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那天晚上博雅回到太太家。他太太還沒睡。

「你身上有酒味。」她說。

「不錯。」

「你又跟女人出去了?」

「不錯。」

「我以為你住在我娘家,至少會顧全面子。」

博雅繼續脫衣服。

「你住在哪一家旅館?」

「你不必知道。」

「今天下午有一個人來找你,問你在哪兒,我甚至答不出來,我母親以為我至少應該知道,這不是過分了嗎?」

「他來做什麼?」

「我不知道。他說他還會再來。」

博雅看出她的眼睛紅紅的。她話還沒說完,自己喃喃念個不停。「我知道,」她說,「年輕人在上海就像饞貓走進魚罐似的,沒有妓女也有逃妾。」

博雅抬眼看她:「原來你還在談這個問題。什麼逃妾?有些姨太太不喜歡一個男人,還懂得逃開哩。」

他的話裡帶刺。想到香雲說太太競爭的那段話,他咯咯笑起來,凱男聲淚俱下,他卻繼續想自己的心事。

其實那天下午她母親問起博雅,凱男已經哭了一場。她母親是一個好強的女人,便把一切告訴丈夫,但是夏先生是一個老秀才,不太習慣時髦的環境,又感激闊女婿帶給他的一切舒服的生活。他說話還用文言文,不愛用現代語助詞。此外他心裡也沒有什麼異議。

「自找麻煩亦無用,」他對老妻說,「凱男雖如此說,女婿總是女婿。她想阻止他,年輕人終歸是年輕人。你阻止他和一個女人來往,難保他不會找另一個女人。有何妨呢?他不是很照顧我們兩老嗎?」於是問題到此為止了。

第二天早上博雅起得很晚。午飯後他想起自己答應找一個律師,就走出門去,告訴凱男他今天要走一整天。

他跨入巷道,一個方肩長袍的男子向這邊走來。後面有一輛新車和一個結實的司機。

「你是姚先生?」

博雅點點頭。

「董先生要見你。」

「誰是董先生?」

「別管啦,上車。」

博雅看看那位壯司機,以為是綁票。他想溜,但是那個人抓住他的手臂說:「別怕。我們主人約你去談談。」

博雅覺得他被綁了,也許要簽一紙巨額的支票才能放回來。他盡量保持鎮定,上了車。那個人對他很客氣。司機穿著便服,面孔還蠻愉快的,看起來很像是上海本地的勞工階層。

「怎麼回事?」他問道。

那個人說上海話:「董先生見了你,你就知道了。他派這輛車來接你,一定有重要的事情。我們奉命行事,從來不多問的。」

汽車駛入法租界,在一間雅緻的花園洋房邊停下來。守衛認出車子,便把一扇大鐵門打開。

博雅現在不再害怕了。他聽到過董先生,據說是中國黑社會最有名的頭領之一。三天前他才聽阿非說過,董先生是中國方面最活躍的人員,專掩護地下活動。也許董先生聽說他到上海來了,想要他捐獻工作資金。

一個穿中山裝,個子挺高的青年領他入內。董先生的辦公室在樓下,佔了兩間相連的房間,傢具中西式都有,牆上掛著八張書法。屋裡有一個漂亮的小姐和幾位秘書。董先生親自站起來迎接他,笑容坦白有力:

「這樣打擾你真抱歉,姚先生。但是有重要的事情等著你的忠告。」

「有機會認識你,非常榮幸。」博雅說。

主人要博雅坐下。他的態度揉合了中國舊式的禮貌和行動分子乾乾脆脆的率直感。他快步走向裡屋,對一位秘書說了幾句話。然後走回書桌,再度露出笑容。

名人董先生年方四十,留著小平頭,一邊說話一邊摸頭髮。他面色可親,顴骨中等,骨骼均勻。身穿一件藍棉袍,而襯衫袖子卷在棉袍袖的外面,博雅對他整齊的儀錶十分傾心。他是法租界政府的議員,對方沒有他根本無法執行法律和命令。他手下的黨羽確實參加綁票案,不過不知道背景,不可能了解這個秘密組織。這一類非法組織具有千年的歷史,在政治紊亂的時代產生,殺稅吏貪官,劫富濟貧,自有一套「江湖人物」的俠義規矩。結果董先生也變成上海最有力、最強大、最受尊敬的人物。他常常名列救災活動的領導地位,連佛教紅十字會字標記、和納粹旗幟相反也不例外。

