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止步

鶴止步

電話鈴突然響了,他們兩人都愣了一下。鈴響了兩下就停了。楊世榮臉色發白,右手拿著一個「車」停在空中,不知怎麼辦才好,眼睛卻在看賀家麟。賀家麟的領帶小碎花,閃著細碎碎的亮綠,絲綢質量上等。

鈴還是在響,楊世榮手中還是拿著棋,手明顯在抖動,不過眼光從賀家麟身上移開了。

「真他媽的下棋也不給一個清靜!」楊世榮說得狠,不過聲音不重,「這棋正下到好處。」他的右手自然地點點,把車放在一個位置上,站起身,頷首致歉。賀家麟含蓄地一笑,表示理解。

楊世榮朝隔壁房間走去,穿一件黑麻紗褂子。他走得不快,不過腰板一挺,個子顯出全部的高大壯實來,雖然不是頂天立地的那種偉岸。他是軍官出身,鎮江一帶口音。不會下圍棋,只會下象棋,棋道也直,攻勢頗猛,急於換子,好像很想早點下殘局。今晚他已經讓賀家麟領略了他下殘局時的韌勁。

紅木傢具,加上南美藤沙發,靠墊若疊起一大堆,再大的房間也不夠用,陳設真是太富麗了。楊世榮順手帶上房間門,去接電話。

從跨入這房子他就一再提醒自己,不能對不起老闆,受此重任,是老闆看得起自己。這些天來,他都只是在白天睡了一會,絕不出大門,一點也不敢大意。不過這人沒有試圖逃跑,也沒有做太不好對付的事。他預先的擔心不必要,緊張了好多天,但願今晚可以輕鬆地睡一覺。

電話不太清楚,不知為什麼雜音很大,而且電話線那邊的人說得太快,情緒很激動。他來不及回答,只得「嗯嗯」回答,聲音盡量壓得很低。這時他轉了一下身,從虛了一條線的門縫望過去,看到賀家麟搓搓手,看棋盤,端起青瓷茶盅,揭開蓋碗,吹浮在上面的茶葉。

對方說個沒完,楊世榮聽著。「銀行?」兩字從他嘴裡冒出時,他一驚,趕快收住。怎麼,今夜開始動手了?

楊世榮不便提出任何問題,隔壁肯定聽到。他也不能做任何爭論,在對方一再問他時,他只好有點勉強地說:「就這樣吧。」便放下電話。他站在那裡,的確感到疲憊,從門縫裡看見賀家麟又端起茶盅,喝了兩口。茶葉是上好的,有股清香飄來。賀家麟剛才下棋時問過他:這地可能是滬西之外沿,霞飛路頂頭接徐家匯的一段?

當然他沒有回答。賀家麟的判斷令人佩服,言下之意,此地就不在法租界之內了。這幢爬滿長春藤的房子,一樓是客廳、飯廳和延建的一大間,樓上每扇窗有感覺,帘子緊拉,裝了鐵格柵。

那人說,窗外是風吹梧桐?不像是問他,問他,他還是不會回答:都知道法租界馬路上種滿梧桐,有些嫩綠的爬蟲生出梧桐樹,一轉夏,它們身上的刺兒就要往人身上扎。那人自顧自往下說,還打了個比喻:殘春初夏時分的上海之夜,跟綿緞繞在身上一樣舒適,去年在貴陽住的舊祠堂改的兵營,巨蚊如雷,濕熱蒸人,月前自香港轉道時,九龍破爛不堪,這十里洋場依舊繁華,幾乎是兩個世界。

的確是兩個世界。楊世榮摸了摸腦袋,怎麼啦?他知道他如此做,是為了停止想剛才的電話,有意分開思路。這麼說,銀行出事,將要出事?

不管什麼事,那個安靜地喝著茶的賀家麟,當然明白自己被軟禁在這裡。明天租界的報紙是否能給他看,就得請示。早晚此人會知道,但那是上峰決定的事,不用他操心。

樓下有一個班的警衛士兵,不直接與賀家麟接觸,一日三餐都按時送到樓上來,有酒有菜,有茶有棋,有閑書,報紙卻是挑了送來,文學雜誌不少,風花雪月之外,還有一批男男女女新作家,文字相當出色,雖是汪偽點綴昇平之計,卻比後方千篇一律的抗戰文學好看得多。這個賀家麟看得津津有味,還推薦楊世榮看。楊世榮閑著無事時,也翻一下。有個女子,小說刁鑽刻薄,文字厲害,名字卻俗氣得可愛,叫張愛玲。賀家麟老是說這女人刻薄得好。

待情緒穩定了,楊世榮滿臉笑容推開門出去,對賀家麟說:「怠慢,得罪了。」

賀家麟照舊不卑不亢地笑笑,點點頭。

楊世榮坐下看棋盤,他記得那子放在左邊,現在怎麼到了正中,不用多想,棋盤明顯動過了。他說:「這是我下的子?」

「不錯。」賀家麟說。

「車怎麼放在這裡?」

「你看應當放在哪兒?」

「你動了棋吧!」他差一點脫口而出,終於忍回喉嚨了。想想說這話沒出息,顯得自己太沒有涵養,不配與上等人交往,於是他點頭微笑。賀家麟雖然沒有他高大,不像他一瞧就是當兵吃糧的胚子。不過賀家麟還真耐得起看,人說氣宇軒昂,一表人材,怕就是這類人吧。這樣的人當然不會趁人不在動棋子,這種懷疑也不該有。再說姓賀的是個人物,干大事的,哪怕今日是階下囚時,也沒有必要做偷雞摸狗的事。

看來他剛才聽到電話鈴時,腦子根本沒有回到棋盤上來,假模假樣放鬆了一下而已。賀家麟坐在那裡十多分鐘,在棋盤上看出什麼呢?看出他的窘相!

楊世榮不知怎麼竟從賀家麟眼裡讀出這層意思,幾乎同時有尖尖的石子硬在他的胸口,很難受。

偷雞摸狗的事。

「輸了,這盤輸給你。」他爽氣地說。

「豈敢,豈敢,勝負遠遠未定。」賀家麟說。

「敗相已露,下面沒有意思了。今晚不早了,休息吧,明日再戰。」楊世榮忽然改了口氣,很體貼地說,「來杯白蘭地吧,我倒跟你學會了喝洋酒。」

聽到街上汽車刺耳的一聲剎車,不到半分鐘譚因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沒有敲門,就直接推開楊世榮的房間,一臉是汗。「娘的,那個天這麼熱。」他叫道,「夏天不是殺人天,弄得全身腥臭!」

楊世榮噓了他一下,指指隔壁房間,房門是關著的,但這麼放肆的聲音,樓下也聽得見。

譚因伸了一下舌頭,輕聲問:「楊哥,什麼人?要你親自來看守?」不等到回答,他注意力已經轉開去,嚷起來,「這房間好氣派!」他用手按按床墊,羨慕地說,「好舒服的床。是真洋貨。叫什麼席夢思吧?」

楊世榮心突突地跳起來。最近一看到譚因,他就有這感覺。見娘個鬼,中了什麼魔祟?譚因的臉白裡透紅,幾乎像個女孩子。穿著中式褂子,圓口布鞋。雖然他頭髮留長,一甩一甩,頑皮得像個中學生,臉還是一副娃娃相。不過一米七六的身段勻稱,從背後看,若是一個女子真是老天厚道了。

那麼是譚因說話的聲音,也不對,他不過是用故意撒野的口吻說話,聲音高到他不能忍受的地步。若是隊里別人在他面前如此說話,他早就讓他一邊去了。

譚因摸了摸考究的梳妝台,站直身體照鏡子,嘻嘻地笑了。這間房明顯是女主人的卧室,隔壁想必是男主人的卧室兼書房。西洋人怪裡怪氣的,夫妻分房間睡,難道幹事還先預約徵求同意?還有一間是孩子的房間,裡面堆滿小床童車各種玩具雜物,插不進一隻腳。這幢花園洋房的原主人據說是英國的銀行經理,看局勢不好賤價把房子帶部分傢具賣了。可能離開沒多久,這間房還有股淡淡的香水脂粉氣味。

楊世榮拉滅了檯燈,只留下壁燈。

譚因注意力又轉回頭來:「日娘個稀罕!我還沒有見過那麼多血,手提機槍嘟嘟干倒十五個。」楊世榮連忙走上去堵他的嘴,這譚六永遠不懂事。

譚因被楊世榮手捂著嘴,不動彈,臉一下紅了,有股汗味,不難聞,像女孩子的汗味,甜膩膩的。兩人緊靠的身體都不動彈,都僵住了。這突如其來的接觸,使他們兩人都透不過氣來。

