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蘇州狐狸精
春天暖洋洋的陽光照耀貢院街。
今天是考生出棚的日子。年年的考試是這條街最繁華的一段時間。特別是考生的出棚這天,考生們在考棚中憋得太久,一出來便會大手大腳地花錢買快活,連最窮的考生這時也捨得買幾塊糕點吃。所以街上擺滿了各種攤點,專等那一場熱鬧。而秦淮河上的畫舫更是做好準備,一大早就派出畫舫上的姑娘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到貢院街去搶人。考生中有不少花錢如流水的公子爺。
家在本城的考生父母則一大早提了自家兒子最愛吃的食物來迎接,也許今科兒子就金榜題名光宗耀祖了。這些家長們夾在一大群妓女、商販之間等在考棚門前。冒辟疆的書僮茗煙也在人群中一邊吃著油炸麻雀一邊翹首等待考棚大開。
大門終於「嘩啦啦」一聲打開了。考生們像潮水般地蜂擁而去,茗煙手中的半隻麻雀也被擠掉了。他只看見黑壓壓的儘是人頭。四處都可以聽到叫罵聲和歡呼聲,考柵前一片混亂。說書大師柳敬亭有一年曾形容這些考生是「如同剛越獄成功的一群山東好漢」。
混亂歸混亂,沒過一會兒就平靜了。有父母相迎的,便樂呵呵的彷彿比外地人優越一些。更多的考生便三三兩兩湊到攤點邊,彷彿幾天考試考昏了頭,平時看不上眼的東西也看上了眼,平時不吃的東西也吃了起來,只見到處是考生在掏錢。當然,最早衝出來的那些考生,不是沖著這些東西而來,而是直奔了畫舫而去。
茗煙是人群中最不急的一個,他跟冒辟疆趕了三科考試,知道最後一個出場的一定是他。但這次卻沒料中,因為最後一個出場的卻是侯朝宗,冒公子走在侯公子前面。這時,考棚門前已經空蕩蕩的,只有幾個孩童在拾撿考生丟失的無數被踩爛的文房四寶。四位公子一下就看見臉上沾著一星麻雀肉的茗煙。四位公子的無奈神色也沒逃過茗煙的眼睛。看來今科發榜沒人去看了。
茗煙上前迎著四位公子。侯朝宗心裡惦著李香君;方密之要去見他的什麼親戚,四人就在考棚前分了手,約定明天在媚香樓聚一場。
冒辟疆、陳定生、茗煙三人沿著秦淮河緩步回寓所。今天畫舫中的生意特別好,每條船上都有考生來品習風流。秦淮河上琴聲、簫聲、笛聲、牙板聲、笑語聲、尖叫聲響成一片。
回到家中,陳定生倒頭就睡。冒公子知道他是個睡仙,這一覺不睡到日落西山則不會醒來。冒辟疆也樂得一個人清閑。
他看著院子中那兩株綴滿花朵的桃樹,惜春之情油然而生。剛進考棚時還沒看見桃花的影子呢,便叫茗煙搬出廳內的長條茶几,自己搬了把楠竹靠椅到桃樹下坐定。花下本無俗,茗煙端來茶水時,覺得自己就是飄逸的公子。
冒辟疆揭開茶蓋,一片粉紅色的花瓣剛好飄落到杯口上,眼見要落進茶水中,被熱氣一衝又飛了起來,斜斜地沾在他胸口的衣襟上。茗煙說道「落花有意,公子要交桃花運呢。」
冒辟疆笑了笑,用中指輕輕一彈,花瓣就飄得不知去向了。時光過得真快,歲月也不饒人,冒壁疆想自己年屆而立依舊無半寸功名可自傲於人,乃悠悠地嘆了口氣,仰躺在靠椅上閉目養起神來。他一生遇過的女人就如燈影一般在他朦朧思緒中模糊地飄過去。
茗煙這幾日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寂寞得很。有一次還假裝是寧波人和街角賣豆腐的王老漢攀上老鄉說了許多懷鄉話,王老漢聲淚俱下,他也跟著陪了幾滴淚。現在眼巴巴盼得冒公子出了考棚,就想挑起自己喜歡說的風流話題,卻不料冒公子閉目養起神來。他掃興極了,便將茶蓋在茶杯上叩得「乒乒乒」地響。茶杯一歪,翻倒在茶几上,茶水泄了出來流到地上,茶葉像一條條小魚躺在突然流乾的河床上。茗煙慌忙掏出方巾將茶几抹乾。
冒辟疆睜開眼,見他一臉無奈,便打趣地說道:「這幾天是不是瞞著我去那些銷金窟找小姑娘玩啦?」
茗煙道:「我才不敢去玩呢。我得好好地為公子積點銀子,公子哪次應考不去找姑娘玩?今科怎麼就打不起精神來。」
冒壁疆道:「人都老了還去惹人厭嗎?」
「公子說什麼話。我給你相好了一位美人,你想不想去?
