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節

第七十節

開學伊始,校長秦光朝及鄭啟雄、易傳鳳等都調走了。新的副校長李勇虎主持工作。李原是專與秦光朝斗的,嘗揚言:「要是老子來當這校長,定要辦成全國一流,世界一流的學校。」秦光朝本與他是不可調和的仇敵。這會知他有心想當這校長,又估料這學校在自己手中混亂了,走後歷史評價不好,見李素昔教書也不能服學生,素質也差,又行事草莽不計後果,這中學到最後定會敗下去。反正他就是要找個把此校辦糟而不是辦好的人,與李說了想推薦李,李大喜。秦就向縣裡推薦。

李勇虎有多大水平,縣裡是清楚的。但秦光朝既調了,外地無人願來攬這將敗之校。且也懶於來此物色人。就用了李勇虎,但知他大不對勁,只給個副校長,意思明顯得很。好了,做正的;不好,再派個正的來,就完了。

李對組織的任命大為激動,買了些特產到縣裡送了,即由李國正任教導主任,又把李國正二子借調進來。工會主席給了自己的叔伯大哥李朝聰,團委書記給了其侄子。

吳明道也分到蕎麥山中學來了,就接鄭啟雄那一班。法喇村吳家激動得很。吳明道一來,先忙談親說戚,到底攀扯認了叫李勇虎小爸。

富文也進中學來讀了。他與天主當年考入這裡同年紀。又小又好看,縮在教室牆角就不動,呆得要命。天主把他送到沈榮彪老師教那一班。沈老師與天主說:「簡直就是善良至極的小綿羊了。你要少壓他了。萎得要命的。我是生怕放縱他不起來。哪裡像別的學生,是生怕他稍有一點放縱就壓不住了。」天主說:「我不會壓他。」沈老師說:「誰知道呢!我看你吼孫富民、孫富華那樣子,真是恨不得把他們吃了,跳起八丈高的來。」

四兄弟這下一同煮了吃呢!在學校里成了個大家庭。論吃飯量,是最大的一家了。天主忙看書,富華也忙看,富民幾乎成了專職炊事員,富文則被富民指導著提水拿柴。煮好了,富民、富文喊一聲,天主、富華放下書來吃。每頓要煮十來斤洋芋才夠吃。風捲殘雲,兩下就完了。到最後鍋里要剩幾大捧洋芋皮。而煮飯呢,每頓要兩大碗,富民煮每頓倒夠吃。遇到富華煮,以為一碗半就夠了,煮好剛揭開蓋。富民就說:「富華怎麼搞的?這夠吃?趕快再煮洋芋。」又忙洗些洋芋來煮在火上。天主也罵富華:「你莫吃了!」富華說:「撮米時我有點捨不得,想一口袋米兩天又完了。」大家吃完了只好放碗筷,飢腸轆轆的,等著洋芋熟。而煮麵條呢!每頓要三斤麵條。天主買個能裝四十多斤水的大銻鍋來,但仍要分幾次煮。放一回面下去煮好,四雙筷子忙著撈。各人半碗,幾嘴完了,而新放下去的都還沒漲起來。富民飢了倚門而立,天主則在門前走幾轉,富華有氣無力地坐在門前石梯上,富文則長長地躺在草地上。過一陣富民看鍋里,高興地說:「可以了。」眾人又回,又是四雙筷子撈,幾嘴碗里又完了,又等。要間歇這麼四五次,肚裡才能飽起來。

天主每天幾乎就是忙著買糧買菜。一口袋米鼓鼓地買來,幾天就是個空口袋了。儘力摟一抱白菜、萵筍來,也只夠兩頓。天主不善俗務。買米呢,不是袋口未紮緊漏了米,就是沒有在自行車後座上綁好。騎一陣「邦」的掉了下去,把口袋跌在石上跌穿。或者就是車輪磨通口袋漏了米。自己又總盼著早些忙回看書的。所以每日大為傷心。再加天主也不護惜那自行車。輪胎沒氣了剎皮鬆了踏板爛了照常騎,騎回來一扔就完了。所以很摔了幾次跤。有兩次差點跑到汽車輪下去了。於是富民、富華為天主的安全起見,飯後忙去別的老師處借來工具,拆下那自行車修起來。技術不過關,忙幾個鐘頭,頭都修昏了才罷的,天主上街一回就又不行了。又得修。所以滿院教師只見孫家弟兄日日在修車。天主一上街,又沒時間去放到修車戶處修一下,也覺這樣麻煩瑣碎得很。後來乾脆富民、富華騎車去買米買菜,兼顧送車去修。天主又大不放心。他們一出門天主就焦怕騎下坎去了,或撞了人了,或與汽車相撞了,仍是自己去。後來富民、富華乾脆徒步上街買米了。

