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蘇州知府
冒辟疆騎著一匹快馬,像出籠的鳥兒一樣內心充滿了自由的快感,一口氣跑到城外那幾株老虯松樹邊,回頭看時,蘇元芳手裡還抱著那件他不想帶走的舊衣袍站在轉角處瞧著他。
每次出遠門,她都是說這樣又說那樣的嘮叨個沒完,好像冒辟疆是個初次出門的孩子。不過,這份溫情也讓冒辟疆感動。
就在他困在家裡被自己的思緒擾得內心憂鬱難耐之時,一封簡訊將他從困境中拖了出來,復社的陳則梁叫他火速到蘇州幫助解決復社的一些事情,真是天賜的良機,老夫人和蘇元芳都支持他去,男子漢就該精忠報國。她們哪裡知道他如此匆匆趕往蘇州卻是為了一個名叫董小宛的女人。
他在馬背之上,將沿途的景象盡收眼底。路兩邊金色的菜花和青青的麥苗將田野分割成青黃相間的條塊,春風中飄蕩著植物的香味。田地之間不時有一處被樹木環抱的農舍,花枝之間有藍色的炊煙裊裊飛升,家舍之上有輕靈的燕子在飛來飛去。
冒辟疆覺得自己變了個人,豪情滿懷,彷彿覺得董上宛也騎著一匹花馬賓士在他身邊,他甚至幻覺摸到了她冰涼的手。久違的詩興,揮之不去,他索性就順著那若隱若現的思緒,念出一首詩來:春風如染菜花黃,馬上吟詩少年狂。
佳人遺夢知音稀,燕子北飛我向南。
吟罷詩句,他勒住馬頭,仰天而笑,便從行李中拿出紙筆,就在馬鞍上抄錄下來。
董小宛看見陳大娘領著一個男人走了進來。春天慵倦的陽光猶如累垮了的動物趴伏在她和她身後的花朵上,花朵將陰影潑灑到地上。她認得這個男人,他是那天送她回來的蘇州知府的一員家將。那人臉上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審視著董小宛。
「董大小姐,我家老爺欲求一見,差我來先問候小姐。」
董小宛自知這知府相約可推辭不得,便道:「請回知府老爺,小宛沒什麼不便,隨時可以應招助興。」
「既然如此,我先謝過董大小姐。」
「何故謝我?」
「我來時,老爺叫我非請到小姐不可,故此謝董大小姐爽快應允。」
「請回知府老爺,我傍晚即到他處。」
「不可,不可,董小姐有所不知。我家老爺思慕小姐久矣,無奈夫人性格刁鑽,老爺不忍心惹她傷心,故此,老爺不能在府中相招,請小姐見諒。今夜老爺因公事要微服出訪,特令我來約定在桐橋相會,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董小宛心想,世上也有如此懼內之人,什麼狗官,假公濟私,微服出訪不過是躲避老婆的借口而已。但身在風塵,身不由己。
「請回知府老爺,小女子按時赴約。」
「多謝小姐。」
董小宛將那人送到門外,看他踏鞍上馬而去,正轉身回屋,一位浪子笑嘻嘻湊了上來。
「蘇州縣吳龍叩見小姐。小子久仰宛君美貌,整天食不甘味,每日拜訪總吃閉門羹,只望有一天打動小姐的心,諒我一片痴情,賞我一杯甘露。我道小姐乃才貌雙全絕不可能結交我等無名之輩,誰料小姐今日所應之人竟如此下流。小子也斗膽求一幸,如何?」
「閉上你的烏鴉嘴,我家小姐今日應誰了?」惜惜邊說邊去攆他。「剛才那個男人不是嗎?你這小丫頭真不識相。」
董小宛見這人如此可惡,便要發作,忽然心生一計,笑著對他說:「我等初到貴地,很多事都得大哥關照,請諒解我有不便言明的苦衷。如大哥真的有意,今夜在桐橋相會如何?」
「那太好啦,小子先謝過董小姐。但是,你可別耍我,否則,讓你好看。」
「你可別失約哦。」董小宛拉著惜惜進了門,回頭對吳化龍說道。
吳化龍喜滋滋回答:「我一定恭侯小姐,不見不散。嘻嘻嘻,嘿嘿嘿。」
關了院門,惜惜氣得直跺腳。「姐姐今天怎麼啦,這種浪子還理他。姐姐今天真的要去桐橋?」惜惜不知剛才那知府家人和董小宛說了些什麼,因此不知是計。
「當然要去赴約。」董小宛笑著對惜惜說。惜惜見她笑得詭秘,知必有應付之計,便不多說,只是假裝生氣,轉身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掌燈時分,惜惜提一盞燈籠,就在門前送董小宛上了轎。
她轉身跨進院門時,看見柳樹的陰影下鑽出一個人。此人正是吳化龍。他眼見董小宛上轎朝桐橋而去,內心狂喜:這美麗的婦女好歹屈服了他。他橫在道中攔住一乘轎子,轎中坐著的不知何家的小姐只好自認倒楣下了轎。他坐上轎,吩咐轎夫「跟上前面那乘花轎」。
董小宛在桐橋下了轎,只見幾株垂柳下的一張石桌旁,有個書僮打著一盞紅燈籠,兩個青衫男人正在下棋。那書僮看見董小宛,便把紅燈籠在空中緩緩舞了一個圓圈,這樣董小宛就認出下棋者就是蘇州知府和他的貼身護衛。周圍不遠,還有些家兵。董小宛回頭瞧見載著吳化龍的轎子正緩緩走來。
知府高興地走過來,董小宛正待要道萬福,他慌忙擺手示意別暴露了身份,董小宛便裝著老熟人的樣子和他搭了話,兩人就像情侶似的面帶只有兩人才懂的微笑朝桐橋上緩緩走去。
知府還想給她說那溶溶夜色之中掩藏著的美麗的愛情故事,但他還沒有說出來,肩上便被一隻有力的手用力一扳,他便身不由己地朝後一轉,他看見一張氣急敗壞的兇惡面孔,隔得那麼近,他甚至看清了那扇出著粗氣的大鼻孔中顫抖的黑毛。董小宛在他身後發出了恐懼的尖叫,尖叫聲驚飛了樹上的幾隻烏鴉,它們擦著水面從燈影中飛過。吳化龍卻不驚慌,他只有憤怒,他朝知府臉上重重地打了一拳。知府沒料到有此劫難,痛得就要緩緩癱倒,但英雄救美人的勇氣卻使他硬撐著身子骨站在彷彿搖搖晃晃的橋上,其實是他自己在搖搖晃晃。
