了幾杯茶之外沒有酒菜,心裡就意識到糟了,大概是還沒開席吧。朱統銳看著她走到面前道了萬福,便說道:「你就是那個叫董小宛的賤人?果然長得美。老子從前怎麼沒見過你?」
董小宛剛要搭話,朱統銳猛地一拍桌子,人也站到椅子上去了,他居高臨下地吼道:
「給老子拿下這個賤人。」旁邊幾個家將一擁而上,拿住董小宛,有人趁機在這個平時無緣親近的美人身上亂摸。董小宛嚇得連掙扎的一絲力氣都沒有。
旁邊的卞玉京、寇白門、鄭妥娘嚇得要哭,她們想不出朱統銳會出什麼壞點子來折磨小宛。
朱統銳彷彿覺得自己一腳踩在座椅上,另一腳踩在桌面上呈弓步支撐的模樣很威風,便雙手叉腰保持著這個姿勢,腦中轉動淫邪的念頭。他命令家將將小宛押進房間等候處置。桌邊眾人都已汗水淋漓。
朱統銳看著眾人,忽然說:「今天就到此為止了,各位都回去吧。」席邊眾人如獲大赦,爭先恐後道了謝,急沖沖跪下樓來。鄭妥娘跑得最快,跑到街上大聲招呼來一輛馬車。
馬夫聽她嗓音里夾著急迫的快樂,就想到也許會多得幾個賞錢呢!
朱統銳看著眾人走了,才洋洋得意地跳到地上。卞玉京小心翼翼地端上一杯熱茶。朱統銳呷了一口茶漱漱口又吐回杯中,揮揮手叫卞玉京退下去。卞玉京退下樓,在觀音菩薩像前嘰嘰咕咕地為董小宛祈禱一陣。
董小宛被關在房中,心急如焚,腦中想著許多脫逃的方法來對抗內心的恐懼。這時,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那聲音刺得董小宛毛骨悚然,她趕緊轉身,瞧見朱統銳笑嘻嘻拿著一條尺多長的皮鞭站在門前。
幾個家將關上門后,朱統銳便收了笑,歪著嘴。董小宛看見他吞咽口水時喉節在頻頻抽動。眼見著一場毒打在所難免,董小宛腦中閃過一條險計,這險計是她脫逃的唯一希望。
她滿臉堆笑給朱統銳道了個萬福。朱統銳瞪著眼道:「小賤人,老子今天抽你的筋剝你的皮。」董小宛嬌笑道:「朱爵爺,抽了我的筋剝了我的皮就不好玩啦!」一邊就靠近朱統銳拿身子去蹭他。朱統銳被逃逗得怒氣全消,扔了鞭子,將她摟住,就要胡來。
董小宛避開他的臭嘴,說有一種新玩法,朱統銳便問什麼新玩法。董小宛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朱統銳連呼:「好!
好!好!」
朱統銳放下小宛,朝外叫道:「拿幾條結實的繩子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聲之後,門縫開處丟進來四根麻繩。董小宛道:「還得有人來捆。」朱統銳從來沒挨過打,心想挨打肯定很刺激,所以他早就迫不及待地脫光衣服。他又叫來四個家將,命令他們把自己捆在床上,捆不牢靠被他掙脫出來就要家將的命。四個家將不僅使出全身力氣還動用了全部腦筋來將朱爵爺牢牢地捆在床上,然後退了出去,將房門也鎖上了。
董小宛笑嘻嘻道:「朱爵爺,開始了。」
朱統銳道:「開始,開始。」
董小宛緊握皮鞭朝朱統銳赤裸裸的身體上輕輕抽了兩鞭。朱統銳覺得麻酥酥的並不痛,但假裝很痛地大叫了兩聲。
門外的家將推開門闖了進來,卞玉京也跟著闖了進來。朱統銳大怒:「幾個鳥人,氣死我了。敗我興緻,統統滾出去。」幾個家將諾諾連聲退了出去,卞玉京走出門來,心裡明白小宛的用意,就忍不住想笑,但怕露了破綻,忙用手巾狠狠捂住嘴,過了好一會兒才忍住了笑,便指使幾個丫環去和那幾個家將調情,以遮人耳目。
董小宛借故避免家將再闖進,把房門和窗戶鎖得嚴嚴實實。還說朱爵爺叫聲不優美要堵上嘴巴。朱統銳迫不及待要玩,也不細想,便張開嘴讓董小宛用一條內褲堵上。董小宛見一切準備就緒,便掄開鞭子狠狠地抽打起來。可憐朱統銳痛得死去活來拚命掙扎,但哪能掙脫捆他的繩子?只掙扎得大銅床咚咚直響,外面的家將只當是風流聲,嗤嗤笑個不停。
