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博雅去了桂林,已十天沒來信了。丹妮到了漢口,還常去看老彭。有一天傷兵的家屬要遊行,另外一天有一個公共聚會,裘奶奶要發表演說。丹妮對一切戰爭活動都有興趣,尤其特別注意蔣夫人的戰區服務隊。經過秋蝴的介紹,她和段小姐已經相當熟了,她喜歡她玩笑的精神,也喜歡她所遇到的大部分年輕女工作人員。她們並非全如段小姐那麼迷人。不過她們屬於自己的一代。
她現在直接稱呼段小姐的名字「段雯」。她們倆都是影迷,凡將要上演的好片都會成為她們倆最生動的話題,她們兩周前就會知道什麼片要上映,在哪家戲院,而且記得清清楚楚。段小姐通常白天很忙,都不能看日場,除了周末,不過丹妮有時傍晚會進城,有時候秋蝴也和她們同行。
有一次,她們晚上從戲院回來,順便去看老彭,發現他喝得一半醉。三個女孩子看看靜靜坐在桌邊的他,便一聲不響地離開了。
過了幾天後,山上發生了一件事,使得老彭不得不回洪山。住在放棺材那間屋的老太太說她有重大的事要對老彭說。她近來身體很差,她和屋裡其他的難民不太來往,好像是她的腦袋也和她身體一樣枯萎了。她問丹妮這幾天怎麼沒看到彭老爺,丹妮說他要走了。老太大把那骨瘦如柴,黑斑點點又滿是皺紋的老手放在丹妮身上,眯著眼睛看她。
「你是觀音姐姐吧?我的老眼已昏花。做做好事,叫你叔叔來看我。我就快死了,我有事要告訴他。」
於是丹妮去告訴老彭,把他帶來。
當他們進去看老太太時,她正躺在床上。她很高興看到老彭。
「我要死了,」她說。「我活得夠久啦,我是個老太婆,對世界沒有什麼用處了,聽說你要走,所以我想要見你……」
她用脆弱、顫抖的雙手支起來,摸到頭邊的一個包袱。她慢慢解開布結,拿出舊報紙裹住的一個小包,抓得緊緊的,對老彭說:
「你是好人,彭老爺。你在我最後的這些日子裡供給我吃住。我現在只有一件事要做,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
她打開那小包。
「我這兒有三百塊錢,是我這一生的積蓄。你是否願意替我買個棺材?」
「你不會死的,老奶奶。」老彭說。
「不,我的日子已經過完。我兒子不會回來了,我只等我的棺材,然後我就會死去。我能不能要一百塊錢的好棺材?我不敢奢望像那兩個一樣好,但是我希望是硬木頭做的。不需要很大,等我看到它,我就會安心地去了。」
他算算鈔票。幾乎都是北京改制前發行的,現在是一文不值,但是他卻沒有說出口。
「對,是三百塊。」
「你今天就替我買一個好棺材好嗎?我要看一眼,一百塊或一百二十塊就夠了。然後看誰願意替我梳洗,就給他二十五塊錢。我穿的這身衣服現在舊了,給我買一件衣服,對了,一件綢布衣裳、綢布裙子和一雙新鞋。我這一輩子都沒穿過絲綢。現在我的身子小了用不著很大的綢衣。你肯不肯替我辦這件事呢?」
「如果這是你的心愿,當然行。我今天就替你買。」老彭回答說。然後他又說:「你要不要和尚替你誦經?」
「不要。」老太太說。「菩薩沒幫我找到我兒子。花二十塊錢替我下葬。我喜歡這山上的風景,就在這附近挖墳好了。我要謝謝你和觀音姐姐給我這麼安靜的地方等待死亡。」
她直喘氣,但是她還是繼續往下說:「我不想拖累你或任何人。把這些錢拿去,給我辦一個像樣的喪禮。大概還可以剩一百五十元左右。萬一我兒子回來,就留給他。」
「你兒子是誰,他在哪裡?」
「他名叫陳三。我不知道他現在哪兒。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找他,他始終沒回來看看他的老母親。他十六歲那年,我就失去了他。滿洲王朝垮台的時候,革命軍把他帶走了。」
「他多大年紀?」
「現在一定四十多歲啰。也許已當了父親。也許死了,否則他會回來看他娘才對。我為他攢了這些錢,一文一文,一個子兒一個子兒積下來的,一心等他回來。如果他來,就把剩下的錢給他,把我的母愛轉給他,說我替他留下幾件衣服——在北平的姚家小姐那兒——已經好幾年了。」
「北平哪一個姚家?」丹妮突然感興趣地說。
「他們住在親王園,當時我替那家的三小姐做事。」
「那是多久的事了?」
「現在已有二十多年了。」她說著,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老彭一年前還看到陳三,也聽博雅談起過這個失子的著名故事。他母親一直在姚家幫傭,他聽說這個女人晚上辛辛苦苦為兒子縫衣裳,打算有一天找到他時給他穿,她每個月請假一次,手上拿著新衣,在北京街上流蕩,攔住年輕人和士兵,希望能找到自己的兒子,結果總是失望地回來。有一天城裡滿是士兵,她確信兒子回來了,就向女主人請假,此後就失蹤了,後來陳三回來,娶了莫愁夫君孔立夫的妹妹。
但是老彭不知道這些人現在在什麼地方,只知道他們參加山西的游擊隊了,他低聲告訴丹妮。
「我們得拍一份電報給博雅。」丹妮說,「不過要先告訴她,可以使她有活下去的信心。」
老彭轉向老太太說:「我們認識北平的姚家。老奶奶,你絕對不能死。」但是老太太聽不清楚。
「你兒子回來了,而且已成了親。」丹妮在她耳邊大聲說著。「彭老爺在姚家見過他。」
老太太伸出搖晃的手,抓住丹妮。
「你說我兒子回來了?他還活著?他在哪裡?」她驚奇地叫道。
「他還活著,」老彭說,「我們會替你去找他。」
老太太突然哭起來,不過哭聲很微弱。腦袋和身子比平常晃得更厲害。