吳化龍一拳既出,毫不手軟就打出了第二拳。但這一拳卻沒打著近在咫尺的男人,因為從周圍的各個角落衝出來十幾條壯漢,這些人正是躲在暗處欣賞知府大人風流模樣的知府兵將。吳化龍覺得至少有十雙手抓住自己,至少有十雙拳頭相繼打在自己的身上。他暈頭轉向,他拚命掙扎,他大聲吼叫:「以多打少,不是好漢。」他被按翻在地,幾名家兵麻利地將他捆綁起來。他聽見眾人稱那人為「知府大人」,這才明白自己闖了天大的禍,嚇得全身都軟了。
這一陣騷動,引來了不少圍觀者,知府一邊擦著臉上的血跡一邊余怒未息,他喝令家兵將這頑劣刁民拖回府去,重杖一頓大板。一位師爺對圍觀者說道「沒事了,沒事了,各位散去吧。知府大人今夜微服私訪到此,恰適刁民騷擾民女,現已制伏刁民。各位散去吧,沒事了。」圍觀者紛紛贊道:「真是好官,咱們蘇州百姓有福呢。」
另一位師爺則將董小宛拉到一邊說道:「董大小姐受驚了。今夜之事鬧大了,知府也擔心傳到夫人耳中,所以不能繼續陪伴小姐。請董大小姐萬萬見諒。」
董小宛眼見吳化龍遭了懲罰,心裡出了一口惡氣,正想不出辦法來擺脫知府的糾纏,聽這師爺一說,便大大方方走上前給知府大人道了個萬福道:「小女謝知府老爺救命之恩。」
知府此刻也掃了幽會的興緻,幸虧還留給老百姓個好官的印象,心想不出明天中午全蘇州都會有他的美談,心裡得意洋洋。他命令幾位隨從道:「護送這位民女回家,路上不得再出差錯。」在他眼中彷彿不認識董小宛。
茗煙在龍遊河雇了一艘船,恭候冒辟疆到來。時間還早,他順著岸邊那些在春日陽光下彷彿醉薰薰的金黃菜花叢,向微紅的官道上眺望了三次,官道上只有幾個零星的行人,而向陽的山坡下卻有許多人在埋鍋搞野炊,幾個女人在龍遊河汲水。那些褐色的瓦灌放入水中,張開陶器的硬嘴巴,咕咚咕咚地吐著大大的水泡,灌滿后女人們提上瓦罐走過茗煙身邊。茗煙覺得他們沒有秦淮河的女人嫵媚,待公子今後接來董小宛,這些女人就更沒有顏色了。
茗煙正得意地回味著秦淮河,突然聽見了馬蹄聲。他剛一回頭,冒辟疆已縱馬到了他的眼前。他上前帶住韁繩,冒辟疆飛身下馬。他覺得公子今天格外光彩照人,他還發現幾個汲水的女人提著瓦罐停了腳步在不遠處打量著公子,眼神中有茗煙無法理解的東西。
船夫從艙中推了幾塊寬木板下來,木板將沙灘留下幾個坑。冒辟疆就從木板上牽馬而上。茗煙腳底打滑差點掉進河裡,嚇出一身冷汗。帆緩緩升起,船就破開流水,朝無錫方向而去……
船在霧中航行,四天後到了蘇州。冒辟疆對蘇州非常熟悉,此刻這種春天氣息依舊使他興奮。天階是他多年交遊的好友,也是復社中人。兩人相見,自有許多話要說。王天階是個細心人,專門備了一個四合院給冒辟疆,還派了王祿、王壽二人服侍,另外備了一個廚師。
冒辟疆本想馬上就去找沙玉芳打聽董小宛,他可沒忘記此行是沖著這個美人而來,但礙於朋友面子,只得耐著性子和王天階一起玩了兩天。
這天黃昏,他換了一身湖藍長衫,手執摺扇信步走入三茅閣巷。這條巷中住了許多風塵女子,他看見幾個紅艷艷的燈籠伸出牆來,便有紅杏出牆的感覺。這些招客的燈籠將這條巷子分割成一條紅色的梯狀走廊。一個打扮得妖艷的女人,滿頭插著時令鮮花,倚著門瞧著冒辟疆,待他走近,那女人突然翻開胸襟露出一隻乳房來,嘴角伴著嘶嘶的引誘之聲。
冒辟疆緊趕幾步跑了過去,他聽見那女人在身後罵了句「狗東西」。那巷子斜斜地轉了個彎,他又看見一個女人正坐在木檻上吃著瓜子,黑黑的瓜子皮滿地都是,他走去打聽,誰知他未開口,那女人便跳起來滿臉堆笑地拉住她說:「公子真是好眼力,我家小姐是蘇州有名的花角色。」冒辟疆忙掙脫她道:「我不是找你家小姐,我是想打聽沙玉芳家該怎麼走。」
「都是女人,她憑什麼生意比我們的好。」那女人氣憤地嚕嚕嘴朝巷子深處一指道:
「前邊第四盞紅燈籠就是。」
冒辟疆看見那燈籠上寫著:「沙九畹寓」,便輕輕敲了敲門。過了一會兒,他又要敲第二次,門突然開了,一個婦人伸出頭來,他的手就懸在婦人臉龐前。「喲,公子爺。看樣子是位貴客,請進,請進。」
冒辟疆不敢貿然踏入這煙花院子,便在門前拱手問道:「請問這是不是沙玉芳家?」
那婦人愕然道:「小婦人就是沙玉芳。」
冒辟疆道:「沙姨,如皋冒辟疆來拜訪。」
「原來是宛兒的夢中人,快進來,快進來。」
冒辟疆進了前廳。沙九畹也從樓上跑了下來,順便還奉上了香茗。眼見得冒辟疆一表人材,便為宛姐姐高興。沙九畹和他在廳中扯了一些閑話,便知他來歷非凡。
待冒辟疆打聽董小宛今在何處時,沙九畹喜滋滋地告訴了他,而且還自告奮勇要帶他馬上去。沙玉芳慌忙攔住,畢竟沙玉芳是風月場上慣見風雨的人物,她眼見冒辟疆突然出現,害怕有什麼詐,何況他沒什麼憑據,所以執意挽留他:「今夜就在此處,明日一早再去。」
沙玉芳心想,還可以替宛兒考驗他一下呢!冒辟疆推卻不了沙玉芳的熱情挽留,心想今天也太晚了,明天再去也不遲,便答應留宿一夜。沙玉芳就弄來幾碟小菜,母女倆陪他飲了兩杯水酒,沙九畹將董小宛和她說的知心話都說給冒辟疆聽。冒辟疆感念董小宛對自己一片思念之情,禁不住一陣傷感襲上心頭。
夜深了,沙玉芳特意安排冒辟疆住一間側室。那間房收拾得非常乾淨,冒辟疆也還覺得滿意,只是房間沒有門栓令他遺憾,那門框上吊下一掛稀疏的竹簾,樓廳里一切都可以看得清楚。無奈客隨主便,冒辟疆也不便說什麼,便脫了衣衫上床安歇。樓廳里的燭光依舊,透過門帘射進來在房間的地上投下一格格竹片瘦瘦的陰影。
忽然,樓廳里傳來沙玉芳的聲音:「九畹,快來洗澡,趁水熱。」
「娘,呆會兒嘛,冒公子還沒睡著呢?」
「我瞧冒公子疲憊得很,應該早睡著了,我看看吧。」
冒辟疆看見地上伸出沙玉芳的影子,忙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他不想因為自己耽誤這好心的母女倆的休息時間。他聽見竹簾晃動的沙沙聲,沙玉芳在輕聲喚道:「冒公子,冒公子。」