這個女人包你滿意,聽說她應客要價很高。我這幾天銀子都捨不得花,就是為你積起來好去找這個美人呢。」
「真的?」
「我可沒騙過你。」茗煙笑嘻嘻道:「這個女人真的如月宮中嫦娥。」
「打聽到她的名字了嗎?」
「她叫董小宛。」
冒辟疆欠起身道:「我聽說過這個人,傳說她拒絕了『一人永占』李玉的求婚。李玉在揚州花居唱戲時,還在讚美她的美貌,想來這董小宛應該是個可人兒。」
「明天去媚香樓求李香君幫忙引見一下,說不定公子和董小宛還有什麼奇妙緣份呢。」
茗煙說道。冒辟疆不置可否,用扇頭打了一下書僮的腦袋,「去端杯茶來,少貧嘴。」
晨光初露,冒辟疆起了床,在門庭的台階上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連日來的疲倦便被拋到空中去了。他渾身爽快,晨風吹在身上冰涼冰涼地令人舒暢。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冒辟疆獨自在桃花下踱了幾圈。他自己也不明白今天起這麼早做什麼,他發覺昨夜的春風吹落了許多花瓣,地上有星星點點的落紅。
冒辟疆讀了大半本劉伯溫的《郁離子集》。已經日上三竿了,茗煙才在床上睜開眼睛,看見床上已沒了公子身影,慌忙爬起來,胡亂穿戴一番。他記得大前年應考,冒公子就是這樣悄悄撇下他,和侯朝宗一起去找女人,結果使他錯失了侯朝宗愛上李香君的風流場面,要不然他和別人吹段佳話時就會有身臨其境的見證人的感覺。他跑出門來,看見公子好端端坐在桃花下看書,這才放了心,重新將腰帶認認真真扎了一遍。陳定生也在這時懶散地起了床。
眾人都吃了一碗荷葉蛋,又喝了一碗香茶,然後一抹嘴。
早餐下了肚子就被忘在腦後了。冒辟疆打起精神,今天去媚香樓也許有一件風流事要做呢!
待到響午,估計秦淮河已活躍了。冒辟疆和陳定生便朝媚香樓而去。
到了媚香樓,方密之早就坐在樓廳中喝了三碗茶。陳定生問:「侯朝宗還在被窩裡貪戀春色嗎?」方密之嚕嚕嘴,陳定生回頭一看,侯朝宗和李香君正笑吟吟站在身後。李香君見大家都到齊了,便招呼翠翠和小紅擺開桌面,幾碟小菜也端了上來。
眾人圍著桌子坐下,按老規矩先幹了一杯,方密之朝李香君擠擠眼,然後朝冒辟疆說道:「冒公子有兩年沒到秦淮河走動了吧?」
冒辟疆說道:「我一到秦淮河上走動,每次都碰到一樁風流佳話,大前年眼見著侯公子和香君情投意合,再往前兩年則看到楊龍友娶了馬婉容。不知今年哪位公子又要攜上一位才貌雙全的佳麗呢。」李香君聽他說自己和侯朝宗,便笑著說:「聽說有彩眉的人可以給別人帶來好運。冒公子,是不是生有幾根彩眉?」
陳定生一邊就揪住冒辟疆,一邊就仔細察看他的眉毛,然後嘆口氣說:「一根彩眉都沒有,看來你不會給我帶來運氣了。」
方密之道:「這回他是給自己帶來運氣了。」
李香君會意道:「這兩年秦淮河又出了幾個名角兒,冒公子可得抽時間去會一會。」
侯朝宗笑著對冒辟疆說:「秦淮河上的姑娘其實就那麼回事,老一輩中我只看得起李香君,而新秀之中我也只看得起一個。」
「哪一個?」陳定生問:李香君說道:「這一個美得像凌波仙子。你去問一問,這金陵留都有幾個不知道她的人。」
方密之道:「這麼一位妙人兒,我想她眼光很高,非冒公子這樣的風流倜儻,她可能就看不上眼嘍。」
冒辟疆聽幾人話語之中分明有撮合之意,心想:究意是怎樣一個美人?侯朝宗歷來眼睛挑剔,他都看得起,大概不會錯吧,便道:「各位別打啞迷了,我雖兩年未到秦淮河,可秦淮河的傳說卻偶而入耳幾件,也略知一二,我想你們說這位姑娘我也應該聽說過她的芳名,否則就肯定不是一流人物。」
李香君道:「我們說的是董小宛。」
冒辟疆笑道:「果然是我聽說過的。」
李香君說道:「趁早去瞧瞧,免得你覺得名不符實,現在就去。我看如果你和她談得攏,就請她到媚香樓來聚一聚,怎麼樣?」
方密之自告奮勇要帶他到釣魚巷。
蘇州。春日的一個下午。
一艘烏篷船徐徐降下了破舊的帆。幾條漢子用勁撐著長長的竹竿,臂上的肌肉鼓得快脹破了似的。船借著撐力,剖開水面,船頭在岸上撞得咔嚓一聲,岸上兩個人用力系住船頭的纜繩。船總算停穩了。
董小宛從艙中鑽出來,立即看到幾十個船夫驚艷的目光,碼頭上的嘈雜聲也平息下來。
隨後惜惜和大腳單媽扶著暈船的陳大娘也鑽出艙來。董小宛給了船夫賞錢。四個女人便如宿醉未醒一般相互挽扶著爬上了高高的的大堤,分乘兩乘轎子直奔三茅閣巷。
