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孔雀樹

柳璀平靜了下來,這個酒店雖然窗子緊關著,還是聽得沉沉的市囂。她站了起來,理理自己的頭髮,她得自己好好想想。

此事與她無關,她明天一早就遠走高飛,永遠不會回來。

也不必擔憂李路生,他是個政治敏銳動物,一掃眼就明白誰支持他誰反對。他扳倒的貪官會咬人,這點他早就有所準備。

她擔心的是住在鰣魚街的那家人――陳阿姨她不必擔憂,老太太一輩子經過不少苦難,已經落在社會最底上,想整她的人,也無奈她何。但是無緣無故牽進月明,這令她很不安。月明與這整個事情一點關係都沒有,現在卻成了這些人告狀的把柄!她至今還是不太了解月明,這個人樣子很平庸,做事情又很奇特。

不過他明顯是個容易被陷害的人,她一走,這送請願信的事就會落到這批人手裡,早晚要挨整。她看過一些報導,既是貪官,那就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有把柄就更沒法逃過。

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這才想起那皮包里的錢。不過月明並不像是要錢才能過日子的人。

昨晚她把錢袋取出放在房間里的保險柜里。她蹲下按密碼,把錢取出。想想,還是放在皮包里。她得馬上把錢送去,免得誤了陳阿姨那頭的急事。

陳阿姨說的那個醫院倒是不遠,計程車大約二十分鐘就到了。一打聽,這個良縣城裡就這一個綜合市立醫院,其他婦產科醫院、骨科醫院、兒科醫院還未完工。這醫院在新城的郊區,看上去還不錯,剛種植不久的樹苗一排又一排,背靠著半坡青山,新建的房子窗明几淨,樣子有點像北京新出現的私立醫院。中午的太陽照著玻璃亮晃晃的,這城市把公共設施先行搬遷,讓老百姓先熬一陣,不能說完全沒道理。

醫院對面有些兩三層樓的房子,明顯也是新蓋的,餐館,髮廊,按摩美容店,不過那家掛著大紅牌的花圈喪事店讓柳璀多看了兩眼,把花圈骨灰盒鞭炮這些東西大張旗鼓地擺在醫院面前,未免太張揚了。旁邊店鋪賣著人蔘海馬鹿茸和蜂王漿等高級補品,標價有幾十元的,也有幾千元的。

柳璀走進醫院,一個U型樓,問腸胃科住院病房,挂號室的窗口還是幾十年來全國醫院清一色的那麼小,探頭才能說話。裡面工作人員,是一個很年輕的姑娘,問柳璀找誰,柳璀這才想起來,陳阿姨沒有提過她老伴的名字,她也忘了問。

這時從門診部那邊過來五六個人,他們說是那邊人太多。

那些人抬著被汽車撞傷的人,要醫生馬上看。有個穿白大褂的人,看了一眼擔架上正在流血的男人,不慌不忙地說,「問題不大,繳完錢醫生就到。」

這句話馬上引得那伙人生氣了,轟轟吵吵地嚷起來。有人抗議,有人亂罵。

這個門診區太亂,一時難以弄清楚。柳璀趕快掉過頭來,手輕輕敲了敲挂號的小窗口,問胃病住院的在哪裡?

小姑娘說不能隨便告訴人,口氣很傲慢,又低下頭去算抽屜里的錢,不再搭理她。後面等著挂號的人不耐煩了,開始催促。

柳璀只得告訴說,她是科學院來的,她遞上她的工作證。

那你是辦公事?

柳璀點點頭。

小姑娘說,我們只管看介紹信,工作證不算。

柳璀不高興了,問為什麼?

小姑娘叫了起來,說,「你真煩,我又得重點數字了。」當著柳璀,把玻璃小窗的活扉啪地一聲拉上。

柳璀一愣,想想也是,對這一套,她應當見怪不怪了,她和每個中國人一樣,就是在這種「微權傲慢」中長大的,只是國外生活久了,現在有點不太適應而已。加上她預想的有錯,以為如此小地方,人自然應當謙卑一些,其實情況可能正好相反。

碰了一鼻子灰,她在走廊里截住一個護士,說自己是病人家屬來探房,但是剛才從外地趕回,不知住在幾區,這護士很和藹,告訴她腸胃科病房在五區,大致在20-34號。而且說每層樓都是U型,號碼別搞錯,搞錯會走一大圈才回得來。

她走上樓梯,一個個門口看過去,探房的人很多,她查看了不多幾個房間,就看到了蝶姑背對著門坐在一個病床邊,那病人形容枯瘦厲害,頭髮幾乎落完了,還掛著瓶子輸液。從背後看蝶姑,她兩個辮子用一根手帕系在一塊,顯得瘦弱,穿了件薄絨線衣。她正在給養父擦臉。

病房有八個床位,空了一半,但是不夠清潔,床底有污漬斑斑的尿盆未倒,桶里堆滿垃圾。一個五歲的孩子也住在同一個房間里,那個護士很兇,給孩子打針,卻罵孩子哭什麼。這地方做光面子,外表看上去漂亮,裡面怎麼如此眼睛沒放處,腳也沒放處?牆上寫著供熱水洗澡時間:晚上六點至八點,收費二十元,病人才有資格享受。

難怪那山上的帶游泳池的房子,會特地在廣告上登了浴室衛生間照片,說明二十四小時都有熱水,想來是有道理的。

蝶姑低下身去洗毛巾,然後擰乾水,對養父說著什麼,養父笑了一笑。她便接著說,眼神很關注地聽著。蝶姑小心地揭開被子,給養父擦洗上身。

柳璀記住了房號床號,就朝走廊頂端的辦公室走去。

辦公室的四個人都忙著。柳璀清清了嗓子,說要找負責胃癌開刀的醫生。邊上的醫生抬頭對她說,正在核對病歷準備查房,沒有時間。她說她是病人家屬,送開刀費用來的。

「費用」這兩字讓整個辦公室的人抬起頭打量她,還打量她手裡那個皮包。

她報上病房及床號,問請教是哪位醫生負責開刀?

聽到她一口北京話,一個醫生猶疑地走過來,問她是不是家屬,她說就是。

醫生推開隔壁一個房間的門,讓她進去。

她坐下后,說自己是科學院基因所的,醫學界的朋友很多,聽說這家醫院手術做得不錯。

醫生高興地點點頭,說我們是沾了水庫的光,國家用最好的設備建了這家醫院,配製的人員都是一流的,大多是從附近城市醫學院畢業調來的。

柳璀說她知道手術是很辛苦的事,她就特地從北京趕來處理此事。只要是合情合理範圍內,一切可以商量解決。

醫生看看柳璀的確是知書達禮的樣子,就很客氣地對她說,我們不會亂收費的,公費醫療解體了,這是個實際問題。胃癌是大手術,醫生護士麻醉師一大圈人,站上一兩個小時,絲毫不能大意。打開縫合,錯一點就弄出大事。

柳璀說,「當然,我清楚。」

醫生說,「錢大部分就是治療費用,小部分才是醫護人員所得,辦公室都看到你進來,所以不會我一人獨佔。我對你姨說的是明碼明價,不會亂來,就是五千元。重慶武漢的醫院,同樣的病開刀,至少一萬,其他針葯開刀費用等另算。因此,這不是什麼紅包,沒有暗中交易。」

柳璀點點頭,她打開皮包,取出紙袋,抽出那些散錢,就把一疊錢遞過去。「好的,請點明。」

醫生大致數了一下,懇切地說,「你相信我們這一行,內部是有具體章法的。」

柳璀站起來,「我相信你們才來的。惟一有一點,這是我帶來的錢,我姨不願意接受,請你們不必告訴她,是否可以?」

「好辦,人情之常。」醫生說。

「那什麼時候動手術?」柳璀想進一步落實一下,沒有收據的事,她得仔細一點。

醫生想了一下,說,「明天上午。」

這倒把柳璀嚇了一跳,如果她今天沒有把錢送到,明天怎麼辦。再一想,她笑自己糊塗了:誰先付錢誰先開刀而已。

她走下樓,覺得畢竟是醫學界,索賄也索得方方圓圓,中規中矩,不會像什麼遷移辦,見了錢就像吃了藥餌的老鼠,亂成一團,瞎出洋相。不過她難以想象,交不出這五千元的病人,怎麼辦?恐怕就只有在這個醫院等死。陳阿姨給老伴住院輸液,恐怕就掏空了全部家底,也不知讓這個月明狠命趕了多少長長短短依樣葫蘆的山水畫。還有那個蝶姑,每天神神秘秘出外做苦力,連做苦力的工具背簍都不敢帶回家,不知藏在什麼熟人那兒,怕是擔心單位知道了,丟了清晨天不亮就得掃地的工作?

