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蠻

菩薩蠻

催花未歇花奴鼓,酒醒己見殘紅舞。不忍覆餘觴,臨風淚數行。

粉香看又別,空剩當時月。月也異當時,凄清照鬢絲。

【當時月vs異當時】

這詞要從唐朝說起,《菩薩蠻》又名《子夜歌》、《巫山一片雲》,是唐朝教坊曲名,據記載,唐宣宗時,女蠻國入貢,其人高髻金冠,瓔珞被體,故稱菩薩蠻隊,樂工因作《菩薩蠻曲》。不是菩薩也發脾氣耍蠻的意思。

唐玄宗時汝陽王李琎小字"花奴"。奴是昵城,宋武帝劉裕的小名就叫"寄奴",李白也稱自己的兒子為明月奴。李琎善羯鼓,羯鼓,一種樂器,狀如漆桶,下承以牙床,鼓之兩頭俱擊。據說此樂器出自匈奴。

玄宗也善羯鼓,因此對李琎特鍾愛之,曾說:"花奴姿質明瑩,肌發光細,非人間人,必神仙謫墮也。"(見《羯鼓錄》)又,玄宗嘗於二月初一晨,見宮中景色明麗,柳杏將吐,遂命高力士取羯鼓臨軒縱擊一曲《春光好》,曲終,花已發坼。玄宗笑言:"此一事不喚我作天公可乎?"玄宗以鼓催花的狂妄自豪和祖母則天大帝以詩催花的做法一脈相承。

唐朝人的任性縱情總帶著天親地近的色彩,有新石器時代對著紅日高山叢莽舞蹈的肆意。後來達官貴人筵席之上常擊鼓為樂,以助酒興。然而後來人少有那種肆意無畏的興頭,多了不忍覆餘觴的小心翼翼,越是想留存好景越是容易多愁善感,臨風淚數行的氣質所為就有刻意的蕭瑟和黯然了。

容若這首詞由離筵寫起,用羯鼓催花之典實,花開即落,暗語好景不常。用盛筵將散,離別在即的情景,表達了傷春傷別的惆悵。下闋承上闋情景情緒再加點染,進一步刻畫今日空自對月的寂寞凄清。結二句落在了此刻的實處,寫月下的痴情思念,無法排解的愁苦幽傷。

容若詞集中另一闋《菩薩蠻》曰:"夢回酒醒三通鼓,斷腸啼鴃花飛處。新恨隔紅窗,羅衫淚幾行。相思何處說?空對當時月。月也異當時,團圞照鬢絲。"立意構思乃至遣詞用句,都與此闋雷同。評家多認為可能一是初稿,一是改稿,然改易處甚多,結集時就兩首並存。

毛澤東《毛澤東讀文史古籍批語集》批為:"悼亡",這兩個字點評實在是精颳得很。

夢回酒醒三通鼓,斷腸啼鴂花飛處。新恨隔紅窗,羅衫淚幾行。

相思何處說,空有當時月。月也異當時,團圞照鬢絲——

菩薩蠻(其二)

此闋亦是月夜懷人之作,詞情意境同與前闋《菩薩蠻》,凄惋纏綿之至。三更鼓之時酒醒夢回,顯然是傷痛徹骨,酒也不能徹底麻痹。古人夜裡打更報時,一夜分為五更,三更鼓即半夜時。

半夜酒醒情意闌珊,此刻耳邊偏又傳來杜鵑的悲啼之聲,傷情益增,愁心逾重。在酒精的放鬆撫慰下,人怎麼能不清淚漣漣?可恨此情此怨又無處可說。當頭之明月猶在,卻與那時不同。它現在只是照映著孤獨一人了。

古代的男文人們很牛,他們可以自如的變換角色,揣摩女子的心態,也常通過想象女子對自己的思念展開描寫。"新恨隔紅窗,羅衫淚幾行。"寫得傷感徹骨,沁人心脾。即是假借女子對男子的愛來寄託自己的情思,借女人的口來表達難以啟齒過於纏綿的情感。

又是借酒澆愁見花落淚對月傷心新恨舊愁百感交集。容若心腸九曲,總是為了一個情字。如絲如縷,縈迴不絕。不過能將相思之苦,婉曲道來,絮而不煩,這亦是天賦情種,有如情花爛漫到難管難收,此一等縱情執定亦是納蘭詞題材狹窄卻出塵高妙處。