連續喚了三次,冒辟疆假裝睡得很沉,沙玉芳卻看出他沒睡著。他聽見沙玉芳走到樓梯上去。「九畹,可以來洗。冒公子早就睡著了,說不定正夢見周公呢。」
冒辟疆沒睜開眼睛。他聽見兩個女人的腳步聲走進樓廳,然後聽見木盆輕輕地放在樓板上。這聲音剛停,便聽得水倒入木盆的嘩嘩聲。冒辟疆覺得四周充滿熱騰騰的水汽。
他聽到脫衣服的沙沙的絹綾磨擦聲。
「九畹,瞧你這身嫩肉,娘覺得自己真的老了。唉,可憐的歲月。」
「娘,別傷感了,你先出去吧。」門竟沒被關上。
冒辟疆聽著沙玉芳走出去的腳步聲,忍不住睜開眼睛瞅了一眼,剛好看見沙九畹赤裸著跨進木盆,木盆里熱氣騰騰。
原來木盆剛好擺放在門的正對面,他趕緊又閉上眼睛,但沙九畹剛才的優美裸體卻印在眼帘上,他感到一股熱潮竄上了腦門。陣陣水聲刺激著他的耳鼓,他揮之不去,心想這樣迷人的女人看看又何妨呢?索性就睜開了眼睛。
沙九畹竟面對著房門坐在澡盆中,她仰著頭,閉著眼,燭光給她整個肉體塗上一層桔紅的色調。冒辟疆看著美麗的沙九畹,咽了幾口唾液,長長地吐了幾口粗氣。一個古怪的念頭冒出來,也許她是董小宛,這幻覺越來越真實,然後迷住了他的心。他剛想坐起身來,突然聽見沙九畹的聲音,「娘,來給我搓背。」
冒辟疆的幻覺一下驚散了,不,她不可能是董小宛。這樣一想,他忽然猜到這兩個女人的用意,試試他冒辟疆是不是浪蕩公子。他想到這層,驚得背上出冷汗,好險,差點失了大度。這時,他看見沙玉芳走到沙九畹的身邊。他閉上眼睛,心裡卻踏實了,索性讓這兩個女人在樓廳里表演,自己乾脆入了夢鄉。
沙玉芳一邊幫女兒搓身子一邊說:「九畹,瞧你,又柔軟又結實,娘真想不通怎麼從我身上掉下你這樣一個美人兒。」
「娘,羞死了。」
沙玉芳拿眼角瞅微弱光影中冒辟疆的臉,他閉著眼,神色很安詳,她尖著耳朵聽,那床上一點動靜都沒有,心想,冒公子定力真好,是個真君子,宛兒若得與這位公子配對,真是前身修來的福份。沙九畹也附著娘的耳朵輕聲道:「他一點動靜都沒有。」
第二天一早,冒辟疆辭了沙玉芳母女,本想直接奔半塘去訪董小宛,但想到風塵女人都有睡懶覺的惡習,也許董小宛也沒起床呢,便先回了寓所。
茗煙昨晚等了半夜,未見公子回寓,心裡焦急擔憂,天微亮時便起床到大門外四處張望,等待公子。這時,看見冒辟疆精神很好地回來了,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
「茗煙,喂馬了吧?」
「餵了,喂的全是上等好料。」接著笑嘻嘻地打聽,「公子,昨夜風流了吧?董小宛怎麼樣了?」
冒辟疆用摺扇狠敲一下他的頭道:「少管閑事,快把馬牽來。」茗煙揉著頭皮去牽馬,一邊說道:「你留點勁多好,騎馬做甚?」
茗煙牽來馬,冒辟疆吩咐他有人來找就說訪友去了,然後踏鞍上馬,飛奔而去。茗煙瞧著那四隻飛動的馬蹄,覺得街上石板都被刨得向自己衝來,包括街邊的房舍也似乎要朝自己擠過來,他忍不住一陣虛驚。冒辟疆去得遠了,消失在茗煙的視線中。
冒辟疆端坐在賓士的馬背上,看見天邊有一朵雲,這朵雲也許會變成一匹馬,一旦鼓滿風,它就會跑遍天空,像他此刻正穿過蘇州城去拜訪美麗絕倫的董小宛一樣。
過了桐橋,就是彩雲橋。這一帶風光自有它脫俗之美,冒辟疆卻無心留意。眼看過了彩雲橋就可以打聽董小宛,剛要上橋,一輛官轎和對面奔來的馬車在橋上相遇,那車夫拚命拉住韁繩,轎夫們一團驚慌,官轎便傾斜在橋面上,橋兩邊堵了許多轎子以及馬匹、挑夫、遊人。冒辟疆在馬上微欠著身子讚歎道:「蘇州果然繁華。」他過了橋,幾株雜樹與垂柳之間有七八幢帶閣樓的院宅,不知董小宛是哪個院宅,便問路邊兩個手持掃帚的花白頭髮的老婦人:「請問兩位老人,董小宛住宅何處?」
兩位老婦人突地站了起來,握掃帚的手握得更緊,他倆上下打量了冒辟疆一陣,一個對另一個說:「我看他衣冠楚楚不像是浪子。」另一個肯定地點點頭。倆個老婦人這才給他指了指董小宛的寓宅。冒辟疆覺得這倆個老婦人有點怪,也不介意,牽著馬去敲那宅院的門。
聽見門中有了響動,他便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著,他嘗到了近情情怯的滋味。
門吱呀一聲朝兩面分開。大腳單媽走出來,看見是位風流的公子爺,只道是蘇州浪子。
便小心陪笑道:「公子有何貴幹?」
「小生冒辟疆,專程來訪董大小姐。」
「公子來得不巧,我家小姐已出門七、八天了。對不起了。」
單媽說著便要關門。
冒辟疆忙用腳抵住門框問道:「不知董大小姐何日可回?」
「過幾天再來吧,也許能遇著。」單媽一邊說一邊就關了門。
冒辟疆站在門前搖搖頭。緣份!如之奈何?不禁嘆了口氣,緩緩轉過身來,面上的神采也黯淡了,他被自己身後站著的五六個持掃帚的老人搞糊塗了,蘇州人真怪。這幾個老人朝他古怪地點頭笑著。他踏鞍上馬,惆悵而去。回頭看時,那幾個老人像手持刀斧的老弱衛士守在董小宛門前。
單媽關了門,走入樓廳坐下撿出幾棵綠油油的鮮嫩青菜開始忙乎。惜惜從樓梯口探頭問道:「單媽,剛才你跟誰在門前說話?」
「什麼叫冒辟疆的公子爺。」
「冒辟疆?」惜惜尖叫道:「就是咱們常談的冒公子。」
單媽「啊呀」一聲,扔了菜,跑去開了院門,門外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惜惜慌慌張張跑上樓告訴正在作詩的董小宛。董小宛趕緊跑到窗前張望。但見官道上有許多縱馬而去的人,究竟哪個是冒公子呢?