「他在哪裡?你看到他啦?」她現在揉揉眼睛說。
「他很好,又高又壯,」老彭說,「他在北方。我們會叫他來看你。戰爭使你們母子分開,戰爭也會使你們團圓。我認識姚家,你兒子和他們成了親戚。他娶了孔家的女兒。」
老太太把手附在耳朵上,眼睛盯著老彭,用心聽懂他的話,然後她想起往事,就說:「你是說他娶了孔先生的妹妹?她是好孩子,我也侍候過她。我們到哪裡找我兒子呢?把我的錢寄給他。叫他帶我兒媳婦來,看他母親最後一面。讓我看看他的臉,聽聽他的聲音,我就是死也甘心。」她微笑著搖搖頭,喘喘氣又笑起來。
「現在還要我去買棺材嗎?」
「要,先買棺材。我要等我兒子來才死。」
老彭到漢口拍電報給博雅,還買了一個上好的楓木棺材。
第二天棺材運到,陳媽親自到前廳來看。她摸著堅硬的楓木表層,臉上充滿驕傲的光芒。女人小孩都看著她,她笑著對大家說:「這是上好的硬木,可以容納我這身老骨頭。」她叫人搬到她房裡,常常看看、摸摸它,覺得很快樂。
老彭說他要留下來等博雅的迴音,但是他在漢口那幾天,病童蘋蘋已經搬到他房裡。他睡在內屋,丹妮要經過那兒才能去看這位小病人。那天早上他看到丹妮拿幾朵山茶花進來,插在蘋蘋窗前桌上的瓶里。
午餐后,丹妮來看這位小病人。她的床靠近窗邊,外面的葉叢反射陽光,使房間顯得很亮。小女孩躺在床上,眼睛烏黑,臉蛋凹陷發紅。她被棺材嚇慌了,因為她看見它由前廳抬進來。
蘋蘋的小弟正在陪她。小女孩在床上教他算術乘法表。
偶爾蘋蘋會停下來,讓她小弟帶頭念。她看到丹妮進屋,笑著走向窗邊。
「七乘七四十九。八乘七五十六。九乘七六十三。十乘七七十!這次我們全背完了。」
兩個孩子得意地笑出聲來,丹妮也陪他們笑,但是她想起這兩個都是沒娘的孩子,從他們無邪的歡笑中體會出小姐姐教小弟弟的悲哀。
「不過你不能太累。」她說。
蘋蘋說:「謝謝你的花,你來的時候我睡著了,不過我知道是你放的。這個小淘氣很聰明,乘法表他現在會背到七了,下面是什麼?十二乘七八十四——後面的我就弄不清了。」
「你的腦子太靈活了,」丹妮說,「你現在不想睡嗎?」
「不,來和我聊聊嘛。我今天早上睡飽了。」
丹妮坐在床邊,叫小男孩出去,讓他姐姐休息一會兒。
老彭在隔壁聽到她們的談話。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丹妮問她。
「還好,打針對我有好處。只是我夜裡還常咳嗽,到了早晨就好累好睏。觀音姐姐,你為什麼那麼漂亮?」
「那是因為你喜歡我的緣故。」
「不,是真的。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那麼漂亮,又那麼仁慈的人。你救了我爸爸、我弟弟和我的性命。我希望長大能像你。你想我要多久才會好?」
「我不知道。你必須靜靜休息,吃些東西,多曬太陽,你就會好得快。」
「等戰爭過去,你一定要到靖江來看我們。我們自己有一座小房子和小花園。我們的房子面對一條河,就像這邊一樣,同樣是長江,我爸爸說的。河裡有一個叫做金山的小島,上面長滿了樹木,沒打仗前小孩子常在岸邊玩耍。
「你母親和你們在一起嗎?」
「不,我小弟出生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等戰爭過去,你一定要來看看我們。我們不算富有,但是我要你看看我家。」
「好的,我會來看你。」
突然小女孩問道:「你想我會不會死?」
「喔,不會的。你會成為漂亮的少女,你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今天早上我看到棺材,心裡好害怕。」
「別怕。那是老太太用她自己的錢買的。她很老,而你還是個小孩呢,別想這些。來,要不要再玩翻線絞的遊戲?」
蘋蘋衷心地願意,兩個人一面玩一面聊著。
「我希望長大像你一樣好心,一樣溫和。我希望自己漂亮些,但是不可能像你。並且以後我要做護士,不嫁人,整天都是漂漂亮亮的。」
「你想得很好。」丹妮笑笑說。「不過你若是很漂亮,有人會愛上你,那你怎麼辦呢?」
「我還是不嫁他。」
「那你的心太狠了吧。」
「我聽故事裡說,一個戀愛的男人為見心上人一面,幾乎要憔悴而死,等到見到了心上人就好了——這是真的嗎?」
丹妮知道老彭在隔壁,就羞答答地說:「也許吧,如果那個女孩子非常漂亮,而那個男人又很愛她,就真有那麼回事。」
於是她們坐著一面聊一面玩線絞遊戲,玩了一會兒后丹妮叫她多休息,不要再想乘法表了,說完就走出房間。
次日早上有一件意外的驚喜。陳媽一直打聽消息,丹妮叫她要有耐心,因為她不能確定博雅是不是已離開桂林,而沒收到那封電報。
早上玉梅進來找丹妮,說有一個衣著講究而且很美的貴婦到難民屋要求見彭小姐,還有一個年輕人陪她來。丹妮到空曠的前廳去見他們。那位貴婦用好奇的眼光迎接著她,嘴角含著微笑。她穿著一件黑色的旗袍,丹妮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料子,手上拿著一個小山羊皮包,顯然是上海買的。她年紀已接近中年,可是身材卻十分完美。她有一股清新、獨特的氣質,成熟自在,卻格外優雅美麗。陪她來的那個年輕人個子很高,肩膀方方的,輪廓挺拔突出,穿著中山裝。
貴婦開口說話了,丹妮聽出清晰的北平口音:「我是曾太太,很抱歉如此冒失地跑來,不過我收到博雅的電報,叫我來拜訪你。」
丹妮的心跳個不停,不覺地叫出聲「噢」!