把這闋《菩薩蠻》詞和前闋合起來看,有珠聯璧合,互為補益的妙處。因著詞境相同,更可由細處看出塵光流轉,容若心思的點點差別。本來《飲水詞》就不是攬天括地的壯書,由此細處一可細觀容若心態情緒的迭轉,二來,在相對狹小的範圍內寫出這麼精妙而令人稱道的詞章,足見容若才情高絕。

容若的兩闋詞都提到了當時月。古代沒有電,光源惜缺,白天靠太陽,晚上就靠月亮了。素凈也有素凈的好,明月當空,兩個人一起看月亮,在月亮下山盟海誓或者牽著小手散步很能創造氣氛,幫助感情發展。就算兩人不在一處,也可以約好同看天涯明月,寄取相思。明月時常成為愛情的見證,最著名的神話"嫦娥奔月"即反映了古人對月亮的迷戀和幻想,亦隱證了無論是實際需要還是精神層面,月亮在古人心中都關係重大。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己,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里關於人生,時光,自然的感慨使人啞然。由月思人,奈何人生短促自然無盡。月在人亡是常有的事。容若"月也異當時,團圞照鬢絲"和崔護在桃花樹下徘徊不去感慨人面何處的心境很相似。可惜的是,他與心愛的人之間不及崔護與桃花女的緣分深重。

菩薩蠻

新寒中酒敲窗雨,殘香細裊秋情緒。才道莫傷神,青衫濕一痕。

無聊成獨卧,彈指韶光過。記得別伊時,桃花柳萬絲。

【青衫濕】

最早讀到關於青衫的字句,是少年課本上的《琵琶行》。那時老師逐字逐句的解釋,雖然有剝皮拆骨之嫌,不過這種"凌遲"的解法確實讓人記憶深刻。"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就這樣映入腦海。至於白居易,彼時課本有意了遮蓋了他性格中追求逸樂,浮靡講究的士大夫一面。他習慣性地被理解成勞苦大眾的代言人,作品具有無產階級同情意識的好詩人。那時讀到《琵琶行》的的最後兩句是很感動的。覺得這男人十分有情,在座眾人都只是看客,聽琵琶女演奏琵琶,只有他是真心的為琵琶女的身世傷心。

現在想起來為當初的單純失笑。白居易四十四歲在長安任太子左贊善大夫,六月,首上疏請捕刺殺宰相武元衡之賊,為執政所惡。八月,乃奏貶州刺史。王涯復論不當治郡,追改江州司馬。元合十年秋夜潯陽江頭送客,遇見一琵琶女,作《琵琶行》。

按唐代官制,九品官服為青,州司馬為五品,服淺緋。怎麼算也輪不到他穿青衫。自言江州司馬,可知當晚他穿的是便裝,估計為了寫出來押韻叫"青衫"卻因此騙了後世多少純情學生。

他白居易哪裡是為琵琶女的身世而傷心,當真是這樣尊重女性惜玉憐香,他也不用蓄家妓過百了。"十載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娥眉。"這可是他老人家沾沾自許,洋洋自得的名言。在對美色的追逐和喜新厭舊上,白居易先生絕對是那位被他拿來說事的琵琶女的倒霉丈夫的前輩。他哭只是因被長安舊倡女的際遇感觸,聯想到自身的遭遇。那時淚流滿面即使不為琵琶女,起碼有一點真心,如他自己說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其實他有什麼值得哭的?官場沉浮有什麼淪落可言?貶官之後都是五品。王維四十五歲才七品,更別說李白了。再說上頭你死我活,你跟著攙和,政治上沒押錯寶貶官也是理所當然。我也質疑他在自序里說的"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他是否真有那麼淡定還怡然?要知道文字最是遮羞布,文人的清高自詡向來作不得真,我倒是相信他後面說的:"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因為長句歌以贈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琵琶行》為長安故倡女感今傷昔而作,又連綰己身遷謫失路之懷。這才符合當時白居易的失意文人心態。

然而無論白居易當年聽曲時落淚的真心有幾兩。有一點確實不可否認,自他之後,青衫成為時髦的失意裝扮,青衫淚更是男兒淚的代稱。一個青衫磊落的男人肯為女人哭是難得的。他為你流下眼淚的同時也放低了自尊,臣服於對你的感情。容若雖然敏感卻不懦弱,有堅持和原則,所以也算是個磊落的男人。這樣的男人多感一點,女人看了也是喜他多情,越讀越有安全感,而不會覺得容若軟弱可欺。

