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愛玲
《紅樓夢》里妙玉是個獨人,為世人所厭。書中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暖香塢雅制春燈謎」,李紈命寶玉去乞梅,說得格外分明:「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她。」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死金丹獨艷理親喪。」寶玉去給妙玉回禮,路遇邢岫煙,又借邢岫煙之口將她放膽品評一番,說她:「放誕詭僻」,「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麼道理」。
花兩個晚上讀完了劉心武的《紅樓望月》,沒有大的意外,但小小驚喜還是有的,恰似長長午睡后慵懶地伸個懶腰,不甚緊要卻很能叫人滿足。關於秦可卿的探佚是主流,但可卿之死談得過多,只是一溜地看下去,及看到「元春之死」,「妙玉之死」有種拾遺補缺的舒暢。畢竟他是下了心血的,雖然文法上寫得通俗鄙陋,和紅樓差了天上地下,但在細節上卻能看出下了一定的功夫。為妙玉、元春雪恨,恨那高鶚,蓄意改動紅樓,害了多少紅顏公子蒙怨受屈,真真死不足惜!
他對妙玉的研究便能當得一個「好」字,探佚她為報寶玉和賈家知遇之恩而去找忠順王爺,以財寶才色動其心,最後與之同歸與盡。這個寫法真是好!
妙玉雖是「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但這樣的紅顏真是俠烈。有始有終也不枉來世上一遭。
今日之清高女子也多喜歡妙玉,愛她「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亦不覺得天生孤癖有什麼不好,大抵是現在物易近人難近,哀鴻遍野到處是孤獨。妙玉所為,轉了幾百年後,竟可為世俗接受,乃至成為風尚,可嘆。
我看愛玲亦像妙玉,天生穎悟,是金玉質。出淤泥而不染,其心堅韌,經歲月磨折而無損其輝。世人言愛玲皆是清高孤寒,世俗難近。
一九五二年,上海召開第一次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愛玲應邀出席。在全國一片藍布和灰布中山裝的大潮中,她赫然背棄了這種裝束,在旗袍外面罩了件網眼的白絨線衫,淡漠地坐在後排。即使普通依舊桀驁,給人「高處不勝寒」的感覺。此時的打扮,儘管由絢爛歸於平淡,但在一群藍螞蟻的對比之下,依舊是觸目驚心的。
有人說她冷漠,其實她面寒心熱。譬如在外灘看見警察打人,忍不住氣塞胸膛,一氣之下,想去做官,或者做主席夫人,給那警察兩個耳刮子。
又譬如,作家柯靈當年被日本滬南憲兵隊關押在「貝公館」里。貝公館坐落在貝當路上,是美國學堂舊址,原來是雪白的建築,碧綠的草地,純凈得像天堂。對門是莊嚴肅穆的國際教堂,紫醬色的斜屋頂,牆上爬滿長春藤,幽雅安靜,是情侶散步的好地方。日本人選了這麼一處來做現世地獄,叫人兩相對比更是忍不住毛骨悚然,從骨子裡透出陣陣陰風。
柯靈雖僥倖沒有受武士道精神的洗禮——嚴刑拷打,卻聽夠了被害者受刑時那種錐心刺骨的號叫聲,體察了伍子胥過文昭關一夜白頭的焦灼無奈,心神俱損。
隔了不久他被釋放,有「剛從死亡線上脫險,對那個環境感覺特別靈敏,覺得人世真是美好」的感悟。回到家裡,知道愛玲曾在他蒙難時去探問,自是感動不已,「當即用文言復了她一個短箋,寥寥數行,在記憶里是我最好的作品之一。原因是平常寫作,很難有這種激動的心情。」常言道:「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愛玲偏偏是你富貴我不沾你,你受難我亦不怕去看你,可見其仁俠重情。
患難不相忘,亦不避嫌棄,那真是無可言說的知己之恩。彼時柯靈雖沒有明言,但用文言複信可見其慎重。名士之風悠然可見,其感激之情,也不可言喻。
我讀《今生今世》,胡蘭成也寫到這一段:「愛玲與外界少往來,惟一次有個朋友被日本憲兵隊逮捕,愛玲因《傾城之戀》改編舞台劇上演,曾得他奔走,由我陪同去慰問過他家裡,隨後我還與日本憲兵說了,要他們可釋放則釋放。」
事情並不希奇。只是讀了柯靈的文章才知道,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當年救他的就是愛玲。原來她只是兀自做了,完全沒有張揚。時隔四十年才知救命之人,柯靈於是「產生了難分難解的複雜情緒。但是對張愛玲的好心,我只有加倍的感激。」古人遭難蒙人搭救只是一句「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柯靈想必也是這樣的感覺。
施恩不望報正是中國的俠義。愛玲是俠女。
她是天生的貴族,亦是真正的貴族。紅塵冷漠湮滅不了她溫熱善良的心,世間曾有愛玲,是我們的幸!
她本就是妙玉。雖然到頭來仍是「紅塵骯髒違心愿」,到底沒有「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的慨嘆。
愛玲比之妙玉是幸運的,因她活在我們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