楊世榮放開了手,退後一步,不由自主往隔壁房間看了看。

譚因身子一轉,靠著梳妝台,從褲袋裡摸出一隻玲瓏的琥珀色小魚:「楊哥,像以前宮裡的東西,順路拾來,讓你玩玩。」說著扔過來。

楊世榮手一伸,就接著了。魚嘴紅艷,魚脊上有朵初放的花。雕工細膩,色澤清爽凝重。真貨假貨不論,魚在掌心裡十分含蓄。他把魚遞給譚因:「這麼討人喜歡的東西,還是你玩吧。」

譚因不接,楊世榮將魚放在梳妝台上,鏡子映著魚,魚一下子變得活潑起來。

譚因眼珠閃亮:「楊哥,這地方好。」

「不好,」楊世榮搖搖頭,「我在此執行任務。」

「日那個娘任務。」譚因說,他做了個掃射姿勢,「誰叫你讓我來!天王老子管得遠!楊哥,有什麼喝的?渴死了。」他一邊走一邊亂翻抽屜。「什麼也沒有。這種房子澡盆最漂亮,我洗個澡。」話一說完。就把上身的衣服一剝。

楊世榮這才注意到他的褲角和膝蓋處有些微的血漬:「不行。浴室是這兩個房間合用的,那人會聽見,那頭的門鎖拆了,兩邊都一推就開。到樓下去沖個澡!」

「什麼鬼囚犯,與我何相干?論功行賞,也該老子到洋房玩一次。」譚因叫起來,根本不理他的茬,神情非常興奮。這小傢伙第一次痛痛快快殺人,楊世榮每次看到這種兵,都有點害怕:他們是敢死隊的料子,殺人無顧忌,被殺也就「夠本」。這種愣頭兵活不長,一般一年半載,少數三五年,實際是短命鬼。但今天是在譚因的興頭上,他不好說這話。

他自己已見夠了戰場上的血。比如南京戰役,他所在的部隊奉命在棲霞山一線掘壕阻擊,守了三夜,陣地幾乎全部被炸平。待日軍衝過戰線直搗南京時,他才從陣亡者的斷臂碎肢中鑽出來,一路要飯跑回家鄉。家鄉五服內親人都死光了,又是當兵飯吃糧久了,做不了田。只能再干本行,哪怕現在給餉的是當日的對手,但他情願干見血較少的警衛,陰差陽錯進了這個機關。

譚因脫去長褲鞋子,身上的肉圓潤潤的,燈光下泛出光澤。他連短褲也不剩下,一邊扯,一邊跳著步子走向浴室。年輕的皮膚沒有一個疤痕,而且結結實實,不像他已經有好幾處刺刀劃過的長疤,兩個子彈洞,一身難看的肌腱,腿上還有因長年背槍抬擔架跑出的筋脈。

譚因已經抓起浴室的門把,楊世榮奔過去想攔住他。但是譚因動作比他更快,把浴室門推開。果然浴室通向那間房的門大開著,這本是楊世榮規定的。

他們倆都看見了賀家麟一身西服整齊地站在沙發后,臉上盡量沉穩地看著他們——一個赤身裸休,一個全副軍裝在浴室門口。氣氛頓時凝住了。

還是譚因首先恢復鎮靜,他說了一聲:「夥計,打擾。」算是招呼,但是卻沒有跨出步子做任何動作,他看著這軟禁犯,看得有點傻了。

這囚犯的確不像囚犯,那身西裝是很少人才相配的乳白色,使他很寬的肩膀更加挺拔,鼻樑直正,本來有點柔順的臉形顯得颯然英氣,頭髮是精心修剪過的,額前有幾綹髮絲略顯亂,反而自然洒脫。

「請便。」那囚犯臉無表情地說,聲音有磁性,很動聽。他只說了一句,便轉過頭。

譚因還是站著沒動彈,楊世榮走上前去,關上那邊門。通他房間這邊的門卻開著,也算保持一點防範。「洗澡聲音小點,」他叮囑道。

譚因自嘲地笑著說:「不就春光乍泄了嗎?躲什麼?」他站進白瓷缸里,動作有點笨拙,但馬上找到了塞子。找到了冷水熱水如何調節,就開始放水,龍頭開得大,水嘩嘩地響。

「不知分寸!」楊世榮生氣地說。

水聲太響,譚因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兀自一個人在澡盆里享受。

楊世榮心裡惱火,剛才賀家麟什麼都看見了。他清雅,我污濁;他文明,我野蠻;我是粗野丘八,他是天潢貴胄;他雄姿英發,頂天立地為國家,我下賤末流,服侍老闆的料子;他是國統正朔,我是偽逆附敵——這比下去還有個完嗎?

賀家麟掉頭那刻,眼角掃著他時,那份輕蔑,他並不陌生。他早就讀懂這位紳士表面客客氣氣的眼光:「偷雞摸狗。」

此人絕頂聰明,一點即透。不用說,這之前他楊世榮早就露了馬腳,他看著我露,還故意差辱我,甚至有意幫我掩飾一下,好像他是看守,我反而是囚犯,兩把椅子現在調轉了。

他不是惱火,而是非常惱怒:這種參謀部里划沙盤的人物,恐怕一滴汗也沒灑到戰場的血泥里。我打日本人時他在哪裡?恐怕他根本沒有打過一槍:做做外交武官,總統夫人副官,跟美國人套幾句洋文,訂個軍火協議。而就該我們這種人做棋盤上的卒子:一百萬士兵在

丹陽遭轟炸被坦克輾平,在南京被追捕槍殺,在戰壕里挨餓喂蚊子虱子,在泥水血漿里泡了全身濃瘡。而他在哪裡?這些公子哥兒自以為羽扇綸巾的周郎,當然正與大喬小喬在舞廳丟媚眼!

白蘭地就喝了兩杯,怎麼頭有幾分重,洋酒喝上去舒舒軟軟,卻照樣性烈,他還不適應。牆上是一幅洋人畫的馬,四蹄躍起,上面騎一個碧眼高鼻的大將軍,手裡拿著一個單筒望遠鏡,頭戴船形帽。或許是這個英國原房主的先祖,連祖宗都肯留下賤賣了?也未免太識時務了!他自然明白:不是由於這個特殊局面,哪輪得上他來住這種滬西小洋房?

這本不是他的天地,所以住進來,他從未有過一點興奮,且別說是為了看守人。

浴室里傳出什麼摸來摸去的小調,譚六那個瘋勁兒,給了賀家麟一個笑柄。真是個地道的上海小流氓!他眉頭一皺:當初他在街邊遇見譚因時,譚因還是個臟臭孩子,不知爹媽是誰,家住哪裡。一個小癟三,卻知道跟在他的身後走,也幸虧老闆吳世寶買他的帳,給他楊世榮一個臉,讓這臭東西留下來,跟在他後面做跟班的跟班,跑差的小夥計。不到兩年,什麼都學會了,什麼都認為該他有份,已經張狂得可以了。

但還只是一個偷雞摸狗之徒。

偷雞摸狗!