惜惜在她身後道:「你就挑最俊的那個就行了。反正過幾天他還要來。」
連續幾天,綿綿的春雨淋得整個蘇州彷彿進入了秋天,剛脫下待洗的厚衣裳又從盆中撿出來穿在身上,依舊擋不做倒春之寒。董小宛一次又一次從夢中被凍醒,冒辟疆在她的夢中依舊是那瘦俏模樣,常常在涼風吹拂的窗外飄蕩。冒辟疆是否離開蘇州了?
董小宛心想,冒辟疆肯定是從沙姨處探聽到自己住處的,也許沙姨知道他住在何處。
董小宛便同了惜惜,趁著幕色到了三茅閣巷。沙玉芳開了門。董小宛見她雙眼紅紅的似乎剛哭過,便詫異地問道:「沙姨,什麼事讓你難過了?」
「還是你那九畹妹妹。」沙玉芳又哭了起來。沙九畹昨天得罪了兩個狎客,兩個狎客凶神惡剎般跑來搗蛋,虧得沙玉芳請了個舵爺從中調停方才了事。誰知那舵爺又插來一腳,現正在紫芳閣讓沙九畹陪他飲酒。「不知九畹吉凶如何。」沙玉芳接著說:「九畹要有宛兒的福份就好了。」
董小宛安慰她道:「九畹也是善於應酬之人,想來不會吃大虧。小宛哪來福份呢?」
「前幾天冒公子見到你了嗎?」沙玉芳擦乾眼淚關心地說:「冒公子真是君子,坐懷不亂」。沙玉芳接著講了那天的情形,讚嘆不已。
惜惜忙問道:「沙姨可知冒公子落腳何處?可惜我家小姐沒遇著他。」
「什麼?」沙玉芳問道:「他沒去尋你?」
董小宛道:「尋是尋了,卻沒有遇著。」
沙玉芳嘆氣道:「我也不知他落腳何處。真遺憾,不過,你比你九畹妹妹強,她這刻還不知有多為難呢。」說罷又哭了起來。
董小宛見她這麼難過,便道:「我去幫幫九畹妹妹。」沙玉芳心知小宛遇事辦法多,也不阻攔了,便將她帶到紫芳閣。
董小宛獨自上了樓。這家酒樓布置得還算雅緻。只見那桌邊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臉色浮腫,看上去睡眠不足,顯然是被酒色淘空了身體。他正樓著沙九畹,手在她的胸部亂摸。沙九畹閉著嘴唇正在推他的手。旁邊另有兩個男人低著頭在默默地飲酒,假裝什麼也沒有看見。董小宛四下看看,其它酒桌空著,店中除了兩個跑堂外別無他人。肯定是那個舵爺包了酒樓在擺闊。董小宛徑直走到另兩個男人之間坐下,示意沙九畹別打招呼。舵爺突然見一個天仙般美人坐在對面,忙放過沙九畹。他問道:「這位小姐貴姓?」
「小女姓白。見幾位飲酒快活,特來湊湊熱鬧。」董小宛朝沙九畹擠擠眼。
舵爺叫道:「白小姐真是妙人兒。老闆,拿一副碗筷酒杯來。」
「大爺,喝酒用杯子不爽快,咱們用碗喝。」董小宛提議。
她感到左邊那個男人正將腿靠在自己的大腿上,她也不退讓,這只是膽怯男人的暗號。
這時,右邊這個男人也將腿靠了上來。
「好!老闆,換大碗來。」
五人面前都擺了大碗,酒保樂得將那兌水的酒朝碗里倒滿。董小宛眼角瞥見左右這兩個男人的手放下桌去,忙雙手端碗說道:「先幹了這一碗。」那兩隻手只得乖乖地收了回來捧起酒碗。幾人一仰脖子,幾碗酒便下了肚。就這樣接二連三幹了下去,一共幹了十四碗酒。
沙九畹也跟著幹了九碗下肚,沙九畹變成了沙九碗。待第十五碗酒端起時,旁邊這兩個男人便軟軟地歪著嘴靠在了董小宛肩上。董小宛雙手朝兩邊一分,兩個臭男人便滾翻在地上,醉得不醒人事。舵爺也兩眼昏花,看到兩三個白小姐在和自己乾杯。董小宛又和他幹了最後一碗,她揚起脖子喝乾了酒,拿開碗卻沒看見舵爺,再朝桌底一看,那大漢已癱軟在桌腿邊了。這時沙九畹也醉得一塌糊塗。董小宛見眾人都醉了,酒保在旁邊讚揚她的酒量,她一張嘴,將酒吐出來大半。原來,出道時,蘇崑生就教過她將酒憋在胸腔中不喝落肚底的絕活。
董小宛用手扶著沙九畹走下樓,雇了乘花轎回到三茅閣巷。時間已不早,將沙九畹交給沙姨,便帶了惜惜回了半塘。
沙九畹突然喝了那麼多酒,全身如火燒般發燙。沙玉芳剛將她扶進院門,她便嘔吐起來,從巷子中跑來一匹黑狗搶食酒穢。第二天有人發現那匹狗醉倒在巷子的入口處的稻草中。沙九畹內熱發狂,雙手在身上亂抓。長長的指甲抓出了許多血痕。沙玉芳見狀跪在她身邊嚎啕大哭。
董小宛回到家中,自覺越來越無法忍受外界的干擾,便說要去外地走走。陳大娘知她心思,便答應第二天陪她去惠山看惠泉。次日,母女倆就在半塘雇只船離開了蘇州。
冒辟疆陪著王天階處理了幾件復社事務,耽擱了幾天。這天大清早起了床,看到院子里落紅遍地,方知春去也。便把摺扇在腦門上敲了三敲,本想吟詩卻沒有詩興,內心煩燥不安。董小宛啊董小宛,難道你像天邊那幾片流雲一般可望不可及?