董先生是蔣介石和許多政治領袖的好友。戰爭一起,他變成政府和外在世界最重要的愛國聯絡人,因為他的擔保受到普遍的信任。他升上今天的地位,主要是他處事公平,對金錢又視如糞土。除夕夜他屋門大開,一堆堆鈔票放在桌上,誰需要誰就來拿。組織里的下屬人員則在公共澡堂里接受分紅。戰爭爆發,他投身反漢奸工作,對政府幫助很大,他還負責刺殺過不少漢奸。後來他在上海和香港把最後一文錢也花在政治工作上。但是他需要錢的時候,隨便哪一位銀行家朋友都會樂意捐出一二十萬來。

秘書拿出一疊資料。董先生接過來,叫他把拉門關上。

「這是一件調查中的事項。」他的國語還馬馬虎虎。他拿一份小報的剪輯給博雅看,上面登著崔梅玲的故事。「你看過這個吧?」

「我聽人說過這個故事。」

「好了,姚先生,」他改用上海話說,「你也許聽過我的工作——在談判區除奸。我知道你祖父曾慷慨幫助革命,當然我們都是中國人。兩周前,我們突襲一位漢奸的住宅,發現了這些文件。有些天津來的信件和電報用的是崔梅玲的名字。」

他說得很慢,很客氣,使博雅有時間考慮要怎麼回答。他正在做決定。但是董先生繼續說下去:「我們也收到天津的報告,他們搜那位小姐的公寓,找到不少文件,表示她和南方的漢奸有聯絡,這個女人顯然逃走了。我們還看到天津警方的報道,說她曾經在北平你家住過。她現在可能在此地,她人在哪兒?」

博雅第一個反應就是保護她,連忙說:「我不知道。」

「你怎麼認識她的?」

博雅沒有機會說不認識她,只好說:「我的一個女親戚是她的朋友,她們一定是好幾年前認識的。不過她走了,我不知道她在哪裡。」

「請看看這些文件,我們必須找到這個女人,她是一個舞女。我們調查過了,但是這裡沒有人認識她。」

博雅現在搞糊塗了。他不知道丹妮詳細的身世,只知道她矢口否認拐款潛逃,還說她同居的男人替日本人工作,她才逃走的。她要告訴他,他卻說不想聽了。他拿起文件,匆匆看了一會兒,有些電報和信件簽著梅玲的名字,主要是和幾個特別秘密的人物的行動有關,只有日本名字一眼就看得出來。報告上提到要和日本人商量,在華北組織偽政府。文件中的一切對他完全陌生,他臉色發白,董先生也看到了。

「你知道這個女人對我們很重要。」

「也許是別人用她的名字當掩護。」博雅說。他想起丹妮的話,又說:「小報不足採信。偽警察要找她,她不可能替他們工作的。」

「那就看你由哪一方面來看了。」董先生說。「我承認,她很神秘。偽政府找她,也許因為她躲起來了,而且知道他們的一切秘密,我們也是如此,反正有證據在。我希望你和我們合作,不是和她吧?你肯不肯說出她的下落?」

董先生兩眼發光,眉稍稍豎起。博雅知道董氏的名聲,心裡很害怕,但是他故作歡笑說:「董先生,你不是說我也是漢奸吧?如果我知道,我會告訴你。但是她突然離開我們家,神秘失蹤了。」

董氏轉身,叫一名秘書進來。

「姚先生,」他說,「請你幫我們形容她的樣子。」

「好的,當然。」博雅說。他有點想說出真相。丹妮沒告訴他電報和信件的事,看到她的名字出現在漢奸的信函上,使他非常吃驚。他唯一的能力就是保護她,不讓她有任何麻煩。一秒之間,他決定叫丹妮立刻離開本市。他的話已經收不回來了。所以對方問話,他故作鎮定地回答他。董先生看出他猜疑的臉色和激動的口音。秘書準備作筆錄。

「她有多高?」董先生問道。

「以女孩子來說,她算相當高了。我沒有注意量過。」

「她長得什麼樣子?」

「很漂亮,很漂亮。」他回答說。他想起凱男,於是說話就流利多了。「北國佳麗,大眼睛,濃眉毛,塗指甲。我記得她的聲音有一點沙啞。」

「有病嗎?」

「我沒看見。」

「頭髮呢?」

「向後梳,後面短短的,是一般摩登的髮型。我記得她有一顆金牙齒。」

博雅的創造力並沒有消除董先生的疑竇,但是他說:「姚先生,我很感謝你,希望這份形容是正確的。你明白,她對我們會有很大的幫助,我們必須揭發這個集團的活動。現在,我不多留你了,如果你想到其他的有趣的重點,希望你來通知我的秘書。」