他把風紀扣猛地一拉,扣子蹦了開來。今夜奇長,焦躁難忍,彷彿專為了讓他受辱。他身臨百死,可是受公子哥兒的蔑視,卻是生平第一次。

譚因出來了,洗得一身潔白,濕濕的頭髮,攏在後面,身上抹了各種各樣的香水,還有化妝品,竟是濃濃的花香,如晚香玉那麼艷烈。這個小屁孩今天盡情享用了浴室里英國夫人那些扔下不值得帶走的玩意,腳指縫也散發著香味和那女人的什麼玩意兒。他嘴裡咕噥著什麼,竟裸著身體走到桌子前,拿起一杯冷茶就往喝了下去。喝完茶走到床邊,猛地一下蹦起來倒在寬大的床上,床墊抗議似地把他身體彈上彈下,他悠然地閉上眼睛。

青菊如日本花,很素潔,幾乎聞不到香,與窗檯的盆景眼熟。家鄉小鎮,世家醫生,到楊世榮祖父這一輩,連連遭遇戰亂,軍隊常來常往。他上過私塾,但未能繼承祖業。那年母親中了邪,把父親關在家裡。有一日父親好不容易脫身,邊穿衣服邊叫:「她中了魔!」奔出房間。母親披頭散髮追了出來,一臉紅雲。

那夜父親不見了,都說他從崖上走了過去。母親第二日就瘋了,見著他,就笑。他終日躲著母親,母親說:「你怕我,你跟他一樣怕我。」

他一口氣跑到河邊,河裡有蘆葦和葫蘆,晃眼一看,狀如女鬼。他想也沒想就上了一艘路過的運糧草的木船。

譚因的叫聲,「楊哥,楊哥。」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坐在椅上,抬眼朝那邊看一下:一堆肉。他口乾舌燥,應該有一瓶老白乾,灌個痛快。

「你知道今天我朝那個女人身上連連打了十幾槍!」譚因嘩嘩說起來:他和小隊先是準備去外灘的,後來臨時得到情報往江西中路趕,那些古玩店鋪里的罈罈罐罐都碎了個稀爛。「是桃花江或是夜來香,對了,是那妖里妖氣的玫瑰玫瑰我愛你的嗲歌,有家人的留聲機他娘的奏得轟響,嘿,這嗲歌也他娘的只有在血流成河時聽才來勁!」

楊世榮吃了一驚:「你幹什麼?」

「過癮,殺女人過癮。專對著她娘的奶子臭洞子打。日那個奶頭子全打飛了,把那洞里打得翻開來。」譚因一邊眉飛色舞地描寫那種血腥,一邊他那器官就漸漸地升起來。

楊世榮看得驚異極了,更驚異的是,他感到自己的小腹部也陣陣燥熱,回蕩的血流正在朝他的器官猛衝。這個小癟三是個妖怪!他不由得想轉眼避開。

「楊哥。」他聽到譚因在說,聲音迷迷糊糊。

他回答了一聲,輕得只有他自己能聽見。但是他沒有起身往床那邊去,今天電話中讓譚

因來,明擺著不應該:他應當說是公務在身。可是他沒有。

譚因叫了第二聲:「楊哥。」

他只得婉轉地說:「隔壁有人,不方便。」

「什麼不方便?」譚因一下從床上跳起來,「娘個稀罕他就沒鳥?」這小子興奮地抬起頭來,眼睛亮,嘴唇也紅,看見楊世榮依舊一身戎裝,還沒有解開扣子,便生氣地倒在床上,扯過枕頭蓋上半張臉。扔出一句話:「白得一個好床。」

過了一會,他翻過身,右手撐著腦袋,左手在床上彈著:「隔壁有人,哼,隔壁的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皺皺鼻子,好看的紅嘴唇也變形,上面長著一層濃濃的汗毛。「跟我們一樣的東西——我是說,一路。」

「你怎麼知道?」楊世榮對譚因極為惱火,絕對不該讓這個小東西到這地方來。給任何老闆做事,他也把公私分開。當時電話中竟答應譚因來的要求,是因為譚因太激動,所以他輕易忘記了環境。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多年來的兵戎生涯,他明白這種忘乎所以,常使人判斷過快,而釀成災難。

「我當然知道,」譚因說。

「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他想日我!」譚因手捶了一下床檔頭,眼神似乎有點飄。

「你,你!」楊世榮跳了起來。這譚六說話一向不顧忌字眼,什麼話都可以直截了當地出口,哪怕粗話在他嘴裡聽來就不一樣,不像他那些丘八朋友,全是戰壕里的話頭。當初是這小痞子找到他,而不是他找到這小痞子。是譚因做了他的老師,讓他明白許多次為什麼死裡逃生后,他也沒想到在鄉下安個窩。他一向對此種信號非常遲鈍,不甚了了,至今還是比這傢伙遲鈍得多。他知道這個道兒上的人,不能做正式夫妻,就談不上貞潔和義務,雖然相互信誓旦旦,非對方莫屬,一生生死相隨。不過這位小無賴,當著他的面說這種話,也太過分了。

看見他皺眉,譚因依然原樣朝著他誘惑地微笑,活脫脫一個老手。不過他的反應也不對勁。就這麼一眨眼工夫,他的腦子裡突然出現了譚因被賀家麟壓在身下的情形,他感到血在往頭腦里沖,一陣眩暈,他扶住椅子背,弄不明白自己眩暈的原因是什麼。

「你怎麼啦?」譚因注意到他的表情,收起微笑。

「沒事。」楊世榮說完就想,我要把這小子殺了,賤種,見色忘義,竟敢當面背叛我。大丈夫一腔熱血,可殺不可辱,可捨命不可失尊嚴。

他往前走了兩步,想去取柜子里鎖著的手提機槍,用那槍比身上的手槍爽快。之所以放一把手提機槍在那兒,是他以防萬一。不管是外面過廊,還是裡面通往賀家麟的房門和浴室的門,他都小心地鎖上,但他還是格外謹慎。其實賀家麟有了槍也不會做什麼,沒有必要。他知道自己早晚會出去,只不過他帶來的條件,雙方必須有個交代而已。說是安全囚禁,實際只是做個受主人管束的客人。賀家麟是明白人,絕不會冒生死危險逃跑的。他對賀家麟的聰明勁兒摸得很透。

譚因此刻正笑眯眯地看著他,一點沒意識到他臉色難看,對他眼裡冒出的騰騰殺氣,照樣滿不在乎。這人做什麼都完全圖自個兒高興,根本不會想想別人的心情,跟這種小娃兒說不清楚。心裡一軟,他就改變了主意。

他解下腰上的佩槍,打開槍匣,裡面六顆子彈齊全。他啪的一下扔到譚因斜卧的床上。槍慢慢落到譚因的身邊,譚因看著槍掉在腿邊,紋絲不動,也不去揀槍,雙手一抱膝,眼睛還是朝著楊世榮看。

楊世榮頭稍微一歪,譚因才拿起槍,看了一眼藍盈盈的槍管,伸手把它塞到枕頭底下。鎮定地說:「別怕,楊哥,沒有危險,那個傢伙只有一把肉槍。」

楊世榮窘住了,這個小阿飛是真痴還是假呆?

「沒事。」譚因又說。他從床上站了起來,一身白皮嫩肉,跟這房間的脂粉氣很相配。「我知道你不喜歡這個人,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物。楊哥,小弟永遠是你的人。我們拿他開開心。怎麼樣,現在就真的拿他開開心?」

楊世榮當然懂這是譚因在安撫他,但他突然想到下面將出現的場面:那個道貌岸然命運的寵兒,衣服被扒光了,被他自己脫光,汗流浹背。對這種難現於光天之下的臟事,本來只屬於像他這樣沉淪下僚的人物,蠅營狗苟的打手,過一天算一天的殺人者被殺者,現在這種體面人物也做上了。他倒可以看看這樣的人做,能做出什麼事——假若譚因的直覺不錯,這個賀家麟是那麼回事的話。

他腦子瞬間開竅,一個精神報復的機會。以後,他將面對一個別樣的人物,他不會再感到壓抑,現在他名為看守,實際上是個不夠格的清客,將就陪著傲慢公子。今後他的看管任務將輕鬆得多,對方不再是一身西服那麼一塊無瑕的白壁。

這個人不要臉的喘息,每個噁心的動作,都將一一留下記錄,在他的頭腦里:玩弄命運傲慢的上等人,也一樣頂不住一個小流氓的誘惑。

他左思右想,這是他管的地方,只有他手握武器。他控制著局面,他應該羞辱那些該羞辱的人。他在床邊坐了下來,看著譚因,把枕頭底下的手槍放進皮套,然後默默地從佩袋裡掏出一把雪亮的刀,彈開刀刃,唰的一下切掉譚因的一綹齊肩的長發,徑自走到浴室,扔進抽水馬桶。

他轉過身,對譚因說:「去吧。」

譚因跳下床,一點衣服也沒有披,走到在楊世榮面前,很知已地貼了貼他的身體。他走路的時候,臀部的肌肉在腿的牽引下滾動,不是女人那種臀部累贅的搖動,也不像一般男子肌肉彈縮的單調。楊世榮遞給他一件睡衣,他往身上一套,也沒有好好系帶子,走到隔壁房間門。譚因站在門前,敲了兩下門,不等裡面反應,就輕輕打開門,像一隻敏捷的貓走了進去。