「你是彭小姐吧?我是博雅的二姑。這是我兒子阿通。」
丹妮迅速瞥了她一眼,微笑默認。
「喔,你是他的木蘭姑姑!請原諒我這麼失態。我從來不敢夢想——」她連忙去搬凳子,慌慌張張地把頭髮弄散在肩上,臉上顯出困惑的表情。
木蘭說:「我昨天晚上收到這封電報,太興奮了,今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先來看你。」
「我們一直在等博雅的消息。」丹妮接過電報說。她看電報的時候,發覺木蘭正靜靜地坐在那兒打量她,嘴邊始終含著微笑。
「請到洪山難民屋看彭丹妮小姐,陳三的母親在那兒。幫忙找陳三的地址。請把彭小姐當做親人,替我約她去你家,認識她就會欣賞她。」
丹妮看到最後,臉上起了一陣一陣紅暈。這已經超過她的願望了。她不知道木蘭在漢口,她在上海的時候,博雅曾談起著名的木蘭姑姑,語氣中充滿了家族榮耀和情感,還說她住在杭州。
「等你認識我二姑,你會以她為榮。」博雅說過。她本能地覺得客人這次來訪關係著她和博雅的未來。
她興奮得發抖,跑去找老彭。他進去帶陳媽出來,陳媽一雙老腿蹣跚地走來。
木蘭站起身走近她,把手擱在她肩上。
「你是陳媽吧?我是木蘭,姚家的二女兒。你記得我嗎?」
陳媽用昏花的眼睛抬頭看木蘭,咳嗽想講話,眼淚卻開始流出來,她掀起衣角,默默擦眼淚。木蘭扶她坐在凳子上,她坐著還直流淚。
丹妮看出木蘭很感動。木蘭知道這個女人一生的歷史,她三十年來一直尋找她的兒子,單獨忍受命運對她母愛的折磨。丹妮看見一滴同情的淚珠滾下木蘭頰邊。高瘦的身子彎身去安慰陳媽。最後陳三的母親低聲問道:「我兒子在哪裡?」
木蘭用低柔的聲音回答說:「他很好。他在北方。我馬上拍電報叫他趕來看你。」
「那要多少天?」
「如果他乘火車來,要一兩個禮拜。」
老太太現在擦乾眼淚問她:「我兒子上次回來是什麼樣子?」「他又高又壯。他娶了立夫的妹妹環兒。他們也許會一起來。」木蘭儘力討她歡喜說。
「喔,我有兒媳婦了!有沒有孫子?」
「這我就不清楚了,你願不願意到我家去,等你兒子和媳婦來?」
老太太說她在這邊很舒服。
丹妮低聲告訴木蘭,老太太已經買好棺木,天天談到她的死期。她們扶她進屋,木蘭看到新棺材,覺得很震驚。
「你能不能勸她離開這個房間,到你那兒住?」丹妮說。「她兒子發現她住在一間有三個棺木的房間里,心情會受影響。你如果有房間給她住,我們可以用轎子抬她下山,」
大家走過庭院,木蘭又對老彭、丹妮和玉梅說了不少有關老太太的故事。丹妮興奮地聽著,同時看見木蘭飛躍的眼神,很亮,帶著心血來潮的有趣光芒,證明博雅的話一點也不錯。她不斷把頭歪向一邊,可見她保守的外表下埋伏著任性的精神。這是一個女子初見未婚夫女性親人的本能反應,一種自然的化學厭惡感或親近感,只有高級感官才能測量出來。丹妮聽到木蘭用清晰的口音說起姚家內部的故事,語氣中充滿自在文雅的魔力。心裡不覺一陣興奮。她見到寶芬和暗香並沒有這種興奮的感覺。木蘭是道道地地的姚家人。丹妮立刻確定自己敬愛木蘭,覺得木蘭對她有一種親近、富人情味而又熱情的力量。
木蘭顯然對丹妮很感興趣,不僅因為博雅打電報要她把她當做親人,也因為她很高興這位少女在這座優美的小山上從事慈善工作,尤其更因為她收到弟弟阿非的來信。他信里說到博雅的戀愛史和丹妮所遭遇的麻煩,他的口氣充滿同情,暗示博雅的太太也會出面干涉。
如今看到丹妮在難民群里的生活,木蘭十分意外,心裡不禁對她產生好感。女人中唯有木蘭對姨太太不存偏見。她談起家裡的事,丹妮覺得她已經被對方看做親戚了。
他們回到前廳,博雅遲來的電報剛好送到,叫丹妮和木蘭聯絡。木蘭說好三天後要把陳媽接去她家,又對丹妮說:「過來吃午飯吧,我想和你談幾件事。」丹妮知道這次見面對她也許很重要,就謝謝她,並欣然答應了。
大家好不容易說服陳媽離開那兒。第三天他們出發了,老太太坐在轎子里。大家浩浩蕩蕩地出門,老彭要回旅館,玉梅漸漸地恢復了元氣。丹妮勸她到漢口玩一天。看看電影,還把金福帶去,出發后才告訴他電影的事。陳媽聽說她的新棺材放在屋裡很安全,又不能載到木蘭家,才依依不捨地撇下棺材走了。
他們十點左右到木蘭家。這是一棟獨院的住宅,有五六個房間,後面有一個小花園,在漢口郊區,面臨漢水。此處興起一個商業區,大多數店鋪和房子都是新的。老彭和其他人一起進城,木蘭想和丹妮私下談談,也不堅持他們留下來。
午餐時分,丹妮見到了木蘭的丈夫蓀亞,她十八歲的女兒阿眉,還有參加安徽之役而得到一個月假期的兒子阿通。這是一個愜意的小家庭。大家告訴她,他們去年底離開杭州,一月抵達漢口,他們在路上找到的四個孤兒還留在他們身邊。
