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被平均的大多數
王小波先生有篇文章叫《沉默的大多數》,流布很廣,文章標題似乎已成流行概念,具備了某種社會學意義。我一直琢磨著一個問題,經濟學意義上的;可我又不懂經濟,不知該怎麼表達;猛然想到王小波先生的妙文,便把這個問題用「被平均的大多數」以概括之。
我說自己不懂經濟,原話是想說自己不是經濟學家;但怕經濟學家說我不自量,便改口說自己不懂經濟。經濟學家,我是敬而畏之的。我認為當經濟學家,首先只怕數學要好,而我在小學時代數學是吃過零分的。我說自己不懂經濟,總不至於招來攻訐吧?不懂卻不裝懂,在中國多少還算是美德:知之為知之,不知之為不知,是為知之。
繞口令似的鬧了半天,我還沒有說出自己琢磨的是個什麼問題。不是故弄玄虛,而是我有些膽怯。這牽涉到命題或定義,又是我不能面對的難事兒。什麼叫做「被平均的大多數」呢?我不善於用學理性語言來抽象出某種概念,只好用文學性語言來形象地描述。比方說,當我們說中國人均綠化面積達到了多少時,東南部的中國人在蔥蘢的樹蔭下愜意地納涼,西北部的中國人照例只能在沙漠和戈壁里艱難地生存。假如決策者滿意了這樣的平均數,覺得中國的植被比撒哈拉大沙漠好多了,綠化工作不要搞了,要騰出手來干更重要的事情,那麼,西北部的中國人就是「被平均的大多數」,因為從版圖上看,中國植被惡劣的地方遠遠多於植被良好的地方。
我的所謂「被平均的大多數」,只是為了表述起來不至於太拗口;其實要使概念周延些,還應加上些修飾:「被平均概念忽略和損害的大多數」。我前面舉出綠化的例子,僅僅只是為了描述概念時不流於乾巴。事實上,中國的大多數人,他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經濟收入、存款、住房、汽車、糧食等等,都被各種公報、統計、講話、學術文章「平均」著。大多數人被「平均」了,他們就幸福了,就美好了,就離小康社會不遠了,就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了。誰敢說出苦來,退回去二十年,罪為訴社會主義苦;現在說是可以說,說了也白說。也許平均的概念,在經濟學上有大義存焉,但對於被平均的大多數,毫無意義。倘若有意義,我們何不跳出狹隘的愛國主義圈子,進入國際主義大家庭呢?放眼世界,我們就可以把比爾蓋茨的財富也拿來平均,均攤在我們頭上,我們不更幸福了?有資料表明,世界上二百二十五位首富的財產加起來,幾乎等於全球五十億窮人年收入總和的一半。這五十億窮人,中國佔多少?我沒法弄清楚。我可以斷定的是把這些富人的財富都拿來平均,中國人均財富必然高出一大節。如此如此,中國的大多數更幸福了。
一個億萬富翁,完全可以這樣戲弄窮人:別哭窮了,按人均收入,我同你一樣多啊!窮人只好罵娘。
中國農民應是被平均的大多數中的大多數。中國權威的經濟學家、政治家和所有文化層次高的體面人士都會指出,農民身上的致命弱點就是平均主義。我不知道這種說法的理論源泉在哪裡,卻可以明確地正告這類人:他們在胡說八道!農民們的很多訴求,其實只是最低限度地要求公平與公正,卻被扣上平均主義的帽子,翻身不得。我們這個社會幾乎形成一種惡俗而市儈的思維定勢:但凡說到農民,就貶之以農民意識,具體來說就是平均主義。無非是農民貧窮,而窮人往往是說不起話的。他們同時又是王小波所謂沉默的大多數。農民如果動動腦筋,肯定憤憤不平:指責他們平均主義的人,正是拿平均概念向他們描繪海市蜃樓的人。如此對待農民,幾乎有些陰險了。近些年,不料城裡那些先進的工人兄弟也遭遇了農民同樣的命運,他們嫌自己工資低了,而企業老闆動輒席捲國有資產,工人兄弟便告狀、檢舉、上訪,因此也成了可恥的平均主義者。
誰說社會財富沒有增加,肯定是造謠;誰說被平均的大多數非常幸福,肯定是撒謊。大多數人並沒有因為社會財富被平均了,就攤到他們頭上去了,他們就擁有了。那麼被平均掉了財富哪裡去了呢?被代表了。一九四九年以後,除去階級敵人不算,中國人只有兩類:人民和代表人民的人。如今據說階級敵人在總體上已被消滅了,中國人就只有純粹的兩類了:大多數人和代表大多數的人。
所有概念都是代表人民的人或代表大多數的人發明的,人民或大多數人就只有無所適從的份兒。比如某位人民去官府辦事,遇著代表人民的人態度不好,便質問:你不是為人民服務的嗎?代表人民的人便會義正辭嚴:難道你個人就是人民嗎?這位人民只好認輸:我不能代表人民!於是似乎成了這樣的邏輯:代表人民的人只為代表人民的人服務。這種時候,人民是抽象的,代表人民的人是具體的。需要人民的時候,人民就具體了。當是時也,必有宏文召告天下,動員全體人民群眾積極行動起來,云云,平時比如抗洪,戰時比如禦敵。
有個最虛偽的禮儀,全球通行的國際慣例:為某某乾杯!酒都進了乾杯者肚子,同某某有什麼關係呢?假如某某在場,畢竟也喝了口酒,多少有些醉意,見這麼多人為自己乾杯,好不得意!最冤的很多時候某某並不在場或者已經作古,人們卻舉酒為他乾杯。舉杯的人酒足飯飽,同某某是沒有半點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