門哐當一下關上了。

楊世榮在房間里走動,隔壁房間最好這時不存在。他很想熄掉燈,讓黑夜遮住一切。他發現他的手裡全是汗,從未有過的感覺刺激著他。這個小癟三,無恥之極的小色鬼,是去為他楊世榮復仇?不像。用這樣的方式挑動他的性慾?也不像。他完全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獵奇之心理,也不像。他很想知道譚因怎麼個想法,等他出來,得把他叫到花園沒人之處好好問問。

隔壁好像說起話來,仔細一聽,的確是說話聲。浴室門上有個監視孔可以看到那邊房間,但他暫時不想去看任何情況,如同在大戰前,靜靜地坐在戰壕里,聽遠處炮聲開始隆隆響起來,他知道那還沒有他的事,只要沒輪到他手下的那幾個丘八投入戰鬥,他就不必操心。

隱約聽見街上汽車弛過的聲音。這個城市日日夜夜落在了一種嗡嗡的背景上,很像他家鄉的田野,靜寂之中,還是聽得見野蜂在盛開的菜花地里忙碌的聲音。這時應當半夜一點半了吧,他撩開一點窗帘,看見街道上劃過的燈光,黃黃的,在夜空中切出一塊塊移動的影子。如果譚因他們動手是在這個下半夜,恐怕就會讓半個城市都聽到。放鞭炮似的,多少年沒有放過鞭炮了。隔壁床或椅子弄得奇響,真如炮聲震動,泥灰落到面前,他一下回過神來。

他走近房門,聽到譚因在哈哈大笑,然後賀家麟也笑起來。看來兩人談上了手。這種事,尤其譚因擺得太明的打扮,只要能談上手,下面的名堂就是順水推舟。他從自己被誘惑的經驗,明白這一點,只要不推得太急就行。他幾乎為譚因的本事驕傲起來。

然後他聽見賀家麟問了什麼,譚因就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他突然想起,他還沒有向譚因介紹這個姓賀的是重慶軍統派來的,意圖聯絡或談判的人。他的任務只是監視,什麼都不能講,要講,只有讓76號的頭腦丁默邦、李士群親自跟他講。老闆吳世寶隊長給他布置任務的時候,已經再三告誡,關於76號的事,什麼都不能說,千萬不能讓此人摸到什麼底細。

譚因他們今夜襲擊殺人的事,他還沒有來得及問殺的是什麼人。先前聽吳世寶隊長說過一點:在重慶方面鼓動下,上海工商界拒絕接受南京政權發行的貨幣,一個沒有發行貨幣能力的政權,就是一文不值。猶豫良久后,上面對76號下了命令,什麼手段都可以用出,也要打通上海的財路,可能不得不對租界內重慶政府的銀行動手。當然這樣一來,開了殺戒,與重慶的決裂,就沒有多少餘地了。

如果今晚已經動手,這種事,當然萬萬不能讓賀家麟知道。他當時就沒有馬上問個究竟,也就是怕隔牆有耳。而譚因這個小烏龜第一次過殺人癮,肯定添油加醋在那裡吹上勁了。

他立即奔到浴室的監控孔前,兩個人已經在床上滾成一團。譚因身上已經沒有睡衣了,光身子被對方抱緊。房間里燈光太暗,看不仔細。

他縮回推門的手,很猶豫,不知道裡面究竟是怎麼回事?浴室的鏡子水汽早就散了,正成水珠一線線往下滴。他看著裡面自己有些模糊的臉,想折回房間,但身體沒有動,又站到那門前。裡面有嘶啞的叫聲,他不由自主地喊:「譚六!」聲調發抖。

沒有回答,還是那些嘶啞的叫聲,還有叫喚。他的耐心到底了,手擰動門把,慢慢推,以防不方便可以馬上退出。

門一打開,他看到雖然兩個人衣衫不整,但絕不是上手的那種狂熱。兩人的確是在搏鬥,賀家麟正卡住譚因的喉嚨。

楊世榮一個箭步衝上前,把賀家麟的頭髮狠狠一拽,賀家麟整個人被拽了起來,可他的手沒有松,連帶把譚因也拽了起來。

「想幹什麼?」楊世榮低聲吼起來。他不想驚動樓下的警衛班,不想讓他們看到這場面。

賀家麟還是未鬆手,反而因為楊世榮的加入,更加抓牢譚因的脖子,譚因無法掙脫身子。

楊世榮一拳打開賀家麟的手,再猛一推,賀家麟倒退到床邊才扶住自己。譚因倒在地板上,痛苦地咳嗽。

「無恥之徒!」賀家麟喘過氣來,罵道。

楊世榮臉一下子紅了,他的確是無恥之徒,比譚因更無恥。他想把譚因拉起來,退出這個房間,他無法為剛才的事作解釋,挨罵是自己活該。他匆匆扶起譚因,譚因還在摸自己的喉嚨,還在咳嗽。但是譚因伸出另一隻手,抓住了楊世榮的佩槍。

「不許,不許胡來!」楊世榮正用勁扶譚因的肩膀,騰出一手去抓譚因的手。譚因光溜溜的身子汗津津地,如泥鰍抓不住,而且已經把槍抓在手裡,半秒鐘也不耽誤,朝賀家麟的方向開了一槍。

剛站起身的賀家麟臉色大變,呆在那裡不知所措。恐怕不是被子彈嚇著了,而是槍聲太響,把他震呆了。這個靜靜的近郊區,就是白天有槍聲也是很不尋常的,更何況是夜半,房間震得像一面鼓,肯定很遠都可以聽到。楊世榮嚇出一頭大汗,急得用腿去勾倒譚因,但譚因汗津津的身體太滑,反而溜脫了,在地上翻了一個轉,槍還捏在他手裡。

楊世榮喊:「住手,不許開槍!」

這時候,譚因已經穩住自己。他一腿跪地,一個膝蓋曲起,身子筆挺,雙手直伸握槍:正是楊世榮教這個孩子的第一招,特工訓練中射擊最穩也最準的一種標準姿勢。

到這時賀家麟才反應過來,剛要往椅子後面躲,譚因就開了槍,子彈直接打進賀家麟的正胸,像擊中靶一樣。賀家麟胸前噴出血柱。他低低地呻吟了一聲,正在往下躲的身體就勢滑落到地上。

楊世榮一抬臂,用一個極快的動作,把沒有警覺的譚因手中的槍打掉在地上。「你太胡來!」他怒吼道。他來不及拾手槍,衝到椅子前去看賀家麟。賀家麟正捂著自己的前胸,血汨汨地從他的指縫往外冒,他的嘴唇動了動,想說話,血卻從嘴裡噴出來。

楊世榮原希望譚因打空,他就能反身穩住這一頭,不料譚因第二槍打得那麼准,正中賀家麟心臟,而且打了個對穿。長期的沙場經驗告訴他,這個人已經完了,半分鐘內的事。

警衛早就跑上樓,敲門聲響起,用槍柄猛敲,花園裡全是持槍的士兵。楊世榮放下賀家麟,回身去拾落在地上的槍,四顧一下,譚因已經不見了。

「沒事」,楊世榮喊道。他走去打開了房間直通樓梯過道的門,警衛們端著步槍站在門口。

「客人想逃跑,被我打死了。」他簡單地說。

他來不及想其他的話頭,糟糕透頂的局面,這是唯一能解釋得通的說法,也是對他自己的良心唯一可行的說法。

他跪下一條腿,再看一次賀家麟,那張傲慢的臉已經被血弄污了。

賀家麟嘴裡冒出血柱,卻好像還想說話,好像想說的還是那兩個字:「無恥。」

楊世榮在獄中一直想著這兩個字,賀家麟是什麼意思,究竟是什麼無恥:給汪精衛和日本人幹事無恥?用集體槍殺手段搶奪上海金融市場無恥?那天晚上譚因「調戲」他無恥?還是認為他暗中「指使」此事無恥?賀家麟是否如譚因所猜想的那樣是「同道」?或許本為同道,但認為這種安排是陷阱,進而認為76號無恥?