進了巷子,陳大娘卻記不清究竟哪個院子是沙玉芳的寓所,偏偏巷子里又沒人走動,四個女人便照直往裡走,希望碰上一個人打聽一下。正走之間,忽見左手一扇院門開處,一個女人退著出來,雙手將院門扯擾。惜惜忙上前問道:「大娘,請問沙玉芳家……」話未問完,那人猛轉身過來,惜惜唬得話都說不出來,那女人轉身太快,把她嚇著了。這女人剛好和陳大娘照了個面,兩人同時叫出聲,原來這個女人正是沙玉芳。她有個女兒沙九畹和董小宛同齡,此刻在家中應客,因地方太小,沙玉芳便準備出門避一避,不料一出門就撞上陳大娘一家。
沙玉芳把這一家子請入院子,因女兒在應客不便打擾,五個人便坐在花圃上閑聊。陳大娘敘說起自己的遭遇,說到傷心處,兩姐妹不由抱頭痛哭一場。董小宛細細打量這兒約只有五六間房,她想,這裡大概擠不下四個女人。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陳大娘和沙玉芳依舊在嘮嘮叨叨地訴說著知心話,只有大腳單媽到了一個新地方覺得不自在,規規矩矩地並著雙腿,盯著牆角出神,雙眼茫然若失,手則牢牢地抓著放在身邊花圃上的包袱,準備隨時離開似的。惜惜則伏在自己膝上睡著了。
這時,房門開了。一個消瘦的中年男人仰著頭,雙袖拋著圓圈,走了出來,看都不看眾人一眼,得意洋洋出了院子,似乎也沒聽見沙玉芳甜甜的送客聲。沙玉芳氣得將院門轟的一聲關上,狠狠插上門栓。
大家站起來。睡得正香的惜惜本來倚著單媽的身子,一下失去了重心,頭狠狠地朝下一撞,她猛然驚醒,背上驚出許多汗水。沙玉芳把這一家勞累了幾天的女人請進客廳中坐下,自己便上樓去叫女兒沙九畹。等她幫女兒穿戴齊整,母女倆走下樓,只見陳大娘一家在椅子中東倒西歪全睡著了。沙玉芳嘆了口氣,囑咐沙九畹燒幾桶熱水並準備飯菜,她自己把門窗關上,免得這一家子受風寒之苦。
直到日落西山,天色微暗,這四個疲憊的女人才陸續醒來,醒來之後依舊疲憊,並且由於睡眠的姿式不對,身上多增了幾分酸痛。董小宛首先醒來,睜開眼就看見一個女孩正背對著自己在點掛在壁上的燭,她知道這一位定是自己未曾謀面的沙九畹妹妹。大家都醒來之後,董小宛和沙九畹已談得非常知心了。
大腳單媽和惜惜慌忙跑去幫沙玉芳準備晚餐,臉上還留著竹椅留下的清晰印痕。不一會飯菜便擺上桌,四個女人覺得從來沒這樣餓,飯菜也從來沒這麼可口過,如風捲殘雲般,那點飯菜便隨著沙玉芳和陳大娘滔滔不絕的舊話題而全部落入轆轆飢腸,大腳單媽想到自己做的飯菜從來沒有這麼受歡迎,忍不住就傷心地哭了起來。她一哭,大家就跟著哭。
待眾人依次洗了澡,換下那身帶著魚腥味的臟衣裳,夜已經很深了,於是,便安排就寢。陳大娘和沙玉芳睡了一張床,她倆自有許多年的知心話和一些舊事要傾述和回憶。董小宛伴沙九畹睡一間閨房,兩人自有許多芳齡話題要說。只有惜惜和單媽在另一個客房中沒有話說,大腳單媽孤伶慣了,身邊多了個人暖被窩,心裡高興,伸手抱著惜惜。惜惜被粗大的手摟住,渾身不自在,覺得有許多魚鱗狀的東西從自己身上長出來。單媽一會兒就呼呼地入了夢鄉。可憐惜惜一夜未睡,心裡恨死了單媽。但單媽卻在夢中夢見自己正睡在皇宮中……
因沙玉芳家太窄,擠不下這一家子,便由沙玉芳出面在半塘租到一家大院。擇了吉日,四個女人便搬了去。幸好房中一應俱全,沒更多破費添置家什。半塘在幾處風景名勝之間,環境清靜優雅,很合董小宛之意。
冒辟疆和方密之到了釣魚巷,方密之站在巷口給他指點是哪一家,自己卻留在巷口,專等他進了院門就開溜。
冒辟疆整了整衣衫,挺挺胸脯,徑直朝董小宛的住處走去,心裡疑著自己是否會被接待。他自己都覺得奇怪,怎麼心裡會有些怯意,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腳步也慢吞吞地朝前踏,要是董小宛其實很庸俗怎麼辦?他心裡忐忑不安,便回頭看看方密之,方密之卻不見了。他看見身後幾步有個小販擺了個地攤,剛才他沒注意,便假裝要買東西似地返回幾步蹲在地攤前,趁機定定心。那小販見來了生意,便一件件將那些小玩意吹得如何如何的精美。冒辟疆臉面有點掛不住了,便掏了幾文錢買了一串念珠,又朝院門走去。
手裡拿著念珠,心裡就直後悔,這東西有何用呢?冒辟疆啊冒辟疆,今天怎麼就這樣地不洒脫呢。他定定神,下了決心,便把那串念珠扔進一堆雜物。不料念珠落下之後,「嘎嘎嘎」飛出一隻母雞,把他嚇了一跳。
走到院門前,他敲了敲門,聽到院里有了腳步聲,便把摺扇拿在手中,等著開門。門嘩啦被猛地拉開,一張刀疤臉伸了出來,惡狠狠地問道:「你找誰?」
