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恨怛羅斯(1)
有關知識:1、以阿布.穆斯林為首的黑衣黨人已在大食的東部省區--呼羅珊發起暴動,這是大食即將發生改朝換代的指征。天寶七載(公元748年)穆斯林已佔領呼羅珊全境,並率軍向西推進。天寶八載(公元749年)攻克庫法城,迎立聖裔阿蒲羅跋為哈利發,黑衣大食,即阿拉伯阿拔斯王朝業已誕生。一直忠於唐朝,反抗大食的吐火羅葉護阿史那夫里嘗伽羅上書唐廷,要求唐朝乘勢派兵打開烏滸水域通道,佔領羯師,高仙芝應請出兵,實現了這一戰略目標。天寶九載(公元750年)阿布.穆斯林長驅西進至埃及,生擒白衣大食末代哈利發末換,阿拉伯倭馬亞王朝滅亡,黑衣大食(阿拔斯王朝)正式建立。唐朝企圖利用大食這一改朝換代的混亂形勢,全面恢復蔥嶺外的傳統政治主權,命令高仙芝率兵首先進攻大食的屬國--石國,這個國家原來臣服於唐朝,但那個向唐稱藩的石國王伊捺吐屯現已被降為石國副王。現任國王車鼻施特勒是大食冊立的,因而750年高仙芝出兵攻陷石國都城,殺死了這一國王。與此同時,唐北庭節度使王正見也相配合,出兵攻俘了附大食的突騎施黑姓可汗,攻克碎葉城,重振唐朝兵威於嶺外地區,勝利地完成了唐朝所委託給他的反攻使命。但是,此時的嶺外地區基本上都已成為大食的勢力範圍,唐軍地反攻。大食自然不會善罷甘休,由之引發了兩大帝國之間的面對面的歷史性決戰--怛邏斯之戰。呼羅珊為波斯語,意即太陽初升的地方,包括今天的伊朗、阿富汗的西北部,和中亞部分地區。主要城市有內沙布爾、木鹿、赫拉特、巴里黑等。
2、在麥蒙、穆斯台因和其他哈里發的時代,軍隊是採用羅馬拜占廷地編製方式的,阿里夫(『arif。相當於班長)指揮士兵十名;哈里發(khalifah,相當於排長)指揮士兵五十名;嘎伊德(qa』id。相當於連長)指揮士兵一百名;艾米爾(amir,相當於師長)指揮軍隊一萬名,他們分為十個大隊。每百名士兵組成一中隊,幾個中隊組成一個大隊(kurdus)。阿拉伯軍隊組織嚴密,騎兵部隊機動快速,從而能達成作戰地突然性。在戰術上為彌補武器裝備的不足,戰鬥隊形借鑒拜占庭和波斯軍隊的長處。沿正面和縱深分為前衛、中軍、左翼、右翼和後衛幾部分。兩翼用騎兵掩護,並掌握強大的預備隊。當出現勝利希望時,迅速將主力投入交戰;追擊敵人時要求迅猛異常,窮追不捨,以便不斷擴大戰果。
3、阿拉伯阿撥斯王朝時期的政治結構:黑衣大食阿拔斯王朝第一任哈里發艾布.阿拔斯.阿卜杜拉.本.穆罕默德.本.阿里.本.阿卜杜拉.本.阿拔斯,綽號為「賽法哈」(屠夫)。哈里發作為政府(稱道萊,意即「新紀元」)的首腦,是政府一切事務的最後決定者;民政權委託大臣(維齊爾);司法權委託法官(嘎迪);軍事職權委託司令(艾米爾);哈里發地貼身人是侍從(hajib)。他的職務是把使節和高官顯貴帶到哈里發的面前,當然勢力很大。執刑官,也是巴格達宮廷里重要的人物。用來拷打罪犯的圓頂地下室,第一次在阿拉伯史上出現了。宮廷欽天監的官職,正如宮廷執刑官的官職一樣,是發源於波斯的。後來變成了阿拔斯王朝不可或缺地附屬品。
4、大食所說的第赫干,是指河中地方貴族邦君,包括唐史里稱的康、安、米、史、曹、何、火尋、石汗那,以及黑姓突騎施等勢力。
5、向異教徒發動聖戰是穆斯林除了念、拜、課、齋、朝等「五功」外的重要宗教義務,聖戰一詞在阿拉伯語里讀做「傑哈德」,意思是為了安拉的事業盡自己的能力,使非伊斯蘭教地區轉化為伊斯蘭教地區。伊斯蘭教法學家一般把聖戰分為四種方式:用心(信仰)、用口(念誦)、用手(動筆)、用劍(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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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著手中地狼毫,李林甫啞然失笑,好個高仙芝,這樣的雕蟲小技。