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殤
老師死了。
其實老師死去三年了。那晚深夜下班,看見清冷的月光灑在寂寥的長街,忽然想起中秋快到了,又想起中秋與教師節毗鄰,這麼多年了,該為老師寫點東西了罷。
老師是2000年故去的,聽到他的死訊,我哀痛了好些天,後來出差去海南,一路還惦念著寫篇悼文,及至到了三亞的天涯海角,望見雲水間翻飛的海鷗,便統統忘了個精光。這也足見我是個多麼寡情的人。我是老師教出的學生中最有出息的,可是,我卻始終吝於為他寫一點文字。
老師姓蘇,教我的小學數學課,他的夫人則是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是典型的夫妻店。二十年前我虎頭虎腦,肥而不膩,更兼成績優異,所以深受老師寵愛。他甚喜杯中之物,據說常匍匐在家門前,哀求師母開門。平時上課也是通紅著臉,遇有學生搗亂,便搖搖晃晃地踱過去,奮力一掌擊去,摧枯拉朽,人稱「鐵砂掌」。
我雖然也頑劣,卻總在赦免之列。當時常帶著個死黨,去揪同桌女生的辮子,然後一聲呼哨,分頭逃竄。所以校園裡常有這樣的情景:一個小胖子晃動肉滾滾的大腿氣喘吁吁地逃亡,一個精瘦的女孩手持掃帚,邊問候他的母親邊展開追捕。當然這充其量只能算輕微的性騷擾,因為我只揪她的辮子,不摸她的臉,這說明我很小就懂得做人要遵循底線。但更嚴重的是,當時跟越南正打仗,我常詛咒女孩那入伍的哥哥吃槍子,後來仗打完了,子弟兵黑著臉找老師告狀,老師將我和死黨喚去,輕描淡寫地說:她家人告上門了,以後你們收斂點。揮揮手讓我們滾蛋。死黨被嚇得小臉煞白,說:若我的同夥不是你,少不得要吃鐵砂掌了。
二十年後,我才回想起老師的溺愛已成絕響。長大的我漸漸桀驁,沒有再享受那時的待遇。三年前,老師病入膏肓,我母親和他們夫婦是舊同事,便代表我去看望他,老師已瘦得脫了人形,聽說我在省城當了記者,還有了些名氣,便微弱地笑著說:難得劉原還記得老師。
其實我是一直記得他的。老師病重時,送到南寧治療,我聽說後去醫院尋,卻不見了蹤影。後來才曉得他自己知道不治,老吵著回故鄉,說要死在家裡。我在醫院空蕩蕩的長廊里頹然地想:這一生,再也見不到老師了。
後來,老師就死了。
我總想寫些文字,卻拖沓了這麼多年。這是很不該的。我的母親當了一輩子教師,她常說:愈是成績好的學生,愈是忘本。平素她上街買菜,那些昔年的差生,往往在街頭擺個小攤,賣豬肉或蔬菜,很落魄的樣子,見了她總是垂著手恭恭敬敬地說老師好,然後挑最好的肉菜塞給她,且不肯收錢。而那些所謂的得意門生,往往倨傲地仰著鼻子,佯裝不見。母親說,她是很寒心的。
我想母親的結論是對的罷。這些年,我一直在俗世中掙扎,偶有些功名,也總是想,一切都是自己的稟賦和勤奮所致。我遺忘了那些曾獻出肩膀讓我踩的人。
今夜,我在距故鄉千里之外的廣州。秋風漸漸起了,有些冷。在冷寂的夜裡,雨水敲打著異鄉的土地,我敲打著電腦的鍵盤,忽然想起不逢故鄉的月明已經很多年,不逢老師的笑容已經很多年。我被故鄉拋棄了,而老師,被塵世拋棄了。
忍不住拭了拭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