每個可能都是無恥。沒有確定的罪名,使楊世榮很難受,他不知道賀家麟最後的幾秒鐘心裡想的是什麼,他從來不想已經死了的人,幹這一行,每個人都難逃一死,子彈早晚會順道彎過來。賀家麟沒有機會說任何話,應當說給譚因和他都減少了麻煩,但是卻讓他心裡一直不安。

至於譚因,並沒有什麼錯,至少他躲開不認賬沒有什麼錯。這是他的責任,雖然他絕不會開這一槍,沒有命令讓他開槍,他絕對不會做這種事。他也知道,哪怕譚因認這個賬,他依然無法脫離干係,既然負責看守,此後的局面無從解釋,一切都得由他擔當。

不過譚因的槍法,也太狠了一點,他的裸體使姿勢更為簡潔漂亮,簡直像這個英國人屋子裡的一個雕像。

譚因在他房內這事,費了他不少唇舌解釋。吳世寶審訊他,不斷逼問他與譚因是什麼關係?他當然不會說。譚因在手槍上的指紋早就被他擦凈。

但是上峰根本不相信他的解釋,首先李士群一再懷疑擊斃賀家麟一案大有蹊蹺:即使有一千種理由,賀家麟也不會想逃跑。李士群認為楊世榮受了什麼方面的指使,槍殺了賀家麟,為此怒責吳世寶用人不當。重慶與南京一直在信使來往講價錢談條件,76號也在琢磨殺人立威后一步棋如何走。不斬來使是首先必須做到的事,況且局面複雜,利害衝突不會是永遠的。說到底,賀家麟並不是囚徒,即使知道雙方關係剛出現的轉折,也完全沒有逃跑的必要。

楊世榮被上了刑。76號有名的一些酷刑,雖然不好全部用到楊世榮身上,但李士群懷疑是南京政權里的對手有意給他栽贓。吳世寶不得不做出一個交代,讓楊世榮說出個頭頭道道。

鞭打楊世榮之時,吳世寶親自到場。在76號的地下室里,手銬和腳銬釘死在牆上,鞭打時四肢被鐐銬牢牢地反扣著,沒有任何動彈掙扎的餘地,楊世榮明白掙扎只會增加痛苦。

動刑剛開始,吳世寶突然傳令把譚因叫來,站在他身邊。吳世寶想看看這兩個人中間有什麼名堂,他不想把這兩個人往死里整,但是抓住把柄,能叫部下忠誠:他的警衛總隊在上海的活動越來越頻繁,需要譚因這樣敢沖敢打,下手特別兇狠的殺手,也需要楊世榮這樣做事靠得住的人物。

打手把鞭子放到水桶里泡,鞭子打一上就蘸一下水,濕牛皮抽在身上會拉起皮膚,馬上就把皮膚拽破,鮮血淋漓。

譚因一直發誓與楊世榮只是一般的朋友關係,那天只是因為順車,在執行任務後到楊世榮那裡休息。事情發生之時,他正在隔壁熟睡,完全不知道這個房間發生了什麼事,他徹底否認見過賀家麟這個人,他沒有必要見這個人——這都是楊世榮在吳世寶趕到現場之前匆匆告訴他應當這樣說的。譚因在驚慌之中,已經失去思考能力,沒有提出異議。即使後來,楊世榮再三思考這件事,也想不出有什麼其他方法,可以讓譚因頂下罪名。

鞭子一下下落在楊世榮身上,楊世榮的臉抽搐著,儘可能不去看譚因。譚因卻因為好久沒有看到楊世榮了,卻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不能躲開,吳世寶正注視著他。楊世榮胸脯上紅腫的條痕已經一道一道翻出血肉,吳世寶下令停一下,問楊世榮有什麼話說。

楊世榮搖搖頭,鞭痕上加鞭的疼痛,尤其每次鞭子在空中揮起時,噓叫聲帶來的警悚,比繼之而來的皮肉疼痛更加令人痛苦。他禁不住每次聽到噓叫聲時,朝譚因看一眼。他驚奇地發現譚因的眼睛不再閃避楊世榮受刑的場面,譚因雖然看著,但腦子和眼睛不在一起。楊世榮這次看見譚因眼睛發亮了,是淚光,還是樂意見到他被鞭打?也可能是有意在吳世寶面前表現他自己?

每次鞭子飛舞起來時,響聲讓楊世榮臉上抽搐一下,血從傷口向下流成一片。鞭手不願賣力氣地向同夥行刑,但是吳世寶非要問出點名堂不可,鞭子總像是在空中噓叫相當長時間才落下來。楊世榮最感恐懼時,總覺得譚因臉上幾乎放出興奮的光了,不像是為他痛苦,而是那種看見痛苦的痛快。

吳世寶也看到了譚因沒有為楊世榮不平的表情,他相信這兩個人沒有什麼密謀,也沒有超出一般朋友之外的關係。吳世寶為了團結內部,維護下屬,只能頂住李士群的壓力,幾個軍師商量了一下,編了一個「楊世榮交代」,說是手槍走火誤傷賀家麟致死。

這場鞭打只是很一般的用刑,已經讓楊世榮長久地卧養在床,虧得楊世榮是吃慣苦的人,而且一直沒有累及譚因。事情本來也就可以到此為止了。

李士群則強調得執行紀律,不管是不是走火,都要楊世榮的腦袋,以向香港的杜月笙證明他並非不通情理,是可以談判的對象。而吳世寶堅持認為,槍斃楊世榮會影響76號精粹打手隊伍的士氣。就在兩人的僵持中,楊世榮一條命暫時保住。

不久,軍統與76號在上海的互相暗殺達到了白熱化程度,軍統人員用利斧劈死了住院治療的張某某,此人是汪的中儲行業務科長,而76號抓了一批中國銀行的高級職員,挑出三個姓張的抵命;軍統在中央銀行跑期放置定時炸彈,炸死了中行業務主任。

兩邊殺人不眨眼地火拚,一邊以日佔區為基地,另一邊以英法租界為依託。雙方徹底打翻后,賀家麟事件反而變成一個不重要的未決案。

譚因在這一系列暗殺襲擊中成了大英雄,他化妝靈便,尤其善於女裝,嫵媚動人。而且見機行事,反應敏捷。該下手時決不留情,衝鋒在前,敢拼敢打,使吳世寶對這個娃娃臉的打手分外賞識,經過拷打楊世榮的考驗,他早就對譚因用而不疑,現在下決心提拔他作為特工總部二分隊的隊長。

一時上海灘盛傳76號有個「血手哪吒」,槍法奇准,殺人如麻。楊世榮聽到此,感慨不已:這個原本是中國廣大內陸托出空中的一塊風水寶地,佔盡風頭的,現在是幾個連他這樣的兵痞原先都看不上眼的人物!同時,他心裡為譚因而感到驕傲:能在上海灘闖出大名聲,不管什麼名聲,都是了不起的事。

譚因做了分隊長后,看管楊世榮的警衛更是多行照顧。譚因的月薪不過30萬儲備券,行動有功另有獎金。而且上海市面上,生財之道多的是:自杜月笙去港后,青幫留下的人,只能靠攏76號。得到吳世寶信任的血手哪吒,少不了成為首先必須打點的門神。

譚因的權勢和在特工總隊中的名聲,使看管人對楊世榮另眼相看。譚因不斷供應的金錢,也使一批批換來換去的監獄看管不願對楊世榮過於苛刻。但是,他來看楊世榮的次數少了。

楊世榮正躺在床上抽煙解悶,恍惚中看到一個全套白色西裝、三接頭皮鞋的人物走進來,那鞋尖頭尖腦,時髦得很,完全是一年前賀家麟的樣子。他嚇了一跳,身子往後一縮。那個賀家麟快步地朝里走,把禮帽拿在手上,警衛看到他,立即敬了個禮,沒有攔住他的意思。

他忽地坐了起來,這個獄房與軟禁賀家麟的地方不可同日而語。他定眼一看,來人朝他露齒笑,原來是譚因,能大模大樣來這個地方的只可能是譚因。這小子幾乎在一夜間長成一個大人,個頭也冒出好大一截,臉形也變成熟了,只有露齒說話時能顯出他舊日的孩子相。

譚因來看楊世榮時,監獄看守人正三五成群,議論紛紛,很緊張的樣子。楊世榮憑直覺得出結論,76號一定出了新的巨變:可能是李士群為爭奪控制權,與特務總隊的吳世寶火拚。

特務們每個人現在都面對一個如何自處的問題:究竟是忠於吳世寶,還是忠於李士群。趁四周無人時,譚因求教楊世榮這個問題。楊世榮想都未想就說:「當然吳世寶是我們的救命人,而李士群要我的命。不能背叛吳隊長。」