居然還真拿得出手。哼。看筆跡,怕是那個瘸子封二的手筆。李林甫放下筆。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手上扎眼的老人斑使他厭惡地皺皺眉頭,不自覺地抖抖衣袖。老了,老了,上午在觀德殿觀安西四鎮獻西征所俘之石國王、朅師王,突騎施可汗,楊國忠那廝還在大家面前盛讚自己虎老雄風在,也借勢吹捧大家龍顏不老,嘿,心思可謂用盡。既以年紀壓了當朝宰相一頭,又著實撓到了皇帝最在意的癢處。喜好長生道家之術的大家對楊國忠獻上那什麼扯淡祥瑞喜出望外,似乎平石國這樣的大勝也不過爾爾。李林甫嘆了口氣,大家早已不是以前的大家,而自己也不是以前的朝廷撼石了。李林甫的眼睛重新落到了桌上地官告上,這份官告是由安西都護府呈上地,主要言及平石國有功人員的晉封之事。邊庭戰事頻繁,這般官告汗牛充棟,李林甫不知過閱了多少,不過今天這份官告中卻有一人引起了他地注意:跳蕩,游騎將軍,行左領軍衛番兵營右果毅都尉,員外置同正員,上柱國,賜紫金魚袋李大郎……門下:四鎮平石國及破九國胡並背叛突騎施等賊……並以驍材,遠平醜虜。宜贗分職,俾葉賞勞……呵呵,好個李大郎,好個精妙的筆誤,只是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高仙芝當真以為某家老眼昏花了么,不過「不得有隻言片牘現於中原」地皇訓他還算是記得清楚!也算難為了他!李林甫捻須思慮片刻,還是簽下了「尚書左僕射右相臣林甫」字樣。上次親筆簽字好象是好幾個月之前的事了,感覺不錯。簽完李林甫提筆又想了想。輕笑了一聲,臉上出現孩童惡作劇般的神情,他急急換了支硃筆,在李大郎的姓名邊輕輕一點,只輕輕一點,高仙芝應該能夠明白。真想看看高仙芝看到這朱紅一點的表情,李林甫扔了硃筆。樂滋滋地端起了茶杯,「咕」地喝了一大口,苦澀的味道差點令他背過氣去。是那碗一直放在桌上良久未動的葯!冰涼加劇了葯汁地辣苦,李林甫扶住案幾,劇烈咳嗽起來,直咳得杯盞亂飛,上氣不接下氣,「來人!」他虛弱地喝道。努力提高音量,「來人……」
趙淳之又見到了李天郎,自從白草灘一戰後,他已經大半年沒見過這位令他感覺複雜的師範楷模了。高仙芝對初戰便表現傑出地趙淳之非常賞識,授予他校尉之職,將他留在了身邊。而李天郎則依舊率兵駐紮疏勒。繼續招募胡勇漢將,為新建立的側戎軍勞碌奔波。因此,趙淳之只在龜茲匆匆見過傳說中的李天郎之胡妻,還有他那個胡漢混血的孩子。他們將龜茲城中的家當,連同幾株臘梅都搬回了疏勒,那些臘梅,也許正是迸香吐蕊之時吧。
張達恭、席元慶等一幹將領和李天郎親熱地寒暄,趙淳之雖然隱在眾人身後,卻仍注意到李天郎沖他微一頷首,他趕緊彎腰施禮。此時。他真切地感到了李天郎在他心中沉甸甸的地位。如今的李天郎。身兼側戎軍副軍使,赤風亭府折衝。已經是安西四鎮炙手可熱地將星,麾下三千蕃漢兵馬,威名後來居上,不在武威軍四營漢軍之下。
高大將軍要繼平石國之後,再出師征伐烏滸河,討平大食,徹底解除大唐西陲之憂。此次在大都護府齊招諸將商議的,就是遠征大計。趙淳之得高仙芝恩准,可在政廳聽議,原以為遠征怛羅斯會得到連勝恃驕的將領們一致的擁護,沒想到商議一開始,就有人公然唱起了反調。
如果說畢深思、程千里等人出言反對,尚可以舊臣嫉恨釋之的話,那段秀實、張達恭等高部心腹也持異議就令人驚訝了。這些人可是剛剛從征伐中得到巨大好處的啊,怎麼也畏縮膽怯起來。誠然,欲破敵,必然深入敵境數百里,此舉雖確有以勞擊逸之缺,然高大將軍收小勃律,滅朅師,平石國,那一次不是長途奔襲,大破敵軍?區區數百里,完全可以如李將軍那般以勁騎急行,象剿滅突騎施人那樣,一鼓作氣……