此篇寫自己春日與伊人別後,秋日的苦苦相思。上闋前二句寫此時眼前情景,新寒冷雨敲窗時,說明時已淺秋,接下來二句轉寫自身的心理感受。"一痕"兩字清切準確,體現出容若工於字句的習慣。下闋承上闋,續寫此際心緒無聊,謂自己坐卧不寧,百無聊奈。結二句又轉寫回憶里分別時的景象,亦景亦情地將無限惆悵盡化在桃紅柳綠間了。全詞翻轉跳宕,直中有曲,曲處能直,將相思之苦表現得至為深細。

這詞也是寫思念之苦。有"才道莫傷神,青衫濕一痕"之語,這兩句真切樸實,我極喜歡。與"為怕情多,不做憐花句"拒避無奈的心態相似。秋雨敲窗,擁衾醉卧,其境如在眼前。容若自己就是傷情人,因此對傷情的心態有非常切身的體會,寫得神采飄搖,既真實又細膩——

想起與你在春天分手的情景,禁不住肝腸寸斷。韶光易過,卻為何我對你思念卻依舊清晰如水波明鏡,毫無裂痕?才對自己說,不要黯然神傷,試著放開懷抱,不要在一味留戀對你的記憶,豈料在不知不覺間又淚濕青衫。

彈指為佛家語,指極短極快的時間。《僧祗》云:"十二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只是有時候,時間快慢長斷對某些暗自堅持的事並不具意義。我了解春光易逝,年華瓣瓣指間飛落,那又怎樣呢,我依然看見你。與我在煙柳桃花深處的那場新別。

春光滿地,無處告別。

菩薩蠻

晶簾一片傷心白,雲鬟香霧成遙隔。無語問添衣,桐陰月已西。

西風鳴絡緯,不許愁人睡。只是去年秋,如何淚欲流。

【問添衣】

搗衣,添置寒服是古代女子秋季常做的事。是把織好的布帛,鋪在平滑的砧板上,用木棒敲平,以求柔軟熨貼,好裁製衣服,多於秋夜進行,所以制好的衣服也被稱為寒服。詞調中有《搗練子》詞牌,即其本意。凄冷的砧杵聲又稱為"寒砧",詩詞中往往用來表現徵人離婦、遠別故鄉惆悵情緒,像王駕那句"一行書信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王詩之所以能夠被人千載傳頌,正是因為他如實如神的寫出了思婦對遠戍邊關親人的牽挂,道出關愛這種潔凈如蓮花的情感,文字也因此有了超越時間的力量。千年以後的人讀了一樣很感動。

子夜秋歌里"風清覺時涼,明月天色高。佳人理寒服,萬結砧杵勞。"寫搗衣寫得風致楚楚。月下搗衣雖是勞作也是人世風景殊勝。更何況是為意中人制衣?果真到了"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的時候,就更感覺不到落寞了。自家的砧聲合著別家的砧聲,聲聲陣陣,想著不遠處也有人在為親人趕製寒衣,天下有情人這樣多,砧聲雖寒入耳也溫暖。

針線自古是女人的活計,縫衣制服也相應成變了女性傳達愛意的方式。

容若此詞據考證,應是作於康熙十六年秋,盧氏新亡后不久。小令所截取的,正是生活中"添衣"這麼一件細節小事。自從妻子逝去之後,再沒有人為容若添置寒服,對他噓寒問暖。家裡雖有僕役無數,然而所制的衣服卻沒有親人間的溫柔牽挂。感情的付出是相互映襯的。盧氏的離開亦使容若失去疼惜補償她的機會。無語問添衣,為何只慣性的理解為妻子對丈夫的慰問,而不能是丈夫對妻子的關愛?

李白《菩薩蠻》詞有"寒山一帶傷心碧",指日暮之時,山色轉深。傷心是極言之辭。傷心碧即山色深碧,傷心白即極白。後人之詞多類於此。在月光的映襯下水晶簾看上去一片白。水晶簾內端坐的美人已然不在。全詞除卻"雲鬟香霧"的指代略露艷色之外,言語極平實。如果知曉這指代是化自杜甫《月夜》,明白老杜藏在"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後面的相思凄苦,恐怕連僅有的一點艷色也褪色似的洇開來,變成了白月光似的惘然。

此詞一說是塞上思情之作,一說是"悼亡"。我細讀詞"只是去年秋,如何淚欲流。"確似悼亡之音。"欲"字更是用的恰倒好處,"欲"是將出未出,想流不能流,容若將那種哀極無淚的情狀寫地極精準。

年年秋日,你為我添制寒衣,如斯似是習以為常,總覺得日久天長。手中好光陰無從消磨。你我似陌上戲春的孩童,看見花開花謝都惘然歡喜心無凄傷。待得一日光陰流盡,才醒轉過來,懊悔哀傷。

看得見嗎?是一樣的秋色。秋風蟲鳴月色深濃,我佇立在桐陰之下。仍似去年秋,你知我為何淚欲流?

