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老彭十一月八日前往南京,次日中國軍隊就全部撤出了上海西郊。丹妮和玉梅在旅社送他,答應在漢口會晤。丹妮要他寫信,他答應了,但不知信如何能寄達上海。老彭心情看來較外表更沉重,他盡量露出笑容,反覆輕聲地說:「沒關係!我們會在漢口見面——在漢口。」天空已放晴了,丹妮和玉梅站在旅社門口和他告別,直到看不見他蓬鬆的頭和略駝的身子。看到這位中年人獨自離去,毅然奔赴戰區,兩人都很感動,特別是想到他去的原因,就更加佩服。他走了以後,丹妮才知道自己已經習慣於和他在一起了。
一星期後,博雅夫婦抵達上海。凱男的雙親住在佛奇街附近的一條小巷裡,算是中等階級的舒適房子。那是一棟灰磚色的建築物,內有一個水泥鋪設的陽台,外表令人難以置信地醜陋。房子太接近,二十戶人家住在一英畝的街巷裡。上海大多數有錢的保守人家都是這麼住,寧願周遭擠滿鄰居,好有安全感,也不願意住市郊較為詩意而不很安全的地方。房內的陳列很舒服,因為凱男時常寄錢回家。博雅獲得闊女婿應有的一切禮遇,凱男的母親夏老夫人把三樓最好的南廂房給女兒女婿住。博雅本來想住旅館,但是看太太娘家人如此費心,就決定暫住幾天。
夏老夫人對他非常熱忱。「博雅,我們已三年沒見了,可別說我的房子不配你住。當然嘍,這兒可比不上你們北平大宅……」
「好,我住下來,媽。」他回答說。
那天下午他陪凱男到柏林敦旅社去探親人。
親人見面通常是一陣歡喜。經亞和阿非兩家人同聚在一個房間里,探詢北平的情形。三個女人同時說話,聲音又快又急,大家都一面聽一面講。這種交談如同網球選手賽前作熱身運動一樣,雙方同時發球,每個人都高興有舒活筋骨的機會,管不了到底對方的球落在哪裡。原則是不斷地活動,而非合理的競賽。不管誰在聽,一連串字穿透房間,若有時間看到相反的聲浪,得第二次反彈回來才捕捉得到。
「是呀。」暗香說。不知「是呀」是新話題的開始,還是前一話題的延續。「你們沒見到我們眼看的情景。我們上岸的時候,河岸兩旁都是炮聲,天空布滿黑煙……宛若,讓媽說嘛,只有年輕人不害怕。宛平看到他表哥走,也想從軍去。兩個月前木蘭和莫愁都在這兒,親送阿滿和阿通上前線。他父親死命地阻擋他跟他們去……他才十八歲。你看他衣服都穿不上了,他已開始幫他爹管賬……」
阿非建議男士們去經亞房內。「到那邊我們才好說話,你們不覺得嗎?」
經亞穿著簡便的長袍。他要博雅坐扶手椅,自己筆直地坐在書桌前的一張椅上。
阿非坐在床邊說:「記得你的老朋友彭先生吧?」
「記得呀,他在哪?」博雅急切地問。
「他上個禮拜來過,留話兒說他要儘快去南京。他說他侄女在這兒,還留下她的地址。你該去看看她,或是打個電話。她住在張華山旅社,是位很美的小姐,她的名字好像是叫丹妮。」
「丹妮?」博雅驚訝地問。
「是呀,丹妮。」
「她長得是什麼模樣?」
「很迷人,很風趣,小孩子都喜歡她。她說她曾住過我們家,受過羅娜的招待。」
「我知道了。」博雅笑容滿面說,「住過我們家的女子——你說的彭先生的侄女——名叫梅玲。但我相信你說的是同一個人。一切都很神秘。她計劃跟我們南下,後來——她又改變主意,跟彭先生走了。她和日本人有點牽連,不過我壓根兒不信。我有些為她擔心,我得去看看她,打聽彭先生是怎麼走的。」
他們談了幾件生意上的事情,博雅就起身告辭。
「對了,」他對阿非說,「凱男很不喜歡她。我會回來吃晚飯,但是可別告訴凱男我去哪兒,懂嗎?」
阿非看著他笑了笑。
在另一個房間里,男人們才走五分鐘,凱男就起勁地描述梅玲驚人的往事。
「你們知不知道我們差點和警察惹上麻煩?九月時羅娜舅媽請一位朋友來家住。她很神秘,住了好久還不走。她叫梅玲,她要和我們一道來,誰也沒法叫她或羅娜舅媽說出她的身世。馮健挺迷她的,我看出博雅也同她眉目傳情的,你們知道他對女人的態度。她很漂亮,有雙烏黑深邃的眸子,人又活潑,頸子上有顆紅痣。」
