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到上海看阿康

冬季到上海看阿康

我推開窗。夾著雨點的濃霧像鰻魚般游進來。街巷邊的法國梧桐裸著枝椏,遠處的樓廈鬱郁地立在雨中。這是殘冬,上海最冰冷的季節。

某位女作家曾以小資情調的眼光將這座城市描摹為巨大的花園。但是,那些蜷縮在後花園角落裡避寒的流浪漢註定被人們遺忘,例如張惠康,這位中國足球史上最優秀的門將。(楷體)

我握著電話號碼簿,遲疑不決。在這陰晦的天氣里去見貧寒落魄的張惠康,彼此的心境都會變得頹唐無比。離開上海的日子漸漸近了,終於守到風高雲霽,撥通電話,阿康在那端用上海話激動地嚷,像逢見失散多年的兄弟,許久他才突然醒悟,改用普通話嘟噥著你還記得來我家的路吧。

此前我在遙遠的南寧見到了張惠康。那晚中央台的《足球之夜》播了些泛黃的陳年鏡頭,1987年中國隊戰勝日本進軍奧運,阿康摟著賈秀全的肩一齊在草地上跑著、笑著。那時的阿康單純、健康,對即將襲來的漆黑命運毫無預感。

陽光穿透雲翳瀉下來,阿康將瑟縮的手籠在舊棉襖里,佝僂著立在街口等我,像無數坐在巷角守候糊口飯碗的民工。他憨憨地望著我,咧開嘴,臉上慢慢滲出些笑容,一雙粗糙如沙礫的手伸過來。我說你的氣色比去年強多了,阿康便有些喜悅,他拉我看自家新做的鐵皮彩票亭,像天真的孩童炫耀自己的新玩具。我也為阿康境況的改善而興奮,記得去年5月他只能困窘地蹲在手推車邊賣彩票,憑一頂太陽傘遮蔽風雨。

兩名女子在照料著彩票亭。瘦小憔悴的中年婦人是阿康的姐姐,我曾見過。還有一名面容樸實膚色微黑的姑娘,一直垂著頭,有些羞怯。我敏感地盯了她幾眼。

後來才知道,這位姑娘叫小孫,來自山東,早年當過護士、售貨員,經歷坎坷。兩個月前,她經人介紹與阿康相識。為中國足球耗盡半生青春的阿康,已經不知羅曼諦克為何物的阿康,終於在臨近四十歲時,尋見了世間唯一肯與他攙扶著走向後半生的痴情女子。據說小孫不懂足球,但每逢有人跟她提起阿康的輝煌經歷時,她總是一臉幸福。

阿康邀我到家裡坐坐。家中的擺設依舊寒磣、凌亂。阿康的父親已不復是去年那位健康矍鑠的老人,他患了中風,癱瘓在床,見了我,口中只呀呀地叫。阿康的母親像遇見遠道而來的親戚,忙不迭端來熱毛巾。坐了一會兒,她便趕阿康帶我出去吃飯,說是晚些時候上海東方電台的記者也要過來採訪。

我和阿康走在陽光里,他領我到一家快餐店,我探頭一看說換個地方,阿康漲紅了臉,怯生生地說你覺得不好嗎?我說吵了點,便扯他到鄰街富麗堂皇的酒樓,點了一道最貴的人蔘烏雞火鍋。阿康是鮮到這種地方的,剛開始有些手足無措,或許是窗外的冬日陽光曬暖了心情,他漸漸不再正襟危坐,和我一起大口灌酒。

我一直為阿康的貧窮深深悲哀著。他一輩子都與富貴無緣,當國家隊守門員時只能領些微薄的津貼,退役后又病重多年,失業多年。去年阿康曾高興地告訴我,他將去親戚開的公司里上班了。我問他都幹些啥,他說是接電話收傳真之類。我明白那是打雜,可這畢竟是阿康多年來的第一份工作。但今年阿康被炒了魷魚,他想打雜都不行了。

微醺的我隔著水汽騰騰的火鍋直視著阿康,竭力擠出笑容,我說你看新世紀都來了你一定會越活越好的。這話一出口連自己都覺得迷茫。阿康表情混沌地應著是呵是呵。他絮絮叨叨地說自己正在努力攢錢,想修繕一下房子,趁早把婚事辦了。我驚詫地發現阿康的腦子已經康復了許多,能夠較清楚地表述語句,不像去年那般言語錯亂,如同夢遊者的自囈。我堅信這是愛情的偉大力量扶起了搖搖欲墜的阿康。我傷感而欣慰地笑著,端起酒杯,說了一句濫俗的話:祝你和小孫白頭到老永遠幸福。