此闋是容若小令中的佳作,上下闋折轉之間從容淡定,然而於小處極見真情。凄婉動人之處,似是眼前梨花雪舞,宛轉細碎散落一地,讓人心意黯然。這一闋的最後兩句,我每次讀到,心裡都梗然。外公是在秋天去世,去年秋時人尚在,今年秋時風景不改,人已不在。

擦身而過。生死如河,悍然相隔。渡河時辰未至,人,無力穿越,只能觀望。

菩薩蠻寄梁汾苕中

知君此際情蕭索,黃蘆苦竹孤舟泊。煙白酒旗青,水村魚市晴。

柁樓今夕夢,脈脈春寒送。直過畫眉橋,錢塘江上潮。

【情蕭索】

很多人知道顧貞觀都是因為容若,其實顧貞觀在清時,無論才氣名望都不遜於容若,甚至隱隱有前輩的風範。他是明代東林黨人顧憲成的曾孫,也算家學淵源。原名華文,字遠平、華峰,號梁汾。生於崇禎十年(1637),幼習經史,尤好詩詞。少年時就和太倉吳偉業、宜興陳維崧、無錫嚴繩孫、秦松齡等人交往,並加入他們的慎交社。雖然年紀最小,但"飛觴賦詩,才氣橫溢"。清廷慕其才學,於康熙三年(1664)任命他擔任秘書院中書舍人。康熙五年中舉后改為國史院典籍,官至內閣中書,次年康熙南巡,他作為扈從隨侍左右。康熙十年,因受同僚排擠,落職返回故里。之後一直沉淪下僚。康熙十七年(1678)康熙下令開設"博學鴻詞科",一批文壇精英諸如朱彝尊、陳維崧、嚴繩孫、姜宸英均被薦到京,顧貞觀、納蘭性德廣交文友,經常聚會唱和,清初詞壇的振興和他們的活躍是分不開的。

他還受容若所託編訂了《飲水詞》,可知容若對他的才華學識也極為放心佩服。最為難得的是,除了才氣,顧貞觀還仗義,沒有酸腐文人的瑣碎和小心算計。他曾為營救詩友吳兆騫,求助於容若,更不惜下求於明珠。容若被他所填的《金縷曲》感動,不避嫌疑地藉助父親明珠之力幫他救助吳兆騫。

說起來,世態炎涼錦上添花的數不勝數,真正肯在危難關頭為朋友出頭的又有幾個?容若和梁汾都難得,他們都不勢力,願意做雪中送碳的事。也許正因為看到了梁汾身上的俠氣,容若才會對他傾心相交,視他如師如友如兄長。容若對梁汾的依戀,到了瑣碎的地步,以至於《飲水詞》中大部分唱和之作都和梁汾有關。

顧貞觀的確也是容若的知己,他讀納蘭的《飲水詞》輕易就明白了容若難以明言的心事,相傳他自己也曾有過和容若相似的感情經歷,只是他的戀人入的是候門而不是宮門。所以他能發出"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的感慨。人和人之間的交往,除了能夠互相理解溝通暢快之外,還有一點就是要投緣。不投緣的人往往像貼錯門神一樣互相看不順眼。康熙十五年,顧貞觀應大學士納蘭明珠之邀赴京為納蘭容若授課。兩人一見如故,直至生死不渝。這樣一蹴而就的情分,只能用投緣來解釋。

