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寂寞的童年
很多惡行,假愛之名存在,
而我們都不是先知,無法洞燭
先機。甚至,
在它已經發生之後,我們仍不願
承認那是事實。
於是誰也救不了你。
——賀佳慧
孫祈偉比賀佳勤早兩天從紐約回台灣。
他走的那天晚上,賀佳勤對著窗檯的月亮沉思,忽然覺得自己非常寂寞。
她一直很寂寞,從有意識以來。
打從童年開始,她就喜歡一個人看月亮,不管姐姐佳慧和她再親,都沒有辦法分擔她的寂寞感,大概一直等到長大以後,她和佳慧才親了一些。她的辛酸,姐姐不會了解。
賀佳慧是溫和又早熟的女孩子,從小就是班長,功課第一名,演講第一名,書法第一名,人緣好,又得老師歡喜。佳勤和佳慧只差一歲,從小念一個學校,也從小在佳慧的陰影下過日子。
佳慧不知道,佳慧在人前人後都疼著這個妹妹,使佳勤的各種忤逆行為顯得更不可理解。
她的父親是階層頗高的公務員,母親是中學優良教師,自小也不理解小女兒為什麼會和其他兩個孩子不一樣。
不只佳慧優秀,她的大哥賀佳紳也很優秀,從小是模範生,一路第一志願念上來,爸媽說一他就不二。有一兒一女都優秀且聽話,人人都稱是賀家父母的福氣,可是,賀佳勤就像是上天派來搗蛋的一樣,從小讓爸媽頭痛不已。除了上跳舞、鋼琴課還可以勉強使她集中注意力外,她似乎天生沒辦法集中注意力聽課,考試永遠不及格。老師常在上課上到一半時叫起她來,問:「現在我上到哪一頁?」她老是獃獃地張著嘴巴,什麼話也答不出,為此而被罰站半節課。每個老師都譏笑她,她「竟然」是賀佳慧的妹妹。
「不要以為人長得漂亮就不必念書,到頭來還是個腦袋空空的傻瓜。」最愛把粉筆丟進發獃同學嘴巴里的自然老師,曾在課堂上公開這麼諷刺她。
佳勤哭著找姐姐,姐姐像個小大人似的到老師辦公室去,請他們「原諒」妹妹,又傳為佳話。這個佳話讚美的是賀佳慧,嘲笑的是賀佳勤。
賀佳勤天生自覺是個笑話,愛面子的爸媽對她也漸漸失去了耐心,總告訴她:「你哥哥姐姐
就沒你這麼笨!怎麼教都教不會!」哥哥和她歲數差得多,客串她家教時,常罵她:「你是白痴啊!真不曉得我們家怎麼有這麼笨的基因?」
除了美術老師外,人人都覺得她笨。美術老師總讚美她用色大膽,線條細膩,創意卓著,但這些鼓勵沒辦法挽回她對學校的失望。她很早就熟知逃學的伎倆。她常和賀佳慧一起走進校門,又從后校園垃圾堆的圍牆跳出來,一個人逃到仙跡岩上一間久無人居的破落別墅里發獃。儘管會換來母親一陣歇斯底里的毒打,她還是寧願逃走。
賀佳勤一個人藏在破別墅里畫畫兒,畫山上的筆筒樹、爬牆虎、玉羊齒或芒草。有時,她也會畫想像中的海洋和沒有邊際的水色,用讓她覺得透不過氣的深藍色水彩。很小的時候,他們全家曾隨父親調職在蘇澳海邊住了一年,那是她最美的回憶之一。
人也是她喜歡的題材,但她從不畫家人。她畫的是電視里的明星和歌仔戲演員,為她們穿上一件一件她設計的戲服和漂亮的禮服,她就覺得心滿意足。她把水彩和蠟筆藏在一個扣著的破花盆裡,把畫過的圖用塑膠袋包著,放進廚房生鏽的柜子里。那間破別墅惟一還算完整、不太漏水的地方就是廚房。賀佳勤把小廚房打掃得很乾凈,還做了一把門鎖,把全世界都鎖在外頭。
她常因為莫名其妙地掉了東西而默默挨打。事實上,她是個心細的人,掉的東西,其實都被她好好安頓在她的小畫室里。直到有一天,一輛怪手徹底摧毀了那棟房子,她的財產才算真正丟掉。她含著淚站在雨中看工人大聲吆喝、怪手轟隆轟隆地響,感到自己像秋天稻田裡被放火燒掉的茅草堆。