富文進初中,擔子幾乎全壓到天主身上。孫平玉深覺不過意,要拚命苦呢!不過是多花力氣,鋤頭朝地挖。但再怎麼挖每年的收成只有那點。無法了,陳福達那裡只管寫信來說西雙版納好得很,陳明賀也動了心,要年底搬了。孫平玉也動心了。陳福英倒聽陳福九說,心有些明白。但畢竟是文盲,能明白到哪裡去。兼孫平玉起的意,她也就這麼想。隨後陳福達寫信來,說:「爸爸家下月來,好收割甘蔗。大姐夫家既要來,富貴的工作也好聯繫,胡胤才和這裡學校校長熟得很,就聯繫調到這裡來就行了。」孫平玉動心了,說叫天主帶三人在這裡讀。他和陳福英帶了富春搬去,掙大錢發大財后,每月帶五六百元來給三人做學費。

天主也漸覺這個環境與他大不相宜了。人們都在嫉妒他。李勇虎尤甚,他也教語文,與天主利害衝突更近。他這下當校長,更不欲天主聲旺名盛。就是語文組的人,沈榮彪就嘗問管收發的柳國開:「孫天主一篇文章稿費多少?」柳國開說:「這一篇散文,報社就剛匯二十元來。」沈榮彪說:「還不如我媳婦每早上賣包子賺的零頭。」再一個是已一年了,天主不理那些什麼「四海幫」、「青龍幫」的學生。那些學生就罵天主傲:「連大爺們都不理,是得給他點滋味嘗嘗,讓他認識老子們的厲害。」富華知之,告訴了天主,叫防範著。天主心內難過,只得叫富華三人防範一些。這些學生敲詐天主班上學生的錢,打天主班上不服他們治理的學生,天主過問,直接衝突就增多了。富民、富華勸天主不要管了。天主又不能不管。心想要怎麼辦也只好怎麼辦了。

學生里聚起了一群要想收拾天主的。教師里同樣如此。李志民、許世虎等一夥,又嫉妒天主,性格習氣又與天主不合。更重要的是班上的學生,起了變化。就如一個仁萬忠,父母雙亡。弟兄三人,他是最大的。家中的地就由他僅有十歲、八歲的兩兄弟耕種,以供他讀書。天主每次把最高的助學金都評給他。哪知這卻是個下流種子,書是不讀,助學金拿到就去與姑娘混去了。學生不滿意,向天主反映。天主叫他來說了一番。這一學期開學,他看上吳明道那班有幾個女生漂亮,即來說要轉班。天主同意了,就轉到吳明道那班去。品行惡劣,學習最差,那一班哪評什麼助學金給他。到評助學金,他就來問天主這班學生:「我的助學金評沒有?」學生說:「你是別的班的,怎麼評給你?」他說:「孫老師這個馬日的,看人說話。」學生告訴天主。他以為天主要去與吳明道說的。忙跑來,一進天主宿舍就雙膝「咚」地跪下,哭說:「孫老師,請你原諒我,下次我不說了。」天主早懶得開言傷神,閉目運氣,平息心中的憤怒。他已覺這書沒有什麼教頭了。仁萬忠打自己的臉,嚎:「孫老師,你不寬恕學生,學生就跪在這裡永遠不起來了。」邊說邊用袖抹眼。鬧了半日,天主見其並無一淚跡。跪了兩三個鐘頭,已是夜裡一點鐘了。天主均未有一言。他爬起來走了。以後就揚言非在哪裡捅天主一刀不可,以釋他跪地數小時之仇。

路昭晨的信也來了,她已分工在廣東清遠市委組織部。她說:「一切都晚了。我在整整四年中,無時不在等你的信,然而隻字未見。今我已有男友,不久將結婚了。他在很多方面不如你。再見了,你會比我們都強的。千萬莫辜負了你的才華,你能做出偉大的業績,萬不要因我這信而介意。我永遠崇敬你,甚至崇拜你。」天主對著信,呆了半晌,也就作罷。