阿康有些激動,像覓見曙光的疲憊的夜行者。他說他很愛小孫,也依然愛足球,平時去踢業餘球賽時,小孫總在一旁幫他抱衣服。只是聊到中國足球時,阿康的目光黯淡了下來。他說想在世界盃外圍賽出線太難了,但願那幫年輕兄弟們運氣比自己好。

幾個月後,我們將追隨米盧率領的中國隊去逐獵世界盃之夢。我不知道,當億萬球迷歡呼或痛哭時,是否還記得十二年前跪在新加坡草地上怔怔落淚的張惠康,記得那群只差一步到羅馬、如今淪落在民間苦苦謀生的悲情英雄。

我抬腕看錶,說撤退吧。阿康笨拙地攔住我,焦急地說:你別付賬讓我來。我奮力拖他,徑自走向櫃檯,阿康像做錯事的孩子,滿眼愧疚和不安。他的目光讓我悲痛,那些混跡於甲A甲B大把掙銀花錢的富豪球員,永遠不會流露如此善良的眼神。我說阿康別忘了我們是好兄弟。

回到阿康家裡,東方電台的記者何曉已守候多時。他們台里搞了一系列春節前慰問貧困市民的活動,阿康屬於特困戶,何曉代表電台捎來了兩千元慰問金,阿康靦腆地拒絕著,最終推辭不過。阿康垂著頭,給我們端上了熱氣騰騰的咖啡。

何曉告訴我,1996年滬港杯時她在上海虹口體育場見過阿康。那時阿康光著膀,腰間扎一根草繩,蓬頭垢面的模樣頗嚇人。我們都知道這副裝束意味著什麼。如今的阿康,已經能清晰地說話了,已經懂得為客人沏咖啡了,已經找到女朋友了,我們都心酸地為他高興著。

阿康的母親拉著何曉的手,一邊流淚一邊用上海話嘮叨。我費勁地聽了許久,只聽懂她翻來覆去的一句:阿康現在連掃地的都不如。他太老實。阿康坐在一邊默然不語,把臃腫的臉深深埋在膝蓋中。坐在旁邊的還有一位阿康幼年時的體校隊友,如今在青島的中國足球學校任教練,他從張惠康談到曲樂恆,從轉型前後的足球體制談到運動保險,最後一針見血地指出:張惠康是舊體制缺陷的犧牲品。這位昔年隊友每次從青島返滬,都竭盡全力地為阿康奔走遊說,但他的努力猶如泥牛入海。

阿康的悲劇太獨特了,獨特得無法複製。聽何曉說,阿康的母親拉著她傾訴了兒子這些年來的苦難。上世紀90年代初,阿康在香港南華隊受重傷后返滬,治療后仍能上場比賽,但由於有人作梗,被殘酷地剝奪了重返上海隊的機會。阿康的女友是80年代末中國女排最著名的明星,隨後也飄然而去。無數次比賽失利、無數球迷的唾罵都從未擊倒阿康,但這回,失業、失戀連同傷病徹底摧毀了他。整整五年,阿康閉門不出,像啞巴一樣沉默地活著。他甚至曾絕食六天。阿康的母親泣不成聲地說:兒子一生命苦,只能怨蒼天,如今老兩口唯一的心愿,是幫他娶個媳婦。

電話鈴響了,是阿康的球友約他去踢球。我正想拍些照片,也隨了去。球場在普陀區體校里,破舊多窪,寸草不生,童年的張惠康曾無數次在這裡摸爬滾打。阿康所在的業餘球隊由一群年邁的退役球員組成,實力極強,前不久剛在上海社區聯賽中奪魁,阿康自然還守門,六場比賽僅丟兩個球。據球隊教練說,許多球迷都湧來看這次場面寒酸的業餘球賽,就為見一見阿康這位曾傲視足壇的一代國門。

阿康客串後衛。對手是普陀體校的少年們,他們靈若狸貓,一次次盤過面容浮腫的遲暮英雄張惠康,輕巧得像推倒多米諾骨牌。阿康蹣跚地奮力跑著,像一隻悲傷而蒼老的鴨。

下半場阿康照舊守門。我站在立柱后說阿康再見,他跑過來,無言地看著我,握手。他匆匆離去,重新佇立在與他廝守幾十年的球門前,那專註的神情,與十多年前電視上那位中國隊1號毫釐不差。

黃昏毫無徵兆地降臨。最後一縷夕陽餘暉黯淡下來。阿康半彎著腰,靜止地等著,像麥田上守望無際黑夜的稻草人。(20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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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家犬也有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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