用罷早餐,又叫茗煙備馬,卻沒人答應。冒辟疆只得拿起書來讀。過了一會兒,茗煙像從地底鑽出來似的站到他的面前。冒辟疆瞧他滿臉漆黑,只有兩隻眼仁是白的,加上他那身沾滿黑灰的衣衫,差點沒認出他來。茗煙不好意思地說他剛才和幾個孩子到屋頂掏鳥蛋,不慎滑入人家一個大煙囟。
冒辟疆樂得大笑不止。誰知茗煙也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他說:「我終於把公子逗笑了。」冒辟疆聽他這麼說,心想,難道這幾天我沒開顏笑過?便嘆了一口氣。
董小宛太令人神往了。他扔了書,把已變涼的茶一口喝乾,又叫茗煙把馬備好。
冒辟疆再次策馬奔向半塘。這次熟門熟路無須問詢,只覺兩側樹木被風吹得只顧朝後射閃,沿途竟無一絲柳影飄進眼角。他腦海中的董小宛也越來越真。
來到門前,幾個浪子已悻悻而去,幾個老人兀自站在那裡。冒辟疆滾鞍下馬,便要去敲門。一個婦人對他說:「董小宛不在家。你們這些男人老是來打擾她這個苦命姑娘做啥?」
另一婦人道:「看沒看過《小陽春》,好悲慘的命運呢,讓她清靜片刻吧!」
冒辟疆正待解釋,院門突然開了,單媽提著菜籃走出來。
一眼瞧見冒辟疆,慌忙一轉身跑進門喊道:「惜惜,冒公子來了。」然後又跑出來說道:「冒公子,快請進。」
冒辟疆進了院門,單媽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馬牽了進來。惜惜從樓上跑下來,迎面將冒公子上下打量一番,果然一表人材,飄逸洒脫自有一股不可冒犯的儒雅之氣。冒辟疆也把惜惜打量一番。這女子有一雙剪水明眸,身體則略顯單薄。冒辟疆眼見惜惜也有一股脫俗的靈氣,顯然是受董小宛濡染而成,那麼,董小宛的風采,也許超過了自己的想象。
「請公子裡面坐。」惜惜在前引路,冒辟疆跟在後面。傾斜的日光將他的影子投在惜惜腳下,惜惜便踩著那影子跨進了客廳。冒辟疆坐進一把雕花梨木椅,廳中有一些淡淡的紫檀香味。他看見一縷悠藍的香煙在字畫之間繚繞,插瓶中幾朵野花在微微顫動。正壁之上懸著一幅梅花圖,一看就是神思妙品,他忍不住又看了第二眼,見那款題筆劃勾勒之間似有絕世奇情,便朗聲念到:「冰花個個圓如玉,笑笛吹它不下來。」猛然識出這是有名的《冰花如玉圖》,看來董小宛賞鑒之眼力非同尋常。能以冰花自喻者,當然有不與群芳同春之心也。
惜惜端茶過來,聽他念畫上的詩題,便笑道:「我家小姐最喜歡這幅畫。」冒辟疆端茶在手,用茶蓋撥去杯口的浮茶,茶太燙,他喝得噓噓有聲。心想:「董小宛怎麼還沒下樓來?」
惜惜從他納悶的神色猜出他的心思,便微微笑道:「公子,你知道吧?我家小姐天天盼你來,做夢都在叫你的名字呢!」
冒辟疆道:「我久慕宛君其名,無奈緣淺。今日才能會她容顏,真是幸哉!幸哉!」
「公子今天也不能見到她。」
「何故?」
「實話告訴你,我家小姐因厭煩蘇州浪子的百般糾纏,前幾天到惠山游春去了,其實只是被迫出去避一避,萬分無奈。」
冒辟疆長嘆一聲,拿著杯蓋的手禁不住一抖,杯蓋滑落在長几之上,滾了一圈,他慌忙伸手將它按住,「又是無緣啊!」
「公子現住何處?這樣吧,待姐姐回來,我們去拜訪你,好嗎?」
「還是過幾天我再來吧。」
他悻悻地走出門來,看見花圃中開著一朵不知名姓的藍色的小花,花瓣上沾著兩滴晶瑩的水珠,像誰的淚呢?
董小宛和陳大娘相互挽扶著登上了半山腰,早累得大汗淋淋。陳大娘氣喘吁吁,盡收眼底的蔥綠田地竟搖來晃去像水中的倒影。倆人坐在一方大青石上歇息。
「這七十二搖車彎,果真厲害。」陳大娘一邊用手帕扇風一邊對董小宛說:「乖女,再這樣累下去,多好的雅興可能都沒有了。」
「娘,咱們慢慢走,還有幾丈石梯要爬呢。」
母女倆又朝山上走。董小宛興緻很高,加之這幾日游惠山的人不多,非常清靜,越往高處董小宛越覺興奮,彷彿正將那些俗世的糾纏如汗珠一顆顆灑在路上,剩下的就是清白之身。
母女倆遊了石門,見山前有小食,便吃了一些。有個賣花的小姑娘拿了一束已被曬得枯萎的小菜花對董小宛說:「好姐姐,買一束花吧,這是春天最後一束花了。」董小宛聽她這麼說,頓生惜春之情,是呀,出門時,院子中那株石榴樹無端冒出了鮮紅的小花蕾了。董小宛掏幾枚小錢買下花束。她想親一下小姑娘的臉,但小姑娘拿了錢就蹦蹦跳跳跑開了。她將花束小心地放在大青石上,沒有帶走。她不喜歡黃色的花。
到了龍海寺,母女倆在佛像前敬了幾柱香火,虔誠地許了美好的心愿,隨後四處遊逛。
走在一排排蒼勁的古柏之間,遇上一個瘦瘦的道人要給她倆算命。陳大娘瞧瞧道人說道:
「上月你不是在半塘降妖嗎?」道人猛然一驚,仔細看看董小宛,轉身就走了。董小宛看到在他蕭瑟的背影中有幾分落魄,有幾分顫慄,總之也有令人難忘的東西,好像有共同命運似的。
待爬到白雲洞,陳大娘累得話也說不出來。董小宛眼見那洞也平常,懶得去看,母女倆就在幾株蒼柏下歇息。日光之下,樹影斑駁,一位白髮老人獨自在那裡擺譜下棋,看上去就像下凡的神仙。董小宛便幻想起隱居生活來,她多想逃脫人世的紛擾。
再上去就是三茅峰。母女倆興沖沖喝了幾口惠泉水。但見惠泉邊的山崖上有很多題詩,待董小宛去看時,才發現那山崖邊正有一人用一支很大的筆在題詩,旁邊有個書僮正在研墨。那人題完詩,退後幾步,自得其樂,猶自吟了兩遍。董小宛聽得字字入耳:「狂花臨風欲索扶,壯士飲泉獨自哭,山河北望又心碎,無門請纓敵匈奴。」她怦然心動,好負氣節的男子漢,此詩悲哉!壯哉!山風似乎也感應了這份報國之志,吹得愈加猛烈。那人在風中瑟瑟顫粟,只好將身轉過來背對風勢。這一轉身董小宛和他都驚叫起來。「小宛姑娘!」「張老爺!」他鄉遇故知,分外驚奇和喜悅。
原來題詩人正是復社首領張天如。兩人一陣寒暄之後,陳大娘也上前道了萬福。此時天也不早了,再瞧崖壁上的詩,一塊突兀岩石的陰影將它罩住了,但那題字卻有著生動欲躍的樣子。激情所至,自然入木三分。
眾人一起下山,路上董小宛簡略地敘述了自己的經歷和遭遇。張天如萬般憐惜,無奈卻幫不上什麼忙,嘆著氣下了山。張天如忽然想起冒辟疆,便問道:「見沒見過冒公子?」
小宛道:「他來找我沒找著。不知他現在可在蘇州?」
「應該還在蘇州。」張天如道:「復社有幾樁事需要他辦。」
「張老爺此行去何處?」
「回京城。今天順便游游惠山。」
「張老爺,這次一別,不知何時能見,我想請你到蘇州歇歇腳。不知張老爺是不是肯賞臉?」
張天如憐惜董小宛的遭際,不願推辭,便答應繞道蘇州呆半天。
於是,眾人同乘一條船,從無錫順風朝蘇州來。一路綺麗風光伴隨,到得蘇州,夜已深了。船近半塘,董小宛見自家閣樓一片漆黑,想來惜惜和單媽也睡了。可是樓下的客廳中分明有一絲光亮,不會忘了吹燈吧?
