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江南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
【心字香】
古代文人對江南的迷戀,已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交通會阻塞思想的交際,在出行艱難的古代,一個北地的人,想到南邊來,簡直就是一件驚天徹地的人生大事。旅行宦遊,不但要拿來說,而且要使勁掰開了說,說透說爛為止。有些文人雖然一再地抒發自己天涯羈客的孤獨,心底卻不免有得意和炫耀的意思。須知在古時某些人可能一輩子都沒有出過自己所在的省,只能在自己所處的小縣城轉悠,在前輩的詩文中尋覓遙遠江南的影子。然而越是不可觸及,"江南"二字越是頻頻出現在詩文中,連詞牌曲名亦有以"江南"命名的。自古以來,江南便是中國文人的迷夢,沉澱著四季任何美麗的幻想。這種瘋狂是讓其他的地區眼紅卻望塵莫及的。
《夢江南》有很多別名。一個曲牌詞牌因其時代迭進更替而出現眾多的小名,是文化發展的需要,古典詩歌的慣例。比如《金縷曲》又叫《賀新郎》,《水調歌頭》又叫《百字令》等等。我比較喜歡的《夢江南》的別名有:《憶江南》和《謝秋娘》。
如果追溯的話,寫得較早而又聲名在外的"夢江南"要算白居易的《憶江南》二首——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最早知道《夢江南》這種小令就是因為白樂天這兩首寫得聲色俱佳,撩人得很的詞。很多人中的杭州的毒也是被白樂天這老頭下的,這種毒到現在好象還沒什麼解藥,卻不妨礙大家前赴後繼。反正死不了人,不過是心裡添了些惆悵幻想,好象西湖飄起了微雨。
詞分小令,長調。小令短於長調,而《夢江南》又是小令中的短品,五句二十七個字,可見其煉儉。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詞之為體,要眇宜修。繆鉞先生在《論詞》又將其深入淺顯的概括為四個方面,即"其文小"、"其質輕"、"其徑狹"、"其境隱"。容若小令丰神迥絕,婉如清揚,正合這四個要旨,而這首《夢江南》在他的《夢江南》組詞里最是出色代表。
這首詞,抒寫的是黃昏獨立思人的幽怨之情。題材常見,容若所取的也是尋常一個小景。但此尋常小景經他描摹,便極精美幽微。尤以結句最妙,一語雙關。"心字已成灰"既是實景又有深喻,既指香已燃盡,也指獨立者心如死灰。很是耐人尋味。此詞一般解作閨情詞,是女子在冬日黃昏思念心上人,然而,解作容若思念意中人也未嘗不可,他本就多情如斯。
關於心字香,有極優美繁複的做法,據范石湖《驂鸞錄》記載:"番禹人作心字香,用素馨茉莉半開者著凈器中,以沉香薄劈層層相間,密封之,日一易,不待花蔫,花過香成。"所謂心字香,就是用香末縈篆成心字的香。
而關於心字香最美的描寫,不是容若的"心字已成灰"。而是蔣捷的《虞美人》——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蔣捷生逢亂世,一生流離落魄,詞意中切骨凄涼是經現實鍛打后的沉重。容若的凄涼則近於輕盈,他究竟是個沒吃過大苦的人。真落魄和假落泊之間,好象真品和贗品,是不能仔細比對的。
將兩首詞比並起來讀,會感覺到容若的"心字已成灰"清稚,似年少者陷入情感時周身的纏綿疼痛,感情也真,但習慣小題大做。而蔣捷的"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抒發的是在塵世顛沛后的真切渴望,更近於人成熟后,心中對尋常溫暖的思憶,一如生活本身沉著實際。
銀笙聲聲襯著天涯遊子的心香飄搖,歸鄉之念綿延卻始終杳杳。某日醒來驚覺流光已把人拋閃。流光無情比起自覺心如死灰,更叫人心下惘然。
憶江南宿雙林禪院有感
心灰盡,有發未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搖落後,清吹那堪聽。淅瀝暗飄金井葉,乍聞風定又鐘聲,薄福薦傾城。
【未全僧vs憶年時】