如果連住院費都交不起,那怎麼辦?那就別想進醫院,結局更糟。幸好陳阿姨還有一對挺孝順的兒女,盡全力在支持她。柳璀走出醫院一米多遠,回望那U形大樓,心裡舒了一口氣。如果母親知道了,或許也會與自己一樣,起碼想起良縣這個地方,心上的重荷會輕一點。

柳璀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南華山景點的門口。

跟酒店那個經理吵過之後,有一件事在她心裡始終放不下:她應當通知在水月禪寺畫畫的月明,有人要陷害他。如果月明身處危險,或許她還來得及幫一把,也許得與李路生說這件事。畢竟這是幹部們斗出來的事,何必牽累無辜。

她買了一張景區遊覽票:五十元來回,參觀帶纜車費,開價夠狠的。大紅門一進去就是幾家禮品店,裡面的東西,與所有的類似的店一樣,沒什麼特色,牆上的國畫山水,果真是月明的產品,正如她那天的印象,工匠式的臨摹,幾個字倒是寫得別成一格不落俗套。禮品店裡沒有顧客,只有一個小青年坐在櫃檯里看報。

雖然這是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景區幾乎沒有人。或許在等旅遊船班到達吧,她想,本地人顯然不來這裡:來公園一趟,需要切十天土豆片的工錢!

景點門口掛著橫幅:「搞好三違日。」她不明白這是什麼意義。

抬頭看見兩個山崖之間掛著一條長長的大標語:「建設AAA風景區,為三峽水庫作貢獻」,這意義她明白,卻不明白掛在這裡是什麼意思。

這裡應該就是她父親那年帶了全部武器人員,半夜上來抓人的地方!她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她非要到這個地方看個仔細不可。

上山的索道一路上只有她一個人,整齊的帶篷兩人坐的小車全都空空的,從茂密的幽谷上很快掠過,幾乎擦著竹葉和松樹,大片的芭蕉樹。纜車頂端的地方,叫做什麼廟的。上次來,陳阿姨帶她坐摩托是從邊上公路繞的,沒有走這一段廟殿,看來修的還相當整齊。有個殿上書「哼哈祠」,旁邊用油漆刷了兩條對聯:

哼人應當像人

哈心必須有心

她差點哈的一聲笑出來,這是文化局的秀才弄出的名聯?

然後照例是玉皇殿,背後是新建的奈何橋鬼門關閻王殿,兩邊又一條令人哭笑不得的景區新對聯:

不做虧心事夜半醒來心不驚

佯作消遙游白晝神往自有份

也難為他們了,柳璀想,要政治上正確,又要顧得上宣傳教育的口徑,賺錢不忘宣傳,算是費盡心機了吧。想起酒店經理拉著她見什麼主任時,她順便問過一句:「三峽風景淹在水下了,怎麼辦呢?」那經理毫不在意地說,「風景?只要開發就會有。」都說保持旅遊業,也是三峽工程的一部分,她總算見識到景點是如何「開發」的。

但一窄長溜石梯上的那些陳列,卻讓她一頭霧水:閻羅殿應當有十八層地獄圖各種牛頭馬面的塑像,這裡卻有一排新式鬼,水泥雕塑。竟然有「淘氣鬼」,是兩個孩子在大笑,有個母親在旁邊幸福地看著,母親竟然幾乎全裸,腰間披著一點布。

很想趕快跑,不是見不得雕得不太高明的裸女。她知道這是本地文化幹部,表示自己是開明的改革派:敢塑女體以示西化現代化,又要化鬼殿為人境,表明社會主義。

她不願再四顧,跨過殿,正面就是水月寺。這寺廟倒很普通,有幾尊雕刻精細的鑲嵌於柱樑上的小佛像,裡面是鑄金佛像,供品,香爐,跪拜的蒲團上有墊子。只有一個老人帶著孫女在殿前燒香作揖。寺門左右側各卧一石刻青獅。她從旁門走到後院。她記得月明的工作室在那裡。

工作室門關著,敲門沒人應。她從窗口向里探看,沒有一個人影。門並沒有鎖上,她想問一下寺廟裡的和尚,月明在哪裡?可能他並沒有走遠。

她這才想起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個寺廟的和尚,不知這些人是在哪裡念經打坐。甚至念經聲敲木魚聲都沒聽到過。這廟門風如此不正,也該整肅一下了。燃香的氣味倒是有,可能和尚只管收香資賣禮品吧!整個景點是個工地,許多地方架著架,在修建。她想試裡面有沒有反鎖上,一挨門,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和那天的情景一樣,桌上放了一些畫具、裱糊工具和半成品的畫,可能正好月明送成品畫下山去。但是她坐纜車上來時,沒有看見任何人坐在下行的纜車裡。

屋子角落裡,果然又有幾張揉皺的宣紙,她急切地打開看,這次只有濃淡不一的墨痕,這次明顯是水碰翻的墨痕,絕對不會是任何有意或無心的藝術神品――不管從任何意義上,哪怕從西方最抽象的藝術角度,都找不出一點藝術品的可能。上次她見到的兩張畫,已經找不到。

柳璀失望地坐在屋內惟一的一張木椅中。也許,她想,她只是一廂情願地把這個月明想象為一個未被發現的天才,平衡一下她的某種神秘願望?

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下小學教師,能畫上幾筆山水就算不錯了,連過來的道上那些雕塑、對聯,那些本地藝術品建設,都沒有他參與的份。

這時候,她看到桌子上有一個長型圓筒,她拿了出來,大概紙筒是壞了,從里掉出一張紙。毛筆勾畫了一個奇怪的東西,有點像一個盆景小樹,上面扎了一些燈枝一樣的東西。仔細看,樹枝上的東西很奇怪,不容易認出。

下面是月明的字,好象是一段說明:

鎏金孔雀樹,巫山楚文化區特徵文物,似為西漢墓葬真品,樹頭鑲嵌,為象徵再生的蛻蟬,每一尾枝掛有海藍色油盒,點明時或象徵古時十個太陽,如向四周放開尾屏的孔雀。今日下午一見,若窺仙景。此物未見記載,兩千年惟此一現。來人索價三十萬,無從謀取,亦不忍告官,陷攜者於死罪。此特級國寶,未知將流至海外何處,以幾千萬美金易手。庫區大動土木,文物罹禍,無由之災。

孔雀吝飛,恐傷羽毛,知獵者近亦不動。畫記哀之。

柳璀看呆了,她絕對沒有想到有這種事。這個「吝飛」的月明,看來並不需要她警告。

即興演說

纜車下山和上山同樣速度。出口正對著一大牆良縣遊覽圖,彩色圖案,那上面標明有多少景點是名勝。柳璀想,即使時間還有些,她也不會有興趣去看,在這個良縣,她無法旅遊。她在月明的案頭取了一紙,簡短留了一條,說來過,可惜未遇。但最後她還是將字塗掉了,只劃了一個「?」。連這個「?」也用墨抹掉了。

下午五點三刻,柳璀才回到旅館房間里,看見李路生穿著一套黑西服,逆光坐在沙發上等她。他的手臂撐在胸前,看長江從桔紅的天際流來,在泛黃的天際消失。

她知道丈夫從來沒有欣賞風景的興緻,他是一個理智的人,認為一切都是可證的,不可證的必然是人有意無心的誤區。時間是會滌盪一切無知與無理,因此新的世代就是比古人高明。

她向他抱歉,說晚了。

李路生沒問她到哪裡去了,說是晚宴延到六點半,下午的會談進行得不錯,佔了點時間。所以,他讓她趕快整理一下,說衣櫃里為她準備的衣服。他走進浴室自己去整理,等他走出浴室,看到柳璀依然坐在床邊恍惚神情,有點驚奇,走上來耐心地對她說:

「小璀,上妝吧,我一直在等你,先試一下衣服。」

她打開柜子,掛著一襲桔紅絲緞旗袍,色彩很鮮麗。她轉過頭詫異地看李路生,李路生笑了,「不喜歡嗎?」

這是他特地關照人買的――下午他經過這酒店一樓的衣物店,忽然想起柳璀沒有晚宴的服裝,那種知識分子的套裝當然可以,但是她的套裝顏色大都太暗了一些。他走了進去,看中這件旗袍。就讓闞主任去代為買了,讓酒店燙了一下,送到房間掛在這裡等她來穿。

她看著旗袍,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這旗袍式樣有點時髦,兩側開叉太高,而且肩切得很靠里,是那種露肩服。她很少穿這麼顯露身段的女性化服裝。她從行李箱拿出咖啡色高跟皮鞋,脫了便鞋穿上,這才把旗袍放在身上,走到鏡子前。