趙淳之心裡又是一動,自己怎麼老是跳不出李天郎的影子?在剛到都護府時,高大將軍曾讓在趙淳之詳陳白草灘戰事。聽完后,高大將軍沉默良久,臉上的表情令人不可捉摸,他似乎哼了一句什麼,趙淳之覺得他哼地是「李天郎」。「白草灘一戰,可見李天郎用兵已近爐火純青也,所謂『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擾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不備,出其不意』。孫子之神,俱已備矣,安西諸將,幾人可與比肩!」能得到高仙芝這樣評價的人,沒有幾個。趙淳之很想向高大將軍討教「英雄之義」,憋了半天,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他注意到高仙芝臉上浮動的陰晦神情,這種神情令他隱隱覺得,高仙芝也無法給他滿意的答案,也許,答案真的只有kao自己去找。
節堂里論辯之聲漸盛,意見相左的兩派涇渭分明:反對出兵者以程千里、段秀實為首,贊成出兵者以田珍、席元慶為首,互不相讓。而文官們則三緘其口,個個都裝出若有所思,高深莫測地樣子。其實大家都知道,這樣的場合沒有他們說話的份兒,不過底下做的功夫,文官們可是各顯神通。畢竟官場之道。他們可比那些直腸子地武將更加嫻熟。
趙淳之注意到,在大都護府里說話極具分量的李嗣業和封常清也都一直未表態,難道……他不由抬眼往高仙芝望去。
高仙芝神情似乎很專註,他握拳托腮,聽著段秀實力陳緩兵之理。
「孫子云:夫兵久而國利者,未之有也。自天寶六載以來,戰事頻頻。彈丸安西之精華可謂耗盡。已成久暴師而國用不足,鈍兵挫銳。屈力殫貨之像。現大食內亂,無力東侵,實乃休養生息之天賜良機!不如藉此厲兵秣馬,待我元氣大復,自可一舉拔之……」
「段將軍此言又差矣!我安西兵精糧足,又乃不敗之師,士氣旺盛。軍心思戰,此為連勝之像也!何謂鈍兵挫銳,屈力殫貨?光平石國之獲,便可養軍數年!」田珍不待段秀實說完便反駁起來,哼,你要說孫子,我也用孫子,「孫子亦云: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糧不三載,取用於國,因糧於敵。此高大將軍用兵神速,速戰速決之本也,如今銀庫充盈。軍械無憂,正為索戰之時耳!」
「戰事頻頻卻又怎的,前幾日隴右道老友高秀岩修書與某,言『安西四鎮是無日不戰,將士中封侯拜將,紫袍金帶比比皆是,隴右日日備邊常年無戰事,是為碌碌無功也』。段將軍要休養生息自去,下面盼功兒郎數不勝數,他們可容不得勞什子休養生息!」席元慶是高部屬將中最好戰的。自然極力鼓吹出兵。
「兵者。國之大事,怎可以索功名利祿而興兵!」段秀實怒道。「席將軍也太兒戲了罷!此誤國誤軍之言也!」
「大丈夫為國效力,求取功名,天經地義!」席元慶毫不示弱,嗓門可比段秀實高多了,「汝功名既得,無心出戰倒也罷了,居然敢出言譏諷某家,好個射不穿札果毅,自回家抱婆娘便了!」
在安西諸將中,段秀實以儒雅博學著稱,長於詩文而與安西四鎮錄事參軍岑參並稱「輪台雙學士」,多謀善斷但略遜騎射,軍中戲稱「射不穿札」果毅。席元慶以此諷他,哽得段秀實幾乎背過氣去。
「軍國大事,國之安危,人人可暢所欲言,全為忠心一片!席將軍動輒出口傷人,實在有失體面!」程千里冷笑道,「如此舉動,與街市匹夫何異!」
席元慶大怒,旁邊的李嗣業沖他一瞪眼睛,做個噤聲手勢。席元慶看看上座的高仙芝也lou不悅之色,只得咕嚕一聲咽了氣,罵罵咧咧收了聲。
見場面上火,劉單趕緊打起了圓場:「成公所言不無道理,諸位不必輕侮。如成公私己,何以有討護密,滅石國之功。席將軍委實有些孟浪了!」席元慶立刻又沖劉單怒目而視,劉單身側地岑參見他青筋暴lou地樣子,差點笑出聲來,莽夫就是莽夫!劉單話鋒一轉,繼續說道:「勞師襲遠,雖有違兵法,然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如若一味照搬,何以有用兵如神之說?我安西軍乃百戰之師,三年來征小勃律,滅朅師,破石國,剿突騎施,那一次不是孤軍犯險,虎口拔牙。如依紙上談兵,當無勝算,卻又常勝不敗,其意所在,盡在高大將軍帷幄耳!」高仙芝微微一笑,不知道是讚許劉單乖巧,還是聽進了奉承。