船系在岸邊的柳樹上,眾人始聽到院宅中傳來一陣笛音。
笛聲在夜色中清脆、凄涼,傳得得遠。黑黑的柳枝上也掛滿了音符。
張天如道:「此曲套用《梅花三弄》的調子,似乎更加哀怨,卻沒原曲純凈。吹笛人想來是樂籍高手。」
陳大娘卻識得此曲,當年董旻就是憑這支曲子將她引出畫舫的。她一聽便知道是董旻那個浪子回家了。他一生就只改了《梅花三弄》,作了這一支曲於,美其名曰《梅花五弄》。
她心裡喜滋滋地沒有吱聲。
董小宛一推院門,院門便輕輕開了,原來沒有鎖。只見廳堂之中坐了一個人,衣襟和頭上的飄帶在笛聲中微微飛揚,她歡喜地叫了一聲「爹」。
董旻聽得小宛聲音,扔了笛子,幾步奔出廳來,摟住小宛,悲喜交集,父女倆都淚流滿面。陳大娘也跟著嗚咽,張天如也被引得悲從心來。
董旻述說那天趕著兩輛大車出了南京,卻不知該往何處,便只顧往前走。日落前遇到了蘇崑生,說了董小宛的危難處境。蘇崑生古道熱腸就讓董旻在艷月庄歇下。蘇氏也還開明,未記掛當年舊事,還打聽宛兒有無心上人呢。陳大娘此刻也想蘇崑生畢竟未忘舊情。董旻在艷月庄躲了些時日,便獨自尋到蘇州來。因未遇到陳大娘和小宛,心裡思念,便在廳中吹起笛來,不料眾人竟踏著笛音來到了眼前。
惜惜和單媽本已睡下,聽得院中聲響,慌忙穿衣起來,於是,便在客廳中擺了酒席,一則宴請張天如,二則慶賀一家團圓。杯來盞去不覺已是天色微明,張天如乃告辭,踏著露水上了船,拔錨掛帆北上而去。董小宛等也醉意朦朧地睡去,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方醒。聽惜惜說冒公子又來過一次,還說冒公子如何風流倜儻,言談之下又如何傾慕小姐等等,董小宛心裡涌動相思之情,一句話都沒說,只是默默地站在窗前。
冒辟疆默默地站在窗前。時光緩慢,他覺得人生很累。有幾次,他獨自走向半塘,走到半路,又動搖了,乃假裝想起什麼急事似的,用摺扇敲敲腦門,突然轉身朝回走。他覺得路上的行人都注意到他的存在呢。而此刻,他依舊猶豫去不去半塘,也許董小宛該回來了。但他沒有動。一句詩卻在不知不覺中晃進他的腦海:
春蠶吐千絲,成繭身先萎;阿儂懷一人,盡情心不灰。
自己反覆吟頌幾遍,把這二十個字推來敲去,韻味有了,平仄合了,自己一陣暗喜,便在書案上鋪開紙,提了筆,擺了身架凝神懸腕,筆走龍蛇,一幅字便躍然紙上。冒辟疆自己都發覺那字裡行間竟有許多愁和幽怨。走到窗前,喚來茗煙,吩咐他去買幾令裝裱的紙和木軸來。他自己則一邊喝茶一邊想著董小宛,他要把這首詩送給她。茗煙一會兒就買來了材料,又去廚房端來一盆米漿,兩人就自己動手將字幅裝裱起來。掛到壁上,分明是一件好作品,非常動人。
冒辟疆歪著頭細品著自己的書法,茗煙也歪著頭站在他身邊。剛好此時王天階和陳則梁跨進門來,倆人也站在他倆身後,將牆上的字幅品味一番。
陳則梁拍拍冒辟疆的肩頭道:「賢弟,好詩。」冒辟疆這才發覺陳則梁和王天階站在身後,他剛才正假想董小宛接受這卷字幅的情形。茗煙慌忙一溜煙跑去沏了茶端進來。
陳則梁拈著稀稀的長鬃須說道:「我早知賢弟已到蘇州,本想馬上赴來,無奈在南京和方密之多聚了幾天,路上又遇上風浪,所以昨天才到。讓賢弟久等,請多包涵。」
冒辟疆笑道:「自家人別客氣了。」
王天階道:「蘇州這幾件事全得冒公子協助使之辦妥,陳老兄此來就多呆幾日,好好玩玩蘇州名勝,如何?」
「不必了,無錫還有件要緊事,不知冒公子能否同行?這件事得靠冒公子出面周旋。」
「復社之事,冒某在所不辭。」
「甚好。明天咱們就動身。」陳則梁道。
冒辟疆一聽明天動身,便傻了,心想,看來這次是見不著董小宛了,今後不知多少魂牽夢縈,不知何年何日才能見到夢中佳人呢。但轉念一想,此刻還不知董小宛意下如何,乾脆就答應明日動身,今天抽時間再去半塘拜訪,再訪她不著,就是天意無緣了。於是對陳則梁道:「明日咱倆晚些時間啟程,行嗎?」
冒辟疆送走陳則梁和王天階,匆匆卷了字幅,跳上馬。出門時,頭碰在門楣上,差點從馬背上跌下來,待穩住身子,雙眼還冒著金星呢。茗煙在馬後驚出一頭冷汗。
冒辟疆催動坐騎,快馬直奔半塘。路上的遊人、腳夫、商賈紛紛朝後退去。有個當道賣李子的小販忙著躲閃,選好李子的顧客趁機一鬨而散,那小販,氣得直跺腳,想破口大罵又不知罵什麼,等想好怎麼罵時,冒辟疆已跑得無影無蹤了。
跑到董小宛的門前,他猛勒韁繩,那匹馬猛一打挺,前蹄豎立而起,仰天一聲長嘶,然後在原地跳了幾下,才在雙蹄驚起的灰塵中站穩腳跟。冒辟疆滾鞍下馬,便把那扇門擂得咚咚響。遠遠站著的幾個老婦人覺得此人像才從邊塞跑來報告緊急軍情的信使。
「報喪嗎?急什麼嘛。」門開了,一個男人伸出半個身子問道:「你找誰?」
「如皋冒辟疆久慕董小宛芳名,特來……」
「小姐出遠門了,出遠門了。」董旻不待他把話講完,便截住話頭。然後轟的一聲關上門。
冒辟疆愣了愣,嘆息道:「佳人難再得。」忽地上了馬,三次拜訪不遇紅顏,他好不甘心,騎著馬在門前溜圈子。馬蹄聲應和著他內心的強烈思念之情,使他徘徊難以離去。
惜惜端一木盆剛洗的衣裳上了樓,正要俯身去擦橫在樓前的竹竿時,瞧見院門外有個熟悉的身影,便定睛一看,那人不是冒公子嗎?她高興得大聲喊叫:「冒公子,冒公子。」不慎木盆順著欄杆滑了出去,衣裳掉在地上。那個木盆則滾了幾圈后碰到花圃才停下來。
冒辟疆正要策馬而去,猛然聽得惜惜的喊叫聲,扭頭看見惜惜在閣樓上招手,心裡有了一絲欣喜。
