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青
愛玲在《我看蘇青》一文中說:「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心甘情願的。」愛玲這一句,可見蘇青其人不俗。於是,我切切地去尋找蘇青。於是,我發現了一個與愛玲相近,卻也迥然相異的人和傳奇來。
蘇青,本名馮允庄,又名馮和儀。蘇青這名字,我一見即喜,喜到心裡去。蘇字靈透,青字又俊雅,似我這樣不通平仄的人張口也能湊兩句詩來:姑蘇城外離人柳,別夢青青到徐家。又叫我想起詩經里「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兮,雨雪霏霏」的意境。馮和儀這個名字,我也喜歡,古雅大氣,又堂皇,合著「有鳳來儀」之意。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一書中就是這樣稱呼她的。我印象深刻。
蘇青一九一四年出生於浙江寧波,長愛玲六歲。同樣的富裕顯赫家世。祖父是舉人,先是經商,後由殷商變成地主,家有良田幾千畝。寧波雖不及上海,卻也開埠早,是上海的門戶,開文明之先。
她的家庭雖說是書香門第、大戶人家,但在她父母看來,讀書畢竟不是女兒家的正經職業。雖然蘇青一九三三年考入國立中央大學(即現在的南京大學)外文系。但是她依然不得不早早地就輟學,嫁給了徐崇賢為妻。兩人在同一所高中念書,通了兩年的信,卻連個照面都沒打過。美其名曰自由戀愛,其實不過是信中二人稱呼逐步變得親昵而已。
舊式婚姻雖然隔絕,卻有一種陌生的神秘。新婚燕爾,徐崇賢對她還恩愛有加,然而,那薄霧似的愛畢竟是不能持久的,待到兩人走近,面貼面以後,就冷冷地散去了。
蘇青與愛玲可有一比:一般的受過高等教育,一般的從小在優渥的環境中長大,一般的對於生活而言十足的低能。
愛玲的委屈是內生的。僅就愛而言,胡蘭成的出現十分突兀,讓她措手不及。她的青春期是被截斷的。從父母之手到愛人之手,雖過程短促,稚嫩蒼白,卻簡單明了。雖然有一紙婚約,二人依然是「一個金童,一個玉女」。胡蘭成父母雙雙亡故,不用伺奉公婆,承歡膝下,少了幾多口舌是非。這對拙於交際的愛玲來說自然是好事。
蘇青則沒那麼好的運氣。這受過新式教育的少奶奶處理家務常常手忙腳亂,心浮氣躁。且公婆健在,懷孕生下的又是女兒,未能給徐家延續香火。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內不能見容於夫君,外不能見容於公婆。她的處境好比一腳踩空在閣樓上,上不得,下也不得。
如果丈夫幫她還好,起碼還有人對題《釵頭鳳》,共唱《東南飛》。像我母親雖與我奶奶不和,但父親疼愛她,好歹不孤單。其實我父親這樣做是最明智的,因你是要共妻子生活的,幫了妻子,事情就有轉圜的餘地,即是幫了母親。
偏偏是蘇青的丈夫另有新歡,恨不得她自動隱身下堂去。背靠娘家也是枉然,嫁女如潑水,已為徐家婦,好好歹歹自己處著去吧!父母竟也做了袖手旁觀人。
愛黯淡下來,生活便顯露出斑駁猙獰的氣色。丈夫只顧在外花天酒地,不養家,也不負責任,礙於面子,還不許她在職業上發展。縱使她有再多的戒指也供不上這樣坐吃山空。無奈之下,她向他要錢以作家用,竟挨了丈夫一記耳光。他是徹底不愛她了,一顆心硬成了石頭,再風化成粉末,風一吹,飄飄洒洒散落開來。
對於蘇青的這段婚姻,愛玲有自己的看法:「其實她丈夫並不壞,不過就是個少爺,如果能夠一輩子在家裡做少爺少奶奶,他們的關係是可以維持下去的。蘇青本性忠厚,她願意有所依附,只要有千年不散的宴席,叫她像《紅樓夢》里的孫媳婦那麼辛苦地在旁邊照應著招呼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興興頭頭。」
「離婚吧!彼此好過。」十年之後,終於有一天蘇青昂然對那個自己叫丈夫的男人說。她要去尋找自己新的生活。
一九四三年,蘇青開始在《風雨談》上連載自傳體長篇小說《結婚十年》。書中有許多關於婚姻生活中女性性心理的真實描寫,在現在來說算不得什麼,在當時卻可謂前衛。一時她被社會稱為「大膽的女作家」,大紅大紫,風頭大大蓋過今天一幫用身體寫作的美女作家們。其實,不過是標題和內容用得十分大膽,真正讀下去,卻是寫得很乾凈。恰如胡蘭成所評:「女娘筆下這樣大方利落,倒是難為她。」
