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村口那棵烏柏樹霜打過了,葉子變得深紅,樹下依鋤站著個面色死灰的男人。你問他這叫什麼村子?他兩眼直勾勾望著你,不作回答。你轉身對她說這傢伙是盜墓的,她忍不住直笑。等走過了,她在耳邊也對你說,是水銀中毒的緣故。你說他盜墓時在墓道里待得太久,兩人一夥,另一個中毒死了,就剩下他還活著。

你說,他太爺一輩就乾的這個,他太爺的太爺也干這行,這行當只要祖上有人干過,洗手也難。又木橡抽鴉片,到頭來傾家蕩產,盜墓的卻無本萬利,只要狠下心來,下得了手,撈著一回,世世代代跟著上癇。你對她這般說著,好生快活。她挽住你手,也百依百順。

你說他太爺的太爺的太爺,那時候乾隆皇帝出巡,各地官員誰不巴結聖上?千方百計不是挑選當地的美女,就收羅前朝的珍寶。他太爺的太爺的太爺他爸,祖上只兩畝薄田,農忙下田,閑時熬他幾斤糖稀,染上各種顏色,做成糖人挑副擔子去遠近村鎮上叫賣。做個小娃娃的雞巴叫子,做個豬八戒背媳婦,又能有好大的賺頭?他太爺的太爺的太爺小名叫李三,整天游遊逛逛,無心學做精人,卻開始想背媳婦那事,見婦人家就答訕,村裡人又都叫他皮漏。有一天村裡來了個蛇郎中,拿著竹筒、通條和鐵鉤子,背著個裝蛇的布口袋,在墳頭間亂鑽。他覺得好玩,便跟上這蛇郎中,替他拿個傢伙。這蛇郎中也就給他一顆黑頭屎樣的蛇葯,讓他含在嘴裡,甜絲絲的,倒也清涼潤嗓。跟了半個月下來,他也就看出了門道,人拿蛇是幌子,挖墓是真。這郎中也正想找個幫手,他就這樣發跡了。

這李三再回到村裡來,頭上戴頂黑緞子瓜皮帽,還綴了顆翡翠頂子,自然也是舊的,烏伊鎮街上陳大麻子的當鋪里弄來的便宜貨,說的是鎮上那條老街還沒有被長毛燒掉的時候。他著實神氣了一番,用村裡人的話說,叫抖起來了,跟著就有人跨進地家門檻,向他老頭子提親。他隨後討了個小寡婦,也弄不清是那小寡婦先勾搭的地,還是他先把小寡婦弄上了手。總歸,他豎起大拇指說,烏伊鎮下街頭那桃紅燈籠的喜春堂他李三也不是沒逛過,出手就一錠白花花的銀子,他當然不會說那銀子在墓穴里叫石灰雄黃水早浸得發黑,多虧他在鞋幫子上使勁擦了又擦。

那墓在落鳳坡東二里一個亂石崗上,雨後,有一股水直往一個洞子里流,叫他師傅發現了。洞越捅越大,從下午到天將黑時分,挖得剛能鑽進一個人,自然是他先進去。爬著爬著,他奶奶的,人就掉了下去,把他的魂都嚇掉了一半。泥水中居然摸到好些罈罈罐罐,一不做二不休,他統統砸了。還有一面銅鏡,是他從朽得像豆腐渣樣的棺材板里摸出來的,競烏亮的木生一點銅綠,給娘兒們梳頭那真叫棒。他說他要有半句謊話就是狗養的?可惜都叫他師傅那老傢伙弄走了,只給了他一包銀子。吃一回黑,長一回乖,摸出門道他自己也能幹。

你便來到了這村中的"李氏宗祠",門帽上有塊早先的鶴鹿松梅的石刻安在這新修的門垛上。你推開虛掩的大門,立刻有個蒼老的聲音問你做什麼?你說來看看的,廊度下的一間房裡便出來了一位矮小而並不萎縮的老者,看守宗祠顯然也是一分榮耀的差事。

他說這外人不讓看的,說著便推你出去。你說你也姓李,這宗族的後裔,多少年在外漂泊,如今回來看望故里。他蹩著白毛滋生的眉頭,從上到下打量你一番。你問他知道不知道這村裡早年有個盜墓的?他臉上的折皺加深了一層,一副叫人痛苦的表情,回憶又多半少不了痛苦,你不知道他是搜索記憶還是在努力辨認,你總之不好意思再看他這張變形了的老臉。他含糊嘟嚷了好一陣子,不敢貿然相信這穿旅遊鞋而不穿麻鞋的子孫,半天終於哦哦的說出一句,不是死了嗎?也不知是誰死了?總歸是老子而不是兒孫。

你說這李家的子孫在外國都發了橫財,他嘴張得就更大,終於讓開,彎下腰,恭恭敬敬,領你來到宗詞堂下,像一個老的管家。他早先就穿的皂鞋,提著鑰匙,說的是這詞堂還沒有改作小學校的時候,現今又改了回來,小學校倒另挪了地方。他指著出土文物樣的那塊橫匾,漆皮剝落,可"光宗耀祖"那墨他意酣的楷書卻毫不含糊。橫匾下方有個鐵鉤,當然是掛宗譜的地方,只不過平時不拿出來張掛,歸村長他老爹保存。

