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誕生的封面
不安或是不滿足?還是根本就不滿意?只留下不願訴說的遺憾?說不清了,只是若推算一下這種情緒產生的時間,我大致猜想那是在第一本集子《老橋》出版的時候。以後這種怪僻般的感覺就強烈起來,漸漸莫名其妙的不能容忍,插手介入也多起來,終於到了今天——我在得到了那塊五合板以後,迫不及待地當天就把它塗滿了顏色,
現在,我的屋裡已有四幅我自己的——色彩。
《老橋》的封面是唯一沒有經過干涉或者指示設計思想的一幅,天意使我遇上了任建輝,他當時還是初出茅廬的美院畢業生。不可思議的是他為「希望文學叢書」畫的每一幅封面,居然使每個作家都認為,自己那一幅最好。其實,自己那一幅是輪上的,事情巧了。我那幅使用了我喜愛的天藍色和當時我感到正中下懷的、直露而抽象的「獨木橋上獨行人」的構圖。今天回憶起來很危險,因為我的寬容在那一次是例外的;即使那一次,我也並非沒有出現過不安、不滿足、遺憾和不滿意。主是仁慈的,在我還那麼幼稚的時候暗中幫了我一下,於是我適如自己創作一樣獲得小任的靈犀通暢,獲得了描寫了那個渴望獨身闖蕩世界而逞強向孤獨挑戰的一幅畫面。
第二本書是我用心良苦編集的。對於自己心底躁動的那份不滿不安,我依然毫無察覺。只是因為李樹江的一幀攝影作品激動了我,一張賓士在泥濘大道上的小馬作品,我馬上覺得他這幅照片最適當的題目就是我的「北方的河」四個字。後來又滿懷忐忑、亢奮而傷感地請恩師翁先生為我題了書名——後來果然如我預料:先生在他題署的這本小說集出版之前逝世了。
為了此書能夠「美麗地」問世,我竭盡了全力。美編為這幅封面配了兩種顏色,一張是灰藍色的,一張是火焰紅的。最後決心用紅色;我覺得這樣一來,大道不僅幻為河流,而且呈出了深沉的鮮血的本色,而且關鍵是要保證這紅色調得準確;它不能紅成俗艷,更不能紅得疲沓,一定要有鋼水奔騰的濃度,有鮮血而且是成人鮮血的撼人迫力。美編還是小任,他說他要去盯住印刷廠,調好油墨,保證不走調。我為這本精心配了這樣封面的集子寫了一篇後記,它真情得使我久久不忍拿出去發表。最後選中海內殘存的好刊物《讀書》。變成鉛字的後記捧在手中,我似戀人似痴父,悵然地等待著書的誕生。
久久之後,拖延夠了的書終於出版了。沒有一冊裝訂得平整,書脊一律皺巴著。沒有精裝,沒有作者小傳和照片,扉頁上我的惡名和出版社名印在一行,古怪地連綴在書名下面。至於那鋼水紅、血液紅,那我盼望它如同大道如同河流的神異的紅色調,則是深的深淺的淺灰的灰,毫無絲毫盼望的迫力。當然,我不可能再可笑的指望啪的把它摔在案上,突然燃燒突然亮起的深沉熱烈紅色馬上給人以逼迫的煽動了。
我並沒有顯露聲色。為我這本集子儘力費心的人已經太多了。誰也無法控制工人階級的勞動質量。我像生了一個丑兒子的父親,首先還是把他緊緊抱在懷裡。真的,在如此一個當今世界里,能奢侈地出版自己,難道還不該感激涕零么。無論如何,《北方的河》是我最好的小說集,它刪剔了我短篇小說的一半,集入的每一篇都不會被淘汰,我自信。對於我本人更重要的是,像這本書的編排一樣,我想我自己在它的目次中還走過了一個孩子到成人的過程。顏色沒有印刷出來,而我人生和做人的本色也遠沒有表現出來。等到它真的得到表現的那天,也許它並不喜歡鋼水熱血般的紅色。
值得一說的是,經過了第二本集子的編製出版,我已經有了一種原則,或者說是一種惡習:即堅決介入控制自己著作的裝幀。如同我的作品內核從來沒有與別人相似一樣,我的作品也要有它自己的化妝和形象。我心中朦朧的不安已經清晰地成熟為一種美意識,表現它已經是和寫作同等的大事了。
寧夏決議出版我的一個集子,做為當代回族作家叢書之一,事情決定后我馬上「現實地」考慮了封面問題。
寧夏出版社連年苦心經營,出版了很多優秀的書。但是依然店小利微,我判定它無力使用高克數的銅版紙、精裝和壓膜,書也只能是小三十二開本。如果一本薄薄皺紙上再印上蹩腳畫匠的塗抹,我這本書就一文不值了。
我和編輯細緻地商量了封面的處理。
首先以宗教色彩強調其民族屬性:在封面上用阿拉伯文,並印題名:《黃泥小屋》;再於下方印上清真寺裝飾圖案。這樣,寺的圖案會多少與書名有一種呼應,而且文學書籍使用伊斯蘭經文題名,也會帶來某種振奮。鑒於以前苛於細微色調的失敗,我選定簡單而不可能印壞一種深綠;綠依然是伊斯蘭色彩。