「我本來是想讓你驚喜一下。」他說,「我記得你在美國時穿過旗袍,很迷人。」

她沒想到他還記得這種事,應當表示感謝才對,她說,「那是旗袍還沒流行的時候。」

「若不能在潮流之前,就決心在潮流過後。」他笑著說。並告訴她,一樓店裡說不合身可以換,但她得動作快點,不然店也要關門。

沒那麼講究,她從來不在衣服上費心思。但是她把外衣脫了,像跳水者一樣伸出手臂探進旗袍里去,第一個感覺是緊了,有點透不過氣。但是他幫她把拉鏈繫上,卻是正好,貼身合適,恰好遮住膝蓋那兒摔壞的青塊。

李路生很得意,說他有眼光,妻子什麼地方几寸幾分他還是記得住。

柳璀說,「請饒了我吧!」她抬起手臂,這腋毛得除掉。她讓他把剃刀借她。他有點著慌,「我來幫你,別弄破了。」兩個擠進浴室,把上身解開處理這個應當女人自己處理的事。

然後她梳了頭髮,噴上摩絲,不讓頭髮亂飄。她飛快地化妝,覺得做個女人真麻煩。這想法有點奇怪,不過她想,或許我本來就不應當是女人,前世根本不是女人。

但是她看見鏡子中的自己,身材修長,面目一新,尤其是這桔紅,鮮麗卻不艷俗。她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打扮起來,感覺自己還算是漂亮,好象十多年來臉和身段都沒有什麼變化。在這點上,她有些像母親,年齡不起作用。對此,她很高興,聽到門外丈夫的腳步,手機嘟嘟不斷的叫聲,丈夫往往只有一句話,甚至一個詞的回答,覺得他還是愛她的,起碼夠耐心的,就對門外說,「我好了,準備走吧。」

眼光齊刷刷沖著她而來,柳璀這才發現自己被李路生挽著走進宴會廳。她本想把手從他的臂腕里抽出來,但還是忍住了。這些人這麼看她就不成話了,偏偏她四顧時,看到眼睛都對著她。她想起他的話,好多人就是想見見我夫人。心裡喊,糟了,這下自己走進羅網了。

等到坐下了,她看四周,沒想到這金悅大酒店還設了個大廳堂,兩面全是落地大窗,每桌都擺著鮮花束,粉色的餐巾疊成鳥形插在高腳香檳酒杯中,所有侍者全身穿白,烏黑領結,相貌也像選過的,一式周正年輕,像是經過專科學校訓練過的,背景音樂竟是肖邦小夜曲。這麼像模像樣的宴席,恐怕科學院也沒有這個架式,她想。雖然院部的宴會她根本沒有去過,無法判斷。

良縣的什麼人物在台上,大概就一直在等李路生進來。她想,這倒是她的不是了,她磨蹭得太久,別人可能以為是路生擺架子,讓這麼多人等著。

她讓路生為難了,看看滿堂的客人,想必是港商團台商團的,還有良縣及總部的頭面人物,個個帶著夫人!有規有矩的十多桌,每桌座無虛席,也許更多的是當地的有關人士。香港男士都是英式燕尾服,台灣男士西服領帶相當考究,顏色也比內地男士鮮亮一些,女的都是緞子旗袍,不分內地港台,看不出什麼區別。怎麼反而女人比男人更往一個套式里鑽,連她也跳不出這個圈。

她在李路生身邊坐下后,一桌人都微笑地朝她看,她也露出同樣的微笑。有人開始給她名片,她也從包里拿出她的名片遞迴,沒人給李路生名片,可能已經是熟人――這一桌人想必是些頭頭腦腦的人物。

她沒有聽清楚這些人在說什麼,似乎聽見有個港商在問:這裡的北山,風水太好,未知總裁夫人是否在此地有一套別墅?

不過宴席廳馬上都靜下來,主席在說,請長江水利局副局長兼平湖開發公司總經理李路生先生講話。

李路生在掌聲中走到麥克風前。柳璀從來沒有聽過他在公眾場合演講,有些好奇,認為中國的幹部不必能說會道,但是李路生即席演說,他從行緩輕鬆的調子入手,好象漫不經心地謝謝良縣市政府和幾個商團的負責人,謝謝大家最近幾天的忙碌,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然後,他用一串反問開場:

「三峽不就是一個大壩?不就比胡佛壩,比阿斯旺壩更高一些?有人說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工程,我不知如何推算出來的。」

「其實,」他的手離開麥克風,自然地放在檯面上,談家常似的。「其實這些都不重要,這些都是在做的事,馬上就要做好的事。重要的是三峽的經濟地理重要性,其它工程都比不上!」他依然平靜地說:「三峽將成為中國現代化的前鋒,經濟起飛,從海洋向內陸延伸的戰略突破點,整個中國內陸的繁榮的跳板。」

他不僅一口字正腔圓的北京話,沒有任何哼哼哈哈的幹部腔,句子長短,節奏緩急,卻有間隔有安排。靜等鼓掌過去之後,他提高了些聲音,代聽眾說話:「你們可以問為什麼我這麼說?是宣傳?是自我打氣?是廣告術?」

他的回答很驚人,聲調卻只是稍稍高一點,「當然不是,三峽提供的能源和航運,使環太平洋區向中國內地延展了二千公里,中國腹地將出現一個與太平洋連接的內海!」

全場掌聲雷起,連柳璀都覺得應當鼓掌。這話本身有點空,但是李路生演講太漂亮了,出乎她意外,這個李路生不知從哪裡學來的演講術,好象是他生就的本領,他本來就是個思路極清晰的人。

有個香港人挪了一下位置,坐到柳璀邊上,在鼓掌時對柳璀說,「一流人才啊!國家棟樑!李總不久肯定是部長副總理級,再往上,前程不可限量。」

柳璀一愣,她從來沒有認真想過丈夫是不是真如很多人暗示的那樣要升大官,她現在關心的是,陞官於她又如何?難道她的實驗室經費更多一些?話又說回來,借丈夫東風,她做出的成績,也會變得可疑了。所以她沒有回答那個港商,裝作沒有聽見。

「有人說現在『告別三峽游』這個口號不好,我看旅遊業要做生意無所謂,」柳璀已經明白了李路生的演講套路,他又要來個欲擒故縱。

「因為不久就會有『峽湖之游』,更加精彩:英格蘭湖區無此險峻,日內瓦湖區無此寬敞,許多新景點將開發出來,318國道,以及重慶-宜昌、重慶-長沙高速公路,將圍繞湖區。連接起一串中型城市明珠,良縣就是其中特別明亮的一顆。」

他用響亮的聲音說,請允許他把三峽遠景來作個比擬:大壩之水,或許比尼加拉瓜瀑布少一些,航道長度可能比五大湖短一些,但是從宜昌到良縣到重慶的一串城市連綿區,舊城新生,繁榮將可以比擬多倫多,底特律,芝加哥!

聽到這裡,全場都站立起來,拚命鼓掌,有的外商在喊:「太好太好!長中國人的臉!」

在掌聲中,李路生高聲說,「他們是得天獨厚,我們是人定勝天!」他也鼓掌,那是表示這掌聲不是向他鼓的,而是向他陳述的事實。

柳璀這時不如先前那麼坦然了,她有點坐立不安,李路生明顯在胡吹了,只是用詞圓滑得讓人抓不住。「比擬」是說可以引作比方而已。比方一下無所謂,拿來鼓動勁也可以,作為結論就未免太嘩眾取寵。

這個良縣比底特律?只要相信未來,當然一切都可能。

李路生作了什麼示意,有人從邊上遞給他一杯酒,裡面是半杯稍多一些的紅酒,他半舉起來:

「我提議乾杯,為本公司與聯合商團的美滿合作,為中國和整個東亞的騰飛。」正在大家舉起杯子欲飲時,他卻沒有舉杯,沉著地說下去:「良縣市政府委託我代為宣布。」這時全場人已經站著,舉著酒杯,不知會發生什麼事,都靜了下來。「新良縣主街通向碼頭的兩條橫向街,將分別命名為香港街,台北街。」

頓時全場歡呼,跟李路生一樣把紅酒喝下后,又變成一片喧騰的掌聲。

柳璀手裡拿著酒杯,兩眼茫然。丈夫這個演講錯了嗎?一切都太完美了,商團和良縣本地都高興非凡,從政治上說,這一招更為高明,肯定上下磋商很久,絕對不是心血來潮。不僅債券會被搶購,甚至那兩條街都會包給港商台商做店鋪。

李路生處理這一切的才幹真是絕妙,他干政治顯然最為出色,絕對不會安於搞技術,甚至不會安心做經濟,做管理,他能把一切事情做得讓參與的人信心十足,熱情高漲,最後不僅是一個投資的問題,而是把整個三峽工程弄成一個「成績」――他不僅要成功,更要耀眼的成功。

李路生與良縣政府官員一起去一桌一桌敬酒,要轉一圈才回到桌上來,不過這個桌上的人都圍著柳璀說話,似乎對她說了,就等於對李路生說。她只是有禮貌地應酬著,點頭稱是,根本沒聽見人們在對她說什麼。