「請問董小宛是否住此?」
「董小宛,老子正在等他。」刀疤臉邊說邊踢了冒辟疆一腳。「快滾,快滾。」
冒辟疆氣得轉身就走。院門在他身後砰的一聲關了。他心想,董小宛原來如此,連家人都如此兇惡俗氣,她也好不到哪裡去。他氣呼呼走出巷口,方密之正靠在牆角看兩個老頭下象棋,突然看見冒辟疆滿臉晦氣地擦身而過,慌忙追了上去。冒辟疆只顧朝前走,什麼話都懶得說。他覺得全身都在生氣。
「嘿,辟疆,出了啥事,是董小宛不想見你嗎?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呢?」方密之跟在他後面,追著要問個究竟。
冒辟疆幾步就上了媚香樓。抓起茶几上不知是誰的茶一口氣喝乾。侯朝宗和李香君瞧他氣急敗壞的模樣,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這時,方密之也懶洋洋地走上來。
李香君便問:「究意發生了啥事?」
方密之雙手一攤,說道:「誰知發生了什麼事,我跟在他後邊瞎跑一氣也沒問出個究竟。」
冒辟疆氣呼呼將剛才的遭遇說了一遍,眾人都覺得駭然。
李香君一邊為小宛惋惜一邊就替她解釋:「是不是你敲錯了門。」
方密之道:「董小宛家我也去過七八次,怎麼會敲錯門。」
「她家沒有刀疤臉的男人。」
「當然不是她家的人。」冒辟疆因為有氣,嗓音也提高了幾度。「那人是她應的客,好惡的一個無賴,你想想,這樣的人她都接,居然還被你們稱為好妹妹。」
李香君道:「小宛不是這種人。」
「我眼睛沒瞎,」冒辟疆道,「看得清楚。」
侯朝宗道:「既然這樣,不見也罷。」
李香君依舊不甘心,這可關係到小宛妹妹一生的幸福呢,便道:「等明日我請她過來,咱們再問問她。我總覺得這中間有誤會。」
「沒有誤會。」冒辟疆武斷地說道:「這個女人大概被秦淮河寵壞了,自恃年輕貌美,目中無人。大概你們都看走了眼。」
李香君眼見無法挽回,眼裡便含著淚水。侯朝宗見了,輕輕拍著她的肩安慰道:「可能是他倆沒緣份吧。」
正在這時,翠翠跑上樓告訴大家:「馬婉容姐姐和楊龍友老爺來啦,正在門外與管家說話呢。」
李香君趕快下了樓,正遇上馬婉容和楊龍友走進來,兩人臉色也不怎麼好。李香君心想:「今天是什麼凶日嗎,大家都這麼晦氣。」
上了樓,大家寒暄幾句,便坐下來,翠翠奉上茶。侯朝宗問楊龍友:「好些時日不見,最近又忙些什麼?」
楊龍友道:「前幾天因兵部有事要辦。本來早就該來看看李香君了。」
方密之道:「你前幾天就有心來啊,我看是沒安好心。你知道侯朝宗還在考棚中呢。」
楊龍友道:「是件要緊事要找香君。」
李香君道:「要緊事?」
馬婉容嚕嚕嘴,朝冒辟疆說道:「跟他也有一點關聯。」
冒辟疆氣有些消了,說道:「什麼事跟我有關?」
楊龍友說道:「董小宛……」冒辟疆一聽就火了,大聲嚷道:「不談她,不談她。」
馬婉容本也是歌妓出身,察顏觀色自然拿手,她見冒辟疆怒心於色,便問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
李香君將他在釣魚巷的事說了一遍。
楊龍友一聽,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冒辟疆氣道:「小弟不才,惹楊老兄笑話了。」
楊龍友停了笑,正色道:「冒公子錯怪董小宛。董小宛早就不在釣魚巷了。」
「什麼?她搬家我怎麼不知道。」李香君奇怪道:「她的事我總是最先知道的。」
「這件事你都沒我先知道。」馬婉容說:「她走得太匆忙,來不及通知你。」
「究竟是怎麼回事?」李香君急了。
楊龍友便將董小宛痛打朱統銳爵爺,連夜逃命,避禍蘇州去了等等遭遇講給大家聽,並說朱統銳已下決心要殺死董小宛,剛才冒公子碰到的刀疤臉就是可惡的家將吳榮。
李香君忍不住哭了起來。想不到幾天不見小宛妹妹已發生如此變故,多麼令人擔心呢。
侯朝宗慌忙扶住她,卻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冒辟疆聽到董小宛竟是如此剛烈的奇女子,心裡折服,為自己錯怪了她而後悔,便問楊龍友道:「董小宛住在蘇州什麼地方?」
楊龍友看看他道:「你不是不想見她嗎?」
冒辟疆說道:「慚愧!慚愧!剛才受了吳榮的氣,錯怪了她。小宛真是女中豪傑,我現在就想見她。」
馬婉容說:「讓我告訴你,她今天在蘇州什麼地方我不知道,但只要找到三茅閣巷的沙玉芳就可以找到她了。怎麼啦?