這樣決定以後,我覺得萬無一失。為了避免擅長賣字的書道人揮筆寫成一種怪體,我又要求漢字書名用印刷楷體。在出版史上,我相信這種宗教化的裝幀是一件新鮮事;對我自己,如此一幅封面也能傳達我的感情——我想藉此向世間傳達我的一個信息:我是從現代人的立場出發,從二十世紀末尾出發,來看待中國特殊的、充滿聖潔理想和人道尊嚴的伊斯蘭回族的。
成功了。深綠素潔的一方矩形上,優雅的經文比黑色的漢字更潔凈醒目。承出版社朋友的美意,清真寺印成一角燙金的形式畫。毫無瑕疵。而且,由於我的設計,這套回族作家叢書已經改變原樣,全部依這個模式印刷——廣大回族人民多少會高興。
其實與此同時,為爭取一次真正藝術的形式美的奮鬥,已經激烈地展開。
我希望作家出版社,尤其是老闆從維熙同志,能夠因下述的因果而諒解我曾有過的一切失禮、毛病和貌似狂妄的東西。
當我第一部長篇小說《金牧場》直面出版時,我先細緻地向當編輯當得資深老辣的朋友了解了他們的行市,然後提出以下條件:一,不加入任何叢書系列,以求保持獨自的封面設計;二,封面以局部的梵·高油畫《播種者》為內容,或用照片,或用我本人的油畫臨摹;三,不強求精裝(當然大力歡迎),但平裝本封面必須使用一百二十克以上的銅版紙,並加塑料壓膜,書名不用人賜字,用印刷楷體大字;五,封底印黑色,正中為梵·高此畫的全圖。
否則,我寧願放棄出版機會。
談判相當嚴厲——最後的焦點只在於:必須加入作家出版社「當代小說文庫」系統(社方);以及必須保證使用梵·高一個金黃大太陽的封面(我方)。
當代小說文庫有它們成套的、大體一致的叢書式裝幀,因此我的堅持等於不加入這套叢書。我可能使用過一些相當惡劣的用語,但此時我希望社方能弄懂,我只不過是犯病般地渴望這本書有那麼一幅旗幟般的燃燒的封面——當時的張承志那張鋼嘴利牙其實是笨嘴拙舌,我怎能說清楚《金牧場》幾乎是在這一幅油畫的支撐下才寫下來;怎能說清楚只有這幅畫才能說明這本書、保衛這本書,並向世界傳達我最關鍵的思想呢。
它出版了——我至今還戰慄在不能自己的狂喜之中。作家出版社以他的長者之風寬容了我,同時也顯示了它擁有的人並不知的強大出版能力。在書店裡,一方堅實瘋狂的金紅在猛烈地燃燒著,我望著它覺得滿架的書都被烘烤灼亮了,由於把細節放得巨大(我的朋友、攝影家王露表現了非凡的水平),我敢說這幀封面作為一張梵·高的複製品已經達到國際水平,在一個卑劣惡俗的潮流里,我的書上出現的這一輪金太陽快樂地宣布著一種徹底的背叛和終極的理想。我只要看一眼,無論在家裡在書店,只要我瞟它一眼,我心裡就衝動起解釋不清的狂癲快活。
願出版社原諒我的種種劣跡,願出版社和我一起慶祝出版了一本真正美麗的書。對於我來說這是多麼重要呀,那怕,一個作家只要獲得這樣的美,還有什麼可遺憾。
《金牧場》一書超水平地、簡直是奇迹般的出版,就像一支火把投進一堆乾草,猛地在我心中轟然點燃了一個白日夢。簡直是一種縱慾無度,簡直是一種違反自然規律,簡直是一種逼馬做牛般地和自己作對——我一邊清醒的咒著自己一邊覺察著那火越燒越盛。怎麼辦呢,既然從那麼久以前我就懷上了這種怪胎般的感覺!
我要自己畫——我要在半老頭子的窮途末路上,再強求一次,奮力奪一片我自己的色彩。
哪怕——那怕我是一名海軍軍官!既然放著羊可以窮究蒙古史,既然考古匠可以寫詩,那麼海軍軍官不正可以畫油畫么。我堅信如上的邏輯。我聽了十分鐘調油的辦法,當天就畫了兩張,當然都是我的小說中曾有過的畫面;一張是《亮雪》,一張是《殘月》。
現在,我已經畫了兩個星期,屋裡已經懸起了我的四幅「油畫」。暫時不能吹牛,不能展覽。我還沒嘗過油畫布的滋味,還不會讓顏色別和泥。但是幻覺是千真萬確的,我清晰地看見冥冥處有一團幻彩在遙遙招手,使足勁會抓住它的,我堅信。
會有一天到來,它應該像《金牧場》金碧輝煌地燙著我的手一樣到來,那一天,應該有一幅用完全屬於我自己的色彩塗滿的、真正美好和深沉的畫輕輕貼上我的內容,化成一方書形的立石。我最後和最好的書就是那一本,我活此一世就是為了奪取那一本書。如果我的女兒願意,它可以把那一方石頭當成墓碑立在我的墳前。無須再刻我這個0999已化為烏有的名字,在她需要的時候可以隨手翻開幾頁,也許她能找到幾行不同於別人的建議。
這一天當然是有的,爭取這一天的實現又很困難。我要加緊畫,在每一筆中屏息傾聽色彩塗開混合的聲音,像我以前破譯北方民族語言一樣破譯它。我相信這一切不會是痴人說夢的胡鬧,我的文學終極在這裡,我的人生終極也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