譚因不做聲。想了一下,說:「日本人相信李士群,說他有能耐。吳世寶可能會處於劣勢。如果吳世寶倒了,我們跟著他倒,沒有任何好處。」

楊世榮沉默了,譚因的思考方式不能說沒有道理。但譚因作為吳世寶的主要助手,在這種時候背叛,未免過分。反正這不是楊世榮行事做人的立場和方式。

「唯一的辦法是讓李士群滿意,才能過這一關。」譚因說。

「他給你封官許願了吧?」楊世榮試探地問。

譚因搖搖頭,但是楊世榮現在已經不知道譚因會不會告訴他所有的事。他覺得應當斷然說出他的看法。

「李士群對自己人都詭計多端,日本人看得起,也甩得起。人生總有走運背運,做一個背主之臣,在江湖上被人看不起,不值。」

「我知道。」譚因語氣很不耐煩,但是他穩住自己,輕聲輕語地說,「小日本占不住的縫太多,現在是誰有膽量誰打天下。李士群要管好多地方,他答應上海這個市面讓給我,讓我做上海王」。

楊世榮大吃一驚,頓時覺得暈糊糊的。這種話,哪怕能相信,也實在口氣太大。上海是多大的世面,能讓幾個半文盲殺手稱王?不過為什麼不能呢?黃金榮杜月笙又識幾個字?是真英雄,又有幾個肯定比譚因強?他一時覺得這個小子實在有能耐,至少膽子極大,不是他能夠理解的。

不過他明白到自己已經不是大哥。這個譚因翅膀硬了,要自己一飛衝天。身逢亂世,不就是譚因這樣的人物得意?他第一次明白,他們的路,已經分開很遠。他即使出去,恐怕譚因也不會認他做朋友——他只是給司令當兵衝鋒的料子。今天譚因來跟他透底,算是看得起他。

他知道不必多說了,只說這麼做欠穩妥。「況且」,他說,「你以前提到過,吳世寶答應儘早放我。」。

「大哥」,話才說到了關鍵,譚因也不含糊,「不管吳世寶李士群,老子為他們拚命,第一條就是為了放你!」

此話是真是假,楊世榮都很感動。他知道自己的案子太重,不管是誰,都願意先押著他,今後萬一需要,可以拿他的頭抵債。但是他喜歡聽見譚因這麼說。

譚因站起來,拿起禮帽要走,說要去見一個叫胡蘭成的人。見楊世榮看著他,他一笑,說不是他要約見胡蘭成,而是胡蘭成要見他,已經約了好幾次,這個人是吳世寶的軍師,可能是想穩住他。

楊世榮想起他陪賀家麟時翻過一些雜誌,胡蘭成的文章他也讀到過。他記得在什麼場合與這人打過一個照面,長得到是討女人喜歡。一個弄文墨的人來搞政治?最能把政治搞得臭氣熏天的就是他們!

「酸人,好對付。」譚因笑意收住,說了這麼一句就走了。楊世榮看著他的背影從監獄門廊里消失,天高雲淡,他已經跟不上譚因的思路。

自那之後,譚因有三個月沒有出現過。看守人告訴他,李士群先在吳世寶頭上安了個搗亂上海市面的罪名,把一大堆證據交給日本人,日本人把吳世寶關進牢里。在吳世寶的老婆和胡蘭成的請求下,李士群又「打通關節」,讓放出來。

看來是日本人明白過來:犯不著給李士群火中取栗,李士群要殺人,得自己動手。結果吳世寶在李士群的別墅里被一碗面給毒死。死得很慘,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滾抽筋,七竅出血而死。

吳世寶出事的當天,譚因帶一幫人守在靜安寺赫德路192號公寓對門,那裡是女作家張愛玲的公寓,他們用望遠鏡監視了幾天。他們看見胡蘭成在六樓的陽台上與一女子望景緻,隔了一會兩人進屋去了。就偷偷摸進樓里,守著電梯和樓梯。一直到天黑盡再天亮,也沒見著胡蘭成下來。一伙人最後到樓上搜查,把那個女人嚇得半死,也沒有找到,看來胡蘭成在他們進樓前就溜掉了。

既然譚因帶了頭,吳世寶的部下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他報仇。李士群接管了特務總隊后,就立即把譚因調到蘇州,任江蘇稅警部隊的團長。

楊世榮當然不全信看守人的話,尤其是講得太生動的故事,更不能信,況且胡蘭成仍活得尚好,吳世寶一死,他迅速離開上海,到武漢辦一張小報紙去了。譚因如果連個文人都抓不住,上海灘如何站住腳?不管怎麼說,這次譚因為李士群立了大功勞。

「陞官了,」看守人說,「你的兄弟陞官了。你不會呆久的。」

這時他坐牢已有一年半,他只能希望成為有功之臣的譚因能辦到這點。

可是事件之後,譚因只來過一次,匆匆忙忙呆了三分鐘,而且,派人送錢來的次數也漸漸減少。可能他認為自己的地位穩固了,楊世榮再也牽累不了他,楊世榮通常是理解的態度,有時不免氣惱地想。他早就應當明白,這譚因是個出爾反爾不能依靠的朋友,儘管他皮靴綬帶,外表活脫脫大當官一個,說話也像有身份的人,不再冒冒失失,他卻感覺自己和他生分了。

沒過多久,看管人又換了一批,換了一些李士群的親信,他們對楊世榮看管得很嚴。他托看管人帶信,要求見譚因,譚因卻沒有來。

他看著手裡的琥珀魚,那是譚因送給他的,魚脊上的花欲開欲放,很像那夜譚因的嘴唇。他再次請人帶信,並一同捎去魚,一定要見譚因一次,最後見他一次,卻依然沒有見到譚因半個影子。不過有回話,說是公務在身,忙於清鄉,一時無法到上海來見他。過幾天,一旦抽得出身,立即趕來。

「上海王!」楊世榮想,上海王在跟鄉下游擊隊纏鬥。李士群也真敢胡亂許願,譚因也真有胃口吞下這麼大的誘餌,而最讓人臉紅的是,他楊世榮聽了也居然覺得有何不可。這個世界沒有什麼變化,這世界等著騙人吃人。

過了一星期,過了幾個月,楊世榮知道不用等譚因,同時又不甘心,所以照樣等,但還是沒有等到。牢里吃得太差,睡得很短,看管他的人每周一變,態度越來越壞,甚至兩天只給他吃發酸臭的稀粥,氣得他把碗一扔,看守們看他在那裡吼叫,還嘲笑他不知好孬。瓦楞上有棵蒲公英,他看著那小小的黃花改變,變成白絨毛飛散,化成淡淡濃濃的晝與夜。

終於有天中午,看管例外送來豆皮悶燒豬肉,米也是好米,還有一盒香煙。他們向他祝賀,說是李士群省長要親自了斷此案,放他出去,他馬上就會自由。

楊世榮不覺得是個好兆頭:譚因完全躲開了,把他推給李士群。

他一直在回想他們兩人的交往,怎麼想都覺得如一場夢:他現在是個階下囚,譚因現在是帶兵的大官,官大架子大了,不必再理睬這位昔日的兄長。沒有天長地久的情誼,尤其是他們這種情誼。既然譚因能當他的面找賀家麟,他也能找其他人,比他這種兵痞更像樣的人。男人間這種事情風吹來雨飄走,比會生孩子的女人更不可依持。

即使他不在這兒代他坐牢,譚因也會變心。都兩年了,從前的事都已經過去,不必為此傷懷。事已如此,他沒有必要感到後悔,不過他還是心裡難受。當一切可以結束時,就該結束得乾脆。人生實在如下棋,要圖個圓滿,要講究步法一貫,下得磊落光明不丟臉,棋局長短,誰輸誰贏,倒是不必太介意的事。

賀家麟說得對,這一切很無恥。

這是個陽光耀眼的下午。楊世榮出獄,押送的看守人祝賀他:「兄弟,你的事可以結了。」

他的心七上八下,一臉的鬍鬚和長發該剪,渾身真是髒得很。他很想洗個澡,在大池子熱水中泡一下。其他什麼都不必想。如果他真能獲釋,他就到鎮江報恩寺出家,化緣為生,清心寡欲,不再理會人世過多的糾纏和苦惱。反正他在這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沒有什麼值得牽挂的。

他被塞進車子,左右前後都有人,無法看到具體往什麼方向開,尤其許久沒有看到喧鬧繁華的街面。他這才意識到他一直關在上海,看來在上海坐牢,沒有什麼特殊,到了最倒霉的時候,在什麼地方都一樣,只有希望成功者,如譚因那小子,才有「在什麼地方成功」的考慮。大白天之下,人來人往,廣告花花綠綠,鋪天蓋地,他眼睛還不適應,乾脆閉上眼睛。