趙淳之著意看了看後排的李天郎,自進得堂來,李天郎就一直默不著聲,倒是望著窗外吐芽地花木多些。是故示老練,還是遲疑難決?不,哪一種都不是李天郎的風格。只是,這個敢在邊令誠刀下諫言抗爭的硬漢,怎的變得如此沉默寡言?趙淳之不禁想起李天郎靜立真珠河邊的沉默,敢面對數千突騎施鐵騎而傲然挑戰的大槍頹然垂落於地,只有呼呼吹動的河風,xian動著李天郎沉默地黑色大氅。沉默之後,李天郎將他斷刃的潑風佩刀扔進了滔滔真珠河;在面對那個叫馬大元的老卒時,李天郎依舊沉默,沉默之後,李天郎將裝有其陣亡兒子骨灰的包袱遞與老卒,兩人一起沉默,一起喝乾了半囊陳酒;還有得知自己榮升側戎軍副使后的沉默,沉默之後。李天郎那一聲輕輕地長嘆……
今日的商議不過是讓高仙芝活動活動腦子而已,他召集眾將前來,只有兩個目的:一是視眾人意見而遣眾人遠征之責;二是商議遠征剿敵細節。至於是否討賊,早就蓋棺定論了。武威軍擴兵,保大軍重建,側戎軍新編,西域各諸羈縻州府也已分得發兵檄文。這一切都說明遠征已是箭在弦上,豈是容眾人商議地?那是高大將軍決定的事!段秀實等跟隨高仙芝多年。居然還沒有明白這個道理。還不如那個粟特商人胡拉克,早就做好了隨軍發財的準備。
李天郎從屋檐嬉雀處收回目光,有些憐憫地一掃慷慨陳辭的段秀實。雖然段秀實一直因胡漢高劣之爭與己有隙,但他地人品學識,赤膽勇謀,確是安西官場中極為難得的。不象程千里,他佯似義正嚴詞地反對。帶上了過多的楊國忠色彩,失了夫蒙靈察這個kao山,他倒轉得快……
討伐大食不僅是高仙芝夢寐以求的,也是遙領安西大都護的李林甫蓄謀已久的。高仙芝想通過此戰贏得高官厚祿,以便名垂青史,而李林甫則想藉此博取皇帝歡心,權壓朝堂新貴楊國忠。個中峰巒疊障,撲朔迷離。豈是趙淳之、段秀實等能夠明了的!
「李天郎李將軍連敗胡賊,其用兵之妙,皆在長途奔襲,制敵機先,動輒疾馳數百里。區區怛羅斯,更不在話下!不如讓他評評。這遠征七百里,有無勝算!」劉單見眾文官都呈觀望之色,也急於拖身,一把將李天郎推了出來。
眾人的目光,包括高仙芝、封常清和李嗣業地目光,都齊刷刷落在了李天郎的身上。趙淳之甚至還注意到高仙芝和封常清還有意無意地對視了一眼。什麼意思?高仙芝無聊彈動座椅把手的手指輕輕拂在了膝蓋上,這讓趙淳之突然覺得毛骨悚然……
「卑職近來一直忙於編募人馬,為我安西練一支橫行鐵騎,以按大將軍願使之可勝強悍之大食賊騎,虧將軍遠慮。屬下眾人儘力。略有小就……」李天郎地發言似乎一開始就文不對題,眾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個個面面相覷。性急地席元慶不耐煩地叫道:「李將軍練兵一絕,安西世人皆知,說這做甚,現在是在論討伐怛羅斯……」很多人都沖席元慶瞪起了眼睛,田珍捅了他后腰一下,才令他嘎然住口。
李天郎沒有理會席元慶,繼續說道:「得知安西都護府整軍,疏勒胡漢之民均挾弓跨馬踴躍而來,然皆問一事……」
「何事?」高仙芝跟往常一樣眯起了眼睛。眾人眼中同樣是一堆「何事?」
「皆言照草原風俗,進入帳篷者皆為客人,可以與其共享豐美草原,但若燒殺劫掠,欲奪己草原者方為仇敵,誓與其死戰。所謂欲取我草原者,以血沃我草原也。我大唐草原萬里,可用千年萬年,何用跋涉萬里而逐之?若強敵犯,自上下一心,同仇敵愾,將之埋葬草原,使之永不敢犯可也。然大軍屢屢長途跋涉,取他族之地,既非做客之禮,也令將士血灑異疆,頗為不值。所謂名不正言不順……」
「好了,李都尉繞了半天舌,原來就是反對兩字么!」高仙芝眼中閃過一絲森然,但只是那麼一絲,轉瞬即逝。除了在他旁邊一直注視他的趙淳之,沒有幾個人發覺他地手狠狠地抓緊了膝蓋。「胡人之言你倒記得清楚!」
眾人一片沉寂,傻瓜也聽得出高仙芝的怒氣。李天郎地態度,不僅令主戰派詫異,也出乎段秀實等意料。