博雅道謝告辭,董先生對秘書做了一個訊號,出乎他意料之外,他竟被帶入另一個房間,裡面坐著兩位紳士。

「我已經向董先生告別,我要回家了。」博雅對秘書抗議說。

「董先生要你休息一下。請坐,這裡很舒服,如果你還有話對我們說,請過來找我。」

博雅靜坐沉思。他覺得他答話很成功,但卻知道自己掩飾不了臉上的激動。這份暗示令他吃驚,他不懂丹妮怎麼會落到這一地步,但是他不相信她替漢奸工作,他不敢確定丹妮到董先生面前能不能澄清自己。他想起她過去的一切,她老是在逃避什麼,她是不是利用他做逃避的媒介呢?他想起她對玉梅說他很富有,她自己也問過他有多少錢,也許他最初的懷疑是正確的。然後他想起她迷人的地方,心裡非常痛苦。

最後他進去對秘書說他要走了,但是秘書告訴他,董先生的意思要他多考慮考慮。

他待了足足兩個鐘頭。那是一間普通的會客室,傭人進進出出,還有各種各類的訪客。每次傭人給新客倒茶,總是替博雅換一杯,還拿一塊熱毛巾給他,另一個房間電話響個不停。

四點左右,穿中山裝的衛兵進來說,董先生要用自己的車子送他回去。他走出屋子,好像每一個傭人眼睛都看著他。

他回到家,告訴太太他不出去了。她看出他臉上的愁容,但是他不肯說是怎麼回事。晚飯時分,他出去打電話給丹妮,後來又改變主意,打到他的旅館,他在那邊是以庄先生的名義登記的。他留話說他最近幾天不來住,如果那位小姐來了,就叫她別等啦。

他出去打電話的時候,看到一位糖果小販坐在他巷口的人行道上。他一走過,那個人就迅速瞥了他一眼。這不是鬧街,他覺得在這個時間這件事有點蹊蹺。

丹妮整天都在等他例行造訪或者打電話來。晚飯後,她再也耐不住了,就到他旅館去。

「姚先生剛剛來過電話,」小弟說,「他說他這幾天不來,叫你不要等他。」

丹妮嚇了一跳,他為什麼連一個電話也不掛給她?

博雅待在家裡,苦思他要如何安排丹妮的問題。他退到三樓太太的房間,太太進來,他就假裝看書,但是她看得出來,他心情很沉悶。

丹妮的音容笑貌不斷激擾著他,他無法把這些姿態和她的行為連結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他決定去請教叔叔阿非,他十一點到達柏林敦旅社,寶芬出去了,阿非把小孩趕到暗香的房間,博雅就和他討論這個問題。阿非和博雅是姚家唯一的直系子孫,兩個人很談得來。阿非年屆四十,但是看起來很年輕,只是鬢邊有幾撮早熟的灰發。「你為什麼不說實話呢?」阿非說。「如果那位小姐是無辜的,她可以替自己澄清嫌疑。如果她有罪,也不過受到應得的處罰罷了。」

「你不明白。」

阿非看看博雅憂戚的面容。

「我愛上她了。」博雅坦白地說。

阿非笑笑:「那你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讓她離開這兒。董先生很客氣,但是我知道有人監視我。」

「信任董先生吧,」阿非說,「他若不能由你口中得到她的消息,他會由別的地方弄到。」

「昨天晚上我們巷子外有一個手推小販,今天早上還在那兒,還有一輛陌生的車子停在我們家不遠的地方。」

「如果她被抓,你的謊言會使你惹上麻煩。」

「只要她離開本市——她一直想去內地——她就不會有麻煩了。」

「你告訴她啦?」

「還沒有,我拿不定主意。我自己受監視,自然沒辦法幫她脫逃。如果她和我在一起被人看見了,只會給她添麻煩。」

「你自己對她看法如何?你相信她替漢奸工作嗎?」

博雅停了半晌,相當困惑:「我昨天晚上就是想解開這個疑雲。

「她可能是被同居的男人當做掩護了,但是我愛她。別笑我,我是認真的。」

「你不覺得你太輕率嗎?」阿非用冷靜、商量的態度說。「你也許自以為愛上了她,我覺得她很漂亮、很迷人,我知道你對凱男不滿。我是你叔叔,我勸你考慮考慮。如果一般的女子,我不會看得這麼嚴重。但是這位小姐——我了解你對她的心惰——具有可疑的記錄——警方、漢奸和除奸團都在找她。你說過,她在北平差一點給我們家惹上麻煩。你何不等一等——進一步認識她——再做決定呢?不知道女眷們知道這件事會怎麼說法。你不覺得你陷得太深了嗎?」