康熙二十年(1681),顧貞觀回無錫為母丁憂,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他人在苕中。苕中是今浙江湖州有一帶。因有苕溪,故稱。容若寄詞給他,全篇都從想像落筆,化虛為實,頗有浪漫色彩。上闋設想梁汾此刻正于歸途中,心情蕭索,頗似當年被貶的白居易。但途中停泊處卻是水村魚市,煙白旗青,一派平靜安詳,下闋進一步想像夜間他在舟中作著孤寂輕夢的情景。但最後兩句容若卻由蕭索轉為慰藉,以"直過畫眉橋,錢塘江上潮"的諧語慰之,既溫情又佻達。全篇立意不無傷感,卻在傷感中翻出豁達新意,尤其是最後兩句,雖然有同情有隱怨,卻又令人寬慰解頤。無怪有評家極口稱讚結穴兩句:"筆致秀絕而語特凝練。"我是深愛這一闋,不同與容若詞中別的送別贈友詞。雖以蕭索起筆,卻不再是鋪天蓋地普天萬物同愁,而是有豁達的勸慰和祝福。

顧貞觀有詠六橋之自度曲《踏莎美人》,謂自刪后所留"其二"中有句云:"雙魚好記夜來潮,此信拆看,應傍畫眉橋。"自註:"橋在平望,俗傳畫眉鳥過其下即不能巧囀,舟人至此,必攜以登陸雲。"但平望在江蘇吳江縣南運河邊,並不與苕溪相通,可能是梁汾搞錯了。容若此處寫到畫眉橋,一是代指梁汾故鄉,二來暗用漢張敞為妻畫眉的典故,喻祝他合家團聚的用心是很明顯的。容若戲謔梁汾歸心似箭,望他家庭和美幸福得享隱居錢塘江畔的安逸生活,亦顯出真正的好友之間言談無忌自如。

許我是江南人,所以格外喜愛詞中"煙白酒旗青,水村魚市晴。"這兩句,清淡疏朗,褪淡全詞的悲色,更綽綽有杜牧詩中"水村山郭酒旗風"的氣象。比起悲情纏綿的容若,我更喜歡看他陽光燦爛天真恬淡。

菩薩蠻

朔風吹散三更雪,倩魂猶戀桃花月。夢好莫相催,由他好處行。

無端聽畫角,枕畔紅冰薄。塞馬一聲嘶,殘星拂大旗。

【殘星旗】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氣象,這是不爭的事實。唐朝搞什麼都有一股生猛的勁頭。邊塞詩或寫景或摹情,或吟古或談今,開闔吞吐氣象極盛。唐以後就不行。一樣有戰爭,可是邊塞題材的詩詞就像得了軟骨病似得每況愈下。北宋初還有歐陽修,范仲淹等大家寫寫邊塞題材的詞。"千障里,長煙落日孤城閉"(范仲淹《漁家傲》)多少還承襲了前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餘韻,境界開闊。到了南宋,詞牌越來越多,格律規則越來越繁複,與之相應的是詞境一路往下走,越走越窄,越玩越死,很有"投身於大眾,自絕於人民"的愚昧悲壯。

元明時,讀書人八股文章做得穩如泰山,人卻做地越發猥褻不堪,民間的文學倒在夾縫中如春草蓬勃。詞到清朝,一掃明末的柔蘼,名家眾出,雖美言中興,實際上卻壽元將盡。詞清句麗如納蘭,是詞在清時的迴光返照。難怪人常有末世之悲,生在一個文化氣象萎靡如殘星拂大旗的時代,實在是讓像容若這樣想學塞馬一聲嘶的文學青年打心眼裡感到失落的事情。王國維許他"北宋以來,唯一人矣。"我一直認為這不是什麼值得歡喜的話,對整個漢文化的衰微譴責猶深,雖然這可能並不是靜安先生的本意。

我不也覺得飲水詞有評家拔的那麼高,容若也只是意境通於北宋而已。他的用典仍顯多,雖然不至於累贅,但是頻頻化用前人句,能量上又達不到北宋諸家用典的揮灑自如,讀久了會有逼仄的感覺。

這闋邊塞詞寫得剛勁中仍露香艷之氣,這是容若的特質,也是他的弱項。說它剛勁是因為結句"塞馬一聲嘶,殘星拂大旗"拓開情境,一掃前句的旖旎之風,不輸歷代名句;說它香艷是因為容若向來喜用"紅淚""紅冰"等字眼,而在其他的男性詞人,如非詠嘆的必要,一般會選擇更慷慨潔凈的字眼。

這闋《菩薩蠻》為人稱道的是"塞馬一聲嘶,殘星拂大旗"一句。可見慷慨沉涼用得好始終比曲意委婉更讓人欣賞。過於繁複華麗的雕飾,對於意旨的表達會有害處。這首詞除了"塞馬一聲嘶,殘星拂大旗"的亮點,還有一點妙處,就是它的詞旨有一點朦朧迷離的味道,可以解做閨中人懷徵人,而解做征夫思家人也可無不可。