你是不是想親自去一趟蘇州?」馬婉容說得興起,「人家董小宛對你可真有情意呢,三天兩頭到香君處打聽你的消息,一心一意盼你來呢。」
冒辟疆拍拍腦袋說道:「反正呆在金陵我已沒了心情,便往蘇州走一趟,如此剛烈美女,辟疆還真想一見呢。」
李香君問:「你幾時走?」
「明天就動身。」
李香君說:「我寫封信帶給她。」
這時,李貞麗笑嘻嘻來招呼大家吃飯,看見香君臉上淚痕未乾,便問:「乖女,是誰欺負你了,娘給你撐腰。」
李香君便把董小宛的事說了一遍,邊說邊又流下淚來。李貞麗口中也嗚咽著:「乾女,乾女,你命好苦喲。」就抱著廊柱緩緩癱軟在地上。
董小宛在半塘過著清靜日子,心裡舒暢,但畢竟年少,按不住貪玩的衝動。她放下那本早就爛熟於心的《易安居士集》,邁出門來,站在台階上想著怎樣消磨春日的好時光,不覺幾滴水滴灑在她耳輪上。她抬頭看見惜惜正在晾晒衣服,便問:「惜惜,陪我出去走走好嗎?」
「太好了,整天悶在家裡,人都悶死了,姐姐,我們到寶帶橋去玩。」
兩人出了門,也不乘轎子,一路遊玩著朝寶帶橋方向走。
正值佳春時節,路上遊人如織。
董小宛為了避人,特意穿了最樸素的衣裝,混雜在人流之中,起初還真的不引人注目。
但是,當她興緻勃勃划船時,她的美貌便引來四下里的人艷羨的目光。蘇州城的有名浪子也說這是狐狸變的美女,那時的蘇州城常常有這樣的鬼故事。
董小宛察覺她身邊的遊人越來越多,便想挪個地方,誰知她剛剛到另一個地方,那些遊客又三三兩兩跟著來。她心裡有些後悔,害怕引來蘇州浪子的糾纏,擾亂自己的清靜生活,這樣一想,便沒有了興緻,叫了一乘轎子,和惜惜往家去。
偏有幾個痴心的浪子也租了轎子隨後跟到了半塘,眼看見那美麗女人進了一所大宅,於是也下了轎,就在周圍打聽起來。誰知那些鄰居們也不認識這一家子。有幾個花白頭女的老人極神秘極誇張地說:「前幾天這院子還空蕩蕩的沒人住,那院子里破得很,王大麻子那個頑劣的三兒子曾翻牆進去想撈點銀子,結果裡面什麼都沒有,到處都是蜘蛛網和耗子洞。誰料幾天前一個早上,周圍的這些人戶猛然發現那院子里住了人。你想想看,這幾個人搬進去時總該弄出聲響讓人聽見嘛,奇怪得很,大家都沒聽見,神不知鬼不覺就來了幾個女人。」
這時,剛好陳大娘買了一籃子菜走過,眾人便閉了嘴。陳大娘知道這些人是在談論自己,好在風塵女人聽慣了閑話看慣了白眼,也不介意,徑直走過。
花白頭髮的老婦人指點著陳大娘的背說道:「嘖嘖嘖,瞧瞧,半老徐娘,還那麼有風騷味。我們這種年紀,早就不美啦,你說怪不怪了,我想來想去都覺得有鬼。」
「你們說,那幾個女人是不是妖精呀?」
「我看八成是,你瞧那個小妖精多美呀,人哪有那姿色,我活了幾十年呢。」
「這太奇了,我看這幾個女人像我去年看一個外地戲班子演的《白蛇傳》中的人物。」
眾人這麼說說,身上就起了寒意。春風也有些許涼,吹過時,幾個人都有些發抖。幾個打聽消息的浪子也心裡發毛,噤若寒蟬,都拿眼角去窺那大宅閣樓,但見並無破敗跡象,幾件女人的裙裾正晾曬在高處,旗幟般招展呢。
半塘住了個美麗妖精,沒人知道她從那裡來,也沒人知道她來幹什麼,更沒人知道她將到哪裡去。這消息在蘇州的浪子之間傳遞,很快就產生了功效,半塘一帶的遊人稀少起來。
而一些善於捉鬼降妖的道人、和尚、巫婆等到常來走動,希望降住這漂亮的鬼,為自己博一世美名。
最令單媽奇怪的是:她一出門,便有拿羅盤的方士朝她擠眉弄眼,她只道自己沾了蘇州水土的光可能也有了些魅力呢,然後又有拿著八卦盤和拂塵的道士要賣給她一些靈符,更莫名其妙的是有一次一個巫婆撲上來在她腦門上貼了一張金黃的符咒,她一把扯下撕得粉碎,嚇得那個巫婆跪在地上討饒,彷彿遇上法力無邊的鬼怪似的。大腳單媽無法理解蘇州怎麼會那麼多人朝她家院門前倒糞便和垃圾。「真沒教養,專門欺負外地人。」她想。有一天,她還興沖沖跑回來告訴董小宛:「大小姐,聽說半塘最近出了妖精呢。」
恰好那一陣子天氣又不怎麼好,半塘一帶的天空一會兒陰雲又一會兒艷陽高照。這一帶的居民都像驚弓之鳥,常常半夜裡恐懼得不敢吹熄取燭。離半塘最近那家雜貨鋪的蠟燭生意從來沒這麼好過。
冒辟疆收拾行李準備第二天就奔蘇州。茗煙聽說此行是為了去見漂亮的董小宛,高興極了,暗中為公子喝彩。千里之行,僅僅是為了一個美人,難道這不是才子佳話嗎?他茗煙也就沾上了傳奇的光。
因為明天就要走,到了半夜,冒辟疆和陳定生還坐在廳堂中飲酒,依舊談興正濃,廳中多添了幾枝紅燭,充滿著喜氣。