車子終於在一所宅院里停下。樹木蔥綠,繁花簇擁。當他穿過一道道門,進了幾層警衛森嚴的廳,到了一間奇大的房間,才看到李士群一身西服筆挺坐在那裡,難道自己到了有名的「鶴園」?他不能肯定,因為他只是聽說,從未去過,不過他一點沒有發怵。以前他作為下級人員,很少有見到李士群的機會,只有在行動前聽訓話時才能見到這個大人物。聽看守說現在在上海灘,這個人的名字,已經人人聞之膽寒。當年的吳世寶只是個街頭流氓,李士群可是個玩政治手腕的魔頭。

李士群見到他,反而客氣地從椅子上欠個身,拱了拱手。雖然是個五短身材,但比以前訓話里看上去儒雅,換了個講究的眼鏡更書生氣,說得上目清眉秀。不像他關押了近兩年,蒼白消瘦,萎靡不堪,以前雄壯的體魄只能仔細從眼睛和動作里辨認出。

「楊營長,」李士群說,還記得他的最高軍階,也許是剛讀過案卷,「楊營長辛苦了,坐了兩年牢。」李士群坐下來,邊取過桌上的案卷,邊說,慢慢地翻看。他並不看楊世榮的臉,似乎在對著紙片說話,「這件案子,說清楚也夠清楚的,說不清楚,也真夠不清楚的。」

楊世榮沒有說話,他覺得這勢頭不太好。

「按照你的說法,賀家麟是企圖逃走,不得不就地解決。但是你有一個警衛班,為什麼無法攔住一個沒有武器的犯人逃跑?而且,為什麼槍彈是正面前胸射入?」

楊世榮只說了一句:「事起突然,他正好轉過身來,我開了槍。」這是他一直咬定的話。

李士群擱下紙片,突然聲色俱厲地說:「少胡扯了!兩年沒有動你,現在賀家麟的鬼魂又變得重要了。杜老闆要我們給個答覆,要你的腦袋給杜老闆歇歇氣。」

楊世榮早就猜到是這麼一回事:這批人個個腳踩幾頭船,他的命在哪只船看起來有用些。小日本日子開始不好過了,就得討杜老闆好,他的命也就得完。他不能永遠幸運,不可能每次從死神手中逃脫。

見楊世榮沒有反應,李士群說:「立即槍斃!」他拂了一下案卷,像一堆廢紙,馬上可以扔開似的。

楊世榮看著李士群,心裡想,像在做戲。如果他們真要他的腦袋的話,犯不著李士群來宣判。

果然,他聽到李士群放低聲音:「除非你說清楚譚因當時在幹什麼?」

他心一驚,已經有好久這名字沒有在他腦子裡了,他基本上已經忘記這個名字。譚因不是為這個人立下大功了嗎?難道他能出什麼事?他沒有時間想。「譚因第一次執行任務,心情不太穩定,來向我說說。」楊世榮還是這句老話。

「別跟我來這套廢話!」李士群走過來,離他有兩三步遠說,口氣並不兇狠,「我知道你們這些老丘八的習慣。這也沒什麼了不起,當兵吃糧,還得解決性慾。慰安婦又不來慰安我們的部隊。」

楊世榮不知說什麼好,這事是第一次被人點穿。李士群又說得在情在理,雖然他不知道李士群說的是不是事情的因緣。他覺得因緣在自己的血裡面:當別的士兵強姦民女時,他躲開去;當別的軍官在逛窯子嫖暗娼時,他留在兵營里。原先他只認為自己克制力強些,自從譚六跟上他后,他才知道別有原因。

但這與案子無關,他對自己說。既然已面臨死亡,他不必去辯解這種事。他沒有親屬,沒有人會記得他這個人扮過個什麼角色,有過什麼羞辱。

「賀家麟是譚因打死的!」李士群說。

楊世榮失聲說:「不,沒有的事。」他說得稍急了些,他原可以更從容地否認。

「你真犯不著為這麼個人頂罪,」李士群說,「譚因是個什麼角色,我最清楚。他能跟賀家麟去套什麼近乎,我也清楚。他沒有不敢做的事,沒有不敢睡的人,也沒有不敢殺的人!」

楊世榮只說:「賀家麟是我殺的。」

李士群揮揮手:「沒見過你這樣的人。你說了兩年了,從不改口。就因為從不改口,證明是假的。我這裡的死刑犯,個個要翻幾次供,弄幾個花樣才罷休。」他走到楊世榮面前,拍拍他的肩膀,「你是個好漢,敢做敢當,我最愛好漢,最看不得那些背主賣友求榮沒骨頭的小人!」

楊世榮心裡咯噔一響,李士群這話說得咬牙切齒,有股殺氣,看來他要除掉譚因了!小譚六礙了他的事,不夠聽話,或冒得太快?他可是許過譚六「上海王」的寶座,不是有意栽人嗎?雖在獄里,他也有所耳聞,有人向日本人告狀,說李士群搞的清鄉,是匪去兵來,兵來匪去。他真的又要借人頭向日本主子交代?

或許譚因近半年沒有消息,是他自己處境不佳,有意讓我撇清關係?想到這裡,他心頭一動。突然覺得譚因與他又接近了一點。他實在不知道譚因失寵的經過。不會有半年吧?心懷異志的下屬,李士群不會放半年之久不動手。

李士群回到桌邊,又換回那種官腔官調,對審問楊世榮,他明顯不感興趣。「江蘇省警偵局現已查明,譚因,時任上海特務總隊隊員,在1940年5月21日擅自槍殺上海藉市民賀家麟,現宣判死刑。同案楊世榮,時任上海特務總隊支隊副,擅離職守,紀律處分關押兩年。現刑滿開釋,恢復職務。」

「不,不,」楊世榮喊起來,「不是譚因殺的。」

「行了,」李士群說,「楊營長,你先代理一下譚因的團長職務,你有軍事經驗,他只是個街頭流氓而已。江湖義氣,也要看用在誰身上。為譚因這小子不值得,他早就自己承認了。」他朝門口筆直站立的警衛點點頭,「帶譚因。」

看來譚因早就押在隔壁房間里,等著來與他對證。譚因進來的時候,楊世榮看到,這個負心人已經受過毒刑,雖然軍服穿戴整齊,但是臉色慘白,臉頰上有血痕,走路拖著腳步,勉強地維持著。半年多不見,譚因已大變了,創傷和奔波也使他不再年輕俏皮,青春消失太快,快到連他都沒有來得及看到,譚因對他已經是個陌生人。他在牢里也想到過,有一天如果他們倆巧遇,可能會是這樣的感覺。

譚因看到楊世榮,朝他一個慘笑,然後就轉過頭去,不再看他,儘可能身體挺直地站著,全場沒有人說話,都在看他們倆。不過當他一笑時,楊世榮才看到他昔日撩人的光彩,他承認他現在像個好漢。

楊世榮很想過去拍譚因肩膀,給他一點安慰。他竭力控制自己,這已經是最糟的境地了,他不能把這局面弄得更糟。重新見到譚因,幾乎使他的血重新沸騰。路已經走不下去,還有其他路嗎?生命之火在他們兩人心中都應當已經熄滅。

「楊團長有什麼話說?」李士群對楊世榮說。

「你要誰死,當然誰死。」楊世榮鎮靜地回答。

李士群一笑置之:「你明白就行。譚因作孽太多。說實話,等著他腦袋的人真不止杜老闆一個。我有一句話,譚因這案子,叫做『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他似乎很得意於自己的用詞,「如果你活得夠長的話,你可以看到,我這句話會流行的。」

「那麼好。我說。」楊世榮頓了頓,「是譚因欠了我的情,我白白代他坐了兩年牢。他的確是不仁不義之人,行不仁不義之事。罪貫滿盈,自該當死。」

譚因驚訝地抬起頭,他看到楊世榮的臉色,沒有憤怒,卻有一種決心。他感到莫明其妙。難道真是如他們所說的,是楊世榮翻供指控了他,就因為這一年他接濟少了,其實就半年沒有辦法去看他?他想撲過去打他,牙齒咬緊,手自然地握成拳頭。