炒燕窩、魚翅湯、鮑魚大黑山菇,各種不知從哪裡弄來的珍饈美味一一端了上來,一桌一個侍者在為客人分別斟到碗里盤裡。這一桌山珍海味,琳琅滿目。柳璀看了一眼李路生已到了宴會廳另一頭,喧鬧遠了一些。那個挪到她邊上的港商,特地探過身來,到李路生空出的那個座位,他和其他人不一樣,總想與她說點什麼與眾不同的話,現在終於有機會了。

他說,久仰柳博士的大名,敝公司一向注意生物工程方面的進展。

她一直在想自己的心事,這時注意力被這個人吸引住了。這個商人年歲已經不小,頭髮花白,戴了一副無框眼鏡,談吐很文雅。聽他的話,可能是所謂的「儒商」吧,她想起他給過的名片,是什麼香港集團公司的董事長,姓吳。他說,「不知柳博士有沒有看這兩天報上的消息?」

「什麼消息?」柳璀問。她的確這兩天沒看報紙,也沒開過電視機,一直沒有時間。

「蘇格蘭的羅斯琳實驗室用基因克隆技術,成功地育出一頭母羊。他們不用精子,而用普通細胞質注入卵子,居然這頭母羊存活一年多了,據說一切正常,可以活好多年。剛宣布的消息。」

柳璀心裡一震,說,「哦,他們搞得那麼快。」克隆技術她當然知道,羅斯琳實驗室以及其他西方實驗室的競爭,她也明白。她的實驗室也正在朝這方面努力,院領導們一直爭論,討論這方面與西方較勁有沒有必要――基礎研究的投資不多,不得不花在某些重點上,樂得讓西方突破,學過來加以發展。

旁邊有個女人,也湊了過來,說:

「母羊的名字叫朵麗,一朵花的朵,美麗的麗。」

吳董事長有點不耐煩,直接說了英文,「Dolly」,他迅速轉到他的題目上,直截了當地說。「科學院生物工程所,是否有克隆技術能力?」

柳璀告訴他,這方面我們與西方差距不是很大。

那就太好了,他說公司早就非常想投資克隆的研究,今天有緊急電話讓他立即飛去北京找科學院生物工程所,但他一打聽,原來柳博士就在這裡,真是太好了。

柳璀解釋說,她只是科研人員。

吳董事長說,關鍵就在科研,有科研能力其它才好說,要多少資金都好辦。

「那你們想克隆什麼?」她有點疑惑了,如此急迫地想送錢給他們用,她想總有個具體目的。

「柳博士是明白人,」他坐得近一些,話說得很低,有意擋開背後那個女人,「犀牛,」他神秘地說。

柳璀大吃一驚,就問,「貴公司是――?」

「藥材公司,本公司的產品經銷全世界,在同類公司中營業量佔全世界第一。」

柳璀點點頭。她差不多已經懂了大概。犀牛現在僅東非一帶才有,但人居範圍擴大,生態變化,獸群減少。而且犀牛到了動物園裡就更難交合生育,無法人工培養,非洲早就禁獵,中藥用的犀角完全靠偷獵走私。

吳董事長說,他們有雙盲實驗證明,犀角用量足夠,壯陽能力比偉哥強。實際上這個市場一直沒有被偉哥奪走。「敝公司從不做水貨生意,絕不用冒牌。」

柳璀聳聳肩,醫藥生物技術是她的本行,此人跟內行說這種話沒有意思。

這時,她聽見吳董事長說,「本公司投資兩億美元,只要柳博士願意承擔此項目。」

「兩億美元?」柳璀驚訝地重複。

「本公司的業務量就是有這麼大的需要。」

柳璀兩眼發直地看著這個外表文質彬彬像教授的人,恐怕此人真是非洲瀕危動物偷獵走私的後台老板。犀牛與虎骨,是把全世界各地唐人街名聲弄得最糟的兩樣東西。應當克隆稀有瀕危的物種,但是克隆犀牛,取角「壯陽」?她還沒有這樣的想象力。

不等她說話,那人又說,「在達到批量生產犀牛能力后,敝公司當然要追加投資。」

她重複了一句他的話,「批量生產!」假定全世界都認為犀牛角真能勝過偉哥,又如何?她想起了曾經看到的揭發報導,北方某公司把飼養的熊胸前剖開一個口子,掛了一個瓶,天天收取膽汁。那麼犀牛如何取角?

一大群的犀牛被處死,鋸掉了角,倒在陽光下的養殖場院子,黑壓壓的蒼蠅圍著血淋淋的屍體嗡嗡叫著,這個集體殘殺的場面太可怕。

那人舉起酒杯來,對柳璀說,「來,為我們的今天乾杯!」

柳璀沒有舉杯,聲音清晰地說,「很抱歉,我頭暈,有點不舒服。失陪了!」她推開酒杯,起身離桌。走出大廳那一刻,她看見李路生那一群人已經轉了一圈,快走近她的那張桌子。李路生看到她走開,眼光里有一絲疑惑。

但是,對不起了,她心裡說,她不想回去。那個香港女人在接過話頭,「我知道犀牛角真是比偉哥靈。中國人講身心一致,心有靈犀,實用效果當然比洋人的化學強。」

她加快步子,走出這個喧囂的酒氣衝天的地方,她很想喝一杯茶穩穩心,不然她就會嘔吐出來。

事實真相

她進門剛好遇到電話響起來,電話是母親打來的,說是聽到柳璀的留言,從昨天到今天往她房間打過好幾次電話,都沒有人影。母親問柳璀印象如何?

「見到了,一切都不錯。」她有意不提見到了什麼。柳璀的回話太簡短,明顯不想聊天。母親便說,因為柳璀在良縣,她這幾天都想著良縣,尤其是她住過的公署院子里。母親問:

「不知那院子還在不在?」

「差不多拆完,不久就會被水淹掉。」她發現心裡窩著那麼多的事,不願也不能跟母親說。她又加了一句,「那兒成了殺鼠司令部,全是死鼠刺鼻的臭味。」

「什麼?」母親驚訝地問。

「就是,這兒老鼠太多。」

母親說,「我看你心思不定,那我就不和你多說了。空了給我電話吧。」她的聲音聽上去還是一如平常的愉快。

母親這種安然,稱得上樂觀的態度,把生活安排得盡量有趣味,甚至過於享受,這個晚上使柳璀感覺出問題來,怕都是表相吧,如果母親哭泣,她絕對不會吃驚。彷彿看見母親,在北京那個有些奢侈的家裡,蜷縮在沙發上哭。只是不知道母親見了她,肯不肯暴露淚痕。她的母親,對她而言,其實很陌生,她從不知道母親心裡想的什麼,記得小時母親經常以一個陌生人的眼光看她。

窗外的長江夜景,比白日更神秘,良縣新城的霓虹直接在酒店的腳底,燈光細碎的舊良縣卻沿著江邊延伸得很遠,對面漆黑的幢幢山影中,只有一兩處亮光明滅。太少的燈影在江水中存留不住,不斷被擊碎成點點光屑。

有人敲門,她不想回應。

那聲音在門外小心翼翼地詢問,「李總問夫人情況怎麼樣?」

她聽出來是丈夫手下那個闞主任。她沒好氣地說了一聲:「沒死,放心!」

可能那傢伙聽成「沒事,」就說,「那就好。」轉身就走了,去彙報。

房間里還是沒有開燈,只有前廊里一盞壁燈,柔柔的光線投在她的身上,她泡了一杯綠茶。坐在窗前。她覺得很像在內蒙古當知青時,那時她剛學會騎馬,有知青發高燒。她是赤腳醫生,寒風飄雪之中抓了頂軍帽和圍巾,跨上馬去通知場部找針葯來。

黑暗鋪向整個草原,看不到目的地,也看不清路,只有一片乾澀的漆黑,寒風刺著眼睛針扎似地痛。她緊抓馬韁,向前飛奔,終於路邊出現了一處燈亮,她想那如果就是家,有多好,一盞小小的油燈,周圍有四面泥牆護住的溫暖,隔開這個冷漠無人性的世界。

在這山中之山,看那山色夜色,這大片的黑暗中的一二星燈光,那裡是什麼樣的家人圍坐在一起?想起那在夜騎中的燈光,她的心情突然低落,人變得脆弱起來,她這一生里太需要一個家,一個溫暖充滿愛的,哪怕像陳阿姨家那樣有點汗臭味的窄小貧窮的家。看來她並不脫俗超凡,她只是一個太平常女人,需要有人理解,而她所謂的「家」中,誰也沒有理解她,母親,丈夫,已故的父親。她感到他們都太遼遠,太冷漠,就像遙不可及的寒夜之光。

李路生用電子卡打開門時,柳璀已經電話叫來炒飯吃了,看著電視里的二十四小時滾動的國際新聞節目,也看到那頭全世界著名的母羊,完全沒有感到職業性的激動。那件旗袍早就迭好放回盒子里,那雙高跟鞋早就滾在床底。房間里光線柔和,多了盞床前燈。

「頭痛怎麼樣?」他走過來,摸摸她的額頭,一邊拉開自己的領帶,透了一口氣。

柳璀關了電視。房間里一下安靜了。「我根本沒有頭痛。」她對他平靜地說,「很抱歉,沒能把夫人角色盡職到底,辜負了你的信任。」

「沒關係,我能猜到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一回事呢?」她有點好奇:這個人自以為是的聰明還有沒有個限度?