「咦,那是彭小姐嘛!」宛若說。
「什麼彭小姐?」凱男問她,「你們看到她了?」
「我們都看到了呀。」其他小孩都大叫道。
「她是響尾蛇小姐。噝——噝——噝!」銀珠說。
「讓大人講,」暗香罵孩子道,「那是彭小姐,我敢確定。孩子們,她叫什麼名字呀?」「丹妮。」宛若說。
「什麼丹妮,她是崔梅玲。我不是說她是個神秘的女人嗎?她是一個逃妾,警察正在找她。」凱男故意壓低聲音,並特彆強調「逃妾」二字。
「但她是位好可愛的小姐呢!」宛若插嘴說。
凱男繼續描聲繪影地說下去:「原來她改了名哪!她走沒幾天,警察到我們家來抓她。他們拿出一份天津拍來的電報,說她席捲丈夫的珠寶和金鈔,我忘了是多少萬。幸好當時她不在,不然我們會在警局惹下麻煩。你們看,和這種女人交往可真危險。誰都能看出她是那種女人——不像良家婦女。我告訴你們,她並非彭先生的侄女。日本人搜我們家的時候,她嚇急了,當晚就逃到彭先生家去。」
「噢!」寶芬對這段閑談聽得入神。
「反正我喜歡她。」宛若熱切地辯解著。
「媽,」小宛珍問道,「警察為什麼要找那個說噝噝的小姐嘛?」
「她告訴我們,她和游擊隊在一起過,還打過日本人。」銀紅說。
「她怎麼會是壞女人呢?」宛若抗議說。
「我不曉得那種女人有過何種經歷。」凱男說,「她還在這兒?」
「我不知道,」寶芬說,「聽外子說彭先生已經走了。」
這時候阿非和經亞回來,看到女人們正談得起勁。
「彭先生不是來道別,說他要去南京嗎?」寶芬問她丈夫。
「是啊,他一星期前就走了。」
「那他侄女還在不在?」
「啊,你們是在談她呀!她還在這兒。」
「她住在哪裡?」凱男問道。
阿非看看她說:「我不知道……當然啦,你一定要留下和我們一起吃飯。博雅出去辦點事,馬上就回來。」
博雅急著要見丹妮,就搭計程車到她的旅館。櫃檯告訴他,彭先生已走了,但是家人還在。他上樓敲門,心中狂跳不已。
玉梅來開門。
「我要見——呃——彭小姐。」
「她不在。」玉梅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隨即門突然又開了。「不過你是小姐的朋友,對不對?」玉梅激動地道歉說,「請進,她這些天一直在盼著你,等你。」
「你是誰?」博雅問她。
「我和她住在一起,我叫玉梅。請坐。小姐看到你,一定很高興。」
「她上哪去了?」博雅問。
「她出去散步去了。」
玉梅敬煙倒茶,他則一旁觀看問話。他瞧不出她的身份,只知道她是鄉下姑娘。
「你和她住多久了?」
「我們從北平時就一路在一起。」
她跑到窗前看丹妮回來沒有,然後又返身站在博雅面前,紅頰上掛著微笑。
「你是北平來的?」她說。
「當然。」
「你是彭先生的親戚?」
「不是,怎麼?」博雅覺得挺有趣的。
「彭先生帶小姐南下,不是為你嗎?」
「你怎麼這麼想?」
「喔,小姐說她不是彭先生的親人,我不懂,那他一定是你的親戚。那位彭先生真是好人。」
博雅對她的問話頗不耐煩,但是她繼續說下去,他開始感興趣了。「從我們來后,」她繼續說,「小姐每天都在等你的消息。我聽他們說話,就在心裡幻想著哪一位少爺有福氣結識這麼漂亮的小姐。」
「喔,你失望了?」
「什麼!你們真是天生的一對。她嫁你這樣的少爺,也有福氣。你是不是政府官員?」
「不是。」
「小姐說你很有錢,住在一座大花園裡。」
「喔!只說這個?」
「嗯,你一定很有錢,沒有錢的人怎麼會娶她這樣漂亮的小姐呢?什麼時候成親?」
博雅不太高興,就沒搭腔,玉梅有點不好意思,就走到窗口去看丹妮。
突然她聽出走廊上是丹妮的腳步聲,連忙跑去開門。
丹妮一看到博雅站在面前,把手上的包裹拋在地上說:
「噢,博雅,你來了!」
「蓮兒!」
他們相擁互吻,玉梅滿面羞紅,笑眯眯的。
「她是誰?」博雅問道。