木蘭拍了一份電報到八路軍總部轉給陳三。游擊隊的主要特性就是流動極大,誰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轉到他手中。但是阿通告訴他們,游擊隊自有一套完整的電話通訊系統;事實上,整個游擊區的人民都是他們的通訊線。就因為有這種情報系統,他們才得到極大的成功。
陳媽的故事喚起了舊日的回憶,不久一家人就陷入回想中,丹妮是唯一的外人,只好靜坐一旁聽。木蘭告訴孩子們,他們夫婦訂婚時期蓀亞非常害羞。
「我到你爸爸家,他一句話都不敢跟我說。」
「是啊,我訂婚後,你母親避免來我家。」蓀亞說。「時代變得太快啦。」
「我去過你家。你記不記得體仁去英國的時候,我去你家,你問我要不要去英國,你整個臉都紅了?」
「體仁是誰?」丹妮對身旁的阿眉低聲問。
「體仁是我舅舅,博雅的父親。」阿眉答道。
「真的,爸爸?你看到她會臉紅?」阿眉問他。
「她的臉比我更紅呢。」蓀亞說。「新年去拜望她爹娘,她躲著不肯出來見我。」
丹妮靜靜分享這家人嬉鬧的笑聲。阿通對她很殷勤。
「我聽母親說,你住在北平我們家。」他說。
丹妮點點頭。
「房子還好吧,沒有被日本人佔去?」
丹妮終於有機會開口了。她告訴大家,她離開的時候房子還好。接著大家又問起上海的親戚,問話人不斷用「二舅媽」和「二嬸」等名詞,她為了搞清這些關係,可真忙壞了。聽他們用這些稱呼來提起親人,而不用外人該用的稱呼,她覺得很興奮、很迷人,也很榮幸成為姚家和曾家消息的傳遞者。這一切經驗令她心裡產生暖暖的感覺。
「大嫂好嗎?」阿眉問道。
丹妮不懂。「她是指博雅的太太凱男。」木蘭微壓低了聲音說。她只告訴丈夫阿非信里提到博雅複雜的愛情。
丹妮停了半天,才帶著不自然的笑容說:「我一個多禮拜前才收到她的信。」沒有人再問,她的尷尬過去了。木蘭開始告訴大家丹妮在難民屋的工作,說得很起勁,第一次見面時丹妮所看到的微微矜持的表情已經消失了。木蘭額前還梳著劉海,雙手和指頭不斷做出優美的姿勢。
午餐后,木蘭帶著丹妮到自己房間,為破舊的傢具而抱歉,還解釋說她不知道一家人會在漢口住多久。不過房間小巧幹凈,東面有一扇窗子,面對幾株開花的桃樹,使空氣含滿幽香。一張桌子擱在窗前,上面列著幾本書和書法範本,沐浴在窗外葉子映進來的綠光里。
丹妮穿著最好的旗袍來做客,是博雅替她設計的灰毛絨配淡紫花邊,自從來到漢口就沒有穿過。長袖下露出她的玉手鐲。
木蘭看到了,就問她:「你愛玉石?」
「是的。這是我小時候戴上的,現在脫不下來了。」
丹妮還不大自在,怯生生翻著書法。
「你學魏碑?」
「我有空就看看。有時候飯後練十五分種,很能恢復、安撫精神。看著看著,就回到了另一個世界。」
「不過我認為只有男人才抄魏碑,而且是退休的老學者!」
木蘭笑笑說下去:「我年輕的時候很欣賞鄭孝胥的大膽有力之字體,但是後來我捨棄它。我覺得太有精神了,畢竟只是感官的美,全是肉的動感和豐滿感。於是我迷上魏拓體古典、超感性的氣質。但這是比較難求的一種美。」
木蘭開始問丹妮她弟弟信上所提的歷史。「別怕我,」她說,「我也許能助你一臂之力。」
丹妮被木蘭的善意打動了,就慢慢回答幾個有關她和博雅的問題。她以前和漢奸交往的故事引起了木蘭的興趣,而她害羞、遲疑的態度也贏得木蘭的好感。她發覺木蘭不喜歡凱男,不禁鬆了一大口氣。
「我這種處境的女孩子最難了,總有事情不對勁,我真怕女人。」
木蘭露出打哈哈的笑容:「任何戀愛中的女子都怕別的女人。」
「是的,不過我說的不止這些。我是指女人的社會偏見,她們老是害得我發抖。我知道我不是一般人眼中的好女人,我年輕時曾做過傻事。」
「人在年輕的時候大多會做些傻事,」木蘭說,「等你在平靜的老年回憶起來,才能自覺年輕、有精神。我現在四十多歲了,我但願自己曾犯下更多年輕的錯誤,留待日後回憶。」
丹妮對木蘭唇邊古怪的笑容覺得很意外,也很好玩。
「但是你與眾不同!」她幾近抗議地說,「你有那樣的家庭。」
「我並不如你想象中那樣特殊。我也有風流韻事——壓抑的韻事。那時候總是如此。」
她慈祥地看看丹妮。「彭小姐,你有愛心,很大的愛心。」
丹妮抬眼看她。「請叫我丹妮。你是第一個對我沒偏見的人。」
「見了你怎麼會有呢?我喜歡有精神,有浪漫情操的女孩子,她們不尋常,不完全是規規矩矩的女子,我想這一點是父親遺傳的。」
「我在你們北平的祖祠里看到了你父親的遺像。」
「是的。他是一個偉大的人,也是一個道教徒。道家是不會有社會偏見的,我由父親那兒學到不少東西。」
「你們有一個很不平凡的家庭,你和博雅具有同樣的心靈氣息,也許就是這一點吸引了我。」
「是的,我們家有一種浪漫的性情——只有我妹妹莫愁例外。」
對丹妮來說,這個發現比她到姚家做客更重要。在北平她見過「親王園」,愛慕不已,但是現在她由木蘭身上看到了姚家女兒和姚家本身的精神。她離開木蘭家之前,還聽到木蘭同意博雅娶她。