「那個吳董事長對我說了,他不小心把你惹惱了,要我來圓圓場,希望不要壞了他們的計劃。」

「我沒精神去破壞他的生意經。」她站了起來,幫丈夫脫下西裝,掛在衣櫃里。她說,「我只不過不想克隆犀牛做補藥而已。」

李路生笑了,「犀角壯陽?啊哈!」他做了一下鬼臉。「歷史的錯誤,讓香港做了中國現代化的前鋒,俗得掉渣兒,弄得我不得不跟這些『恭喜發財』打交道。」他輕蔑地插了四個字,時髦廣東話。

柳璀心裡笑了一下。「你為他們表演夠賣力氣的,他們把你看成蓋世英雄。」

「算了吧,看成錢的來路而已。」李路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他們沒想到我把三峽弄成了一本萬利的搖錢樹。」他很隨意地踢開擦得雪亮的皮鞋。「早在論證時,很多人就說三峽預算是釣魚,會成為把經濟拖垮的無底洞。這些人哪懂經濟!」他解開襯衣上面兩顆鈕扣,看著柳璀說,「你瞧,不是我找錢,是錢找我,資本在感謝我使用它們!」

如果不是在這房間,李路生絕對不會說「我」,肯定要說「我們」、「公司」,甚至把功勞推給「領導」。柳璀重新坐回沙發上,看著他走到床邊,擱了茶杯,舒服地朝床上一躺。「犀角比偉哥好?反正我不要!」他伸手去端杯子,喝了一口茶。「明天一早就可以走了,這一程可把我搞得夠煩的。」

柳璀想起母親說的話,「權力是最有效的壯陽葯。」她想說,「權力也是最醉人的香酩。」不錯,這個李路生不需要犀牛角,但他開始胡說了。

他過來,伸手來攬她,親吻她,拉她上床。她掙脫開了。

「怎麼啦?」李路生生氣地問。

柳璀想,她的身體真是不由她控制:李路生打貪官時,她就願意與他身體相融,他回到春風得意狀態時,她的身體就自然會反抗。那件一直擱在心裡的事,可以問一問了。

「那個打電話的女人,是真的?」

「什麼電話?」他躺回床上。「早點去洗個澡睡吧。」

柳璀說她已經洗過澡了。她偏了一下頭,提醒他說,就是她前天剛到壩區,給她房間打電話的女人,說是有要緊事要跟她談。

李路生起身,說他去沖洗一下。「忘了這個事吧,我們要面對的是我們走到的現在。我們將創造歷史!你瞧,原先西方輿論一片反對聲,現在西方銀行要借錢給我,我也不要,我們的經濟比它們運行得好,我們的城市比它們豪華!」他做了一個興奮的姿勢:「每次我能把西方人弄得啞口無言,只能表示欽佩,我就有一種特別的快樂。你是不是這樣?」

柳璀眼睛跟著他。「你是想說,沒有這麼個女人?」本來她可以收場了,可是今晚她偏偏不想善罷干休:他越是往光輝的未來上引,她越不想放過他。

「你一定要知道?」李路生擺下臉,很不高興。

柳璀沉著地接上他的挑釁,尖銳地說:「也不一定。我只是不喜歡做人不坦誠而已。」

可能是柳璀這個出乎意料的回答太刺人,他神色有點陰沉。「那就不用再問。」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像是給下屬下命令。他看上去非常不耐煩。

兩個人都不作聲了。夜行船路過,發出悶聲悶氣的叫喚。李路生走過去,拉上窗帘。他去浴室,水聲淅瀝,沒一會他就穿了睡袍出來了,手裡抱著衣褲。一件件整整齊齊搭在椅子上。他校了一下鬧鐘的時間,睡到床上。柳璀氣鼓鼓地坐在沙發上等著他說下去,他就是不想說話。

他把他右旁的檯燈關了。「早點睡吧,明天一早就走。」

柳璀在半明半暗中坐在沙發上,眼睛看著天花板,不願意看床上的這個男人。她說,「你認為,做妻子的沒有必要知道。我為你這樣對待我感到羞愧。」

李路生坐了起來,把檯燈叭塔一聲按亮。他第一次被柳璀追問到這種地步,很不習慣。他把話題轉開去,「我們多年來,婚姻一直是美滿的,我相信今後也一直會是美滿的。」

「人是變的。」她說,「例如你,越來越――能幹了。」

他聽出此話里的譏諷,他站了起來,臉脹得通紅。柳璀懷疑他在外面絕不是那麼容易動怒,而在家裡,在妻子面前就可以自在地把情緒發泄出來。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麼,」他說。「你是認為我不過借國家大,人口多,籌款才那麼順利。哪怕我承認你的想法有點道理,歸根結抵,事情總是要有人來做的。」

「三峽水庫也總是要有人來建的。」

「你說得太對了。」他接過話頭,「跟你明說:當初關於三峽上不上的爭論,反對派有個最大的誤區,就是不明白早就有十多萬人在為水庫工作,早在八十年代,光是長辦和部委已經有幾萬技術人員在幹活,如果三峽不上,那麼多箭在弦上,全都退休?光是慣性,也不得不上馬。」

柳璀說,「我也知道,整個中國也就是找事做,才建設得那麼轟轟烈烈。大家找事做,才需要領袖人物。」

「難道整個世界不都是如此?不然怎麼辦?」李路生不理睬她的譏諷。「不然,人類怎麼進步?亞洲怎麼才能趕上西方,成為文明的新引導者?」

她仔細想了一下,覺得丈夫的確點到了關鍵,用比西方更西方來超過西方,把良縣變成底特律,這就是我們在奔的遠大前途。她彷彿看見整個三峽在水庫建成之時,被江水淹沒的情景。是的,哪怕三峽水庫成為淹峽水庫――一切可以更新,巫山有新雲雨,十二峰外有外十二峰,而那些古墓,白鶴樑上的石刻魚,沉在水裡,會開發成水底考古。

她已經明白了人類的傲慢。這讓她想起了在顯微鏡下看到的細菌菌落,那無窮分裂,繁殖量級數增,把培養皿上全部的膠質都吞食,然後才罷休,才集體死亡,剩下個別的裹成休眠孢子,不死不活地等待下次感染的機會。最高級生物與最低級生物,怎麼會走上一條路?

她突然非常沮喪,望著他說,「對不起,我一到這地方,性格就變古怪了,不近人情,也許我真不適合做總裁夫人,你還是另擇高人吧。」

李路生走到沙發邊,好象想抱住她,安慰她。

「你是大教授,科學家,這我理解。我只想讓我們的婚姻不受破壞,不管發生什麼事。」

他看柳璀對他這一套妥協的話,沒有任何反應,就站直了身子,慍怒地說道:「千萬別把你那母親說的話當真。」

她也直坐了起來,氣得臉色發白。李路生一向不提岳母,她不太清楚他與岳母為何保持距離。母親對這個女婿呢,也是一向話不多,雖然母親一直把李路生一家當作救命恩人,也一直說他的好話,把道聽途說關於李路生的前程之類的,說給她聽。

她從來也沒去深究過原因,因為她自己與母親並不親密。但李路生這樣公然的敵意,卻是她從未料想到過的,看來李路生明白,若沒有母親的挑明,柳璀自己不會對他們的感情危機如此敏感。或許又是那瓶該死的香水,那個送香水的女特務回去報告了什麼。

她的辦公室有一株仙人掌,越長越高,長出好多小仙人掌,不用水就可活,可是澆了水長得更好,他們的感情呢,他們用水澆灌了嗎?

