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前夕

"婚禮"前夕

十月二日子夜,當歐陸教堂鐘聲敲響十二下的時候,歷時四十五年的冷戰就在史書上正式結束,一個圓圓正正的句點。

十月三日,是兩德統一日,距離東德人民和平革命的日子,不到一年。絕大多數的人,作夢也想不到柏林圍牆有崩塌的一天;絕大多數的人,作夢也想不到在有生之年會目睹德國的統一。從革命到重建這一年的時間,在歷史洪流中只是電光火石的一瞬。

柏林是這電光火石的焦點。八九年的十一月九日,人們把圍牆踩在腳下,好像英雄戰勝了惡龍。東西柏林的市民流著眼淚在街頭擁抱、歡呼,民族的感情經過四十五年的冷凍,突然地溶解奔流。每一個東邊來的同胞,在過境的時候,都從西邊的兄弟姊妹那兒得到一個熱情的擁抱、一朵鮮紅的玫瑰、一杯冒泡的香檳。

如果去年十一月九日是定情的日子,那麼今年十月三日就是婚禮大慶了。可是,定情日的熱情奔放,到了婚禮前夕,早巳變成了憂心忡忡。

好像一個富人家裡突然擁來了一窩蜂的窮親戚,西柏林人對東邊的同胞覺得煩不勝煩。"排隊、排隊、排隊!"一個女秘書說,"買火車票要排隊,在超級市場要排隊,上郵局要排隊。柏林已經變成第三世界的大雜院了。"

東德人,穿著典型的牛仔夾克、牛仔褲,擠滿了所有西柏林廉價的超級市場,排隊的長龍蜿蜒到街上。夾在隊伍里的西柏林人,又怨又怒,臉色難看。一個胖婦人忍不住開罵:

"那邊的人全過來了,真不堪忍受!我已經等了四十分鐘!"

東邊來的,早也就學會了如何忍受難看的臉色,但是這天早上這個清瘦的中年人似乎也覺得自己受夠了,他回過頭來對婦人大聲說:"你等四十分鐘算什麼?我們已經等了四十年!"

所有的人頓時安靜下來,很不安的安靜。

※※※

問西柏林的計程車司機是否準備參與十月三日的統一大慶,他搖搖頭:

"沒什麼好慶祝的,日子以後可難過呢!十月三日開始,那邊的計程車就可以過來載客了,和我們搶生意。你當然不能怪他們,換了我,我也要過來。西邊叫車的人多,錢賺得多,可是我們怎麼辦?"

"柏林不再是以前的柏林了。"在大學教書的施密特說,"柏林有文化氣質,有廣大的綠地,有蔥蘢的森林;統一之後,它就成為一個三四百萬人的大都會,變成像巴黎、倫敦那種面貌的大城,生活品質一定降低,我考慮搬家。"

最令西邊的人憂心的,是統一的代價。在雪球剛剛開始滾的時候,沒有人知道統一需要多少錢。西德政府信誓旦旦地安撫百姓:絕對不會以加稅來負擔統一。現在雪球越滾越龐大,"拯救苦難同胞"的需求資金也漸漸清楚:

一九九○年西德必須付出約一千億馬克來紓解東德的失業、工業破產、社會福利等等問題,九一年的費用將更龐大,而一千億馬克已經是全國生產所得的百分之四。

付給蘇聯一百八十億馬克。包括無息貸款和蘇聯自東德撤軍所需費用。

除了這些和統一直接有關的巨大消耗之外,還有為數不小的間接開支,譬如西德給波蘭和匈牙利的十億貸款,以及三十億馬克對中東危機的捐款。

在統一大慶的前夕,西柏林人沒有歡欣鼓舞的情緒,倒是有點沉重地等著婚禮帳單的來臨。

※※※

東邊的心情更是悒鬱。

表面上,東柏林已經解放了。不曾見過圍牆的人來到今天的柏林,很可能過了邊境都還不自覺。圍牆已經拆了,街和街又銜接上了。細心的人會詫異怎麼在繁忙的馬路旁會有那麼大片荒棄的空地——那是不久前還埋著地雷、裝著電線、立著監視塔的危險地帶。現在人們三三兩兩地在空地上行走,還感覺一點毛骨悚然。

東柏林中心的亞歷山大廣場,曾經是單調而沉悶的一片空曠,現在變成了人頭攢動、色彩斑爛的市集。"個體戶"小攤販成百地集聚,吸引了成千上萬的人群,熱鬧的氣氛有如台灣的夜市。在紐約、巴黎街頭常見的騙子,也來到這裡,在空紙盒上排出三張牌,要路人押注。印度人兜售手裡印著柏林圍牆的汗衫,他以一件七塊馬克的價錢賣給攤販,攤販轉手以二十馬克一件的高價賣給顧客。

以前看不見的,滿臉鬍髭、一身臟膩的流浪漢,伸手向路人:"給我一杯咖啡的錢吧,兄弟?"

廣場上放著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大合唱,歌頌著生命,陽光普照,統一大典之前的東柏林看起來有大雪初溶之後的輕鬆和溫煦。一切都活了過來。

但這只是表面。輕鬆的表面之下,人心惶惶。

農人把雞蛋和番茄丟向農業部長,因為他們的產品賣不出去,西方產品霸佔了全部的市場。工人不是已經被解僱,就是等待被解僱,因為落後的工廠無法和西方競爭,一家追著一家倒閉。被解僱的工人的妻子,可能早已失業,因為她所服務的餐廳已從國營轉為私人企業,大幅裁員。廣場上流連的士兵,雖然還穿著制服,他卻不知道十月三日之後自己是否還有工作:只有少數東德"人民軍"會被納入全德軍隊。記者、教師、郵局職員、鐵路員工、政府公務員……在統一之後,據估計,今年大約會有五十萬人失業。

東柏林一個電視記者說:"物價漲了,房租貴了,我太太失業了,下個月,電視台開始變成獨立企業,我也要失業。這就是我們統一的代價!"

西邊的同胞抱怨,東邊的同胞惶恐,一點也不是慶典前該有的喜悅氣氛。當然,絕大多數的人,不管是東邊還是西邊,都不否認統一的價值和必要,"誰教我們是一個民族嘛!本來就該統一!"只是在這婚禮大典之前,即將踏上紅毯的兩個人都有面對柴米油鹽現實的憂慮。

一九九○年十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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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歐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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