「一個逃難的女孩子,我在西山碰到她。」丹妮說著,抓緊博雅的手,拉他一起坐在沙發上。
「我等你真要等死了。」她說,「你住在哪兒?」
「我太太娘家。」
玉梅吃驚地發出一陣怪聲,博雅看了她一眼。丹妮說:「玉梅,你出去逛一個鐘頭,我有話跟姚少爺說。」玉梅紅著臉走開了,顯得頗為失望。
他們靜靜地注視著對方的眼睛。立刻感到長期相思的滿足和未來歡聚的保證。
「噢,博雅,終於見面了!你沒把我忘了吧?」
「怎麼會呢?」
「一分鐘也沒忘?」
「一分鐘也沒有。」
她再度吻他。「你瘦了。」
「真的?告訴我老彭是怎麼回事?」
「他上個禮拜上南京去了……喔,別談他,只談我們自己。現在開始好嗎?我再也不和你分開了。」她靠近他,對他,也是對自己說,「彭大叔告訴我,我們可以過一種理想的生活。我們到內地去,跟他合作救難民。這是他現在要做的事。他說與你談過了……我們要找個地方——沒有人認識我們,我們也不管別人怎麼說……」
「原來你已和老彭計劃好了。」
「是的。他說你同意他的做法,他說你很有錢,能幫助貧民及無家可歸的人。那不是很快樂的生活嗎?你有多少錢?」
博雅最討厭人家說他有錢,半小時內他已聽到兩次了。
「你為什麼要打聽呢?」他無表情地說。
「我以前沒想過這些,但是彭大叔擴大了我的視野。錢能做許多善事——幫助人。我看到這兒難民的慘狀,真可怕。」
「你說要談我們自己,現在你談的卻是難民。」
「我是告訴你我們共同生活會是什麼景況,那是老彭的主意。我們要到自己喜歡的地方——只有你、我和老彭。」
「你想得太遠了。」博雅略顯冷淡地說。
「你不贊成?」
「我當然贊成,只是……一切並非如此簡單。你真讓我嚇一跳……蓮兒,你為什麼要改名丹妮呢?」
「為了安全。我告訴你我怕日本人。」
「我正要問你。你肯不肯老實告訴我呢?」
「好的,」丹妮顫抖說。她怕的就是她不得不說出身世的一天。她早就對自己說,她能告訴彭大叔,也能告訴他。但是燈光得柔和,氣氛得恰當些。如今他開口問,她心裡就害怕了。
「蓮兒,老實對我說。你當過別人的姨太太?」
她望著他憂鬱的面容,遲疑了一會兒才說:「是的。」
「你真的捲逃,」他無法正視她,只好垂下眼瞼,「和報告中說的一樣——捲走珠寶和現金?」
丹妮生氣了:「當然不是,你相信我會這樣?」
「別生氣嘛,」博雅不安地說下去,「我自己是從未信過。」
「是的,是的!」丹妮大叫道,「我逃了……我是一個姘婦……我告訴過你,女人所做的事永遠都是錯的……現在你居然相信了!」她泣不成聲,「我想告訴你一切經過,但卻找不著機會。」
他從沒看她哭過,說也奇怪,他並不喜歡。他愛她,但是她的淚水令他心煩,因為一哭就無法澄清他心中的疑問了。
「蓮兒,」他柔聲說,「別哭……我全心愛你!但你得冷靜下來說話……」
她仍哭個不停。「報上說我捲走珠寶和現鈔……你居然相信了……」
博雅傾身吻她。他知道和一個哭哭啼啼的女人辯論是沒有用的,最佳的對策就是香吻與愛心。
「蓮兒——你一定得聽我說……不管別人怎麼說,不管你以前做了些什麼,我全不在乎。我愛你,來,抬起頭看我。」
她睜開眼睛,用手去揉。她覺得自己帶來了壞的開始。她曾將身世原本地告訴彭大叔,卻想不起是如何說的。博雅要她解釋,他的態度引人生氣,更令她失卻信心。但是她能向老彭傾訴,在博雅面前卻壞了事,主要的原因是她不在乎老彭的觀感。她本就打算說:「博雅,我不能嫁你。」那麼她立場就堅強多了。但是她說不出口,因為這不是真心話。她想象自己把講了一半的故事接下去——她就是這樣告訴彭大叔的。她不知道一個人在講身世之時,聽者與說者同樣重要。老彭給了她自信心,博雅卻不然。她早就感到她能向彭大叔坦承一切,他定會諒解的。因此她現在只向博雅說:
「你從哪兒聽說我是逃妾的?」
「我正要告訴你,但你不給我機會。你走後五天,警察帶委託狀來抓你,指名找崔梅玲。他們拿出一份天津自衛隊拍的電報。」