「我想,」柳璀說得一字一板,清楚極了,「你有責任把這句話解釋一下。」

李路生一點也沒有著慌,他似乎早就準備著這場攤牌,可能在心裡推演過多次――這個人可能把婚姻也當作政治,她怎麼至今才明白這點?不過無論如何,這個傲慢的男人沒有必要把母親看作對手。

「我珍惜我們的婚姻,我不希望弄成你父母那樣的關係。」

看到柳璀差點跳了起來,他把雙手放在她的肩上,讓她坐好。但柳璀猛地把他的手拂開,這個作她丈夫的男人一臉嚴肅,看起來準備拿出殺手鐧了。太好,她想明白幾十年來她究竟是什麼人,他又是什麼人。「那你更要說明白!」

李路生坐到對面的椅子里,不慌不忙地說,「你父母的事,我也是很晚才知道。當時我父親病危,才把全部情況告訴我。他以前不肯說,怕影響我們的感情。其實我一直把兩代人的事,分得很清楚。」李路生好象不太情願講,無可奈何才告訴她似的。「你父親對我父親訴苦,說你母親對他成見很深,兩個人一直就沒有夫妻生活,婚姻關係早就名存實亡。」

柳璀正在生氣,這時也吃了一驚,這完全不可能,不會是事實。父母很相愛,父親死後,李伯母給一直守寡的母親介紹過人,母親都不同意。她對柳璀說,「我這一輩子就你父親一個男人。」

但也許,也許柳璀完全沒有弄明白父母的事。

李路生說,當時他父親讓他去四川省找一下省委組織部一位老戰友,清理一下柳璀父親遺留下來的檔案,父親說,不要到時候大翻醜事,被人利用。李路生不是人事幹部,本沒有資格看組織檔案,但是父命不敢違抗。那是個夏天,南方最熱的日子,他坐火車到成都。找到組織部那位老同志。聽了他的來意,老同志說這種東西早就應當清理。但是組織部門經常有意不加清理,尤其死者,他們認為存在檔案里總比不存的好。

他們約好了第二天再來辦公室,因為第二天正好是周日休息。他知道人事部門看檔案必須有兩個人簽字表示在場,不過亂局之時,不上規矩之事太多。

第二天一早他就到了辦公室。那位老同志已在那兒等著他,兩人一起在蓋滿灰塵的幾大間柜子里翻找,最後找出了柳璀父親所有的案卷,一共五大包。老同志說,「全在這裡了,你是想看一眼,還是不想看一眼?」

他想了想說,「看一眼目錄吧,回北京萬一父親問起,也好有個交代。內容就不必看了。」

那檔案里大都是文革時期的材料,有柳璀的父親自己寫的檢查,每份都是幾千字,有的上萬字厚,其他大都是別人揭發他的各種「罪行」,不知為什麼他有那麼多仇人。四川的幹部分派,文革中往死里整人,李路生以前聽說了,這次才體會到。文革前那些在柳璀的父親手下工作的人,認為他裝老實得寵,這時變成了一派的結合對象,所以什麼法都用得出來,最後想出絕招。李路生說有一份材料他卻仔細看了,因為揭發者竟然是柳璀的母親。

「不用你說了,」柳璀打斷李路生,她激動地站起來說,「你是說我父親自殺,是由於我母親『揭發』!」

他不高興了,說,「我沒有說這話。你也太自以為聰明了。這種刑事結論我怎麼能下?況且文革壓力下,做違心的事,多得很,北京那個大作家自殺,不就是因為家屬揭發。我當然無法判斷你母親說的,哪些是逼出來的,哪些是她自己的怨氣,我只是說,當幹部的人,一旦後院起火,最無法忍受。」

柳璀想起母親肚子上那道大蜈蚣的傷疤,想起母親告訴她往事時那種奇怪的神態,不禁心裡發抖。母親莫非心裡真恨父親,因為父親當時只要孩子,不要她的命?生出柳璀后,母親對父親的情便了斷?

她彷彿看見那江中的一隻船,母親躺在船艙里,絕望看著父親的眼睛。「不,」她心裡痛苦地叫道,「別這麼說,我受不了。」但是她只是看著李路生,慢慢地說,「你是要我向你保證我的忠誠,不會『後院起火』?那麼你的忠誠呢?」她傷心地說,「那麼你的忠誠呢?」

「別這麼不信任我。」李路生說。「我早說過了,有你這樣潔身自好的妻子,我才能清廉為官。」

這個丈夫又來這一套裝傻了,柳璀領教夠了,她不想再追下去。她只關心那個自己有過的家。「你還有什麼沒有說的,請告訴我。」柳璀說,「我不希望以後再有一個什麼時候,你再抖出我父母的『秘密』。」

「沒有了,絕對沒有。」

「那麼你一定知道當時他如何自殺的?」柳璀問。

「說了你別難過。」李路生回憶道,「你父親被打得半死不活,人家以為他不能動了,看得松一些,結果他從地上爬起來,從十二層的樓上跳下去。我在檔案里看到醫院的死亡證明,還有一張照片!作為證據附在裡面。」

柳璀淚水流了下來,她伸手一下子抹去。父親跳樓,現在她不用想象,就能看見那慘狀,腦袋裂開,眼球蹦裂,一灘血混著白白的腦漿,她的手指和四肢都發麻了,忍不住顫抖,雖然她有預感,卻一直都不敢想象這慘狀。

關於父親的死,母親沒有完全說實話。這麼多年,誰也不願意告訴她,甚至她自己也不願意打聽清楚。李路生這次翻牌,也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他自己。他希望保住這婚姻,在他政治生涯轉折點不要出事,柳璀應當以他的大局考慮。

她應該原諒他才是,原諒並且忘記。可是她無法做到。江上有夜輪行駛,不過那鳴叫很低沉,全被擋在厚厚的窗帘外了。

那火車在高聲鳴笛,車廂里全是和她差不多年齡的人,他們急著去北京朝聖,在火車向前滑行時,她終於擠上去了,蜷縮在過道里,坐了兩天三夜到北京。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到北京,費了好些周折,她找到了李伯伯家,一個獨家院子,全副武裝的警衛不讓她進,說是李伯伯不在家,不能讓任何陌生人進。她拿出父親的信給警衛看,警衛不看,也不進去通報,文革期間,「上訪」的人太多。

她又餓又累,便坐在院門前的石梯上,漸漸渾身發燙,頭非常痛。她的身體軟得躺倒下來,她想她可能會成為可憐的鬼,死在他鄉,無人理睬,無人在意。幸運的是李伯伯喜歡她,幸虧軍隊內部斗得不凶,她在這個家裡存在下來,她常常背著人獨自落淚,心裡牽挂父親。李伯母當著一家人的面,說過柳璀,怎麼看不到這女孩子臉上的笑容?

她在這一刻,清楚地看見了她的十六歲!寄人籬下,她從不這麼形容那段歲月,直到這個夜晚,她才明白李路生也是把她當作被保護人,一直是示恩於她而已。實際上無人真正關心過她,那些在她生活中穿過的人,誰也沒有花功夫走入過她的心靈。從那時起,她內心的痛苦,就一直被她自己小心掩埋起來――那種孤獨,那種永遠無法解脫的孤獨。

柳璀到衛生間里,她只是想要一個人的空間。可是她一想到十六歲時她也常常在衛生間里,她便再也忍受不了。她的手腳冰涼,如浸泡在水中,胸口好象壓著一塊大石頭,透不過氣來。關在這房間里,真是受不了。她並不恨那個男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愛著他,她對他的感情複雜,恐怕不是這個晚上能弄清楚的。但是她感覺到自己的心像孤魂一樣在遊離,背叛,生活總是在不斷的背叛中延續,她到良縣最初的本能目的,就是對丈夫的背叛的回答,而不是為了接近丈夫。她可以想象,母親當初並不那麼恨父親,只是無處說話,一直沒法撫平創傷,才弄到最後,在不該說的時候,向不該說的人,用最不應該的方式說出了一切。

父母當初就在這江邊發生的事,她怎麼才能躲過呢?當年母親感到無助絕望,現在她也一樣。

昨天半夜陳阿姨在分手時說的,那些轉世之類話頭,她依然不能相信。不過,如果真有如此之事,那麼她就可能是玉通禪師的轉世――讓她來看她父親的報應,讓她到世上來看這一切大破大立的折騰。

她突然害怕起來,整個世界的冰冷使她渾身悚然,禁不住哆嗦。

那麼她能找誰說呢?