忽然有人擂鼓似的拍門。在夜半三更、野外四周清寂之時,擂門聲很是驚人心魄,彷彿有種不祥的徵兆。陳定生開了門一看,卻是如皋冒府的管家冒全,慌忙接進廳來。
原來是冒夫人病重,情勢危急。冒辟疆本是冒家獨子,平時就孝順,加上父親遠在京城做官,他和母親更是相依為命。
他聽冒全一說,心裡焦急,歸心似箭。於是叫醒茗煙,帶上行李,當夜辭了陳定生,雇了船往揚州而去。到了揚州也不停息,又租借三匹快馬,星夜兼程,回到如皋。
蘇州便未能成行。李香君白坐了一夜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無奈雁書無處投,侯朝宗陪著她嘆了幾天氣。
兩乘花轎在半塘停下,兩個女人走進妖精住的院子。有無事可干跑來專門打聽降妖之事的蘇州浪子都認得這兩個女人,那是三茅閣巷的妓女沙玉芳和沙九畹母女倆。於是有聰明一些的浪子猜想那幾個神秘的女人都是妓女,心裡就興奮起來,也許可以換一換胃口。
沙九畹待董小宛栓上院門,兩人跟在陳大娘和沙玉芳身後,直問:「小宛姐姐,院門外怎麼那麼多方士和道人?」
「我也不知為什麼,只偶而聽說降什麼妖精,青天白日的哪來的妖精?」
「這些方士都不過想多混幾頓齋飯。」
「昨天早上,單媽打開院門,就見門上掛了幾十張降妖的靈符,真氣人,好像妖精都跑到咱們家來了。」
沙九畹笑道;「說不定他們把你這個大美人當妖精呢。」
董小宛聽了沙九畹的玩笑話,忽然聯想到自己出門買東西,那些商販和自己說話都戰戰兢兢的。她明白了,原來這些降妖人是來降自己這個妖精的,真是見鬼。
姐妹倆走進廳來,沙玉芳朝小宛直招手,小宛便款款上前問道:「沙姨,有事儘管吩咐,宛兒聽命就是。」
沙玉芳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董小宛道:「沙姨的事,只要小宛能做,雖萬死也不辭。」
「這件事其實是你九畹妹妹的事,只因我在道上混得不好,你這九畹妹妹也跟著受了累,年輕貌美卻偏偏無緣進那高門大戶去獻藝,應的客儘是下三流不爭氣的人物,實在委屈了她的人才。現在有了一個機會,蘇州知府顧大人突然來招她,今晚有個不小的宴會。」
「憑九畹妹妹的才貌本就應該是蘇州一流的名妓,今天這個機會來得太好了,九畹妹妹可以趁機大顯身手,給座中的名人賢士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董小宛道。
「我來就是要請你幫幫忙,提攜她一下,九畹妹妹對大場面有些怯場。」
「沙姨要我怎麼幫她呢?」
「我想讓你今晚陪她去。一來她可以跟著你少吃一點虧,二來你可以在蘇州揚揚名,缺錢花時掙錢也方便些。我知道你已下定決心要過清靜日子,所以去不去都隨你便,我不強求你,你覺得有沒有不方便之處?」
董小宛猶豫不決。去吧,又害怕引來蘇州的狎客浪子們長期糾纏。不去吧,分明又傷了沙玉芳和九畹的心,她們是抱著極大希望來求自己的。董小宛這略一沉默,沙玉芳只道她意已絕,便難過起來,淚水奪眶而出:「都怪我不爭氣,害了我兒。」
董小宛慌忙掏出絲絹給她擦淚。陳大娘在旁邊插話道:「乖女,你就答應吧,反正就此一回,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董小宛心想,「娘啊,你好糊塗,干咱們這一行,一旦露了像,還逃得出蒼蠅的追逐嗎?」無奈沙玉芳這方的情卻推辭不得。
她狠狠心,然後對沙玉芳道:「沙姨你別難過。今晚我就陪九畹妹妹走一趟蘇州府。你別難過了。」
沙九畹聽說小宛願陪自己,高興得摟住董小宛的脖子親了又親,甜甜地喊道:「好姐姐。」沙玉芳也笑了,臉上還掛著淚花。
董小宛和沙九畹在蘇州府下了轎,天剛剛黑盡。府門兩邊已停了十幾乘官轎,路上還有些轎子正慢慢走來。今天因為知府大人前幾天捉了幾個倭寇得了封賞,心裡高興,便在府中設宴款待手下人,特意請了沙九畹等歌妓來陪酒助興。
進了府門,沙九畹叫董小宛在門庭外等她稟過知府大人再進去。董小宛站在堂下朝里窺視,但見幾位官員身邊都有女人,看樣子是他們的夫人,而左邊那幾人操琴持板的顯然都是歌妓。心裡便有了數。
沙九畹走進廳堂,朝知府道了個萬福,「知府大人,沙九畹叩見老爺。」
知府撫著鬍鬚點頭道:「你就是沙九畹了,不錯,怪不得有幾個官員都推舉你來獻藝,果然不俗。」