丹妮插嘴說:「你不能相信天津的警察——他們都是漢奸和日本人的走狗。就算日本人要抓我,難道我就有多壞嗎?」
「蓮兒,我說過我不相信那些話,我只關心你的安全。事實上警方真的在找你。我知道這事,就替你擔心——不是我相信他們,所以我才想問你——好知道要如何幫你。我要你親口說出一切,你明白嗎?我的傻丫頭。」
博雅的語氣很溫柔。他像從前在北平一樣叫她「傻丫頭」,她很高興,終於笑了。
「你不能懷疑我對你的愛。」他又說。
「不會,博雅,我們不能互相猜忌。」她說,「我會告訴你一切。還記得你帶我到彭大叔家那晚,我們在黑巷中發誓要永遠相愛嗎?」
「嗯,我記得。你還要我打你的耳光呢。」
「你下不了手。」她快活地說。
「我寧可手爛掉,也捨不得打。」
「噢,博雅,你是我的愛人,對不對?是的,我要告訴你……」
「我不要聽。既然彼此相愛,於我又有何異呢?」
「不過我一定要告訴你一切。」
「等以後吧,如果你願意,等我們結婚後再說,我不在乎。」
「真的沒關係?」
「沒半點關係。」
「噢,博雅,我誤會了你……但是我現在一定要告訴你,我當過——姘婦。我離開丈夫后,曾和——好些人同居過……我覺得配不上你。我一想到你,就自慚形穢。我恨自己無法像其他女孩,給你一份純潔的愛情。我暗想,我若嫁給你,你的家人和朋友會怎樣批評我們,我會拖累你……」
「蓮兒,別傻裡傻氣亂想了。我何必在乎別人的說法呢?你從不要我說出過去的一切,我為何要你說?我一生中有過不少女人,你一生中也有過男人。你當過別人的姘婦,我養過別的女人。是不是我該說出和誰同居過?」
「不,以後吧,等結婚以後。」丹妮重複他的話說。她自在多了,就繼續說下去:「很怪,是不是?姘婦受人嘲笑,養姘婦的男人卻不會,為什麼呢?」
「誰也不知道。」
「誰能改變這種情形呢?」
「誰也不能。」
她掏出手帕,博雅接過,幫她擦眼淚。
「噢,博雅,如果我沒碰到你,」她說,「我想我永遠結不了婚。」然後她快活地說:「我們今天能不能共度黃昏,我要盡量讓你快樂。」
「我答應到旅社和我的親人一塊吃飯。」
「你不能說有事回不去嗎?」
「不,不成……可以,我要,我一定要!」他站起來,匆忙下樓打電話。
他剛出去,玉梅就回來了。
「小姐,」她說,「你哭啦?怎麼回事?」
「我太高興了。」
「但是,他已經結婚了?」
「是的。不過,玉梅!別多問,如果有人問你,你得說你什麼都不知道。」
「是的,小姐。」
博雅回來了,高興地說他已告訴叔叔,他飯後直接回太太娘家去,要凱男自己雇車回去。
他們走出去,玉梅問:「你們要上哪去?」
「你不要多問,」丹妮柔聲說,「你自己吃飯,我馬上回來。」
玉梅又微笑臉紅了。
博雅帶丹妮去另一家旅社。
他們十點返回張華山旅社,玉梅看到丹妮的眼睛閃亮,臉上又美又安詳,正是相思債已了的表現。
第二天丹妮坐在梳妝台前梳頭,玉梅發現她對鏡良久,就上前去看她的紅痣。
「顏色沒有變嘛。」玉梅說。
「當然沒變,」丹妮說,「這是天生的胎痣。」
然而丹妮臉上失去了平靜,呈現出思慕與渴望的表情。丹妮覺得自己彷彿失去了部分自我。
接下來一個星期是丹妮最快樂的日子,博雅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也很快樂。因為他的親人已知道她的住地,他勸她搬進跑馬場附近一家旅社的套房,幾天後他也就近在另一家旅社租了間房間。他們每天至少見一次面,不過有玉梅礙手礙腳,他們有時候到他的房裡去會面,他們已視那兒為秘密幽會場所。有時候他過來待一個下午,有時候整個晚上都在。如果他早上也能來聊天,她最高興,因為那樣一天她就能見他兩次面了。