「想動手,是吧?」楊世榮理解地說。

譚因嘴裡只「哼」了一聲,很瞧不起的眼光,掉開了臉。

楊世榮不理會他,轉過臉對李士群說:「李省長的判決很英明。怨有頭,債有主。請讓我執行你的判決,我要親手殺死無情無義之人!」

李士群滿意地看著楊世榮,不過眼睛里有迷惑不解。難道人之間的恩怨情仇,能翻得那麼快。他手下的人,烏龜王八貪婪之徒,多了也不可怕。只是亂世里,經常有不在情理中的人,使他頭痛。楊世榮是個可靠的人,一直咬著說是他自己殺的。在這關鍵當頭,聰明識時務是人的常性。但是此人要自己動手殺朋友,又未免太狠了一些。連他跟吳世寶,已經你死我活打翻了臉,他也讓吳世寶死到家裡去。

他稍稍一想,點點頭。叫來了衛隊長,對他作了交代。

然後他說:「好吧,譚因已判死刑,楊團長負責行刑,立即執行。」說完轉頭就離開這房間。

那是個蔥綠的長堤,一邊是湖水,看起來像瀏河附近。楊世榮一下子就看清楚了:他三年前在這一帶打了一個多月的仗,一條條戰壕死守,纏住日本精銳的海軍陸戰隊。他是下級軍官,沒有軍事地圖,也用不到。他記性好,對地表地貌方向記憶非常明確。

這個地方他肯定來過,在從瀏河向蘇常退卻的路上,部隊在這裡住過一夜。拂曉就受到日軍飛機的轟炸,他把隊伍連滾帶爬從民房帶到一條湖堤上:湖堤是最好的應急工事,這是每個低級軍官都明白的措施,而正巧他在晚上睡下前,看了一下這已經逃空村子的四周。那次空襲依舊抓走了他那些貪宿的部下。日機走後,整個營不得不去埋葬被炸爛的殘肢斷腿——這不過是對他們堅守上海郊區一個多月的報復。

任何事都有代價。當他走在湖堤上時,他突然發現,人生的延續或切斷只是很微小的差別,例如你正好在彈片飛過的路徑上,或正好在「募兵隊」的路徑上,或恰好伏在坦克輾過的路徑,或正好落在某某大人物發怒的方向上。

譚因走在前面,他走得很慢。楊世榮也不著急,提著剛發給他的十二響駁殼槍,慢慢地跟在後面。跟他一起來的衛隊好像也不著急,背著槍,一路跟著他們,放開了一定的距離。他們像已經執行完任務,大家心不在焉地散步。

湖堤很清靜,幾乎沒有行人,遠遠看去湖裡荷花,只開了一朵淡紅,那些花苞遮掩在綠葉間。湖水很清,風吹皺波紋,吹拂著臉,覺得不熱不涼正好。太陽已經在西沉,景緻開始變得單調,一色暗紅。楊世榮覺得有點奇怪,仗打得再大,田還是有人種,日子還是有人過,江南農家的景色依舊。

他很想和譚因說點什麼,他們中有太多的話需要說清,到這時候卻已經說不清。真是開玩笑,他或者譚六都未料到有這麼一天,會弄到這麼奇怪的局面。他拿著槍,押著譚因在堤岸上走,覺得這湖比他記憶中的大得多。

譚因一直是得意的,一個聰明伶俐和俊俏的小子,可能從小就是受寵的,很多人寵,他會討人好,他一笑就讓人心裡軟了。譚因命里不會缺少扶植的人,正因為如此,他把別人扶植他當作生活的常規,大概並不珍貴,覺得理所當然。

楊世榮卻老記得祖父對他說過的一句話:這個世界上,人對你不好是應該的,不要怨恨牢騷;對你好倒是例外,務必感激報答。

恐怕在這個時候,譚因會需要人扶一把,才能走得下去,楊世榮想。他把視線從譚因的背轉移到堤岸上。天空一群候鳥飛過。這堤岸走上五十米後景致美極,來這裡真是對的。

他幫不了譚因,他不想看到結局。譚因是否能從這個堤岸脫身,看他自己的運氣。他選擇這地點,只是因為他曾經從這樣的絕境跑出來。那是死里揀一條命。或許,譚因行,他可以變成一條魚鑽進水裡,或是躲進荷葉里,變成一個溫柔貞潔的女子。

沒有必要再走下去。他高聲地說:「就這裡吧!」大家都站住了。譚因也站住了。堤岸的頂是平的,但也有幾個人寬,草叢漸漸高起來,沒及他們的腳踝。

譚因沒有回過頭來,側著身,面對湖水,他個子奇高,可能他真長了一大截。楊世榮從未看見他那麼靜的姿態,可能是等著開槍。他把槍保險拉了一下,譚因聽到咯嗒聲,居然還是一點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楊世榮感到一股熱流突然湧入他的心中,這個人,前面的這個將死的人,或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許諾過忠誠的,不管對方怎麼樣,他不想列出賬單看看誰欠了誰多少。只要他有過許諾,他就只能珍惜那個許諾,因為他沒有向任何人、任何黨派、任何政治許諾過忠誠。他也沒有必要在這時候放棄他忠誠的權利。

無論他怎麼做,譚因逃不了一死。他為譚因作犧牲完全沒有必要。但是他想做的不是為了譚因,而是為了他自己,為了他此生唯一的一次紀念。

他叫了一聲:「譚六!」

譚因沒有理會,但他看見他的頭動了一動。

他又叫了一聲:「譚六!」

譚因轉過身來,聲音又硬又冷:「沒什麼可說的,開槍吧!」

楊世榮舉起手來,大聲地說,說得很緩慢:「譚六,為哥的不能送你了。」

譚因說:「楊哥,不關你的事。打準點,乾淨點,小弟謝你了。」

楊世榮看他還不明白,但是沒有時間解釋。或許他們倆本身就是難以互相理解,難以信任終生,稱兄道弟也沒用,刎頸之交也沒用,互相聽不懂的不是話,而是心裡的聲音。

楊世榮舉起駁殼槍。這種槍很笨重,但槍的口徑很大,子彈殺傷力極強。他舉起駁殼槍,漸漸抬到到一個高度,眼瞄過去,正是譚因的心臟,他要的就是他的心。他撥了槍機,突然叫了起來:「譚六,接著。」他迅速把槍舉到額頭,子彈飛了出來,轟然地炸開一個大口子,再繼續往前沖,命定要從另一邊衝出來,大口徑子彈的衝擊力,把楊世榮整個頭顱洞穿,他全身的血幾乎在一瞬間從頭部飛出噴洒在這堤岸上。但是,就是這一切將發生的時候,楊世榮把槍一扔——這是他開槍前腦子給手的指令,當子彈穿越他的腦子時,他的手依然能執行這個指令。

譚因在這一巨響和火光中看到了那支拋過來的駁殼槍,他看到這時楊世榮的頭腦被打了個對穿。他不由自主地接過了空中飛來的槍,一時不明白為什麼楊世榮把槍扔給他,叫他「接著」,是接著他自殺還是讓他接槍,打出一條血路?

他來不及想楊世榮的目的,也來不及想他自己的計劃,槍在他手中自動地射擊起來。他蹲靠堤岸,邊打邊跑。而李士群的衛隊也在開槍,在兩個人站定準備行刑,互相扔出幾句聽不懂的話時,他們早就把背著的槍換到手中,扳上了槍機,以備發生意料得到的情況——楊世榮幫助譚因逃跑。他們沒有料到楊世榮竟然當著他們的面自殺。

等反映過來時,他們的手指也在火光和槍聲同時自動地按下扳機。堤岸上槍殺響成一片,楊世榮正在倒下的身體又加了不少血窟窿。

那個倒在這片潮濕草地上的頭腦,最後一眼看見的是從湖心裡騰起的鶴。鶴欲飛,升起的腿卻突然靜止不動。

(明)王同軌《耳談》:

一市兒色慕兵子而無地與狎。兵子夜司直通州倉。凡司直出入門者,必籍記之甚嚴。市兒因代未到者名,入與狎。其夜月明,復有一美者玩月。市兒語兵子曰:「吾姑往調之。」兵子曰「可。」往而美者大怒,蓋百夫長之也。語斗不已,市兒逐毆美者死。棄屍井中。兵子曰:「君為我至,義不可忘。我當代坐。」死囚二年,食自市兒所饋,后忽不繼,為私期招之,又不至,恚恨之久之,訴於司刑者。司刑出兵子入市兒。俞年行刑。兵子復出曰:「渠雖負義,非我初心,我終不令渠獨死。」亦觸木死屍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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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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