「博雅其他親戚會怎麼說呢?」她問道。
「博雅很獨立。其他人沒話可說,他只聽我的。」木蘭笑笑說。
丹妮來到老彭的旅館,精神很愉快。一群人看電影還沒有回來,侍者認出她是老彭的常客,准她進人他房間。她坐在一張扶手椅上,為發現木蘭而欣喜若狂,也為一家人對她這麼好而非常快樂。這和傳統的歧視、男人間接的侮辱和她熟悉已久的「妻子的目光」完全不同。
她敬愛木蘭。但是有兩件秘密她不能也不會告訴木蘭,一件是她懷孕的事,另一件是老彭的情形。
她一想到老彭,不禁滿懷溫柔,為他難過。這個心胸偉大的男子現在無疑正大大方方地退到局外,就像當初博雅還沒來信時他會無私地建議保護她的名節一般。他甚至沒有暗示他是自我犧牲,但是她知道。她要如何回報他無言的善意呢?是不是她太相信他對女人的抵抗力,以及這些年他與女人的隔離?是不是她太熱情,她該不該繼續對他熱情呢?她熱烈希望她婚後老彭還能成為家中的一員,她始終希望如此。
不久她聽到金福和玉梅的笑聲,他們隨老彭一起進來。
為了讓玉梅和金福享受一個假日,大伙兒到飯店去吃晚餐。他們點了漢口聞名的炸辣椒和蒸龜肉。
老彭聽到幾則戰爭的消息。山東省台兒庄東面的臨沂有一場大勝仗,街上賣的號外登著李宗仁報捷的電文。
「你真要去北方?」丹妮問道。
「是的,裘奶奶大約一周后動身。她要到黃河北岸的冀豫交界處去。但是徐州附近將有一場激戰,等我隨裘奶奶去看過游擊隊,我就乘隴海鐵路到那兒。」
「博雅來時,你回不回來?他五月會到。」
「我想會吧。」
「彭大叔,你一定要回來,請記住你離開我們到南京的時候我們所遭到的煩惱。你需要見博雅,一定有事情發生的。」她不能把心裡的話完全說出來,說婚禮必須儘快舉行,有尷尬的事情必須解釋,還要安排離婚。她需要他幫忙,而且希望他參加她的婚禮。
「當然我會參加你的婚禮。」老彭彷彿已讀出她眼中的憂慮,連忙說。
她用深懷感激的憐憫的表情抬頭看他,就像鍍金菩薩俯視他。
樓上有頓足聲和粗魯的喧笑聲。老彭抬頭看天花板,不覺笑出來。
「你記得響尾蛇吧?」
「當然記得。」丹妮說。
「響尾蛇就住樓上,今天下午我們在樓梯上遇到他。」
「你會認不出他來的,」玉梅插嘴說。「他穿著全套制服,還帶了一根大藤杖。彭大叔聽出了他的聲音。」
「他說他告假出來,不過沒有人知道。」老彭說。「他現在也算軍官了,還像以前一樣愛擺架子,穿著軍服像孔雀似的,後面跟著一個小兵,把侍者支來支去。他在走廊上告訴我一個故事,存心讓大家聽到。玉梅,你來說。」
玉梅巴不得馬上說那個故事。「沒有人知道是真是假。不過他是軍官了,我看得出來。他說敵人回來燒河西務村莊后,他帶一隊年輕人加入游擊隊。他說他們攻擊一座日軍佔領的城市,他把敵人當豬來殺。日軍反擊,他衝出重圍,又用大刀單手殺了三四十個。但是他沒有回到同志身邊。『我需要休息一下,』他說,『過了幾天我的部下以為我死了,以為我被殺了。被殺?羅大哥會這麼容易被人殺掉?我只是跑到自己愛去的地方,一周后我回去,發現部下正為我弔喪?有蠟燭,還有宰好的豬羊。我走進去說:嗬,弟兄們,你們在這邊幹什麼?羅大哥活生生地在你們身邊哩。同志大叫,大眾兒真正飽餐一頓。』他現在跟裘奶奶的兒子裘東在一起。他們的隊員增加到五千人,遍布河北、河南、山西邊界的八個地方。」
「難以置信!」老彭說。「他今天下午喝醉了,你聽他在房間里大叫大鬧的,我不知道他的錢是哪裡來的。不過他真是一個好戰士。」
說來難以相信,木蘭由漢口拍出電報后,陳三就在山西東部的山區里收到了這一封有關他母親的電文。幾天後回電來了,說他非常高興,急著見他老母親,以補償他不孝的罪過。他說他立刻帶環兒動身,「星夜」趕來,不過他們目前在山西、河北交界的娘子關附近,通訊不佳,敵兵又多,也許要十一二天才能到達鐵路線上。但是他們會日夜趕路。
收到電文,木蘭傳話到老彭的旅館。這是他動身北上的前夕,丹妮和女友秋蝴、段雯特地來給他餞行。
「萬一難民屋需要用錢,銀行有一個賬戶隨時可以提款。」老彭對丹妮說。
「秋蝴和段小姐,你們一要盡量多來看她,陪她。」他已經對她們說過四五遍了。
「一定要寫信給我,」丹妮說,「我會挂念你。」
「我會的。」他的聲音有點悲哀。「不過明天不必麻煩來送我了。我要跟裘奶奶一家人走,他們會好好照顧我。」
但是第二天她們都到車站去,連王大娘也去了,她說她不能讓大恩人冷冷清清地離開,她代表全體難民。
一大群熱鬧的民眾趕來看裘奶奶。學生和其他團體的代錶帶了一批批棉鞋、棉衣給游擊隊,交給她帶去。丹妮第一次看到這位老太太。她年過六十,看起來就像一般的鄉下婦人,但是她笑容滿面,聲音也帶有年輕人的朝氣。丹妮被引到她兒子面前,她和正要上前線的麗仁小姐握手,心裡十分感動。