單媽聽到木盆摔落的聲音中夾雜著惜惜叫喊聲,忙跑去開了門。冒辟疆已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單媽去幫他牽馬,這次,冒辟疆沒讓她牽,而是自己牽馬進來將它拴在一棵柏樹上。
「小宛姑娘是否回了家?」
「回來了,回來了,剛起床呢。」
陳大娘此時正在西廂房中,聽得院中聲響,開門就看見冒辟疆一表人材,禁不住多瞧了幾眼,好一位脫俗的公子。陳大娘朝閣樓上喊道「乖女,快來接客。」冒辟疆看見閣樓窗前一個美麗的人影閃了一下,心裡怦然一動。
「冒公子請到客堂稍待。」陳大娘說道。
冒辟疆卻沒聽見。因為他看見惜惜扶著那女一個人走下來,已到了曲欄邊。董小宛昨夜陪張天如多喝了幾杯,本來在閨房中迷糊著正要睡去,聽說冒公子來了,來不及梳妝便下了樓,依舊醉不勝力,只好由惜惜扶著。
兩個相互渴慕已久的人兒猛然相見,都有些慌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冒辟疆看著青絲蓬鬆略顯羞色的董小宛,這般天姿國色夢中都沒見過。董小宛看著如玉樹臨風、氣度脫俗的冒辟疆,心都酥了,這麼長久的相思真正值得,縱便為伊消得人憔悴也終不悔哩。
倆人痴痴地對視。時光像泉水在四周汩汩流淌,倆人渾然不覺。目光之中有許多許多宛若游魚般的情景在空中相撞。
兩根紅線從眼中射出系住了對方怦怦跳動的心。風吹著院中綴著花蕾的石榴樹,此刻,那枝條快意地指向天空。剎那間,董小宛覺得自己進入了朝思暮想的夢境。
董小宛牽著冒辟疆的手,引他進入自己的閨房。一股女人的溫馨氣息瀰漫整個房間。心中的歡欣將笑容寫在他倆的臉上,就盪起陣陣石子扔進一泓靜水,盪起陣陣漣漪。
又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情侶,倆人都不覺得拘束。盡心傾述著自己最近的一些生活經歷。
說到得意之時,兩人笑聲朗朗,說到不如意處,則陪著對方暗暗垂淚。惜惜在端茶送水之間,按捺不住內心的竊喜,總在樓梯拐角處獨自笑一會兒。
姐姐的幸福當然也是妹妹的幸福。
兩人語來話去,竟沒說一個情字,而那相思之意,卻表達得淋瀝盡致。說到在蘇州府為冒辟疆憑空添的一段佳話時,冒辟疆便要聽《錄台蜀妃》。
董小宛走到琴台邊,先推開一排小格窗,風吹拂著她頭上的青絲,她將髮絲朝後理一理,然後緩緩從琴匣中捧出古琴放在長條几上。冒辟疆捧上青銅鶴嘴香爐,點燃一支紫檀香,就在一柱藍悠悠的香霧升起之時,董小宛的琴聲也悠悠響起來。這本是一支足以催人淚下的哀傷曲子,但在這對幸福的人聽來卻是輕快的,像從荊棘和林木遮擋之下流到陽光中來的一泓山泉,清澈、明亮、沁人心脾。一曲彈罷,冒辟疆撫掌叫好,董小宛嬌聲笑道:「這可是你的獨創啊。」
兩人又牽了手站到原先的座椅旁,輕言細語談笑著彼此的童年趣事。漸漸兩人都覺得餓了,忍不住咽了幾口唾液,彼此聽到對方飢腸鳴響,不禁相視一笑。今天,大腳單媽和陳大娘使出了平身絕學,將一桌菜肴精心烹制。整座閣樓瀰漫著香味和歡樂。
待眾人在餐桌邊坐定,惜惜和單媽一下子就上了十二道菜。冒辟疆看了看,都是平常蔬菜,卻做得色、香、味俱全。
五顏六色的佳肴,備上細瓷菜盤,經過鑲邊的名貴生漆染的黑圓桌一襯,更是美不勝收。於是脫口讚歎道:「絕妙的手藝。」
陳大娘和單媽,樂得臉上開花,斟酒時的動作都要恭敬得多。
另一個最快活的人是董旻,而對滿桌美味,大家都沒舉杯時,他已自斟自酌幹了三杯。
三杯兩盞下肚,惜惜朝董小宛眯眯眼,用教訓般的語氣問冒辟疆:「冒公子,你打算什麼時候娶小宛姐姐?」
這是個敏感問題,眾人都停了杯筷,期待著冒辟疆的答覆。董小宛心裡怦怦直跳。她拿眼角瞟著冒辟疆,心裡七上八下的,既擔心又著急。冒辟疆則只看著面前那半杯酒,牆上一隻掛鉤的影子投入杯底,恍惚間像一條蛇。席間一片沉默。
陳大娘急了,試探地問道:「冒公子莫不是嫌棄我家小姐出生微賤,有辱家門?」
「不,小生絕無此意。實不相瞞,家中已有妻室,只怕宛君委屈。董姑娘妙齡佳貌,皇帝娘娘都做得。小生一片深情,卻未敢奢望要宛君為側室,故而不敢開口。」
董小宛眉頭一皺,皺眉之下依舊懸挂著喜色。她含羞說道:「常言道『寧為君子妾,勿為庸人婦』,若今身得侍君左右,便做奴婢也可,何憂側室呢?」
冒辟疆聞言欣喜道:「人生自古難得真情,辟疆不才,當銘心刻骨以報宛君濃情。」
眾人俱皆欣喜,嚷著要他倆先喝一杯交杯酒。倆人也不推,站起身來,換了杯盞,待惜惜斟滿之後,倆人纏了肘彎,一口喝乾杯中酒,然後亮了杯底。眾人一片歡笑。
酒足飯飽,天也黑了,就撤了酒席,董旻知趣地溜出門會他新交的一幫朋友去了。陳大娘和單媽自去收拾杯盤。惜惜點亮了四盞宮燈,廳中明晃晃的,洋溢著喜氣,董小宛和冒辟疆坐在一邊含笑品著茶。
惜惜忙了一陣,湊上來開玩笑說:「冒公子,你在這裡私訂終身,不怕大嫂罵你?」
董小宛朝惜惜一瞪眼,惜惜一吐舌頭,知道問了不該問的問題,慌忙想走開。冒辟疆自信地說道:「蘇元芳通情達理,絕無惡語。」惜惜邊走邊說道:「太好了。」
冒辟疆忽然一拍腿,說道:「差點忘了。」忙起身走到院子中,董小宛不知他忘了什麼,茫然地看著他從馬背上取了一件東西走進來。董小宛看著是一首情詩,不禁臉頰飛紅,輕輕地敲敲他的肩頭。
惜惜本來已走到樓梯口,這時也折回來看了看。她忽然說:「冒公子,這幅字雖有絕妙神韻,但作為定情之物卻不妥當。你說對不對?」