博雅是位慷慨的情人,禮物送得很大方。他對女人的服飾挺感興趣的,最喜歡到雅姿路的大店替她買漂亮的晚禮服,她根本穿不了那麼多。他們很少一塊外出。丹妮只帶來幾件最好的衣服,她常常一個人上街買料子。但是博雅也給她買,總不忘買花邊來搭配。有一件灰絨細料配上他精選的淡紫色花邊,效果好極了。他天生喜歡珠寶飾物,若他需要去工作,他會成為傑出的服裝設計家。他對女裝自有一套理論,精於分辨色調和衣料的觸覺感,對劣等貨色他看都不看一眼,如同好廚師絕不用壞肉般;只有最好的纖維能不變形,同時又能襯托出女性的身材與儀態,這樣衣服和體態才能融合成完美的整體,衣服借體態生姿,身材也借服裝產生美感——兩者雖不相同卻不可分。衣料要好的,但珠寶等飾物僅用來增加效果,不一定要很值錢。相反的,丹妮卻只愛真的珠寶,特別是喜歡玉。但博雅的費心讓她喜悅,她也就大方地接受了。
她沒有機會像照顧老彭般照料博雅的生活。博雅什麼都有,他個人的服飾幾乎完美無缺。她和他深交些,就不再那麼怕失去他了,但是她也開始熟悉他的脾氣和心情,有時候他天真熱情,使彼此很親密。有時候他的心靈似乎又容不下她,這時她會靜坐好些鐘頭,他卻躺在床上或沙發上看書。「關掉收音機,好不好?」他說著,她就關掉了。他書讀得很多,桌上總堆滿新書和雜誌。偶爾他會要一杯茶,她就起身端給他,他甚至不看一眼。
「我可以走了嗎?」
「不,我需要你。」
「但是你正在忙呀。」
「不錯。我只要你坐在那兒,留在房間內。」
「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留在房裡又有何用呢?」
他甚至都沒搭腔,繼續看書,她還是留下來了。
有時候他的腦子沒想其他的事,彼此就瘋上一陣。他會咬下幾口乾肫,要她自他嘴裡咬出,他會把她的烏髮攏在後面,雙手捧著她滿月般的臉蛋,輕輕撫摸她。她要等待這些時刻,也就忍受著他靜不理人的情境,這是女人愛一個男人所須付出的代價。
她有些遺憾自己不像妻子般照顧他;他的衣服燙得筆挺,皮鞋總是雪亮,襪子沒有破洞,紐扣縫得很牢,領帶配得很高雅,就連買手帕送他也無意義,他的手帕太多了,又永遠是乾淨的。但是偶爾他也會要她綁襪帶,系鞋帶,打領結,穿皮帶,他則如孩子般撫摸她。
有一次她發現他的臉需要重修一遍,就叫他躺在床上,替他抹上面霜,用她柔軟的手指愛憐地搽勻,然後悠閑地替他刮臉,直到他的臉孔光光滑滑的,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在上面揉來揉去。然後她坐在床邊,抓起他的手摸他自己的面頰說:「怎麼樣?」
「你是一流的理髮師。」
他把她拉過來,用臉去揉她的臉:「刮完臉,按摩一下。」她開始用嫩頰輕輕搓他的臉,最後竟倒在他的胸膛上睡著了。
博雅是個戰略家,具有完美的線條和形體感。他那套女性身材的妙論令她覺得很有趣。有一次他們談到圖畫仕女像中的「美人肩」,由頸部慢慢下斜,而非方方直直的。博雅說丹妮唯一的缺點就是站得太直了,缺少一副「美人肩」。丹妮說削肩才不美呢。
「你不懂,」博雅說,「我不是說你應該駝背,而是肩膀應該微向前傾,這就是我所謂的圓削肩,和背部的弧度相吻合。女人整個身體都是曲線,自然而然地交織在一起。背部的第一個弧度自頸部開始,第二個由腰線開始。這些弧度漸漸消失,與前面腹部的弧線融成一體。矮小的女人身體一切弧度以肚臍為支點,高個子的女人重心則略往下移,在道家所謂的丹田的區域內。」
「西方女人肩膀都是方方的。」丹妮辯解著。
「這話不假。我真的覺得我可以當一流的設計家——別笑。服裝設計是一門藝術,最高的造形藝術,以線條和形體成為基礎,並和雕刻有關——只是雕刻家用泥土,服裝設計卻面對活生生的血肉和天賦的形體。真正的服裝設計家是不能以報酬來衡量的。他不能替體態不迷人的女子做衣服,就像真正的畫家不能畫沒有趣味的面孔一樣。有時候我在街上看到一位女孩,就會說:『嘿,我真想替她設計衣裳。』理想的身體很罕見,除了兩肩,你已接近完美了。」