我是喜歡把上闋和下闋對應來解,上闋寫閨中人的甜夢,夢見自己向萬里之外的地方行進,尋找著"他"的蹤跡。下片也寫夢,卻是寫征夫在塞上被畫角驚醒,夢中因思念而落淚,醒來枕邊淚已如冰,聽見帳外塞馬長嘶,走出去,看見軍旗在夜風中獵獵,天空星光已廖,留在大旗上的只有一點殘輝,展眼望去,塞上天地清空蒼茫。上下闋合著來看,如電影蒙太奇的手法。畫面被疊合起來,更能顯出徵人思婦一對有情人心有靈犀。被迫分別的傷感也被處理的更到位。

詞意只要準確到位,多解是無妨的,如人心能夠開拓舒展是上乘。好詞應該經得起剝皮拆骨的殘酷推敲和任人強加放置意念的蠻橫無禮,是為氣度。

菩薩蠻

白日驚飆冬已半,解鞍正值昏鴉亂。冰合大河流,茫茫一片愁。

燒痕空極望,鼓角高城上。明日近長安,客心愁未闌。

【愁未闌】

李頎有一首《古從軍行》被某矯情女作家在自己的電視劇里糟蹋地面目全非。因為這一幕鬧劇太過幼稚可笑,拜那女作家所賜,使我到現在一讀到容若這闋《菩薩蠻》"解鞍正值昏鴉亂"就忍不住笑意。

認真回頭來看李頎的《古從軍行》和容若這闋《菩薩蠻》,推敲之下發現意境思想是可通的。無論是行役之人,還是行軍之人,羈愁歸思始終是心頭縈繞不去的情緒。李頎借行軍之人的眼見耳聞心感曲婉深刻的表達了對戰爭的控訴,而容若是通過自己的感受,表達了對行役的厭倦。

狂風卷折的冬日,行在歸途之上。黃昏時烏鴉亂飛,停下來解開馬鞍,讓馬休息飲水。大河被冰封,河水不再流動。平原上一片野火的燒痕,荒涼蒼茫。遠遠的城闕的鼓樓,人跡漸豐,讓人想起繁華的北京城已經不遠,然而旅途的勞苦抑鬱之情,並未因此完全消減。

容若這趟出差有著深刻的政治背景,也和戰爭有關。時清廷準備與羅剎(今俄羅斯)交戰。軍情機密一切需要人去打探,康熙於是派出八旗子弟中精明強幹之人,遠赴黑龍江了解情況,刺探對方軍情。正是因為容若等人的辛苦偵察和聯絡,清廷得以在黑龍江邊境各民族的支持下,順利完成了反擊俄羅斯侵略的各種戰略布置。其時容若已死,康熙還特地派人到他靈前祭告,以示不忘他的功勛。

然而在真正有良知的人心裡。無論是什麼樣的原由,戰爭都是不值得讚美和推崇的事。容若是一個渴望建功立業卻又很反對戰爭的人,內心牽扯。這樣矛盾的心理導致一方面他儘力盡責的完成康熙交付的任務,另一方面又認為這樣的事是無謂的,所以情緒一直不激昂。

容若詞中有另一闋《菩薩蠻》(荊榛滿眼山城路)中有"何處是長安,濕雲吹雨寒"之句,而此篇有"明日近長安,客心愁未闌"句,大約此闋是前首之後同題之作,作於詩人行役的歸途之中(一說是覘梭龍后的歸途中;一說是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十一月扈駕東巡之歸途中)。這一闋寫羈愁歸思,妙在以景語入詞,寫冬日歸途中所見所感,個人離愁蘊涵其中隱而不發,全篇謀篇得當,布局亦好。"冰合"一句是寫實,也帶誇張,壯闊流離。容若雖生性多愁,但為人並不疏懶,也精於騎射,不是紈絝無能的八旗子弟,據詞中所繪景況,即有些許藝術誇張,也足見旅程艱苦辛勞。我獨喜末兩句"明日近長安,客心愁未闌。"提起全詞筋骨,有畫龍點睛之妙。此詞一貫的容若式離愁,詞中所涉之景無不昏暗衰颯,令人凄然不歡,然結句言淺意深,詞風壯闊處隱有太白遺風。