盧氏於康熙十六年五月去世后,直到康熙十七年七月才葬於皂莢屯納蘭祖墳,其間靈柩暫厝於雙林寺禪院一年有餘。據《日下舊聞》、《天府廣記》等記載,雙林禪院在阜成門外二里溝,初建於萬曆四年。而《北京名勝古迹詞典》中記載的雙林寺,卻位於門頭溝區清水鄉上清水村西北山坡。也有學者根據容若的另一首明顯寫於佛寺的《青衫濕·悼亡》中,"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的句子,認為盧氏厝柩之處離納蘭府第近在咫尺,應該是什剎海附近的納蘭式家廟龍華寺。且不管盧氏的靈柩究竟停放在何處,容若在這一年多時間裡,不時入寺守靈是不爭的事實。他在雙林寺里寫下的悼亡詞,除了《雙調望江南-宿雙林寺禪院有感》兩闋之外,還有《尋芳草-蕭寺記夢》、《青衫濕-悼亡》和《清平樂-麝煙深漾》。
根據第一闋《憶江南》詞中"淅瀝暗飄金井葉"的句子,大致可以推斷出此詞應當作於康熙十六年秋天,盧氏已經過世好幾個月了。結句中的"薄福"是薄福之人,是作者的自稱;"傾城"當然是指盧氏,中間那一個"薦"字,原意是指祭祀時的犧牲,《左傳·隱公三年》謂:"可薦於鬼神,可羞於王公。"在這裡容若把名詞翻作了動詞用。
盧氏的確是已經不在人世了,他不敢相信,不願相信,可事實竟是如此殘忍冷酷地擺在他面前。風疏雨驟,草木搖落地秋日黃昏,他眼裡看見的都是蕭索零落,耳邊聽到的惟有凄冷清涼,只覺得了無生趣,恨不能把自己放在祭壇上,相隨她於地下。
容若的心境遭遇,很容易讓人聯繫起《紅樓夢》里的賈寶玉。書中寶玉悲傷黛玉之死,千迴百轉之後仍是出家做了和尚(后四十回雖高鶚所續,但前八十回已有暗示)。容若雖未出家,而自謝娘死後,更添加盧氏之喪,心緒全灰,也有趨向空門的傾向。所以有索影派人說容若乃寶玉原身,乾隆閱《紅樓》也大笑:"此乃明珠家事也。"並非空穴來風。而且,就詞意本身看來。容若心灰意涼也確有撒手紅塵之意。他只得銜著憾恨,容若不止對愛情忠貞不二,對父母也十分孝順。高堂在上,弱子在下,他其實連為妻徇情的自由都沒有,只能日夜獨自活在沉重的哀思里。
伊人早逝,愛妻亦薄命,自身萬般凄涼無助,千頭萬緒化入詞中,容若才會有"心灰盡,有發未全僧。"的感慨。一點相思,三千煩惱絲,想卸去竟是不可言說的重。
情在不能醒,一句於執迷中道破天機。
不是不想自拔,而是人在其中,心不由己。
人是聰明減福壽,從來薄福送傾城。人若放得開?看起來會不會比較幸福?
挑燈坐,坐久憶年時。薄霧籠花嬌欲泣,夜深微月下楊枝。催道太眠遲。
憔悴去,此恨有誰知?天上人間俱悵望,經聲佛火兩凄迷。未夢已先疑——
《望江南宿雙林禪院有感》
趙秀亭《納蘭叢話》(續):"性德有雙調《望江南》二首,俱作於雙林禪院。……此二詞,顯然為悼懷盧氏之作。其可怪者,何為屢棲佛寺?又何為每至佛寺輒生悼亡之感?久久尋思,始得恍然,蓋盧氏卒於清康熙十六年(1677年)五月,葬於十七年七月,其間一年有餘,靈柩必暫厝於雙林禪院也。性德不時入寺守靈,遂而有懷思諸作。《望江南》第一闋有暗飄金井葉句,當為清康熙十六年(1677年)秋作;第二闋有憶年時句,則必作於清康熙十七年(1678年)。據《日下舊聞》、《天府廣記》等載,雙林禪院在阜成門外二里溝,初建於萬曆四年。"(引自1998年第4期《承德民族師專學報》)
容若宿於寺舍僧房,不但不能遺忘世俗情孽,反而在清凈中更勾起對亡妻的刻骨懷念,他的"有感"並非一朝踏破情關。而是在這種似悟非悟的心灰意冷中繼續自我深陷,對前情更不能忘。
據1961年發現的納蘭致好友張純修的手簡中寫道:"亡婦靈柩決於十七日行矣,生死殊途,一別如雨,此後但以濁酒澆墳土,灑酸淚以當一面耳。嗟夫悲矣!"可知盧氏落葬以後,容若的心情並沒有平復的跡象。
第二闋亦寫自己禪院枯坐,時日飛轉,已是翌年,耳聽得秋風秋雨消磨,心裡前塵舊事如燈影飄搖。被禪鍾經聲驚動。耳中所聽,眼中所見都是凄迷情景,更增添了惆悵。內心似悟非悟,像站在秋風原野上一片荒蕪迷惘。全詞意境語調如杜鵑啼血,聲聲切切凄涼到叫人不忍卒讀。
程垓《滿江紅》詞中有"薄霧籠花天欲暮,小風吹角聲初咽"之句,容若將"天欲暮"改作"嬌欲泣"傳神而生動,把薄霧下沾露的花枝那股嬌怯可憐,彷彿美人帶淚的樣子活現紙上。明寫物,暗為寫人,此三字之易,已重造一番意境。
"未夢已先疑。"一句詞到,意到,然,詞未盡,意也未盡,是此詞筋骨。
禪語梵音間,前塵舊事中,燈下思量著,我覺得心裡似輕似重,這一生際遇似真似假。
若是血肉相連的愛,一個人的離開,會讓另一個人隨之萎謝。
你離開,我衰敗,心花零落,落地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