她不知道。她打開衛生間的門,光線也一起湧出來。她走到床邊,找自己的鞋子。

李路生的手機響了,李路生從床頭拿過來,看都不看,就按滅了,扔在一邊去。不過他下意識地看了柳璀一下。柳璀也看了他一下。她穿上鞋子,李路生問,「你要上哪裡?」

「你不用知道了。」柳璀強壓住心裡的火,淡淡地說。

「我是你丈夫!我必須知道!」他吼起來。

這時又有電話鈴響,聲音來自衣櫃。李路生趕緊走過去,從西服內袋裡取出一個手機,看來這個手機號碼只有他的幾個親信知道。他邊接,邊把窗帘拉開一條縫,外面暴雨正傾盆而下,把窗玻璃打得啪啪直響。

「滑坡?」李路生問。

對方緊張地在吼什麼話。李路生不得不仔細聽,最後他說,「一切讓這兒市委處理。」

對方又在說什麼,李路生打斷他:「山體攔不住,神仙也沒有辦法――滑了也罷,省得蓄水后再滑,又被人說成是水庫的錯。」他啪地一下按掉手機。

「你到哪裡去?」李路生轉過身來,盯著柳璀大聲地問,彷彿要把所有的不快統統發泄出來似的。

但是他的機密手機又在響了。柳璀頭也不回地衝出房間。

千年後的孔雀

她衝進雨水狂瀉的世界中。

她沒有拿行李,她既沒有想好去什麼地方,也沒有想是不是還會返回。她疾步推開大雨,長年積在內心的憤懣和壓抑,她渴望吼叫出聲。

現在她知道了,這個夜晚發生的一切遲早都會發生,她早就有預感,從聽見丈夫說要來良縣那一刻開始。

下著大雨的街上杳無一人,從新城走入舊城,路燈成斜斜的光絲,勉強地照出破舊的牆壁,連那些打麻將的市民也早放棄了決戰通夜的狂熱。

柳璀只是順街而走,大雨之中實在無法辨清路,等她看清了地方,她發現自己走對了,這是上山的路。她已經去過兩次,只是這次格外寂靜,街上沒有人可問。江上輪船的探照光,有幾大排慢慢劃過兩岸黝黑的山巒,上上下下亂掃。突然有一束晃過柳璀,雨水在光線照著的地方,銀針閃閃,密密地往她身上扎來。

她來到南華山下景點入口。看見了那雕龍附鳳的大門柱,白玉石的七彩牌坊,只是在這風狂雨暴之夜,那些神氣活現的標語和景點地圖自己消失了。

纜車早停了,不過旁邊的鐵門未鎖,那上山道路的入口處,只有一道簡單的欄杆。她一跨步翻了進去。

她並沒有加快腳步――她知道上山要穩著步子慢點走,尤其是下大雨的時候。

下半夜的山間廟宇,不像是人類來往的地方。周圍的一切漆黑一團,但反而顯得自然,雨水像峽谷間的洪水呼嘯而下。那白日領教過的幾個殿,幾柱雕像,下午她走過時感覺新加的油漆金箔,堂皇而可笑,在夜裡完全是另一副面目,陰森而威嚴,好象本來就是夜的居民。那紅臉閻王和邊上的哼哈兩將盯著她,塑像的白眼睛果然有點凶光,好象在猙獰地笑,她感到腳心都涼了,她厭惡地掉過頭。

於是她不再朝一道又一道的神像看,一路往山上走,幸虧這新修的石梯級,沒有當年山道又滑又窄的危險,邊上的懸崖,附近聳立的山峰上,那些掛空的古藤,只有鳥跡的古棧道,都消失在更濃的黑暗中。

她感到神像的眼睛都盯在她背上,她這山道上走著的惟一夜行者,像是天地間惟一的嫌疑犯。

不對,她對自己說,我不用有意不看,也不用有意看。她的腳步平緩了一些,可是這個有意無意間的掙扎,反而使她的心情緊張起來。她想起那條新對聯:心中無鬼不怕鬼。但是在這半夜裡,怕不怕,不是問題,承認不承認恐懼,才讓人惶惑。

烏雲隱入樹后,雨漸漸小了一些。山峰突然嘩嘩有聲,仔細一聽,那是夜風穿過樹葉掀起的喧鬧。只有這座山上,還剩有一些蒼天古樹。

她轉頭望去,最後那一階梯級上,似乎有點光。沒錯,就在黑暗的大殿之後,她高興起來,快步攀上大殿,那是釋迦牟尼的大雄寶殿,禪寺的輪角透出黑夜,那石獅在暗影中,像看見多年的朋友一樣躍躍欲跳。「水月寺」三字漸漸映入眼帘,她的心不那麼慌張,彷彿她曾經到此地來過,一切都似曾相識。雨停了,天上出現了月光。

這時她發現那光是從殿後傳來的,她直接繞過蓮座過去,才看見殿後有一座房子發出燈光。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半夜三更竟然山深處有個燈火通明的地方。

再一想,她就覺得自己太傻了,那不是月明的工作室嗎?月明早就應該下班了,他如果還在那裡,就是知道她會來,所以特地開大燈,給她照著路。

本來她上山來,不就是因為沒有他的任何其他地址,這點月明肯定知道,所以不在這裡等她,還能在什麼地方等?

她躡手躡足地走到屋子邊,不想驚動屋裡人的工作,從窗邊望見月明在畫畫,桌上和地上已經攤開好多幅,不知為什麼他今夜在趕著畫那麼多。她走到門邊,門沒有關緊,露了一條縫。

她看了看自己的鞋,濕和沾了幾根草,還算乾淨。這才推開門,門吱呀一聲,月明抬抬頭,看到是她,毫不覺得驚奇地微笑了一下,只是簡單地像早起的街坊遇到時那樣說:「你來了。」她點點頭。

「怎麼一身都濕了。」月明關切地說。「你等等。」他便走出去,不一會手裡拿來一件和尚的袈裟和干毛巾。他讓柳璀把濕衣服脫了,說只從廟裡弄到這衣服,怕柳璀得感冒了。「不過是乾淨的,對不起,暫時將就一下。」柳璀接了過來,月明出去了。柳璀換好衣服,才叫他進來。

月明見到她穿著這一身衣服,像在舊城拘留所那樣坦心地一笑。打那之後,她就沒有再見過他。雖然不過是昨天下午的事,好象已經過去了很久時間:這兩天之內,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柳璀也一笑。「滑稽?」她用干毛巾揩乾頭髮上的雨水。

「很好,」他說著,就又回到畫桌前。

滿地滿桌的畫吸引住了柳璀。還是巨石瀑布,萬年不變的山山水水,但是在這些宣紙上走了形,變得奇奇怪怪,形狀變化無盡,濃墨潑筆一瀉無餘,與上兩次她看到的「畫廢了」不一樣。這次可以看出是有意為之,大筆揮灑,不守繩墨規矩,那些岩石肌理像是剛從宇宙洪荒中奔涌的動勢,直接落到紙上來。原來作為綠葉紅果彩色點綴,現在像突破石縫的岩漿噴薄而出,在沉暗的底上輝光四射,漸漸透出令人暈眩的深邃,只有在三峽最美的岩壁上,能看到這種風奔雲走的大起大合。

柳璀目不轉睛看滿桌子地面的畫,好不容易才抑止住內心的驚喜,沒有脫口而出,談她對畫的感覺。當三峽沉入那大平湖裡,只有這樣的畫作為記錄存在下來,或許也是一件安慰。

不過月明滿頭是汗,揮著筆墨,好象極著急的樣子。她很口渴,自己到桌上水瓶倒了一杯水,水也不太熱了,喝了一口,溫度正好,就喝了下去。柳璀想,要不要對月明說,他出生時的事?陳阿姨說他們從來沒有對這孩子說這些事,怕他心裡存不住,弄出亂子。但是月明不像是個心裡存不住怨恨的人。

不過柳璀有個感覺,這個人完全不是需要別人提醒的人,她最好不點出本來對他就不是秘密的事。柳璀又倒了一杯水,遞過去,對月明說:

「休息一下,不好嗎?」

月明回過頭來,不好意思地說,「真是弄昏了頭,太怠慢太怠慢,你坐。」他把惟一的一把椅子抓過來,一定要柳璀坐下。

她好奇地問,「什麼事這麼急?」

月明說他母親下午又來找過他,非常焦慮,說他一直為小學遷移瞎浪費時間。說是醫院通知她,明天就給他繼父動手術。她說,這完全沒有想到,紅包錢還沒有著落,讓他明天無論如何也要送三千元過去。餘下由她去跑跑,看能不能借到一些。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柳璀心裡踏實了。醫生只告訴明天作手術,按她的要求未提錢的事,是因為錢已經到手,不必多說多事。不過這讓陳阿姨全家如此通宵慌忙著急,卻是她沒想到的事。她在那金悅酒店吃大宴時,這一家子正在東奔西求借幾個錢!光是那種天九翅和燕窩,那價值上萬的洋酒路易十三,僅一桌子早就超過了陳阿姨急壞了到處弄的五千元開刀費,就夠陳阿姨家救命了。

不過她不便解釋,恐怕尤其不能對月明說。於是她問:「有辦法嗎?」

「我找到禮物品主任,他說正好畫賣脫銷了可以補一千給我,如果我在明天交出以前答應的五十幅畫,可以再賒一千給我。他還說如果交貨滿意,或許能再借一點給我,可以湊出來――其實是我不好,我以前答應過這幾天交五十幅,但是這些天心思太亂,現在真的來不及了。」他不好意思地指指滿地的紙片。「我從來沒有這樣亂畫過,真是救命如救火。」

柳璀站了起來,在畫中間小心移動,小心不至於踩到畫上,她實在太喜歡這些畫,這些吞吐萬有獨闖天下的壯觀,但是月明又不像是有意為之。他的大處落墨可能真是被母親追急了。那樣汪洋恣肆的氣概,不像這個人意識到的境界。她故意漫不經心地說,「不至於吧――既然說,已經決定開刀,不至於馬上就要錢吧。」