孫平玉、陳福英已從富民、富華口中知天主的危機了。忙跑來學校,叫天主凡事必須三思而行,忍耐為是,三個弟弟的前途也就繫於天主一身。天主也覺天下之任,莫重於此。心中鬱郁。只不忍面對那幾十名正在刻苦攻讀的學生,因此課前課後勉力為之張羅。然而心境已涼了大半了。並把時間多用於自己的學習,而少花之於教學上。作詩曰:

孫生孤介立,心兼劍與虹。

豪魂未可奪,歲寒潔愈染。

地區文聯通知開會,天主又回到師專,大覺人走茶涼。學校還是那個學校,老師還是那些老師,但學生已不是那些學生了。天主他們班成了歷史,無人有所作為。歐陽紅他們班,又成歷史了。分得好一點的,不過鍾祝禹、荀祖、桑婭等分在地區廣播電視局。林英老師說:「桑婭倒分好了,剛好適合當新聞播音員。歐陽紅則可惜了,她那聲音,最合主持少兒電視節目。地區一級,又辦不起這種節目。」天主問分在哪裡,她說:「分在一所中學。她丈夫,是我們這裡的體育老師,已結婚了。」

其餘的同學,下落皆一樣。分工到底不如天主他們班好。關老師說:「現在我才可惜,你們那一班的人好多了!能力也強!只是不聽話而已!林英這班,被壓抑畸形了!這一出去,馬上出了些混世魔王!無法無天地亂干。已有兩個被捕!倒是你們那一班,至今一個都沒有。」

天主從壬老師、尉老師他們口中,已知這師專學生,更不如前了。壬老師說:「你們班以前再糟,還有幾個讀書的!像宋沈時那些儘管讀死書,但他讀。現在這兩個班,一個都沒有!像你這樣的,整個系裡三個年級,無一人了!中文系的老師一開會,就說要找你這種不上課的,都找不到了,這書還有什麼教頭?」陳老師說:「越教越沒心腸。」

而天主大感悲哀的,是回去這一年中,除了兩張報紙,與外界的聯繫幾乎斷了。特別是在他這樣關心時事的人,更是悲劇。蕎麥山無人關心眼下發生的東歐劇變、海灣危機、蘇聯衰落。連他自己,也是埋頭畫畫。一年之中,儘管畫上出了點成就,但這太小了,是無助於現實的。天主想:在蕎麥山沉埋下去,就什麼都完了!一切都沒有!現在是得邁開大步,走了。

師專原來風雲一時的人物,天主之前最富才華的詩人是周佩平。在天主前四屆的學生。原分在誇慶縣委辦公室,任秘書。今調上烏蒙來,任烏蒙市報記者。現欲調過師專來。來找郝正治。郝大意說不行。到關老師這裡來。天主與他從未相識。因此關老師一介紹,他說:「久仰大名,無緣相見。」天主也道:「傾慕已久,無由得會。」周佩平因談起他的工作環境及天主的處境,說:「不是重視人才的時代呀!天主你也知道,論才華,論水平,整個烏蒙地區及我者有幾人?但這些好單位,都被一些庸才把持了,沒有我的位置!再論你!當今烏蒙最富才華、最有前途的,只有你了!但偌大一個七八萬人的烏蒙城就容不下你。那米糧壩縣近一萬人的縣城,也容不下你。你的處境我聽他們文聯的領導講了!連蕎麥山鄉都不在,在一個村裡。烏蒙地區四百萬人口,最有才華的人被趕到一個小村莊里去了。」憤慨一通,又說起師專歷屆學生的遭遇:「有關係的,都當官了,大的到縣處級,中的鄉科級,小的也弄個中學校長、副校長之類噹噹。都是些沒毬的水平的。有水平的呢,無關係,爬毬不起來。像裴誼、傅程章,當然才華不及你我,但編彝良縣報,比烏蒙報還好,但他們就到不了地區來當記者,只能在縣上混混。更可憐的是申昭,原來沒聽說,但一個月前我見過他的詩,好得不得了!現在在月牙縣一中教歷史,聽說寫詩都寫瘋了,幾次離家出走,他父母忙到學校去找,都沒找到他。」

隨後談一陣,乃散了!這一番話在天主心裡,引起了一陣共鳴。的確不是自己才不如人,確是自己關係不如人。他也可憐周佩平。但同時覺周看的也太小了,僅看著一烏蒙地區。而天主也不把關係看的那麼重要。說到底烏蒙這個舞台太小了,佔據與否對天主都是無所謂的。天主要的是到更大的舞台上去拼,在那裡徹底失敗,也比在烏蒙徹底成功強多了!