董小宛打夠了。朱統銳這個不可一世的爵爺也痛得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好眼睜睜瞧著董小宛從後面開窗跑了。
卞玉京聽見房裡沒了聲響,正在著急,忽然瞥見董小宛在樓外的欄干邊招手,便避過眾家將的眼目,跑過去,用三丈長的一條巨大的布將董小宛放下樓去,剛好跳到另一條街上。
董小宛叫了一輛馬車直奔釣魚巷。路過暖翠閣門前,她透過車窗望出去,看見有兩個家將木偶般站在門前,他倆頭上有兩盞紅通通的燈籠,上面寫著「建安親王」和「鎮國將軍」字樣。那時已經是下半夜了。
董小宛回到家中,陳大娘見她急沖沖的樣子,知道出了事,一家人也都感到了一股不祥之兆,便全圍上來。董小宛簡短地將剛才的事說了一遍。董旻嚇得一吐舌頭:「媽也,殺頭的禍都闖下了。大家快跑。」
陳大娘眼淚都嚇出來。她說:「跑?跑哪裡去,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董小宛道:「別急,我料定直到明天中午以前沒人發現朱統銳出了事。我們還來得及想個萬全之策。」
董旻道:「萬全之策只有離開金陵。」
「我也這麼想。」董小宛道:「大家快收拾,現在別管那麼多,否則只有死路一條。」
大腳單媽、惜惜應聲開始忙乎。陳大娘圍著董小宛轉了四圈,急得六神無主,還是一拍大腿去收拾自己的東西去了。
董小宛也不怠慢。
只有董旻提了一灌酒,坐在花圃上邊飲邊想辦法,眼裡瞧著幾個女人忙進忙出。初春的風在下半夜仍舊透骨,那些枝條上的花骨朵都在默默地抱怨著時間的緩慢。
且說楊龍友離了暖翠閣,慶幸自己總算擺脫了朱統銳這個魔鬼,同時又擔心起董小宛的可怕後果來。心裡焦急,卻怎麼也找不出辦法來挽救,臉上便憂色密布。
他懶洋洋回到家。馬婉容知道他今夜回來得晚,特意煮了碗銀耳蓮子湯等他。誰知還不到半夜就看見楊龍友滿面苦色走了進來。馬婉容猜想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一邊扶他坐下一邊就問:「今天回來這麼早,是不是出了事?你得罪朱爵爺了?」
楊龍友只是搖搖頭,卻不回答,嘴裡只是唉聲嘆氣。馬婉容動了火,將一碗銀耳蓮子湯摔在地上。
楊龍友滿腹憂怨沒處發泄,這時怒火上沖失去了理智,順手就把馬婉容一推。馬婉容沒想到他會出手,站立不穩,摔了個仰面朝天,便索性在地上使開性子,放開嗓門哭嚎起來。
馬婉容本是秦淮河上著名的歌妓,嫁給楊龍友之後,兩人相親相愛,從來就沒發生過口角,更別說相互打鬧了。
楊龍友猛然醒覺,哎呀!怎麼能出手打自己的老婆呢!慌忙上前抱住馬婉容,說了幾句安慰話。馬婉容卻不依不饒,在她懷中掙扎,卻掙扎不了,雙腳便像兒童戲水一樣上下拍打著地面。楊龍友沒了辦法,只得雞啄米一樣在她臉上不停地親。
馬婉容一下不哭了,只是恨恨地望著楊龍友的眼睛。楊龍友唉了一聲,便把剛才為什麼那麼擔憂因而失了理智的原因和今天暖翠閣的事兒說了一遍。馬婉容大驚:「小宛妹妹不就遭殃了?」楊龍友無奈地說:「但願不會吧!」
兩人從地上爬起來。馬婉容頓了頓腳,對楊龍友說道:「我到暖翠閣去看看。」楊龍友本想阻擋,但見馬婉容決心已定,他知道無法改變,便由了她。
馬婉容叫醒管家,駕了自家的馬車直奔暖翠閣,到了那裡,剛好卞玉京在樓下招呼兩個家將吃夜宵,瞧見馬婉容,便拉她到一邊,輕聲說道:「小宛闖了殺頭之禍。」馬婉容一聽,只當是小宛已經完了。誰知卞玉京附著她耳邊說了剛才的經過,反把她樂得笑出了聲。
卞玉京道:「小宛剛回家,你去看看。我這裡大概可以應付到明天中午。」
董旻獨自喝了半灌酒,腦中的想法也成熟了。他一拍大腿,把四人女人叫到跟前,說道:「我有個辦法了。」
「什麼辦法?快說。」陳大娘問。