「但是我必須立刻想辦法。」

「你何不打電話給她,叫她自己解釋?你不想和漢奸有瓜葛,她剛脫離另一個男人。你若不相信她能對董氏集團澄明清白,你自己又怎麼能確定她無辜呢?」

博雅激動地踱來踱去。

「我想她自己能逃掉,愈快愈好。我要跟她說話。」

他拿起話筒,叫她的號碼。阿非叫他在電話上別談太多。

「喂,蓮兒!」

「喔,博雅!你嚇了我一跳!怎麼啦?你找到律師沒有?」

「蓮兒,聽我說,我把那件事給忘了。蓮兒……聽我說好嗎?有件事發生了,你必須儘快離開本市……我不能見你,有人監視我……電話里說不清楚……不,我不能來……」

他聽到她哭的聲音。「蓮兒,別哭……聽我說……你必須儘快離開上海……自己打算。」他繼續地說,但不知她是否聽見,電話無反應。

「在電話上簡直沒有法和女人說話,」他掛上話筒,「我還是去一趟,我要冒冒險。」

「別去,你們說不定會雙雙被捕。如果你願意,寫信給她吧!這樣比較安全。」

博雅靠在椅背上,懊惱地搖著雙臂:「你不懂,叔叔,我要娶她,我發過誓了,現在我竟不能救她出險。」

「我不干涉你談戀愛,但這是唯一的辦法,你若去看她,只會害她。且又有什麼好急的?你已決定娶她。」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曉得——我硬是沒法思考。」博雅掩住面孔。

於是博雅寫了封信給她。

「叔叔,」信件送走後,博雅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私人的。」

「什麼?」

博雅看著地板:「紅玉阿姨死時,你是何等心情?」

阿非的雙眼在灰白的鬢角間露出深深傷感的表情,多年來他一直擱在心底這份痛苦。「喔,很難,」他慢慢地說,「尤其在那種情況下,我不明白。我不妨告訴你,她是為我死的,她的丫頭說的。」

他停下來,聲音沙啞。

「我提起這件事,」做侄兒的說,「因為丹妮對紅玉阿姨特感興趣:她特別說要看,我就帶她去看看春明堂的遺像。」

阿非雙眼一亮:「那張畫還在呀?」

「嗯。」

兩個人各自陷入沉思。博雅提到紅玉,使他的戀史在叔叔眼中更加親切了。最後阿非終於說:「丹妮有點教我想起紅玉。定下心來等著看吧。」

他們不再提紅玉了,寶芬回來,發現兩個男人默默相對,彷彿見了鬼一樣。

旅館告訴她說,博雅不會回來了,丹妮回去后總覺得有些事情很奇怪。她整晚胡思亂想,希望能等到電話鈴。一晚過去,等待變成強烈的渴望,困惑和懷疑也產生了,她盡量說服自己,也許他正找律師。

她習慣於通宵等同居的人,深知躺在床上幻想男人在別的女人懷抱里的滋味。她簡直睡不著,迷糊中睡了一個小時,又醒來聽腳步聲,在床上翻來覆去,心中充滿了渴望。

第二天近午時電話鈴響了,她躺在沙發上,馬上興奮地跳起來。博雅在電話中說話含混不清,很難懂。她掛上電話,唯一想到的就是他不肯來看她,女性的直覺告訴她,他正躲開她,她對他的理由不感興趣;其實他也沒說出理由來。然後她慢慢想起幾句話來,他叫她儘快離開上海,要她自己打算。他為何不自己來說,是不是前天叫他寫誓言,他想拋棄她了?因為這次戀愛對她情深意長,因為她沒有保留,甚至愚蠢地期望太多,她感受的疑雲就更大了。

玉梅看到她倒在沙發上,泣不成聲。

「怎麼啦,小姐?少爺出了什麼事?他病啦?」

丹妮淚水滿面說:「我要走,我們馬上離開,我們自己走。」她不哭了,把臉埋在沙發上。

她躺了良久,心裡想著那句話,「我不能見你」,其他事都忘了。因為她習慣了他每天來訪,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加上她的恐懼和疑心,一切更嚴重了。她是不是對他表現得太賤了,現在也像別的男人一樣,想甩掉她?這次戀愛在他眼中是不是逢場作戲?她只是他的另一個姘婦而已?她不能打電話問他,因為他不來旅館,她根本不知到哪兒去找他。