月明拿起新的一張宣紙。他也對母親說同樣的話,醫生總有點職業道德,既然打開了人的肚子,總不至於馬馬虎虎地縫上。但是他母親罵他是大獃子,完全沒有資格在這個社會生活,新社會舊制度都一樣跟不上趟。他母親說,如果月明還是她兒子,明天上午九點之前,把答應的那三千元錢送去。

柳璀想怎麼才能暗示月明呢,說明這個事情不用著急,已經到這個時間,著急也著急過了。想了半天,她說,「恐怕你再趕也沒有用,這些畫,裱上晾乾,還要幾天時間。」

月明說這倒不要緊,禮品店主任只是怕他沒有時間完成,看到畫,不一定裱好,就會同意賒付。他皺著眉頭看那些畫,讓柳璀看了不要發笑。說他很擔心,因為他越畫越走形,這樣畫下去,明天一大早還不知道主任會不會接受,更不用說滿意到借錢給他。他說人家開店也不容易,顧客很內行,對山水畫都挺會挑揀的。

「那你也不至於畫個通宵吧?」她看看腕錶,「好象已經通宵了,你也盡到責任了。明天我來找一下――找一下禮品店吧。另外我也想買你的畫,能讓我拿幾幅嗎?」

「我記得你說過想買。」月明這次倒沒有說什麼非賣品,他不把這些畫當廢紙。「你明天到禮品店挑你喜歡的,行嗎?就算我代母親謝謝你。」

柳璀舌頭打了個結,為什麼她買畫要到禮品店,不能直接向他購買呢?月明的頭腦看來真有點不對,太呆板。難道禮品店的居中牟利有什麼理由?

不過聽柳璀說要買畫,月明如小學生聽說了美術作業及格一樣,鬆了一口氣。他用毛巾擦擦手,開始喝水,環顧四周的狼籍,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又變得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活脫脫是個卑微的鄉村小學教師。

柳璀決心不停留在表象上,這一次一定要探出這個人的底蘊。她單刀直入地問,「水庫遷移,你認為應當抗議嗎?」

月明簡單地說,「我既然去了,就不會後悔,無論什麼後果。小學教育的事,我們不說,連家長都不會管。但是我做教師的,就不能不說話。」

「我不是說那些小學生的學業,我說整個水庫,應不應該建?」

月明想了一下,說:「不瞞你說,有許多事,事先猜估利弊,與事後才能看到的利弊,幾百年後看到的,一兩千年後看到的,恐怕都不會一樣。」

柳璀眼一亮――這是她永遠在心裡糾纏不清的問題,包括她自己事業捲入倫理糾紛,第一次得到如此簡明切實的答覆:月明不是在躲避採取立場,躲避難題,他願意把問題拆開看。

「你是說,」她小心地斟酌詞句,她希望她能跟上這樣明晰的思維。「你是說,事急時,眼前利益也可以講究,一旦沒有那麼急,就應當從更長遠的利益考慮?」

「我哪能說得出這種有水平的話。你是從北京來的,科學家,讀過的書比我多,想法總應當比我高明。」

她聽懂了月明的話中之話,如果她感覺不錯,這個人心地很善。但是她心裡還有一個一直想弄明白的問題――這個人究竟是一個平庸的鄉下小學教師,還是一個有大勇氣大眼光甚至大智慧的人。她自嘲地笑了,因為這正好應證了月明剛才幾乎是諷刺的說法――她偏偏一點不高明,她正在糊塗之中。

「你看,是就地后遷好,還是遷居他鄉好?」

月明說,他本人沒有別的辦法。就地后遷,小學縮減,他們的小學就裁掉了。他又無別的謀生本領,又不是什麼真正的畫家,暫時混個生活費,在這裡瞎塗幾筆。不能老是這麼混日子。他說他準備去青海遷居地,長江發源的最上游,那邊的小學或許會需要他教書,他的水平不夠在其它地方混個教職。

柳璀驚慌起來,她從來沒有聽他說起,也沒有聽陳阿姨說過。雖然她自己是遠來的,聽見遠遷,總是心裡一緊的事。「那你母親知道你的想法嗎?」

月明臉色沉了下來。「我媽很不高興,但是沒有辦法,人總得有個工作。我這樣的兒子太無用了。」

柳璀搖搖頭,她想勸月明留下來,在良縣不管找個什麼工作都可以,讓陳阿姨晚年有個靠。很明顯她丈夫胃癌開刀后,不管好不好,今後都不會很強壯。但是面前這個人,不像是會考慮實際生活的。

「我媽老說,我不是她養的。」月明苦笑了一下,說,「不知這是什麼意思?蝶姑是領養的女兒,比我這個她親生的還親,這就好。」

柳璀說,「我母親也嘮叨說我不是她養出來的女兒。」

「可能做母親都一樣,喜歡這麼抱怨。」月明說。

柳璀突然想,或許她的母親也像陳阿姨一樣想過,若是這樣,那麼母親要她來良縣,那目的似乎就不那麼簡單了。不可能,柳璀馬上否認了,這隻不過是做母親的,出於特別的感覺而抱怨。她想她的確沒有給母親的一生帶來過任何安慰,從來她沒有為母親的事這麼半夜瘋狂地畫畫。她離開母親時,沒有留戀,第一次出國,母親要送她去機場,她說不用。母親當時一聽,就哭了,說你一走,我一個親人都沒有了。她比這個月明更不顧家。

月明放下杯子,在收拾一張張畫,他明顯地把那些畫得比較「像樣」的放在一起,把最「像樣」的放在頂上,而把柳璀看了覺得最了不起的藝術品丟在一邊,有幾張,想想就揉成一團,丟到角落裡去。

她想對他說,那兩張別扔,明天交給店裡,註明一下,我訂了。但是她說不出口,無法對這個辛苦作畫給繼父開刀動手術的人說這些話。她也無法告訴他,說他的藝術判斷力全錯了,說他拿出來的畫平庸之極,說了又有什麼用?這個人本來就完全否認自己是什麼藝術家。

那個問題又鑽了出來:究竟這個男人是否只是一個平庸的凡人?

月明收拾完了,對柳璀說,「我們下山吧。」他說著,把燈一盞盞關熄,這個黑夜,變得陰沉,月亮不見了影蹤。他們走出門時,天遠遠沒有發亮。

路非常暗,別說下過雨,本來下山比上山更加難走,加上夜寒在石板上打了一層細細的露水,潮濕粘連,有點滑腳。沒有石階的坡道,全是泥,更滑。這個與她幾乎同時來到這世上的人,向她伸出手來,就像那天在警車上往下跳時,他眼睛看著她,身子微微傾斜過來,她接過他的手,很自然,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們手攜手地往下走。

柳璀一閃神,差點滑倒,月明趕快把她扶住。她再低頭一看,是她看花了眼,地上只是什麼魚鷹或山雞的羽毛,不過那哼哈兩將的眼睛依然那麼怪怪地發亮。

月明指了指這個地方,說,「這兒就是175米水位線。」

「那麼,我們暫時先別急著走,看看這個地方。」柳璀說。

他們在山崖邊坐了下來,坐在閻王殿的台階下的石梯上,就在閻王的鼻孔下,在他令人恐懼的眼光下。

柳璀覺得這時天邊漸漸有了一點亮的意思,這個烏雲遮天蔽日的凌晨,東方不會有鮮艷絢麗的火燒雲,但清光漸漸漫了過來,幾乎像水一樣,先是從那黑壓壓一片的城市升上來,從石階上一點點升了上來,在他們腳前逡巡徘徊,打出一個個緩慢轉動的漩渦。

她問月明,「那你說說,兩千年後,這個水庫會怎麼樣?」她想用一個冷不防的突然襲擊打掉這個人的平庸偽裝――如果那真是偽裝的話。

「兩千年後,」月明似乎很吃驚。「哦,你指的是我在廟裡說的話?那話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因為我湊巧看到一件兩千年前的文物,一具黃金的孔雀燈架。兩千年前做出那樣精美的物品,其實當時做了派實際用場。」

「你是說,」月明這話一點不玄,柳璀還是想猜出這話的玄機。「你是說,我們就是兩千年後的孔雀?」

月明好象沒有聽見,只是出神地看著開始透出光亮的雲層。柳璀覺得她已經自己回答了自己的問題,假如她能理解紛亂的過去,她或許也能想通未來的迷惑。她明白了為什麼今夜進寺廟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一道門檻,一個石坎,似乎都記得清清楚,她也明白了為什麼不喜歡這些新建的雕塑、新寫的可笑對聯。

現在,她能想象她一直不敢想的可能。

他們坐在那裡,看著腳前的晨霧像水一樣升上來,把整個城市,整個三峽長河,全部淹沒。

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切放心地閉上眼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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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的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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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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