「謝謝老爺。我還帶一個人,她是我的妹妹,請老爺恩准。」
「沙小姐引見之人,想來不俗。宣上堂來。」
董小宛蓮步輕移,柳腰微擺,走入大廳中去,座中人都有些驚艷,卻不便相問,董小宛朝知府大人道了萬福,「賤婢董小宛拜見知府老爺。」
「董小宛?」廳中幾人驚出了聲。知府老爺也直盯盯看著她。另有幾個官員甚至欠起了身。
一個官員問道:「秦淮河上的董小宛?」
「正是我姐姐。」沙九畹得意地說。
於是幾個官員頻頻點頭,有人說:「果然名不虛傳。」
知府老爺欠身道:「久仰董大小姐美名,今日一見,真三生有幸。請上坐。就在本座身邊賜座,本座……哦……」
知府老爺話未說完,忽然嘴一張,就不再說話了。眾人都不知何故,唯獨董小宛久經歡場所以明了是怎麼回事:顯然知府夫人剛才掐了他的皮肉。董小宛大大方方到知府老爺旁邊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總管站在廳前唱道:「開…宴……」
酒過三巡,知府老爺拍拍掌。七位歌妓(包括沙九畹)在廳中排開場面。沙九畹吹蕭,另有一位吹笛,另有一位彈琴。
其他四位歌妓應著樂聲,手持象牙板翩翩起舞。各位官員便在樂舞聲中頻頻舉杯。坐得近的相互恭維敬酒,坐得遠的舉杯遙視。廳中洋溢著歡樂之氣。
知府側身和董小宛共進一杯后,問道:「董小姐何故光臨蘇州?」
「賤婢聽說蘇州風物迷人,特來踏青。久居秦淮河覺得悶,剛好也可散散心。」
「董小姐在蘇州也是家喻戶曉的人物。」
「賤婢略有微名,不可能傳到貴方這人間天堂吧。老爺何發此言?」
「哈哈哈。這你就不知了,去年底,蘇州府來了個戲班子,演了一場《小陽春》,戲中有一段『婉君淚雨』唱的就是你呢。」
董小宛心裡一震,問道:「誰編的戲?」
「號稱蘇州『一人永占』的李玉」。
董小宛嘆了口氣,心想,好痴情的漢子。「老爺,可能是天緣巧合吧,戲中人可能是偶爾和奴婢同名。」
「常言道:『戲中人就是世中人』。那戲中的秦淮河可不是假地方。」
這時,廳中歌舞已罷,眾人鼓了一陣掌。
眾人又都提議請董小姐出場。董小宛也不謙讓。兩個丫頭奉上一面古琴。
一位輔臣站起來說道:「《小陽春》中那段『婉君淚雨』中提及一首叫《靈台蜀妃》的曲子,咱們都想親耳聆聽」。
另一人道:「對!對!對!那戲中說董小宛剛要彈此曲,就被一股大風吹走了古琴。所以我們只知其名,不知其實也,董大小姐應該彈奏此曲,讓我等一飽耳福。」
董小宛心裡暗暗一驚:「哪有此曲?分明是那李玉杜撰的名字,蘇州人信以為真,我今如何是好。欲待不彈,恐眾人以為輕視他們,我在此地便無立足之處了。」
此刻,廳中眾人皆屏息靜氣。董小宛急中生智,當場杜撰一曲,就依著《湘妃淚》的調子。只見她十指飛揚琴聲驟起,如秋風掃竹林一般,揚起一陣悲涼。在這初春時節,聽得秋聲入耳,字字撼心動魄。座中諸人盡皆唏噓感慨,暗暗流下淚來。一曲終了,但聞抽泣之聲未聞掌聲。董小宛自己也覺得悲傷,俯身琴上良久。
知府老爺率先高舉酒樽說道:「來,來,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舉杯,舉杯。董小姐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有幾回聞,幸哉。」
大家都喝了一杯,一位輔官說道:「我這輩子也只此一回聽琴落淚,琴聲之中發出的悲情是千古絕唱,若論座中誰人泣最多,還是蘇州知府青衫濕了。大家滿飲此杯。」
又一杯喝罷,有人就問:「董小姐,老夫雖自認飽讀詩書,剛才這一曲卻未見典中記載。請教是何人所作?」
董小宛早料有人要問這個問題,心裡早就備好了答詞,便答道:「不瞞老先生,此曲並非古曲,而是今人所作。」
「哦,今世還有這等絕世奇才,願聞其名。」
「此曲是如皋才子冒辟疆所作。」
座中有知道冒辟疆的便贊道:「如皋冒府的公子爺果然才高,真不愧江左名士。」
董小宛憑空給冒辟疆添了一段佳話,心裡喜滋滋的,卻無法言表。
如此這般的又是幾輪歌舞過罷,夜已深了,酒宴也就散了。眾人紛紛告辭,蘇州知府親自送董小宛出了衙門,並輕聲說道:「改日當親自拜訪。」董小宛知他用心,不過想避開夫人罷了。知府老爺叫幾名家將護送董小宛回府去,他關心地對小宛道:「怕天黑不安全。」
其實是想讓家將們去弄確實她的住址。
那天夜裡,沙九畹也沒回家,她跟著董小宛到了半塘。她太高興了,小宛姐姐給她撐足了面子。