高仙芝的語氣突然和緩下來,「大食覬覦我大唐,非旦夕之功!我若不先發制人,必制於人也!這個淺顯的道理,難道要我給眾人細說么!」眾人凜然,也覺高仙芝之見,也並非毫無道理。「胡人眼狹,只見糊口草原,那知角逐天下!此亦為大唐得安西而胡人歸順之根本!」高仙芝似乎開起了李天郎的玩笑,「李都尉和胡人混跡太久了罷?怎的也同樣眼狹起來?不似胡兒卻更似胡兒,想安西漢將也惟汝一人也!來來來,和阿史那龍支比比。是否似了起來?」
節堂里響起了笑聲,李天郎笑得最大聲,連聲道:「大將軍教訓得是,先不比眼睛,末將和阿史那將軍先從鼻子比起罷!」
哄堂大笑中,節堂的氣氛為之一緩。
岑參道:「李將軍之意,也是誘敵深入。以逸待勞之說,和大將軍平滅大食之圖。殊途同歸而已。」
高仙芝呵呵笑著,隨意點了點頭,膝蓋上地手鬆了下來。趙淳之也隨之鬆了口氣,同時覺得無比失望,他原以為李天郎會慷慨激昂地據理力爭,至少也要堅持己見,沒想到高大將軍稍有怒意他便軟了下來。哪有半分不畏權貴,敢於直言的雄風傲骨?英雄啊,他到底是不是?
李天郎在笑聲中捏了一把汗,自己到底欠了火候,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非要說出來……阿米麗雅果然見識非凡啊,她居然猜到了這一幕,用封常清的話說。「此女多智近乎妖」。天那,李天郎驟然出了一身汗,「近乎妖!」這是怎樣的決斷,絕對不是一個好兆頭,加上今天的冒犯……李天郎後悔不迭,少說兩句不好么!不過想到那些浴血奮戰的將士。想到胡漢百姓的苦難,想到方天敬對大唐社稷地憂心忡忡,想到王忠嗣量力而行,以戰養和的遠慮,他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儘力一試,哪怕最後絲毫沒有效果,哪怕自己也會命同王忠嗣,甚至更慘。至少,儘力了。可以問心無愧。
席元慶得到了垂涎已久地前鋒之職。他地麾下集中了安西軍里最精銳地將士,包括從側戎軍里抽調來的白孝德所領三百剽野團精銳。他毫不懷疑自己將率先越過蔥嶺。一路西行,輕鬆掃除了路上地微弱抵抗,引領整個唐軍的兵鋒直指怛羅斯!
身任右軍總管的李天郎跟隨著高仙芝一併出發了,趙淳之帶三百陌刀手編橫野團,加上從阿史那龍支地突厥軍中撥來的三百騎兵編伊質泥師都團(意即狼之子),充調入李天郎部。突厥兵的領兵校尉也算是老相識-----和李天郎比刀的阿史那沙藍。
當行軍隊伍步出疏勒時,絡繹不絕的百姓夾道歡送,各種語言的祝福聲和歌聲此起彼伏。鬚髮發白的父親擂著兒子們壯實的胸脯,少不了說些期盼愛子建功立業地話;母親們則摟著兒子額頭親了又親,涕淚糊了兒子們一臉;男人們一手抱了妻子,一手摸著幼兒的頭,低聲囑咐幾句;神情黯然的妻子們仔細檢查了親手為丈夫備下的包袱,滿肚子的話如今卻說不出幾個字來。
「師兄,下次出征,無論如何得帶上我!」張淮鉅扶著李天郎的戰馬,挨個撫摸大槍、羽浪橫刀和鮮明地鎧甲,滿臉都是仰慕。他央求李天郎很多次,欲隨軍出征,李天郎都以年紀幼小沒有同意。
「好好在家習武修鍊,以後有的是機會!」李天郎抱起李雅,將她高高拋起又接住,咯咯歡笑的女兒嫩聲大叫:「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我不在家,你可要照顧好你師嫂。」李天郎將女兒交還給哥麗,李雅不甘心地摟緊父親的脖子,哇哇亂叫,小腳在哥麗衣裙上蹬了不少腳印。
「咦,嫂子怎的沒來送行?她……」張淮鉅猛然意識到什麼,立刻將下半截話咽回了肚子里。
李天郎苦笑起來。
阿米麗雅毫不諱言地反對李天郎此次的遠征,怒斥這是窮兵黷武,斷無好下場。作為妻子和母親的阿米麗雅對出征幾乎厭惡到極點,眼看著自己心愛的男人遠去,而自己卻只有在家苦盼,那是何等的煎熬。她覺得大唐如此的征戰可謂愚蠢可笑之至,對李天郎無奈地服從也充滿怨恨。長久以來,她一直對此報以理解和容忍-------他地丈夫是真正的唐人,他無法迴避他地命運。阿米麗雅自己能做的,惟有為丈夫祈禱,為他減輕儘可能多的苦痛,哪怕是為了送他到下一次出征。只要他活著,只要他始終在自己身邊。但是,長久的壓抑並沒有化解,反而越積越深,越壓越重!