從大家的口裡,知道近來冒出頭來的,一個是申昭,詩的確寫的好。一個是楊本忠,寫的散文極為不錯。楊本忠在市師範畢業,分在一個村小任教。因寫文章可以,調到鄉中心學校,至今還在那裡編一份油印刊物。在天主前兩年畢業了的。而申昭也是在天主前兩年畢業的。他們都是在校讀書時默默無聞,出校去才艱苦寫作,稍寫出點名堂來的。而烏蒙師專在校時的風雲人物,除周佩平和孫天主,其餘幾十人,如裴誼、傅程章、劉虎林、何智慧、肖昆雲、岳英賢等,都銷聲匿跡了。

隨後在筆會上,天主才見到了申昭和楊本忠,一看二人,已被生活的艱辛及長期的沉思,磨出一副酷臉了。互道一番對對方詩文的敬慕之後,天主就感念像岳英賢那樣懶一些不寫作只評論是個悲劇,而像申、楊二人也是悲劇。反正世上的好事全部被那些有官當、有車坐、有錢花、有權用、有美女的人過完了。這夥人無論怎麼干,也是白辛苦的,永遠都是失敗者。

不料各人的臉色也成了談資。大家都說天主看來憂愁少些,臉上要年輕些。天主說憂愁哪少呢!眾人說:「那你和楊本忠同歲,一看他就比你老好些歲的。」天主想大約是自己想得大些,想得開些,不局局乎一隅而已罷了!

天主回米糧壩。陳澤民現在干沖鄉花紫岩中學,在那裡混的不行,打主意說:「乾脆走毬了,到江、浙一帶招姑爺去!討個有幾十萬元家產的老婆過一輩子算了。」岳英賢卻與天主說:「糟了!糟了!陳澤民心越想越邪了!公然要去浙江招姑爺去呢!我勸他不要衝動!把他那飯碗砸了就慘了。這碗飯,就是陳澤民也不是輕易得來的。」天主說:「有什麼辦法!他在那裡也反正是打不出主意來了!只有這麼干。連我都會這麼想了,錢沒一分,事業無望,不是只有這麼干?」岳英賢說:「我總覺得你兩個都要吃虧的呀!我是越看越覺得人生艱難了!要謹慎!千萬不要把什麼都輸光掉,那時就慘了!」

天主越來越深覺岳英賢的才氣越來越退化了。性格還是和原來一樣,仍是懶。與天主討論了如何加油努力畫畫,也未實行。始終不是申昭、楊本忠這一類人。而岳英賢的意思,是要好好地教書,為校方作貢獻,得校領導賞識,把他提拔起去的。

天主到了周文明那裡。周老師就講他祖上的經歷,如何在烏蒙城內是個世家大族,如何發配在這金沙江畔的小鎮來,做防疫站長、衛生局長等。天主立刻發現周老師智商原是高的,只是在這米糧壩封閉了幾十年,眼界變窄變小了,無法拓開去了。天主立刻想到自己的悲哀,要是也是如此幾十年,周老師的如今,必是他的後日。而周老師則寫出了一些較好的小說,恐自己是寫不出來的了。周老師的臉,比申昭更苦,更酷,皺紋更多,就是見證了。

天主回到蕎麥山,適逢羅新成從花紫岩中學回家來,到蕎麥山中學來逛。他是極想從那邊調過來,離家近一點好。談起花紫岩中學,更是糟糕:「校長鄒建國胡作非為,教育局也難管。花紫岩中學成了個畜種場了。老師學生胡亂交配。牟傳芳更成了一匹公牛,精力無限,成天要帶他班上幾個小姑娘在身邊轉,發泄性慾。」並驚詫蕎麥山中學比那裡好多了。

天主回來,再不作畫了。他的目光時刻警惕地盯著海灣危機,追逐天下大勢,認真研究《孫子兵法》、《六韜》、《吳子》、《司馬法》、《尉繚子》等兵書戰策。論道:

方今天下之勢,已如東周之初,春秋之漸,世界範圍內之兼并始矣,若也如春秋五霸言,英、美、蘇已三霸矣。由春秋而入戰國,不知后還有多少霸、多少雄!但統一全球,必在短則一兩百年,長則不過千年之內,必然出現的!

由此以往,天主為中華民族未來之計,作兼并之大勢分析,寫下了《中國的世界戰略》、《中國之路》、《天主兵法》等中國的世界戰略和兵書戰策,以引領中華民族走向偉大的未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神史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神史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七十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