「但是現代都流行這種肩膀。」丹妮更感興趣說。
「錯了,我說給你聽。女性美恰如書法,不是美在靜態的比例,而是美在動態的韻味。太豐滿的女人或許很肉感,卻失去了活動的暗示,太結實的身子更完全破壞了這種感覺。我看到一個女人輕移蓮步,款擺前進,我就知道她有美好的身材。凱男走路、站姿實在可怕極了。你見過西方最好的雕像吧,肩膀總是圓的,不是方的。肩膀的弧線由頸部微微下斜,和背部曲線完全融合在一起……現在向下彎,輕輕的……記住微妙的曲線由肚臍開始,在頸上的背部放鬆……哪,這就完美無缺了……別拉得太緊。四邊移動,向旁邊、向前和向後移動,只記住中心就成了。」
「你不是拿我當模特兒來實習吧?」丹妮輕鬆地說。
「不,你具有完美柔和的韻味,所以我才不願意看到大且方的肩兒來破壞這份韻味呢。不過,噢,蓮兒,你真是十全十美。」
在博雅眼中,她確實是一個完美的愛人。他對她細緻的服侍甚表滿意,她卻不十分滿足。她和別的男人同居時,只要能獲得博雅所給的一半就夠了。現在這種愛情遊戲已嫌不足,這種愛情也不符合她的理想。旅館小弟已認識她了,當她離開博雅房間時,他們會跟她道晚安,叫她「姑娘」,這是旅館對應召女郎的稱謂,她不喜歡那調兒。
博雅對肉體的愛情十分滿意,也很喜歡如此的安排。他絕口不談離婚的事,她也不提。她是女人,她想的不只是感官的滿足,她想要一個永久的家,一種生活理想,甚至是一群孩子。他討論戰事,但只是偶爾心血來潮,不只是對她這樣說,他對誰都會這樣說,他眼中的愛情與他們的愛情毫無關係。
她好多次提起他們的計劃與未來。她結結巴巴地向他暗示老彭說過的至為高尚的戰區工作,但是博雅不感興趣,他甚至不贊成她帶玉梅來,因為玉梅是他倆調情的障礙,使他不能在她房內與她幽會。玉梅初自鄉下來,天真未泯,對誰都一樣,尚未學會都市傭人待主人的禮貌,既多嘴又好奇。
丹妮熱切地描述老彭在街上給難民食物,最後卻不得不逃走保命的情景。
「他就是這樣,」博雅毫不在乎地說,「你總不會叫我分饅頭給難民吧?告訴你,我喜歡老彭。但是我希望不要提起他。」
丹妮覺得他提到老友,似有自責的意味,也就不再多說了。
但是她的不滿十分嚴重。她又過著姘婦的生活——變成她自己所謂的「私家司機」而非「開車的主人」。她第二次拜訪博雅的女親戚也失敗了。
「我已經見過她們。為什麼不能以老彭侄女或你的朋友身份去看望她們呢?」
最後博雅答應帶她去,她還買了幾樣禮物給孩子們。阿非和經亞不在家,寶芬和暗香的態度完全變了。她進屋的時候,連宛若的眼光也不一樣;臉上表情充滿遲疑與矛盾。
「我碰到彭小姐,」博雅說,「叫她一起來。她說她要再看看你們和孩子。」
「我們現在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寶芬客氣而冷淡地說,「叫彭小姐還是崔小姐?」
「就叫我丹妮好了。我帶了幾樣小東西給孩子們。來,宛若,這是給你的。」
宛若上前,丹妮握住她的手說:「叫我丹妮姐姐好了。」
宛若和一個「逃妾」——一位神秘人物,她知道,因為大人說過這些字眼——握手,感到很困惑,很難為情。但是她說:「謝謝你,丹妮姐。」然後笑了笑。
然後丹妮又分給每個小孩一包禮物。做母親的人一再說她不該花錢買東西,暗示禮物是她強送的,並不受歡迎。
「既然丹妮姐帶來了,就收下吧,謝謝她。」寶芬對她女兒說。丹妮羨慕她,希望自己也能雍容華貴,高高在上。
「孩子們一直談起你,」暗香稍微熱情地說,「你可別把她們寵壞了。」
丹妮想和太太們說話,但是小孩圍著她,要她再談談旅途和游擊隊的故事。暗香靜靜地聽著,寶芬則和博雅在說話。丹妮感受得到她早就熟悉了的「妻子的眼光」,她對孩子們說故事的時候,她們眼角偶爾投來專註的一瞥。沒有人對她特別誠懇。博雅說要走,她就隨他告辭了,感到她此行簡直是自貶身價,她對自己常聽聞的大家庭幻想也破滅不少。最糟糕的是博雅對這一點似乎渾然不覺。