她心中升起強烈的憤恨——基於她過去的經驗,她恨所有的男人。

「薄情郎!薄情郎!」玉梅聽到她說。「女孩子把身心獻給男人,等他滿足了,他就棄你而去了。」

「他說什麼?」

「他不來看我。」

「他怎麼能這樣對待小姐呢?」玉梅怒氣沖沖地說。「等他來,我找他算賬。」

「他不來。玉梅,我失敗了。我毫無機會,也許他的女親戚們說我的壞話。不過男人心最狠,女人只是他們的玩偶罷了。」

「小姐,我聽說他結過婚,你還和他出去,我很擔心。他是壞人,他欺負你。」

「你覺得他是壞人嗎?」丹妮半為他辯解說。

「他已結婚,這難道不是欺負你是什麼?」

「是啊!我瞎了眼,天下男人都不可靠。」丹妮軟弱地說。

「不是全部,」玉梅說,「彭大叔就是好人。」

一說到他,她對男人的惡感減輕了些。「是的,」她慢慢地說,「我們到漢口去見彭大叔。」

她起身裝扮自己,但一坐到化妝台邊,看到的都是博雅——他送的小香水瓶、玉別針——在他眼中像玩物似的——他喜歡的花邊,以及鏡中的她。她閉上眼,還感覺他用特別的方式聞她的臉,還感覺他的手托住她的小臉。一切都過去了?她的結論是不是下得太早了些?老彭那句「你們不能相互猜疑」的話又在她耳際出現,彷彿他還在房中,他清新的話還在空中迴轉。那晚她心痛如絞,半是激情,半是悔恨。

一清早她叫玉梅到張華山旅社去,看看有沒有彭大叔的信。玉梅滿臉帶笑回來,手上拿著兩封信。

丹妮一把抓過來,一看就知是老彭和博雅寫的,她先拆博雅的,上面寫著:

蓮兒妹妹:

有件事發生了。我無法在電話中或信中說明,但相信我,妹妹,別猜疑,準備立刻出城,找彭大叔,遺憾我無法幫助,但你要自己打算,我只關心你的安全。你要格外小心,別和陌生人說話,別去找香雲。

連名都沒簽,丹妮初看時很高興,只是有點困惑。後來沒有說出理由,更感覺在欺騙她,心中的疑雲和怨恨沒有消失。

「上面說什麼?」玉梅說。

「還是一樣。」她短促地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你還沒看另一封呢?」

丹妮已經忘了,她用顫抖的手拆開了老彭的信,信是從南京寄來的,簡單報告他的行程及到達各城的日期,及交通的困難,如一切順利,他十二月可到漢口,勸博雅一起去,他還記得問候博雅。

馬上要見到老彭,丹妮寬慰多了,她把信讀給玉梅聽。

「再沒有比彭大叔更可靠的人了,」玉梅說。「我們在張華山旅社不是很愉快嗎?」

丹妮笑笑。「我們和彭大叔度過的那幾天多好?」

「是的,只可惜你一天到晚坐立不安,等待你的少爺。我不喜歡他,他不和我說話。」

丹妮拿出一根煙來抽,她看看打火機是博雅送給她的,她幾乎是怨恨地打開。

她突然想起香雲,她叫她不要去找她,也許他因此才躲避她。

「玉梅,你想不想去看舞廳?」她問。

「我聽說過,但沒想過什麼樣子。」

「今晚你跟我來,我要你作伴。」

頭天博雅老對自己生氣。他回家時,發現牌照相同的那輛車停在附近。糖果小販走了,但換了一個乞丐。那晚,出乎凱男意料之外,他竟同太太全家吃飯。

第二天他想起香雲,記得她知道丹妮就是崔梅玲,也知道她的地址。他憶起她在旅社的趣談,決定找她出來,叫她替丹妮保密。

他來到丹妮和她初見的舞廳。找到了香雲,要她伴舞,然後叫她坐台。

「她呢?」香雲問。

博雅叫她小聲,只能叫她丹妮。然後隱隱約約地告訴她,他專程來,還叫她不要泄露丹妮的身份和住址。

「原來你是為這個?」香雲愉快地說。「好的,你可以信任我。」

他們再度跳舞。香雲跳舞不如丹妮輕活;她隨博雅的舞步,身子有點拖拖拉拉的。但她很健談,消磨了很多舞曲時間。有一陣博雅到盥洗室,穿過大廳,看到一個很像在董先生辦公室見過的男人,他回到台邊,低聲告訴香雲,那人正監視他。