菩薩蠻

飄蓬只逐驚飆轉,行人過盡煙光遠。立馬認河流,茂陵風雨秋。

寂寥行殿鎖,梵唄琉璃火。塞雁與宮鴉,山深日易斜。

【茂陵秋】

我們安徽人有個歌謠:"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民間還傳說他炮轟功臣樓,可知朱元璋是個很不招人待見的人。他的梟雄氣,不同與劉邦也有別於曹操。貧寒出身的他,是草草削成的劍矛,尖銳逼人,底質卻弱脆。沒有太大的氣度,一味嚴苛。各朝皇帝削權罷官,也只有朱元璋做得這樣不地道,受人指摘——大明天子坐龍庭,文武百官命歸陰。朱和尚身上帶著悍然匪氣,剛猛有餘,仁柔不足,還不具備真正君王氣度。

因為猜忌之心,不肯放權。朱元璋的皇帝做得格外辛苦,據說他每天要看200多份奏章,處理400多件政事。如此君主集權在他手中得到了空前的加強,他也成為歷史上最專制的皇帝之一。不過,如此高度集中的皇權也產生了極大的負面影響,因為沒有相應的制約機制,明代中後期皇帝為所欲為,極度腐敗,甚至數十年不上朝大臣也無計可施。

他的後代,大明朝的十六位皇帝,有為的屈指可數,出氣包千奇百怪的怪胎倒不少。若不是靠著朱元璋開國及朱棣其後制定了一系列強化君權的政體和嚴謹穩當的國策,憑著他那些不成器只會胡作非為的兒孫,根本不會有二百七十六年的明朝國祚。

成祖朱棣遷都北京之後,明朝後來的十三位皇帝就被葬於北京昌平縣北天壽山的明皇陵,即現在的明十三陵。容若這一闋即是過十三陵的感懷之作。這樣的作品《飲水》詞中頗有幾首,像《好事近》有"零落繁華如此。再向斷煙衰草,認蘚碑題字";《採桑子》有"行人莫話前朝事,風雨諸陵,寂寞魚燈。天壽山頭冷月橫"等句,都是容若過經明十三陵時,對前朝皇陵景象的描繪。

茂陵是明憲宗朱見深的陵墓,朱見深和萬氏之間的孽緣令人感慨,萬氏比皇帝大十七歲,然而封為貴妃,恩寵隆絕。萬氏美貌而性妒,在力求專寵和打擊後宮皇帝子嗣方面不遺餘力,險些使朱見深斷了子嗣。她的風格行事不免讓人想起漢成帝妃趙合德。可嘆的是,這兩個女人遇見的兩個男人都是執迷不悔萬死不辭地很。劉驁死於與合德交歡;朱見深則在萬貴妃死後不久,悲傷過度而亡,其實和徇情也差不多。面對這樣沒有理由的迷戀,男女畸愛。後人也只能嘆一句——前世冤孽。

也許,是因為朱見深是明朝歷史上唯一一個因為妃子死後郁而死的痴情皇帝。他對愛妃的深情暗合了容若對愛妻的感情,所以,在秋日的黃昏,容若才會不經意的立馬茂陵,感慨良多吧。

讀這闋詞彷彿賞一幅《明陵日暮圖》。容若全以景語入詞,以詞境作畫,以畫意入詞。將"行人過盡煙光遠"的飄渺、"茂陵風雨秋"的滄桑、"寂寥行殿鎖"的荒蕪和"山深日易斜"的感傷溶合在一起。故更婉曲有致,畫意幽遠,而其不勝今昔之感,興亡之嘆又清晰可見。

一把銹跡斑斑的銅鎖,鎖住了行宮大門,也將舊時的熱鬧與繁華鎖在了時空深處。只有那些盤旋在宮殿上空的大雁和烏鴉,還像以前那樣不停地聒噪著,似乎還想在這深山日暮的斷瓦殘垣里,找尋到舊日的榮華記憶。

天壽山暮色四合,最後一抹殘陽的餘暉斜灑在空寂的山林深處。我策馬,遠行。不敢再回首蒼茫夜色。人事如飄蓬,風吹浪卷。多少繁華流過,回眸處滿眼荒涼。

我知道,現世鼎盛也會有這樣荒蕪的一天。盛衰興亡,這一切畢竟無可避免。百年之後,誰知何處埋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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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只道是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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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薩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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