還有響尾蛇,他穿著制服站在月台上,嘴裡叼著雪茄,手上還握一根藤杖,對每一個人鞠躬,很高興這麼多人來給他送行。
一支學生軍樂隊吹起一支曲子,氣氛充滿興奮。有人要裘奶奶講幾句話。她走上月台,響尾蛇五尺十寸的身軀傲然立在她矮小的身畔,飲下大家對他們愛國行為及服務鄉里所表示的敬意。「游擊隊之母」說道:
「同胞兄弟姐妹們,我是一個鄉下老太婆,什麼都不懂。我不認得字,也不會寫字。我只知道日本要毀滅我們的國家,我們必須和日本打仗。我知道所有人民都應該愛國,我只是盡我鄉下婦女的本分。我丈夫太老了,但是我的兒子和兩個女兒都參加了戰鬥。我們東北有一句俗話:『拆屋滅鼠,大幹。』我還有一個兒子;他太小了,只有十四歲,否則他也會跟我去。我對你們的禮物很感激。蔣委員長給了我一千塊錢,如果我們還需要錢或衣服,我再回來向你們要。」
這一段簡單的話由這位晚年還上前線的土老太太用愉快、勇敢的口氣說出來,不免令聽者十分感動,也使有些人羞愧萬分。等她說完,一個少女領袖帶頭為裘奶奶和游擊隊歡呼,接著又高呼中國勝利,「游擊隊之母」對大家微笑點頭,就轉身上車。
響尾蛇被撇在月台上,看了看觀眾,然後清清嗓子說,「小弟我也不會讀書不會寫字……呃哼!小弟羅大哥,小弟……」
但是他的聲音被騷亂淹沒了,圍著平台的群眾已漸漸走開。老彭說,裘奶奶的兒子強迫響尾蛇離開漢口,因為他亂找借口為游擊隊籌錢,又行為不檢,亂搞女人。
汽笛響了,老彭和大家握手。他兩頰濕濕發亮,高大彎曲的身子猛跨上車廂,沒有回頭。
火車慢慢開出車站,老彭的臉在一扇窗邊出現了。丹妮跟著車廂走,然後狂奔,兩眼淚光閃閃……
儘管有玉梅等人作伴,丹妮卻突然覺得自己孤單單一個人,肩上負有照顧難民的重擔。他們回到旅社,收拾老彭留下的幾本書和一些衣物,然後她叫秋蝴負責帶大伙兒回家,就跑去看木蘭。
木蘭全家都在,她把彭先生和「游擊隊之母」離開的消息告訴大家。
她臨走的時候,木蘭要蓀亞陪她,還叫女兒阿眉一起去。於是丹妮隨蓀亞和阿眉走出來。在渡船上他們聽到一群女孩子大唱「中國不會亡」,丹妮剛剛在車站看到那一幕,如今聽到這首曲調和「中國不會亡」的字眼一遍遍出現,脊椎骨不禁一陣顫慄。
她發現蓀亞愉快又隨和,她和害羞、敏感的阿眉也談得很高興。她帶他們去看「抹刀春」,那兒離難民屋只有一里路。這是三國的關公——中國最受歡迎的民族英雄,被奉為戰神——磨他那把「青龍偃月刀」的地方,附近有一間關公廟。
他們到家,秋蝴迎上來說:「蘋蘋病況加重了。」
「打針沒有一點效嗎?」丹妮憂心忡忡地問道。
「我只給她打葡萄糖。有一種美國新葯,但是一針要二十塊錢左右。」
「別管價錢了。我們一定要弄到。」
她們進去看小病人,蓀亞和阿眉也跟進去。她父親古先生坐在床邊,顯得又邋遢又可憐。那孩子雙臂和雙腿都瘦得像衰老的病人,但是面孔卻更靈氣了。
「秋蝴姐姐,」她父親說,「救我孩子一命。我們不能送她進醫院嗎?」
秋蝴搖搖頭:「她根本不該移動。醫院也不如這兒安靜、有條理,傷兵擠到極點。我可以每天來看她,有一種好葯,非常貴,不過觀音姐姐說她要出錢。」
做父親的人看看丹妮,眼中充滿無言的感激。
「自從我們出來后,這孩子吃了不少苦。我已失去她哥哥,你一定要救她。」
蘋蘋對客人微笑。丹妮走近她,用白如洋蔥的纖細指頭抓起她枯瘦的小手。小手軟綿綿地擱在丹妮的手掌中。
「你要不要再捏我?」丹妮問她。蘋蘋已漸漸把丹妮當做母親來看待。她常常玩弄丹妮手臂上的鐲子,凝視那翠綠晶瑩的光澤。有一次丹妮和她父親說話,蘋蘋捏她的手腕,丹妮也沒有反對。於是這變成孩子的一種遊戲,也變成丹妮討她歡心的一種簡單的辦法。蘋蘋伸手摸鐲子,想再捏丹妮,笑得很開心。但是現在她的手指沒有力氣了。
「用力捏。」
「我沒有辦法。」她的小手指松下來,一動也不動。
「老實告訴我,我會不會死?」
「老實說,你不會。秋蝴姐姐要給你一種新葯,就像魔術似的,是美國來的。」
「一定很貴。」
「是很貴。所以一定很好。」
「要多少錢?」
「一針要二十塊左右。」
「那一定是很好的葯。」小孩靜靜說。「但是我們買不起。」
「你千萬別擔心。我會替你出錢。我會花一切代價把蘋蘋醫好。你希望病好,對不對?」
「是的,我希望病好,長大像你一樣,」小孩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我讀到課本第八冊就停下來了。我看過我哥哥留在家裡的第九冊和第十冊中的圖畫。他對我說過幾個故事,但是我要自己讀。觀音姐姐,等我長大,有很多事要做哩。」
「現在你不能說太多的話。」丹妮柔聲對她耳語。