他提議到外邊吃飯跳舞。到現在為止他們還沒有一起出來過,怕他太太的親戚看見。有一次他要她同上夜總會,她拒絕了。但是今天她倒沒有異議。
他們到一棟面對跑馬場的大廈二樓舞廳去。雖然有戰爭,這兒反倒較平常熱鬧。整個上海都因有錢的難民而大發利市,東西貴了,店卻不愁無人上門。
他們在幽暗的舞廳側面佔了一個檯子。一隊菲律賓爵士樂團正演奏著,各色霓虹燈掩入嵌線內,中間有一個多面的大玻璃球,不斷轉動,在舞池中的男女身上投下細碎的光彩。五六十位舞女與兩三位白俄婦人坐在內列,或與男伴婆娑起舞。白俄婦女衣著及動作較為放蕩,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音樂每隔一小段就停一次,好讓舞廳盡量多賣些票。這群人和艾道爾第七街上的飢餓難民有如天淵之別。上海有兩種面貌,一個是貧民世界,他們四處遊盪,在垃圾桶中找東西吃(華公日報的一位通訊員曾氣沖沖地為餓犬在街頭流浪、找垃圾桶而抗議,但是她信里沒有提到難民)。另一個是錦衣玉食的上海,得意洋洋,連世故都談不上,正在享受著外國租界內的假安全,猜測著戰爭的期限和中國貨幣未來的力量。而且上海的戰爭已經結束了。那天蘇州挨了七百顆炸彈,敵人愈走愈遠了。
丹妮很沮喪,過了一會兒就說要走了。
「咦,你今兒個是怎麼啦?」博雅問她。「來,我們跳舞。我從來沒有和你共舞呢。」
丹妮服從地站起身來,撐著博雅的臂膀。樂隊正在演奏一曲藍調,燈光轉換成淡紫色。他們在弱光下慢慢跳著,她的臉貼在他的胸上。她跳得好極了,只有舞技高超者才能跟得如此恰到好處。
他們回到座位上,兩人又快活起來,
白色的燈光扭亮了,觀眾都看看大廳,彼此看看。屋內很暖和,有幾位舞女還用手帕扇涼。
一位穿西裝的胖子向博雅直揮手。
「他是誰啊?」丹妮問道。
「我在北平認識的一位醫生。他正要開一家藥店,進口爪哇奎寧,賣給中國軍隊。很高明的賺錢主意,對嗎?」博雅說話口氣有些輕蔑。
「我們也學到了一些經驗,不是嗎?」她回答說。「我看到報上說政府要招志願醫生。軍隊需要許多醫生,他們為什麼不去呢?」
「好醫生已經去了。」博雅說。「這是志願的事情,要由個人來決定的。」
探戈開始了,只有兩對下去跳。其中一對是胖胖的俄國婦人和一個年方二十的中國瘦小子,他穿著晚宴服,油頭粉面,驕傲而熟練地在觀眾面前表演。
下一支曲子丹妮和博雅也下去跳了。他們跳舞時,他看到她跟人微笑打招呼,發現一個內排的舞女正在看他們。那個女子身穿白衣,面孔豐滿,嘴唇搽了厚厚的唇膏。她看起來比丹妮大幾歲。
「那是誰?」博雅問她。
「我的一個朋友。我在天津當舞女時認識的。」
一曲終了,丹妮去找那個女孩子,邀她來他們的檯子上坐,介紹說博雅是姚先生,她名叫香雲,她是這個地方的舞女。
兩個女人談笑,博雅打量香雲。她看起來二十歲上下,其實也許已三十二歲了,具有成熟女子的風韻。雖然她衣著入時,但從她拿煙的方法和一些文靜的舉止,他判斷她是舊社會出身的。她的頭髮梳成舊式的圓髻,直接向後攏,編成低低的髮辮,細心地盤在頭后——這種髮型通常得梳上一兩個小時,髮髻上插著兩朵小小的茉莉花。她的聲音低沉沙啞,好像沒睡夠的樣子。太陽穴下方的頰肉遮蓋了她頗高的顴骨。
博雅對她蠻感興趣,就說:「這兒好悶熱,我們請她到我們房間,你們再痛快地聊一下如何?」
博雅替香雲買了十元的舞票,她就可脫身了,於是三人來到他的旅社。香雲叫老友「梅玲」,他們說她現在已改名「丹妮」。她低聲告訴丹妮上海小報上刊登的事,丹妮說她是逃走的,但事實經過並不正確。「姚先生全知道了。」她說。
「姚先生,」香雲說,「她一向很幸運。她輕輕鬆鬆地變成紅牌舞女。當然那時候她很年輕,不過這些年來她仍然一樣漂亮。我這種人只好留在老窩裡,我有什麼指望呢?我馬上要成半老徐娘啦。」