丹妮十點左右和玉梅進來,她們不引人注目,就坐在最邊的位子,玉梅滿臉通紅,笑個不停,看了她沒見過的場面。丹妮靜坐角落,偶爾抬頭打量客人,幾分鐘后,她看到博雅和香雲在共舞,她的心快跳出來了。

「他在那裡!」她對玉梅說。

「哪兒?」玉梅問,兩個影子消失在人群里,後來他們跳到舞池外側,一直談話,好像玩得很高興,這次玉梅看到了。

「壞蛋!」她喃喃說。她想站起來對博雅大吼,但丹妮把她拉回來。

「原來是這樣!」現在她明白了。「我們走!」丹妮說。

「你要走哇?等一下。我要看他能否對付我們小姐!」

丹妮氣得發抖。

「別莽撞,」她說,「我不走,我要讓他知道你在這裡,看他要說什麼?你等著,我馬上回來。」

她站起身,走向大廳前側。博雅和香雲繞過來,離她只有二十尺。丹妮孤單單地站著,四隻眼對上了,博雅嚇了一大跳,臉上充滿困惑。但他繼續跳舞,丹妮兩腿搖來搖去。

一曲終了,舞客回到座位上,丹妮有了憤怒的勇氣。她慢慢地穿過大廳回到座位,走過大廳,博雅雙眼直視著她。

她剛坐下,就看到博雅起身叫侍者,香雲也站起來。現在燈光大亮,丹妮看到他們走向擁擠的台桌。她看到他再度轉向她這邊望,才走出門去。他在前頭,香雲在後面也抬頭看了一眼。

玉梅抓緊丹妮的小手,想看看結局如何。但是他們走近的時候,博雅掉頭直盯門口。他們必須經過丹妮的座位咫尺之內的地方。然而兩個人卻沒有看見她,就匆匆地走過去了。丹妮看見他們的背影由廳門消失在走廊外。

丹妮目瞪口呆,兩手氣得發冷發麻。她並不失望,只是充滿憤怒的烈火,以及愛情夢破碎的感覺。

「我們何不跟去?」玉梅問她。「也許他在外面等你呢。」

「讓他走!這個懦夫!」

樂隊奏起「聖路易藍調」,燈光放暗了,天花板上的大玻璃球一圈圈轉動,把各色光影投在擁擠的人群上。丹妮聽到麥克風瘋狂的吼聲。

怒氣加強了她的感覺,她看到屋裡別人看不見的景象。他們活在一個瘋人屋中,裡面儘是旋轉的怪人影——弱小的影子戴著面具,把空虛掩藏起來,在眩人的渦流中轉來轉去。音樂也在毀滅的狂喜中發出空虛的尖叫。屋子像麥克風管演奏家搖晃的雙腿,正在動搖倒塌。一切都像可惜的音樂,在她面前粉碎、搖撼、尖叫,男人的鬼臉和女人的白臂突然縮小了,正像我們晚上熬夜太久,看到眼前房間的情景——一個投在視網膜上的意象,還沒有透過大腦的分析,丹妮軟弱的雙眼也有這種感覺。大家都像沒有心肝的機器人,舞來舞去,只有她自己抱著一顆滴血的心。

一切都過去了,這種感覺使她產生奇怪的安詳感,彷彿暴風雨後平靜的海面。她就靜靜坐著,甚至沒想到她握著玉梅的手掌。一位男士把她當做等舞伴的女人,上前和她說話,她抬頭看他,只看到另一個怪異的人影。她瞪著他,他終於走開了。玉梅一直看著她,發現她喉嚨激動得哽咽了,現在才感覺她手掌恢復了溫度。

樂隊突然中止,一盞紫色聚光燈照在舞池上,五個漂亮的白俄女子走出來,身上幾乎一絲不掛。觀眾「啊」了一聲。玉梅站起來大叫說:「羞死人了!」但是她一直站著。五個舞女旋轉了幾圈,然後在平滑的地板上翻跟頭。她們站成一排,彎腰把手放在膝蓋上。最後一個女人張開大腿,把其他女子當做低欄,由她們身上跳過去,然後學別人彎在另一端。她們一個接一個跳——一堆移動、亂轉的白肢體、肉體在亮光下顯得很漂亮。最後一個高女在末端站好,臀部比別人翹得更高,觀眾都發出一陣狂吼。下一位舞女想跳過她的背部,結果摔在地板上,觀眾叫得聲更大了。