董旻道:「你不是有個叫沙玉芳的妹妹嗎?你們幾個可以輕裝前往蘇州去投她。我租大車運走這些大件東西,走另一個方向找個地方停下來,咱們再想法聯絡。」
陳大娘道:「我怎麼都沒想沙玉芳妹妹呢,對,咱們投蘇州去。」
一家人這才像六神有主似的看到了希望。
就在這時,響起了急切的敲門聲。眾人臉都嚇白了,只道朱爵爺殺來了。誰知門外傳來女人的叫聲:「陳大娘,快開門。小宛妹妹,快開門。單媽,快開門。惜惜,快開門。」
惜惜聽出是馬婉容的聲音,忙跑過去開了門。馬婉容急沖沖跑了進來,那個管家則坐在馬車上等她。馬婉容摟住董小宛說道:「我剛去了暖翠閣,知道出了事,就馬上趕來了。你們打算怎麼辦?」
陳大娘把剛才的計議說了出來。馬婉容也覺得這個辦法可行,便道:「越快越好。我這就去通知一下柳如是姐姐。然後,我去租好船在秋雲浦等你們。」
眾人連聲稱謝。馬婉容便急沖沖走了。
這邊董旻自去租來兩輛大車,兩個車夫幫忙搬上那些家什。整整裝滿了兩大車。待大家收拾完畢,董旻和四個女人揮淚別去。漸漸遠去的馬蹄聲敲得街面有些顫抖。
四個女人鎖了門,叫醒鄰居劉大娘,說是要出遠門,請她轉告房東。於是,四人便徒步朝秋雲浦走去。剛轉過街角,四人幸運地碰到了兩輛空馬車,談了價錢,便分乘了車直奔秋雲浦。
馬車正行走之間,一個衣衫破爛的枯瘦老頭突然從街角沖了出來攔住馬車。車夫嚇了一跳,慌忙勒住馬。前面馬車突然停下,後面這輛馬車反應不及,車夫一勒馬頭,馬車從旁邊閃了過去,差點就撞著了前面的車。
董小宛挑起帘子,見是一個老乞丐,不願耽誤時間。便掏了幾個銅錢給他。不料那老頭卻不要。董小宛心煩意亂,只從那老頭嘰嘰咕咕的帶淚的哭訴中聽出他好像是要盤纏回鄉什麼的。偏偏這結骨眼上,碰上這個老乞丐。董小宛一向就心軟,這時要趕時間,也不細想,便給了他一包銀子,約有二兩。老乞丐千恩萬謝。他問恩人是誰,小宛卻不答,只叫他快走。車夫趁機到車后撒了泡尿。他對那乞丐道:「你龜兒不知哪輩子修的陰德,一下掙了那麼多銀子。告訴你吧,你的恩人是大名鼎鼎的董小宛小姐。」
惜惜道:「你怎麼知道我家小姐?」
車夫道:「金陵城誰不知道?」
馬車又飛奔起來。那個老乞丐還跪在地上磕頭。董小宛卻不知道,今夜她隨便地撒了些銀子,幾年後卻獲得一命。這是后話,且按下不表。
趕到秋雲浦。馬婉容、柳如是已租好了船等候多時。此刻天已快亮了。眼見離別在即,便忍不住抱頭痛哭。幾個女人生離死別的哭聲惹得船夫也抹了幾滴眼淚。
柳如是抹乾眼淚,摟住小宛親親面頰,而後送她一個包裹。裡面除了銀子之外,還有那幅《冰花如玉圖》。東西大家收了淚,相互道了珍重。大腳單媽、陳大娘、惜惜先上了船。董小宛又和馬婉容摟著哭了一陣。她請馬婉容轉告李香君,說行色匆匆未及告別,請她原諒。董小宛這才上了船。船便掛滿帆,朝霧茫茫的江面駛去。董小宛茫然回首觀望,只看見楊柳岸曉風殘月。
天大亮了,卞玉京卻依舊提心弔膽不敢去睡,她害怕董小宛那邊還沒找到躲避之法。便盡量應付幾個家將,使他們不得靠近那間房。眼見得時光不早,幾個家將大著膽子去敲門。
那朱統銳被捆在床上叫喊不得,心裡大罵幾個蠢才,只是將床板弄得直響。眾家將只道是朱爵爺還貪睡,便不敢再叫。這樣,連續出現三次這種情況。刀疤吳榮便覺得情形不對,大著膽子將窗戶捅了個洞朝里一看。只見朱爵爺赤條條綁在床上,嘴裡塞著團布,身上儘是鞭痕,卻不見董小宛的影子,叫了聲:「不好。」
吳榮退後兩步,朝房門猛一腳踹去。房門嘩啦啦一聲倒了半扇。眾家將一擁而入,好歹把朱爵爺扶了起來。朱爵爺「哎喲」連天,命令家將們去殺死董小宛那個小賤人。
待朱爵爺一干手下殺氣騰騰衝到釣魚巷早已人去樓空。
吳榮無奈,四處打聽。眾人見是朱爵爺的手下,早已躲得遠遠的,吳榮又去哪裡打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