「不,我得把心中的話告訴你。觀音姐姐,你答應戰爭結束后要到我家。我已經想好菜單了,有醉蟹和我們靖江的燒酒,我要把最大的雞殺來請你。我知道要請你坐哪個位子,還有我父親,翩仔和我哥哥——如果我們能找到他的話。方桌上要擺五個位子,不過我要跟你同坐一邊。我要穿上紅衣服,頭上帶一朵茉莉花來招待你。我們坐著看日落,那邊日落向來很壯觀的。」
這孩子突然有力氣說出一堆話,因為這些事情早就藏在她心中了,現在她直喘氣,靈秀的雙眼活生生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情景。
「我要來吃你的大餐,不過你得靜靜休養,明天美國的新葯就來了。」
「你先替我出錢,因為我要活下去。等我長大再還你。我會還的。」
丹妮用力咬嘴唇。
「你哭了,」小孩說。「你為什麼哭,觀音姐姐?」
丹妮拭淚微笑:「因為我愛你,替你高興。新葯對你一定有好處。」
「我已經把要做的事情告訴你了,現在我要睡啦。」
蘋蘋合上雙眼。她的大眼睛張開時,似乎佔據了整個臉部,別的地方都看不見了。但是現在她那又尖又挺的鼻子高高立在蒼黃的臉頰上,正大聲吸進維持生命火花的氣息。有一次她咳得很痛苦,大眼睛張開了。丹妮俯身拍拍她,用手把她的眼睛合起來。
第二天秋蝴帶來七千裡外飄洋過海運來的新葯,那個國家蘋蘋只在學校聽過哩。藥效像魔術似的,三天後她胃口大有進步,也不像從前那麼疲倦,那麼衰弱,力氣開始慢慢恢復了。
老彭走後第七天,日軍再度轟炸漢口及武昌。自上次漢口空襲后,已經一個多月了。在中國抗戰史上,三月二十七日的漢口空襲只是幾千次空襲之一。博雅的統計表也許會記上「空襲:第三百二十九次」或「第五百六十一次」,但是人事卻不像統計那麼簡單。
這次空襲雖然稀鬆平常,也許大多數漢口市民都已經忘記了,但是對丹妮、老彭和博雅的一生卻造成極大的轉變。人生複雜得不可思議。幾個大阪製造的炸彈,用美國石油飛運,落在武昌的一堆岩石上,卻深深影響了一個目前還在五百裡外河南省的中年人和一個千裡外昆明途中的青年,我們以後就明白了。
三月那一天,幾個小孩進來報告說,河岸上升起警告訊號,不久一聲長長的警報證實了他們的話,大家照例準備進入後面的林子。蘋蘋的父親向來最先帶孩子跑開。
「蘋蘋怎麼辦?」他問秋蝴。
「她不能移動。」
她父親雖然很緊張,卻決定留下來陪他生病的女兒。
兩點左右,七十架敵機分幾陣來襲。高射炮不斷向空中開火,飛機便維持四千米以上的高度,在漢口和武昌投下幾百炸彈,擊中南湖、徐家坪和俞家頭區,炸毀房屋,也炸死不少人。離得很近,整個房子都震動了。
有一次炸彈落在洪山坡下五十碼的地方,窗上的玻璃也震得粉碎,爆炸力很強,有一個大岩石裂開了,一塊四、五十磅重的裂片飛起來擊中屋頂的一角,落在裡面的右院內。
蘋蘋縮在床上,她父親用手捂住她的耳朵,這時候石塊穿透屋頂,把灰泥震開來,空氣中充滿厚厚、窒人的塵土。
憑著本能的反應,古先生把女兒抱進懷裡,衝過落下屋椽的濃密的塵土,來到露天中,往樹林子奔去。他跑上東邊的石階,兩腿搖晃,摔了一跤,身體跌在女兒身上,但他的雙臂仍然緊抱著她。他慢慢站起來,把小孩抱進樹林里。
空中仍掛著一股泥塵,大部分是由炸彈降落的地點升起來的,另外一小股則來自屋頂。
「怎麼啦?」大家喊道。
古先生癱軟的雙臂抱著生病的孩子,邊走邊晃,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大家一片沉默。
「蘋蘋受傷啦?」丹妮勉強裝出鎮定的口吻說。
「沒有。」他把孩子放在地上,因為害怕和用力而一直喘氣。他臉色變白,但是孩子的臉更白,只是毫無動靜。秋蝴上前摸她的手。孩子眼睛嚇得睜大起來。秋蝴和丹妮坐在草地上,盡量安慰她。
「翩仔呢?」蘋蘋問起她弟弟。
「他很平安。」大家告訴她。
飛機還在頭上咆哮,附近的高射炮使空中充滿連續的砰砰聲,在山谷中迴響。沒有人敢動。現在古先生說話了。「砰的一聲,有東西打到我們的房子上,屋頂落下來,我抱起蘋蘋,拔腿就跑。」
這時王大娘鼓起勇氣進屋瞧瞧,回來說只有幾個屋椽落下來,一塊像男人帽子般大的岩石落在院子里,把石板敲裂,地上布滿灰塵和碎玻璃。
「幸虧沒有人受傷。」她說。
大家坐下來等了一個鐘頭,丹妮握住蘋蘋的小手。突然蘋蘋開始咳嗽,一絲鮮血由嘴角滲出來,沾紅了草地。然後她躺回去,大聲呼吸。
飛機走後,解除警報響了,古先生實在軟弱無力,就說:「我不敢再抱她了。」
於是秋蝴和玉梅抬起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斜坡,回到蘋蘋的父親床上。
大家的心還撲通撲通亂跳,屋裡有一種緊張的氣氛。蘋蘋現在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矇矓睡去,失去了知覺。