這不是丹妮第一次看到可恥的白肢展覽。她知道人體美,但是現在她看到人類赤裸裸的獸性,剛剛又深感到瘋人屋的印象,於是她看出其中的愚蠢、無恥和缺陷,就像她過去生活的愚蠢、無聊和缺陷一般,那種感官的生活她太熟悉了。

「羞死了,不過很漂亮。」玉梅驚嘆說。

但是丹妮那一夜看到的幻影卻永世難忘,她感受到了人類的悲劇。要知道人類的本質,必須看看赤裸裸的人體,尤其以激勵身心的觀點來看看群體或大眾,丹妮現在就是如此。

「博雅有一天會不會和那個光屁股的外國女人睡覺?會的,他會的!」她自言自語。她看出博雅也是人,腿上長毛,是千千萬萬人類之一。

於是她找到了新的人生哲學。

「現在我們走吧。」她平靜的肅穆感使玉梅吃了一驚。

回到家,她拿出那塊和博雅寫下情誓的紅綢,用火柴點燃。

她帶著疲倦的笑容,看它燃燒,丟入鐵爐里。玉梅看著,不明白她的用意。

她開始當著玉梅的面前脫衣服。她們開始獨住后,她第一次這麼做,玉梅嚇得要命,不過現在已經習慣了。

「喏,玉梅,把這個燒掉。」她苦笑著拿出剛脫下的奶罩說。

「這也燒掉?」玉梅吃驚地說,然後她笑了,高高興興地把奶罩丟入鐵爐里。

「其他的呢?」

「也燒掉。」

玉梅走向丹妮的皮箱,高興得像孩子似的。把她的奶罩一一丟入鐵爐里,邊丟邊說:「該死!該死!」

「人體應該穿得莊重些。」丹妮自語說。玉梅沒聽見,她正望著熊熊的火焰出神。

丹妮突然覺得頭昏,喉嚨也就哽住了。地板脹了起來,她雙腿搖晃,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倒在沙發邊的地毯上。

玉梅轉身,驚慌失措,走向她大叫說:「小姐,小姐!」她抬起她赤裸白皙又僵又暖又漂亮的身子,放在沙發上,慢慢在丹妮頭下墊一個枕頭,替她蓋上毛毯,跪在她身旁,一面哭泣一面聽她的呼吸。然後她扭了一塊冷毛巾,放在她前額上。她想給她喝一杯溫茶,但是她的嘴唇一動也不動,茶水全漏在頸部和毯子上。

丹妮躺了十分鐘左右,玉梅握住她的雙手,輕輕揉她的鬢角,最後她終於恢復了體溫。然後她的呼吸正常了,眼皮開始掀動。

「小姐。」玉梅叫道。

她睜開眼睛:「我在哪兒?」她問道。她看看房間四周,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她移動雙手,才知道玉梅粗糙的手指正抓著她。