佛祖啊,為什麼你總是讓我一味承受。卻又吝於賜與我改變這一切的力量,難道我們就只能一直順從么!
當調皮地紗米娜搖落一地梅花后,一向溫柔嫻靜的阿米麗雅象獅子一樣發怒了,她抓住女兒,狠狠地揚起了手中的竹篾。
連痛帶怕,紗米娜的哭聲差點把院子震垮。哥麗和查默干見到如此場景也是嚇得手足無措,就是阿史摩烏古斯。也大張著嘴站在一邊,搓著一雙大手不知道如何是好。
心痛之極的李天郎聞聲奪過女兒。見她腿上已是數道血痕,不由大怒,信手一推,阿米麗雅頓時仰身便倒。眾人-大驚失色,一齊撲上搶扶。李天郎當即後悔,抱著號哭的女兒走上兩步欲圖緩和。阿米麗雅眼中已溢滿淚水,她倔強地推開所有的手。自己站起來,一拂袖子跑出了家……慌得一干人等滿處去尋,直到華燈初上,阿米麗雅才默默回來,單獨關在廂房裡什麼人都不理。
李天郎在門邊賠盡了不是,阿米麗雅只是關門念經誦佛,始終不發一言。她也不再做飯,也不讓哥麗和查默干生火。弄得李天郎只得往街上買食充饑。
妻子苦啊,李天郎心裡明白,遠離家人,獨自承擔一切,再堅強地女人也有崩潰的一天。而所有地痛苦,所有的艱難與自己如影隨形。連累了嬌弱的妻子,折磨著全家上下,而自己無力抗爭,惟有借戰鬥來逃避,剩下的一切,都留給阿米麗雅一個人在家承受。家啊,家現在是妻子的一切,她和他都只有這一個家了,即使阿米麗雅負氣出走,她也再無地方可去。只有回家。跟自己一樣,只有回家。
在出征前一晚。廂房裡的燈光亮了一夜,念經聲也悠然響了一夜,李天郎則在屋外站了一夜。
出發的號角聲響了,李天郎扯過坐騎地韁繩,最後回望了一眼。彷彿神奇的感應般,他一眼就看見阿米麗雅在人群外跳下馬,提著包袱急急趕來。阿史摩烏古斯趕緊分開眾人,讓夫妻兩人說上最後幾句話。
包袱散發著溫熱,不用說李天郎也知道是他愛吃的饢,那蜂mi的香味讓紗米娜tian起了小嘴巴。阿米麗雅把包袱往李天郎手裡一塞,李天郎正要說什麼,臉上卻是一痛,原來挨了一鞭。捂住火辣辣的傷口,李天郎吃驚之餘,居然笑了起來。周圍眾人盡皆瞠目結舌,面面相覷,只有人小鬼大的張淮鉅高聲乾咳一聲,假意裝做沒看見。
阿米麗雅隨後冷哼了一聲,轉身就走。李天郎在笑聲中躍上馬背,沖自己老婆的背影叫道:「嗨,娘子,又要辛苦你了!我一定早些回來!」
阿史摩烏古斯一聲呼哨,「風雷」「電策」縱身跟上。李雅望著父親遠去的背影,「哇」地大哭起來。
大軍出發了,送行地人群蠕蠕而動,祝福和道別的聲音高亢起來。各種色彩斑斕的旌旗在號角聲中排列停當,各族將士紛紛揮手上路。當號角音畢,大隊已默然無聲,齊齊向北而去,很快和送別的人群拉開了距離。雖然不時還有依依不捨的回首張望,但腳步卻絲毫沒有停滯。
李天郎的腿側感受到鞍袋裡饢地溫熱,他下意識摸摸臉上的鞭痕,不禁啞然失笑。
一匹快馬從隊伍一側飛奔而過,李天郎皺起了眉頭,如此冒失的事情不應該出現在他的軍中。馬上的騎手匆匆向他行禮,卻沒有停步,直接往前隊去。熟悉的身影令李天郎愣了愣,凝目望去,只見滿頭大汗的馬鐧不由分說從旗手那裡奪過了西涼團的紅色鶡鳥旗,加入到前進的隊列中。怎麼回事,不是叫他送馬大元返鄉了么,這麼快就回來了?