一直在放牛班念到初三的賀佳勤開始談戀愛了。她認識一個同校男生,他成績優異,每一個月會寫一封信給她,可是她很自卑,不敢有任何回應。那時,大她一歲的佳慧已經念了北一女,對她較無監視與管束的能力。處於青春期的佳勤,身體開始發育,智力在她父母看來並沒有什麼進展,回家像個啞巴,與父母更是壁壘分明。
她的第一塊衛生棉是佳慧遞給她的,第一個胸罩也是佳慧的。母親徹底放棄她,只因她讓母親覺得愧對祖宗。「趁著年輕漂亮,找個人嫁了算了,我看她,獃頭獃腦、脾氣又怪,沒啥指望。」看著女兒逐漸發育成亭亭少女的身體,賀太太不止一次這麼對來訪的親友說。有人來訪,賀佳勤總是誰也不理,頭一扭,就到自己的房間去,把門緊緊鎖起來,絕不肯和任何人同桌吃飯。惟有佳慧不罵她,處處忍著、護著她。她那一大沓情書被父親發現時,父親罰她跪三個小時,罵她無恥,也是佳慧為她求的情。
賀佳勤曾把佳慧對她的包容看做一種虛偽,她曾經恨過無論怎樣也不會生氣的姐姐,背地裡批評她「假好人」。
沒考上高中的賀佳勤,被父母送進有鐵血訓練營之稱的補習班。該補習班在招生時已與父母訂下協議:只要不傷及性命,不留下永久痕迹,該班可進行「人性」的體罰,學生也需住在規定的宿舍里——二十人一間的大通鋪。賀佳勤的日子之苦,可想而知。急於想「逃獄」的她遇上了家境富裕、也不愛讀書的張霞芳,成為莫逆之交。
張霞芳比她能混,很早就有了「男朋友」。有一天,張霞芳約佳勤「逃獄」,說出去以後找她男朋友就沒問題,佳勤想都沒想就立即答應了,她人生中最不堪的回憶也因而揭幕了。
「這是小陸。」張霞芳牽著她的手,向她介紹自己的男友,十六歲少女賀佳勤這時嚇得全身發抖。他和她想像的不一樣,不是文藝片中翩翩風度、細皮嫩肉的男主角,而是一個身材矮小、隨口會說「他媽的×」的三十歲「老」人。
以她當時的年紀來看,足足有她兩倍年紀的「小」陸確實很老了。
當晚,張霞芳就和小陸睡同一個房間。小陸問張霞芳:「要不要一起來?」
張霞芳瞪了小陸一眼:「你可不要打她歪主意!」
「才不是呢!」小陸眯著眼說,「我是一番好心,怕你的客人在外面睡沙發不好意思,所以……」
「我睡沙發,沒關係的。」賀佳勤趕快說。
當晚賀佳勤整夜都睜著眼睛,半因來到一個陌生環境,半因隔壁房間傳來一陣一陣間雜著喘息與叫嚷的聲音。十六歲的她對男女之間的事一知半解,心裡除了罪惡感還有恐懼。小陸是不是在欺負張霞芳?她該去報警,還是應該自己逃走?
心思像風車一樣來來回迴轉著,賀佳勤始終拿不定主意。大概過了一個小時,房間里的聲音
才完全平息。在一小段的沉默之後,她聽見小陸說:
「快不快活?是不是很想念我……」
「你小聲點行不行?」霞芳說,「有人在外面呢!」
原來她是多慮了。那一夜她沒有逃走,因為害怕看到爸媽徹底絕望的臉,只有繼續待在小陸的住處。小陸有好些朋友,全都跟他一個樣,油里油氣,不是嚼檳榔,就是抽煙抽得一口黃牙,臉色不是蠟黃得像馬糞紙,就是白得像石灰。小陸叫張霞芳把她介紹給其中一個年輕瘦高的自稱是阿B的人,賀佳勤死也不肯。張霞芳也有幾分義氣,看了賀佳勤的臉色就把這件事擋了下來,說:「癩蛤蟆別想吃天鵝肉!」
「哦,可是我這隻蛤蟆就吃到了天鵝肉呀!」小陸笑嘻嘻地看了看張霞芳。日子久了,賀佳勤漸漸習慣了他們的打情罵俏,也習慣了兩人在摔東西大發脾氣后又關在房裡喘喘吁吁。她不知道他們兩個人之間這樣叫不叫愛情,只知道她心目中的愛情不是這樣。
跟小陸和張霞芳大概住了三個月,賀佳勤每天就到附近的租書店看小說和漫畫,在路邊吃東西過日子,也沒理張霞芳和小陸在做什麼。等口袋裡的錢花得差不多了,她才想到,這樣過日子也不是辦法。怎麼辦呢?她既不想回家,也不想這樣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