「我在這兒多久了?」

「一刻鐘左右。小姐,我嚇慌了。」

「給我一點喝的吧。」

玉梅站起身,端了一杯溫茶來。玉梅把杯子放在她唇邊,丹妮再度碰到粗粗的手指。她看出玉梅的眼睛紅紅的。

又有一些茶潑在她脖子上。玉梅拿了一塊毛巾,輕揩她的嘴巴和頸部。她掀開毯子,看見雪白的酥胸和紅艷的乳頭。玉梅臉紅了,丹妮突然發現自己沒穿衣服,也不禁滿面通紅。

「有沒有人看見我?」她問道。

「房間里只有我,沒有別人,我沒看見是怎麼回事,只發現你躺在地板上。」

丹妮發抖了:「我做了一個噩夢。」

「什麼夢?」

「沒什麼,把我的睡衣拿來。」

「好的,你得上床躺一躺。」

「身子應該穿得正經些。」玉梅幫她穿睡衣。她自言自語說。

丹妮站起來,雙腿還搖搖晃晃的,於是她靠在玉梅身上。

「你是一個好女孩,玉梅。」玉梅把她扶上床,她說。「我做了一個噩夢,我在一間充滿棉被的圓屋裡,棉被轉來轉去,一件塞一件,最後我都窒息了。全是毛茸茸的軟絲棉,幾百萬層,在我周圍轉呀轉的。我沒法呼吸,也沖不出去。後來棉被漸漸輕了,我往外逃,地球在我腳下移動,我跑啊跑啊,突然發現我沒穿衣服,很多男人都在追我。我迅速向前滾,簡直像溜冰,不像跑步,不久我滾到一個大水車上,身體粘住車輪,它一直轉動,我身體也向後滾,很多人看著我,有人笑,也有人欣賞我的肉體。但是我不在乎,輪子慢慢轉真舒暢。但是我對自己說:『我得落在地面上。』輪子停了,轉到另一個方向,我突然著地了,你猜我看到誰啦?老彭。他穿著僧衣,正盯著我,但是笑眯眯的。我為赤身露體而害臊,但是他拿一塊毯子包住我,我覺得又暖又舒服,我們一起上路,聽見水車在後面吱吱響。毯子很刺人,我鬆開,他對我說:『不行,蓋好。』我赤腳走路,路很難走,雙腳都流血了,我也一跛一跛的,我們到一座小山上,站在峰頭俯視山谷,他對我說:『看那邊,那就是孽輪!』我看到輪子轉動,中間有一個大大的『孽』字,還有很多女人綁在輪子上,跟著亂轉。我又看到谷里有很多其他的輪子,都帶著女人轉個不停。『我剛才是不是也那樣轉法?』我問道。老彭說:『是的。』老彭的眼睛彷彿看透了我的裸體,我覺得羞愧,連忙拉緊毯子。然後有一陣寒冷的山風吹來,我醒了,發現自己和你待在這個房間里,這夢不是很奇怪嗎?該怎麼解釋呢?」

「小姐,你剛才看到外國女人翻跟頭。該死!」

她這才想起今晚的一切。

「薄情郎!薄情郎!」她嘆氣說。

「別提他了,我說他不是君子。你燒掉的那塊有字的紅綢是什麼?」

「那是我和博雅愛情的『鳳凰誓』。」她說到他的名字,聲音柔柔的。

「你不恨他嗎?他居然這樣欺負你!」

「是的……我恨他,我們去漢口找老彭。我要問他孽輪的事。」

「我很高興你把『奶頭袋』也燒掉了。那種邪門的東西!」

「我也很高興。」丹妮笑笑說。

於是丹妮對她的身體失去了興趣。看到外國裸婦翻跟頭,使她的人生觀有了深刻的改變。後來她才透過老彭,看見了另一種人類裸體的大量景象——難民男女、小孩辛勞的臂腿,路邊餓死的婦人衰老、憔悴、僵硬的身子,少男少女屍身的四肢,幼童流血、跋涉的小腳,生前死後都美麗又可愛。但那是另一種美,兩種意象互相補足。她由俄國裸婦身上看到了人類的獸性,也在男人女人的粗手上,農家難民奔跑的腳跟膝肉和彎背上,以及傷者流血的四肢上看到了人體的高貴性——不管是生病是健康,卻很可愛,很珍貴。由嬰兒或少女那垂危的喘息,她終於知道生命氣息的價值。直到那時候她才重新愛上了人體,愛上了生命,因為生命的悲哀,好美呀。

第二天她還在床上,電話鈴響了。

「丹妮……蓮兒!」

「喔,是你!」她說。

「我必須解釋……昨天晚上……」

「別解釋……」

「不過你一定要……」

她猝然掛斷電話。

過了一會兒,電話又響了,她遲疑不決,不曉得該不該去接,最後還是接了。

「蓮兒,你聽我解釋……有人監視我……」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別解釋了。」

「蓮兒,你在生氣……」

「你玩你的吧。我曾經是你的姘婦,現在我不當姘婦了,不侍候你,也不侍候任何人。跟香雲去吧,她需要你……你不用怕看我。我馬上要走了。」

她抬高聲音,然後把聽筒摔下去。沒放對地方,聽筒落在床柜上,她還隱約聽到了博雅的聲音,尖銳得可笑。

玉梅拿起聽筒大叫說:「你這隻豬!」然後啐了一口放回去。「你用不著這個樣子。」丹妮說。

「他是豬!他就是。」

「好像你比我還氣嘛。」丹妮笑笑說。

「小姐,你不該讓他欺負你。如果我是你,除非他答應娶我,絕不讓他靠近。」

丹妮低頭沉思:「他也許會來——如果他真在意的話。」

「他來了,我就對他吐口水。」玉梅說。

丹妮情不自禁還希望他來。那天她在房裡等了很久,聽他的腳步聲,他的敲門聲,但是他沒有來。

第二天傍晚,她帶玉梅乘船去香港,沒有留話給他。她們在港稍作停留,就乘火車到漢口,除了路上碰到兩次空襲,倒也沒有遭遇更大的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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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鶴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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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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