「馬麟!」李天郎喊到,馬麟應聲過來。「馬鐧何時歸隊的?怎地回來如此之快?」
「屬下委實給他開了二十五天過所,也不知他怎地五天就回來了。」馬麟應道,「我也是方才才見他歸隊,待屬下前去查問。」
「不用了,讓他去吧。」李天郎望著昂然翻卷的紅色鶡鳥旗,心裡嘆了口氣,大元。你想讓我負疚一生么!
任何人都會說,這是整個呼羅珊最華麗地帳篷。
它曾穿行在布哈拉、撒馬爾罕、拔汗那、赭時、粟特、吉巴勒、古希斯坦、古米斯、泰伯利斯坦、竹爾占、亞美尼亞甚至遙遠地努比亞。無論它走到哪裡,哪裡就會升起阿撥斯王朝勝利的旗幟。它獨一無二的波斯裝飾帶來的不僅是驚人的華美,更是常勝不衰的顯赫聲威。
它的主人,呼羅珊埃米爾,阿撥斯王朝地開國重臣,大食最富傳奇色彩的猛將。安拉最優秀最忠誠地波斯裔穆斯林-----阿布.穆斯林。
大帳里流光溢彩,綴滿寶石和金銀的器皿飾物俯仰皆是。醇厚的香料透過精美的絲綢,在艷美的蒙面侍姬那曼妙身形中,釅釅地瀰漫出醉人的氣息。安拉偉大的戰士阿布.穆斯林常說:「美酒、音樂和美女,對我來說,就是生活地一部分,不管是議論朝政,還是發兵征戰。皆要此相伴。」因此,不管他出現在什麼地方,這華麗的大帳,以及大帳里的一切,都會如影隨形。但如果你以為這些令常人垂涎的美物會迷惑阿布.穆斯林的大腦,懈怠他永無止境的野心,會使他在財色聲馬中喪失一個戰士的智謀和膽識,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艾卜.賴哈曼.伯克爾拜服在他主人的腳下。謙卑地親吻著穆斯林地腳背。他剛才的彙報顯然讓埃米爾非常滿意。在連遭敗績之後,伯克爾總算揚眉吐氣了一回。河外的那些勢利的第赫干們,在石國滅亡后,終於意識到自己危險的處境,紛紛表示效忠偉大的安拉和阿撥斯王朝。近日來,他伯克爾和石國王子塔坎風塵僕僕。走遍了河中地區,以石國「老弱盡誅,丁壯皆虜為奴,唐人取金寶瑟瑟駝馬等,國人號哭,並掠王者,獻之於其闕下」地凄慘場面說動了兩河流域所有的君王酋長,得到了他們出兵助戰的承諾。真是事過境遷啊,就在三十多年前,這些第赫干們還聯合起來對抗安拉。現在他們再次聯合起來。矛頭卻掉轉到了東方的大唐。
對部屬的成功,阿布.穆斯林從來不吝嗇豐厚的賞賜。成箱的金幣很快就會送到伯克爾的帳篷。「尊貴的埃米爾啊,感謝您的公正與慷慨,我願意為安拉和您奉獻生命。」伯克爾地感激涕零確不是裝出來地,他太需要這次聯兵抗唐的外交勝利了。否則,不光是他在呼羅珊難以立足,就是他整個家族,在王朝更迭之際,也難逃厄運。
阿布.穆斯林微笑著擺擺手,他也由衷地感到高興。剛剛取得統治權地阿撥斯王朝,百廢待興,自然求穩第一。唐人很會選擇進攻的時機,如今的呼羅珊,是兵力最為虛弱的時候。遠在庫法的道萊也無法派遣更多的兵力東進支援,為應付國內可能出現的暴動和唐人突出其來的大舉進犯,甚至企圖追討逃至安達盧西亞的倭馬亞餘孽----倭馬亞王朝第十位哈里發沙希木的孫子,阿卜杜勒.拉赫曼的西征大軍也停止了進軍步伐。留守呼羅珊的齊雅德.伊本.薩里正忙於平定布哈拉的叛亂,尚無暇集中兵力截擊進犯唐軍,只得任其快速西進。鑒於如此險惡的局勢,阿布.穆斯林不得不從埃及匆忙趕回,隨他回援的,是一萬精銳大軍,包括被埃及人稱為「法老的戰車」的滾刀戰車部隊和身經百戰的呼羅珊宗教戰士(ghazi)。根據數十年和唐人戰和交織的經驗,他清楚地意識到,唐人此次的進攻蓄謀已久,並且已然佔了先機。必須以十二萬分的精力全力應對,稍有不慎,兵敗喪命事小,恐整個呼羅珊,乃至整個阿撥斯王朝都會陷入困境。因此,得知河中諸國的態度,阿布.穆斯林鬆了一口氣,儘管從來沒指望這些騎牆小國會有所作為,但到底比趁機興風作浪的好。他們要出兵,無論勝敗,都只能與穆斯林共進退,再也不可能得到唐人的信任了。