說起來,《結婚十年》我沒看完,但我實在是喜歡蘇青,喜歡得不得了。她身上幾乎集結了所有我喜歡的女人的特徵:率直、獨立、堅定、大氣、忠貞。
蘇青為人率直,連寫作都不喜歡用二三人稱的,「我我我」地直身而上。她與愛玲都是上海「孤島」時期走紅的作家。日本投降后,兩人都受到非難。蘇青曾做過這樣的表白:「我在上海淪陷期間賣過文,但那是我適逢其時,蓋亦不得已耳,不是故意選定這個黃道吉日才動筆的。」
蘇青個性獨立,亂世中一個女子,拖家帶口,也真是難為她。如她所言:「我房間里的每一樣東西都是自己掙錢買的」。然而緊接著的一句卻是:「可是我回頭一想,這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呢?」哀而不傷的一句話,背地裡或許是淚如雨下。亦說她做高官的情婦,她身邊走來走去一個又一個的男人,欣賞她的紅顏美貌,欣賞她的才氣爽直,就是沒一個人肯為她留下。
一九四六年夏初,上海的局勢稍稍和緩,有人請蘇青去編副刊,條件只有一個,就是要她改名。愛玲冷靜客觀地勸慰她說:「現實也得考慮!你去當主編,我也有條出路可走!我是不介意改名的,我這名字是一直都嫌它俗氣,趁機改了也好!」
蘇青顯得很沮喪,創辦《天地》那意氣風發的神采已然不見了。她悲苦地說:「你算好的!有個姑姑給你擋一擋,靠一靠,我這一轉身,老的老小的小,誰讓我靠?現在又這樣惡名在外,再嫁也沒有人敢沽問斤兩,我預備把自己掛在繩上,就這麼風乾了算了!」
天地茫茫,我要靠誰?誰能為我所靠?即便是這樣的凄涼,她也熬過來了。愛玲遠走他鄉,她卻留了下來。她還要撐著,還有子女要靠她。但靠了她又怎樣呢?後來因涉嫌「胡風案」,至親骨肉都與她劃清界限,斷絕往來。丈夫負,到頭來依舊是一個「負」字。一生兒女債,想想真是驚心,傷心!
蘇青晚景凄涼,她老病纏身,也不服藥,但求速死。一門關煞,種了些草花,「這些花是我生命末期的伴侶」。她說。
一九八二年,蘇青六十九歲。孤獨地死去。
「這篇文章本來是關於蘇青的,卻把我自己說上許多,實在對不起得很,但是有好些需要解釋的地方,我只能由我自己出發來解釋。」這段文字錄自愛玲的《我看蘇青》。
這本書是關於愛玲的,卻把蘇青說了許多。因為我也有好些需要說明的地方,只能由蘇青出發。因為蘇青對於愛玲,實在是太重要了。
蘇青比愛玲大,成名亦比愛玲早,卻因愛玲才被廣泛念及。愛玲對於蘇青的評價雖有溢美之辭,卻其情可諒,大概是出於某種知遇之恩吧。
借用某位女士的話,雖然傖俗,卻也能說出原委來。「張愛玲的被發掘,是蘇青辦《天地》月刊的時候,她投了一篇稿子給蘇青。蘇青一見此人文筆不凡,於是便函約晤談,從此變成了朋友,而且把她拉進文壇,大力推薦,以為得力的左右手。果然張愛玲也感恩知進,不負所望,邁進文壇以後,接連寫了幾篇文章,一時好評潮湧,所載有聲,不久就大紅大紫起來。」
又算起來,蘇青是愛玲與胡蘭成驚世之戀的媒人。能被愛玲和胡蘭成兩種不同性格的雅人喜歡並視為知交,可見她確是不俗。再有胡蘭成因事下獄,亦是她拖著愛玲去說情。(彼時愛玲還不太認識胡蘭成,只是偶聞其才名。)她倒是實心實意,事後也不見得了什麼好處,言語上有什麼炫耀之意。蘇青這樣的俠義,男子亦要自慚形穢。生在古代真是薛紅線、張紅拂之流。就是污風穢雨的上海灘,她也照樣是金石玉磬響噹噹的。
至於二人的交往,可謂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是交淺言深。
「如果說她同我不過是業務上的關係,她敷衍我,為了拉稿子,我敷衍她,為了要稿費,那也許是較近於事實的,可是我總覺得,也不能說一點感情也沒有。我想我喜歡她過於她喜歡我,是因為我知道她比較深的緣故。那並不是因為她比較容易懂。普通認為她的個性是非常明朗的,她的話既多,又都是直說,可是她並不是一個清淺到了一覽無餘的人。人可以不懂她好在哪裡而仍舊喜歡同她做朋友,正如她的書可以有許多不大懂它的好處的讀者。」愛玲如是說。
愛玲洒脫而寂寞,華麗而蒼涼,為眾人所青睞。而蘇青,一如愛玲所言:太正常,太普通,太樸實,當然也親切,有一種古往今來的無所不在的妻性和母性。
我想,民國荒涼的世界里,有這樣兩位女子,也不枉為熱鬧一場。在喧囂和落寞之間,二人竟然逼肖《紅樓夢》中的「釵黛」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