丹妮和秋蝴陪蘋蘋的父親坐著,希望她能靜靜睡一會,但是她的小手不斷扭來扭去,眼睛又張開來。
「爹,我現在要離開你了,我剛剛看到我哥哥。我知道……」
但是她還沒說完,一股鮮血就湧出來,滲出她的嘴角,把被單都染紅了。她想坐起來咳嗽,但是渾身無力,只好讓人扶起來。過了一會兒她身體又鬆弛了,大家輕輕地把她放回床上。她一動也不動,淚水由緊閉的雙眼流了出來。
那天下午就一直這樣。丹妮坐守了幾個非常痛苦的時辰,面對死亡卻不肯承認。孩子的扭動偶爾停一刻鐘,又重新開始。秋蝴給她服下一點嗎啡,翩仔被帶出屋外,他們三個人靜靜坐著凝視睡著的孩子沉默、動人的生死掙扎。
天黑了,晚餐時分暮色漸濃,孩子醒了一次,問道:「為什麼這麼黑?」於是他們多點了幾根蠟燭,好照亮房間。
現在丹妮看到她嘴巴動了,她想說話。丹妮把蠟焰貼近她的小臉,她眼睛張開,但是眼中的光芒卻很遙遠、很神秘。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出來,眼睛掃視這一群人。
「這些人在這裡幹什麼?我們家不在這兒,在長江下游……別哭,觀音姐姐。等戰爭過去,我們都要回家。我還要學第九冊哩。」
她的眼睛又閉上了。過了一會兒再睜開來,這次她似乎認得他們,心智也似乎清楚些。她對父親說:「爹,我現在要離開你了,別替我流淚,照顧翩仔。他呢?」
秋蝴去找她弟弟,等他進來,蘋蘋伸手抓他的小手。
「要做好孩子,弟弟。」她說。「觀音姐姐會教你乘法表。」
翩仔站著不動,也沒有說話,還不懂死亡是怎麼回事。然後她要大家再點些蠟燭。
「觀音姐姐,讓我看看你的臉。」
小孩看看她,笑一笑,然後又閉上眼說:「姐姐,你很美。」
一道血絲不斷沿著嘴角流出來,但是很稀薄,分量也很少,她已不再有感覺了。幾分鐘后,她停止了呼吸。她的小生命像小小的燭光忽明忽滅,終於熄掉了。一條白手帕掛在窗邊,臨風搖擺。蘋蘋已進入永恆。
丹妮慢慢放開孩子的小手,哀痛太深,竟然流不出淚來。因為她一直和她這樣接近,知道這孩子打算做的許多事情,那些奇怪的小事,比如繼續上學啦,在靖江老家招待丹妮啦,如今她沒有完成夙願,也永遠不可能完成了。她的死在她眼中就像一朵花被無情的暴風雨摧殘,或者像一個未完成的夢境突然消失。因為蘋蘋也是風雨中的一片樹葉,在世上旅程中小小年紀就被風刮落,現在單獨飄走了,甚至飄得有些快活。她是如此充滿希望,渴望美,如此喜歡玩這個遊戲。路人會踩踏它,清道夫會把它掃開,卻不知道它會包含這麼多的美、勇氣以及對生命法則的敬意。
「可憐的孩子,我們離家后,她吃了不少苦,都從來沒有抱怨過。」她父親說著,聲淚俱下。丹妮再也忍不住了,也隨她父親放聲大哭。
天已經黑了,王大娘進來說,她願意下山到城裡去買棺材。她父親一文不名,一切開銷必須由丹妮的荷包里掏出來。於是王大娘進城,金福提著燈籠一起去,九點回來,說棺材第二天早晨會送到。蘋蘋沒有新衣裳,大家替她梳洗一番,穿上原來的衣服,一套褪了色的藍上衣和褲子,不過王大娘還替她插上她最愛的茉莉花。蠟燭點起來,屋裡有弔喪聲,但是翩仔還不懂得哭呢。她父親坐了半夜,丹妮因為傷心而疲倦萬分,就和秋蝴一起上床休息。
第二天一早。棺木送到了。幾個村民自願在屋后不遠的地方掘一個墳墓。丹妮把蘋蘋帶出來的那本破舊、卷角的第八冊課本和她們玩翻線絞的那條細繩放在棺材里,明亮的旭日譏諷地照在墓前的一群人身上。女人們看到丹妮哭得比小孩的父親還厲害,也不禁流下淚來,哭泣是會傳染的,所以雖然沒有什麼儀式,這個小孩卻受到了朋友和鄰居熱情的獻禮。王大娘的鄰居說:「這孩子死了值得,有這麼多人為她流淚。觀音姐姐真是好心人。」
葬禮在十點前完成,但是丹妮一整天都無精打采地坐著,把別的事情都拋到腦後,就連落石壓壞的房間也亂糟糟沒有整理。
「如果她睡在她父親房裡,不睡東邊那個房間,若不會受到驚嚇,也不會死。」丹妮躺在床上,還在思考。
「別再傷心啦,」玉梅說,「誰知道,石頭會打中那個房間?」
不過事情往往很巧,每個小事件都受到千百種前因的影響。佛家「業」論的創始人一定早已看出遙遠的事件間具有因果關係。如果老彭不走,蘋蘋就不會搬到那房間,而老彭的遠行又受很多因素的影響,包括丹妮懷孕、許婚,因此影響了他們彼此的關係。但是說得更簡單些,如果和她素昧平生的隔海帝國夢想家不發動這場戰爭,蘋蘋就不會死,如果蘋蘋不死,丹妮後來也許不會到前線去。
老彭說得對。那天報上說一百多個人被炸死,還有一百六十個人受傷。但是災禍的數字毫無意義。蘋蘋還不包括在那些受難者之中呢。戰爭的禍害不能用統計名詞、死亡數目和炸毀財物的價值來衡量。蘋蘋的死使戰爭賠償顯得荒謬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