攝取東方的利益是安拉的旨意,經過無數安拉忠誠的僕人不懈地努力,河中地區逐漸歸依了偉大的穆聖。但是,那個叫唐帝國的巨人一直對此耿耿於懷,唐朝的哈里發曾修書嚴厲地斥責穆斯林軍隊的東進,雙方流血的戰鬥使原本輕敵的穆斯林明白,唐帝國是一個比薩珊波斯帝國厲害得多的對手,他們同樣擁有快馬奔跑數月也不到頭的富庶疆土,同樣有輝煌的文明和勇猛的戰士。本著現實審慎的態度,在阿布.穆斯林接任呼羅珊埃米爾後,他將精力主要放在了鞏固河中和剿滅倭馬亞族勢力身上,對東方的擴張,由此停歇下來。
但是,那並不意味著穆斯林的利劍就此止步。
早在四十五年前,「列王之父」阿卜杜勒.麥立克就任命了第一任掌管東方的埃米爾---偉大的哈查只.伊本.優素福。在他的領導下,穆斯林面向東方的「傑哈德」取得了驕人的業績,安拉的寶劍和阿訇的腳步不僅踏遍了整個河中地區,還一直不間斷地向東延伸。哈查只應許他的兩個大將,穆罕默德和古太白,誰首先踏上大唐的領土,就任命誰做大唐的長官。於是古太白.本.穆斯林.巴西里征服了塔立甘、舒曼、塔哈斯坦、布哈拉等大片河中地區;而穆罕默德.伊本.卡西木則征服了印度的邊疆地區。雖然他倆都沒有能跨過大唐的國界,但是征服東方的宏偉聖戰,卻始終在堅定不移地推行,作為新的呼羅珊埃米爾,阿布.穆斯林毫不遲疑地繼續執行著這一神聖的「傑哈德」使命,只是,他需要時間和時機。
「繼續發揮你巧舌如簧的本領吧,更多的功勛和賞賜在等待著你。」阿布.穆斯林遞給伯克爾一張羊皮卷,「這是我寫給葛邏祿人的信件,拿著它,去和他們談論他們的未來吧。」
伯克爾愕然,他實在不想重蹈出使突騎施的覆轍,但他卻不敢明言。
「你需要的東西,我都會為你備下,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阿布.穆斯林看穿了伯克爾的恐懼,言辭十分嚴厲,「安拉與你同在!」
看著阿布.穆斯林撫摸座邊的皮革,伯克爾的五臟一起收縮起來。他唯唯諾諾地行了禮,逃似的退出了那宮殿般的大帳。殺盡倭馬亞家族的哈里發艾卜.阿撥斯自稱「賽法哈」意即「屠夫」,他送給近臣阿布.穆斯林一個寶座,寶座旁邊就鋪著劊子手殺人時當毯子用的皮革,就是阿布.穆斯林輕拂的皮革。那不僅是一種點綴,更是駭人的警告。
「拿紙筆來!」阿布.穆斯林有些疲倦,到底上年紀了,長途奔波有些吃不消,有侍女捧來了盛奶的金杯,他勉強喝了一口就揮手令她下去。
書記官一聲不響地跪在一邊,做好了記錄的準備。
阿布.穆斯林低頭沉吟了一會,用虔誠渾厚的悠長聲音慢慢口述起書信的內容來。
向偉大、光榮的信仰與正義保護者,艾卜.阿拔斯.阿卜杜拉.本.穆罕默德.本.阿里.本.阿卜杜拉.本.阿拔斯致敬!願安拉保護您的統治,各清真寺全體伊瑪目每日五次向主掌一切的最高之主祈禱,願真主使你國祚綿延,保您戰勝所有的敵人。
對河中戰事,您忠實的僕人阿布.穆斯林以萬分的誠意向您稟報如下:正如所說,被攻擊的人,已得到抗戰的許可,因為他們已經被戕害了,安拉對於援助他們,確是萬能的。在安拉的感召下,河中的第赫干們已經站在我們一邊……我將於一個月後由巴里黑抵達木鹿,屆時,穆斯林大軍將與來犯的唐人決一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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