你說那是抹在黃綠於上一幅中堂樣的捲軸,他說一點不錯,一點不錯。土改分田時燒掉了一回,後來又偷偷重修了一張,藏在閣樓上,清查成份的那陣子拆了樓板搜了出來,又燒了一回。現今這張還是李氏三兄弟憑記憶拼湊,找到小學校的老師毛娃兒他爸新修的,毛娃兒也已經有八歲的閨女了,還想要個兒子。現今不是生育都要計劃嗎?生第二個罰款不說,戶口都不給上!你說可不是嗎,又說你想看看這張宗譜。他說一準有你,一準有你,這村裡姓李的人家都修了進去。還說只有三戶外姓,也都娶過李家的姑娘,要不,休想在村裡待住。不過外姓人總歸是外姓人,而婦人家一概都上不了這譜。

你說這你都明白,唐太宗李世民做皇帝之前就有了這姓氏,這村裡的李家且不去牽扯是不是皇親,祖上當將軍和司馬的可大有人在,不是只出盜墓的人。

從飼堂出來你就被小娃兒們圍住,不知打那兒冒出來的,一十好幾。你走到哪裡,他們跟到哪裡,你說他們是一群跟屁蟲,他們一個個都跟著傻笑。你舉起相機,他們轟的就跑。只有個娃娃頭站出來,說你相機里沒有膠捲,你可以打開來看。這是個聰明的小子,細條個兒,像水中的白條,領著這群小魚。

"喂,有什麼好玩的地方?"你向他發問。

"大戲台,"他回答你說。

"什麼大戲台?"

他們就跑進一條小巷裡。你跟蹤他們,巷口的屋角有塊基石,刻著"泰山石敢當"的字樣。你永遠也弄不明白這行文字的準確含意,如今也未必有人能說得清楚,總之,這都同你童年的記憶聯繫在一起。在這條只容得人挑一擔水桶走過的空空的小巷裡,你又聽見那一雙赤腳拍打著灑上水跡的青石板僻僻拍拍清脆的聲響。

你穿過巷子出來,突然面對一片鋪滿稻草的曬場,空中瀰漫一股新收割的稻草甘甜的清香。曬場的盡頭果真有一個舊戲檯子,用整根的木料構架的,檯面有半人多高,也堆滿了成捆的稻草。這群小猴子沿著柱子爬了上去,又從上面跳到曬場里,在稻草堆里翻著筋斗。

四面通風的舞台四根大柱子撐著個飛檐跳角的大屋頂,頂上幾根橫樑當年想必用來掛旗旗,燈籠和要把戲的繩索,柱子和橫樑都曾經有過彩繪,頒子和漆皮如今已經剝落。

這裡演過戲,殺過頭,開過會,慶賀過,也有人下過跪,也有人叩過頭,到收割的時候又堆滿稻草,娃娃們總爬上爬下。當年也爬上爬下的娃兒們老的老了,死的死了,上了宗譜和沒上宗譜的都弄不清楚,憑記憶拼湊的譜系又是否原樣?有譜與無譜到頭來也無甚差別,只要沒高飛遠走,就都得種田吃飯,剩下的又只有孩子和稻草。

戲台對面有座廟,在砸毀了的老廟址上如今又新蓋了起來,重彩奪目。朱紅的大門上繪的一青一赤兩位門神,手執刀斧,眼若銅鈴。粉牆上墨筆寫著:華光廟再建樂助錄金名單開列如下:某某某一百元,某某某一百二十元,某某某一百二十五元,某某某五十元,某某某六十元,某某某二百元……最後的落款:靈岩老中青代表公布。

你走了進去,殿內華光大帝腳下,一排老婦人或站或跪,全都一身上下青衣青褲,又都沒有牙,站著的跪下,跪下的起立,紛紛燒香禮拜。這華光大帝長個光滑的臉蛋,闊臉方腮,一派福像,香煙線繞之中,顯得越發慈祥。他面前的條案上還放的筆墨硯台,一副文官辦公事的樣子。放燭台和香爐的供桌上垂下一幅紅布,用五彩絲線綉著"保國佑民"的字樣。帳慢和華蓋之上,一塊烏黑的橫匾寫著"通天顯應",邊上有一行小字,"靈岩士民供奉",就說不清是哪年哪月留下的骨董。

你倒是確認了這地方叫靈岩,想必就真有這麼個靈異的去處,證明你奔靈山而來並沒有錯。

你問這些老婆婆,她們都張著沒牙的癟嘴,發出絲絲絲絲的聲音,沒有一個說得清去靈芝的路。

"在這村子邊上?

"是是斯斯……"

"離村子不遠?

"斯斯希希……"

"要拐個彎?

"希希奇奇……"

"還有二里路?

"青奇稀稀……"

"五里路?

"稀稀奇奇……"

"不是五里是七里?

"稀是奇是稀是斯……"

有一座石橋?沒有石橋?就順著溪澗進去?還是走大路的好?走大路就遠了?繞點路心裡明白?心裡明白了一找就到?要緊的是心誠?心誠就靈驗?靈驗不靈驗全在運氣,有福之人無須去找?這就叫踏破鐵鞋無處尋,尋來全不費功夫!說這靈岩無非是頑石一塊?不好這麼說的,那麼該怎麼說?這不好說是不好說還是不能說?就全看你了,你看她是什麼模樣就什麼模樣,你想是個美女就是個美女,心裡中了邪惡就只見鬼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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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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