「別瞧不起自己嘛。」丹妮說。
「她該會有好福氣的。我在舞廳看到你時,還以為你不會認我呢?」她半對博雅半對丹妮地說。
博雅看看她的腳。她穿著特製的摩登皮鞋,但是腳背很彎,腳型很小,一看就知道小時候曾纏過腳。
「時代變嘍,」香雲繼續用飽經世故的口吻說,「你想我要能當姨太太,我會拒絕嗎?但是一切都變了。我小時候女人家不是這樣的。賣唱的傳統變了——甚至慢慢消失了。現在很多賣唱的藝人都轉到舞廳來工作。十年前,賣唱的女人公開和陌生人跳舞,真要羞死了。但是我們又有什麼法子呢?女學生和我們競爭。現代女人都公開出來,賣唱的藝人又有何不成呢?以前良家婦女是一種,姘婦和名妓是一種,如今太太們照樣會穿和玩,跟姘婦競爭。」
「你覺得不應該嗎?」博雅笑著說。
「應該,但是最壞的是她們現在也不讓丈夫養姘婦了。加上又有許多女學生吸引走了年輕的男士,一切就愈來愈難嘍。太太和姘婦競爭,姘婦又和女學生競爭。快渲成割喉的競賽了。以前一位小姐和某一位男士發生關係,他非得娶她不成,現在卻不必了。」
「你覺得男人和一個女人發生關係,就應該娶她嗎?」博雅問道。丹妮很快瞥了他一眼。
香雲說:「不管如何,總是你們男人佔上風。世界一片紊亂,為什麼?不就是男人要女人,女人要男人嗎?女孩子長大不結婚會有麻煩,男孩子長大不結婚也會有麻煩。只有男人得到女人,女人得到男人,世界上才能平安無事。……但是一切都愈來愈複雜了。就連良家女也嫁不出去——我們更甭提了!你以前看過老處女沒有?現在到處都是。哪一個女人不想有個男伴,完成終身大事?」
香雲粗聲大笑,博雅也隨著微笑。她停了半晌又說:「老實說,我有點倦了。我知道我不漂亮,我若當正房,可以容得下情婦;我若是情婦,可以容得下正房。說什麼這應不了的。」
博雅靜靜打量香雲。他喜歡這女人的單純動物觀,尤其她說現代的妻子會穿會玩,同姘婦競爭,他更覺得有意思。他注意到她舉手拍拍頭髮,只有舊式的女子才這麼做。現在她靈巧地彈彈手指,每彈一下就發出清脆的聲音。
「我以前常看到我珊瑚姑姑這般彈手指兒。」博雅說。
香雲大笑:「七八年以前,我還是個剪短指甲,學時髦的女生,後來我在電影中看到西方女人留著指甲。你想,好萊塢做的事情哪一樣中國的時髦女子不會做?依我看,東方、西方——都差不多。你去看電影,就會發現西方女人也和中國婦女一樣,辛辛苦苦要保住她們的男人,事情永遠差不多。你看到最後男女相聚,你才會覺得好過些,知道世上又天下太平了。」
他們聊到十一點左右,香雲說她得走了。
「我不打攪你們,讓你們單獨聚聚。」她說:「不過,梅玲,你該替我介紹一位像姚少爺這樣好的朋友。你住在哪呢?」
丹妮將地址寫給她。
香雲走後,博雅說:「這個女人蠻有趣的。不過我還以為你不想讓人知道你的地址呢。」
「喔,告訴她不會有危險的。」
「我只是考慮你的安全。至於我自己,我願意進一步認識她,你不介意吧?」
「才不介意呢。她已告訴了你一些男人永遠不會了解的事。博雅,我信任你。」
「你信任以前同居的男人嗎?」
「那不一樣……博雅,我要和你談談,我並不在乎你要怎樣安置你的太太。但是我們要經常在一塊,是嗎?」
「當然。」他熱情地說。
出乎博雅的意料之外,她拿出兩塊紅綢布來。
「我們要寫下永遠相愛的誓言。我留一塊,你留一塊,」她說,「這將是我畢生的財富。」
她坐下來寫,博雅幫她磨墨。那是契約式的正式誓言,先寫出兩者的姓名、出生年月日,然後說姚博雅與崔蓮兒愛情將會永遠,如比翼鳥般,他們的愛情海枯石爛永不變,且鄭重地簽名為記。
「除非有證人,這還不算合法的。」博雅簽名后說。她提到玉梅,他說應由律師來作證,一兩天內他將帶律師來房裡,在他們面前簽名。於是丹妮拿起那塊紅綢布,與他吻別,返回自己的旅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