董小宛住在半塘消息也因此不徑而走。妖風吹去之後,半塘附近的遊人又多了起來。董小宛的大院前也熱鬧起來,那些方士道人巫婆都掃了興,只聽家家門前罵道:「死巫婆,你瞎了狗眼,白吃了我們的齋飯,還不快走。」或是:「牛鼻子,臭道士,快滾,難道想把老爺們也當妖精來降嗎?」鄰居街坊們都感到自豪。他們都看過《小陽春》。有過路人問:
「那大院門前怎麼這麼熱鬧?」便有人熱心地告訴他:「那裡住著美麗的董小宛。」
冒辟疆的母親其實也沒什麼大病,只是受了些風寒。請醫師開一劑用蜈蚣做藥引的中藥,加上冒辟疆和蘇元芳二人的細心呵護沒幾天就痊癒了。冒府上下總算鬆了一口氣。
人一輕鬆閑下來,便又胡思亂想起來,董小宛,這個女人對冒辟疆來說是一個謎,一個霧一般的且要很長時間才能解開的謎。
夜裡跟老婆蘇元芳做事,他覺得身下這個汗淋淋喘著氣的女人就是董小宛。他曾聽侯朝宗說過,他自己每到此時想到的卻是李香君。冒辟疆搞不懂自己怎麼可能被一個未曾謀面的女人纏住了心,牽走了魂。他仰望了一下天空,天上那幾朵清淡的雲依舊趕著自己的路,連一片影子都沒投落在他的身上,他想寫一首春天的詩,但卻一句無成。
冒辟疆心事重重回到家。蘇元芳使出渾身解數也沒讓他快活起來,問他,他答道:「國將不國,君子豈能無憂哉。」蘇元芳心裡更加欽佩夫君的鴻鵠之志,因而更加體貼溫柔。冒辟疆有時半夜想起董小宛,便起床將琴亂彈一通;聽見蘇元芳起床的聲音,他便朗聲念上一句詩,蘇元芳只有輕輕嘆氣,為他披上一件衣服。
冒府上下唯獨書僮茗煙知道他的心事。有一天,冒辟疆外出歸來,見桌上扣了一隻小碗,不知何故,便把碗翻過來。
碗下有一隻秤砣扎著幾根青草,茗煙在一旁笑。他知道是茗煙在搗鬼,便唬著臉吼道:
「誰叫你把這俗氣的東西放在桌上的?」茗煙翹著嘴說道:「昨晚看你憂心便想給你解悶,既然是俗氣的東西,你還整天想她。」
冒辟疆聽他一說,突然悟出了這道由秤砣青草小碗組成的啞謎,那秤砣寓意是「重」字,添上「艹」,剛好成了「董」字,加上小碗就變成了「董小宛」三字,便拿扇頭重重敲在茗煙頭上,說道:「你小子有些鬼聰明。」茗煙揉著發痛的頭皮開心地笑了。
董小宛門前的是非越來越多,最討厭的是一個叫吳化龍的角色,白天糾纏不休不說,晚上還搭了梯子站在院牆上唱山歌,儘是些郎呀妹呀之類的無聊詞句。
清靜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僅只每天早上有一段短暫的清靜。這天,陳大娘特意趕在單媽出門採購之前起床。她看見單媽蹲在牆角虔誠地燒一些東西,她走過去細看,單媽正在燒一疊疊金燦燦的咒符。
「單媽,你買這個東西做啥子,白花銀子。」
「不是我買的,是前段日子從門上揭下來的。奇怪得很,那些道士叫我買,我不買。他們卻白白地送來這麼多。」
「你燒它幹啥?」
「我想請幾個鬼來收拾外面那些浪子。」
「哎喲,我的單媽,這些靈符是捉鬼的,燒不得。你想想紙錢燒成灰都可以飛到地府,這靈符燒成灰也可以飛到地府。
這捉鬼的東西飛到閻王頭上,他不馬上派黑白無常來勾你的魂才怪呢。」
單媽聽她說得有理,臉都嚇白了,全身抖個不停,隔了好一陣子才恢復過來,但仍然心有餘悸,使勁將那煙火踩滅,盡量不讓它冒出一絲煙,據說紙錢是順著煙飛入地府的。
「那門前的壞人怎麼辦呢?」
陳大娘說:「昨夜小宛想了條妙計。這條妙計只有你可以使出來。」
「你說,怎麼個使法?我就拼了這把老骨頭不要,也得給小姐尋個安寧。」
「街坊鄰居都喜歡打聽我們的事,是嗎?」
「是。煩人得很,我隻字都不提。」
「今天如果有人問,你就說小宛被三十三個無賴用刀子逼著離開秦淮河了。」
「怎麼這樣說呢?」
「《小陽春》戲中是這麼寫的。」
單媽依言出了門。果然有幾個花白頭髮的老婦和老漢又來和她攀談。單媽這一次沒讓他們失望,窮盡了自己的想象力將那三十三個無賴的兇殘描繪得淋瀝盡致,彷彿有三十三把血淋淋的刀子在眾人前直晃,又將董小宛如何如何凄涼的身世和際遇大大誇張一番。說到動情處,單媽都哭了,幾個老人哭成淚人一般,有人說:「《小陽春》演的是真事呢。」有人直感慨:「多可憐的人兒。」
於是,那些街坊鄰居將單媽的話又加油添醋增加了許多悲慘情節傳播開去。良心衝動使他們自發地要來保護這個美麗的可憐人,董小宛就這樣從騷擾之中搶回來一些寧靜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