「惜妹說得對。」冒辟疆撫額沉吟,卻不知送什麼好。手臂放下之時,觸著胸襟一塊硬物,心中一喜,說道:「有了。」
董小宛看他伸手從領口扯出一塊深綠的玉佩來,他說道:「這是先帝賜給爺爺的游龍,此乃我家寶物,今送給宛君作定情之物,望要好好珍藏。」然後將玉佩對著宮燈舉起。董小宛看見玉佩之中竟有流液像一條小白龍在遊動,心知是稀世之寶。冒辟疆輕輕將玉佩掛在她的脖子上,她順勢溫柔地將頭靠在她的肩上。惜惜在旁邊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冒辟疆輕撫著她的髮絲說道:「明年桃花開時,我就來接你同歸如皋。」董小宛心花怒放,全身竟顫慄起來。
惜惜今天特別興奮,總是想說話。這時插嘴道:「何必要明年,過兩天就帶姐姐走。」
冒辟疆撫著小宛的髮絲,深深地嘆了口氣,他情意綿綿地說道:「宛君,我因復社之事要去蘇州,有幸得遇心中佳人,我也想多呆幾天,無奈社務緊急,我明天就要離開蘇州了。」
董小宛一聽,花容失色,呆住了。惜惜忍耐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董小宛畢竟是非凡的女人,她深知只有以國事為己任的男人最終才會帶給她幸福和安寧。
陳大娘聽說冒辟疆明天執意要走,已無法挽留,便張羅起香羅錦被之類的床上用品來。
她本是秦淮河的脂粉養大的,深知「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道理。
恰在這時,有人在院門外一邊叫著「陳大娘」,一邊敲著門。她提著一盞紙糊的小燈籠去開了門,原來是撐船的劉二。
他為人憨厚誠實,靠一條小船維持生計,偶而賣點小菜,且他的船常靠在半塘的小碼頭,陳大娘因而認得。劉二因今天家中有事,請陳大娘幫忙留心一下他的小船。他朝水邊一指道:「就是系在柳樹上的那條船。」陳大娘爽快地答應下來。
董小宛和冒辟疆兩情纏綿,正牽著手站在花圃邊賞花。聽見劉二有條空船,兩人同時有個想法閃過腦際,相互望了一眼,會心一笑,卻什麼話都沒有說。陳大娘送走劉二,冒辟疆便告訴他想到船上幽會。陳大娘笑著說道:「就你們讀書人點子多。」
陳大娘和惜惜先上了船,將劉二鋪在中艙中的破棉被捲起,用一條粗麻繩捆在船尾,重新鋪上軟墊和錦被,連艙口也掛了一條綉著孔雀圖案的花窗帘,直到艙中看起來像一條畫舫。陳大娘一邊布置一邊就想起在秦淮河那條屬於自己的畫舫中的風流青春時光,全身竟有些酥癢難耐。
惜惜挑著一盞燈籠引董小宛和冒辟疆上了小船,然後將燈籠掛在岸邊的垂柳上。大腳單媽則端了一盆衣服到碼頭邊假裝清洗,實際是給冒公子和小宛望風,若有人誤闖花區她也好阻攔一下,以免兩人敗了興緻。
冒辟疆脫了長衫,從船舷邊取下竹竿,用力朝岸上一撐,小船就在一片水聲中盪往湖心。月亮從雲層中鑽出來,灑下一片銀輝。
湖中有個很小的島,獨獨只長一棵柳樹起來,像一位孤單的麗人站在水中央。冒辟疆站在船頭,拋了三次纜繩均未套住樹樁。董小宛看見他手中繩圈滴滴噠噠的朝船板上滴下水來。她也走到船頭上,船一晃倆人慌忙相互挽扶,然後輕聲淺笑,彼此的關懷都令人感動。
她想,這就是相依為命的感覺。
董小宛提著纜繩,站到船頭的前沿,前傾著身子,右腳支撐,左腳則向後翹起保持平衡,冒辟疆順手抓緊她的足踝。
她眼見要掛住樹樁,船卻突然一晃,人差點掉進水中。
河上回蕩著她的驚叫聲。
纜繩終於掛住樹樁,掛得很穩。
冒辟疆在船頭趁機攔腰抱起董小宛。她吊住他的脖子咯咯地嬌笑著,不在乎驚動了籠罩在四周的漫漫長夜,船顛得很厲害,他搖搖晃晃將她抱進艙里。
她仰面躺在柔軟的錦被上,滿面紅潮,長長地出著氣,雙眼亮晶晶的卻又有些迷茫地瞧著他,期待著他……
他倆渴望著融為一體。世間的一切彷彿剎那間消失了,天地間只有兩個合二為一的靈魂。他撫摸著她的頭髮,臉頰和脖頸,吞咽著她呼出的如蘭香氣,那臉上的細膩膚色使人如入夢幻。羅帶輕分,香釵橫斜,兩人隨船向天邊飄去。
那船節奏均勻地晃蕩著。水將一浪一浪波紋向四周傳遞。
單媽竟忍不住,她倚在一根傾斜的柳樹上悄悄地流淚。全身也瑟瑟顫慄。
冒辟疆溫柔地伏在她耳邊,呢喃著,然後香美而又疲軟地進入夢鄉,董小宛依偎著他,心滿意足,側身瞧著他睡夢中的臉,用手輕撫著他的髮絲,船像搖籃般搖動著,月光從篷頂的縫中瀉下几絲,在他的胴體上優美地隨船晃動,她想到她的初夜,那個很痛的夜晚,還有那個向迎天。她覺得內疚,這時候想到別的男人總覺得對不起自己的情郎——未來的夫君,便伸手緊緊抱住他……
他和她就這樣無休無止沒完沒了地享受著神聖的美。他和她一起為幸福而顫慄。
良辰如夢,春宵苦短。雄雞三唱之後,天就微亮了。兩人多想挽留住時光。但對相擁於愛窠中的戀人來說,時光是無情的手,每時每刻都在悄悄抽著他們生命的絲!
冒辟疆牽著馬,董小宛走在身邊。兩人停停走走。他知道她很傷心,她很難過,他也知道她有千言萬語卻已沒法說出口。
兩人慢慢走著,不知不覺到了桐橋。他輕輕說:「就送到這裡吧。」
於是停下腳步。
「望君多多保重。」她說,「從今以後,小女當謝絕一切應酬,獨守閨中,待君歸來。」
「記住明年春天花開之時。」
冒辟疆策馬揚鞭而去。他想擺脫那令人窒息的哀愁。他回頭瞧見董小宛在桐橋上揮手。
他想起一句古詩來:
彼君子兮,一日不見,如隔三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