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試婚紗
菊若和未婚夫晚上很少見面,因為趙鵬遠現在是期貨分析師,越晚越忙,當他忙得焦頭爛額時,連打電話給他都是自討沒趣。自從他做了這個工作后,菊若幾乎沒有主動給他打電話。他自己忙一段落就會打來問菊若,或商量些有關婚禮的事情。兩人情同「老夫老妻」,說話也是言簡意賅,好像兩人說話從來就是這個樣子。
到底,相識時有沒有聊天聊到電話線快燒掉的時候呢?菊若忘了,應該是沒有吧。每次
看到辦公室的女同事甜甜蜜蜜地饒舌,說話說到話筒都濕了,菊若總是覺得不可思議,怎麼有人有這麼多話要講?
趙鵬遠當晚打電話給菊若時,菊若把到李燕珊家遇到醉漢的事告訴他。趙鵬遠說:「叫燕珊搬家吧,有這種鄰居很危險。」菊若想也沒想就回答:「不會,他是個好人。」
「你怎麼知道他是個好人?」
「我直覺上感到他是個好人,只是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
「當女人訴諸直覺時,男人再說什麼也沒用……喂,等等,阿若,有客戶給我打電話進來,不講了,Bye,晚安。」前兩句話已成為趙鵬遠的口頭禪,他總不與她爭辯什麼。
掛上電話后,腦海里浮現的竟然全是那個醉漢的影子。他那像受傷小狗的眼睛激起了她的同情心,使她忍不住在腦袋裡做起沙盤推演來:好好的一個年輕律師,為什麼要喝得醉醺醺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傷心事?
她問燕珊。燕珊語氣中帶著一貫的冷嘲熱諷:「有些人,沒嘗過苦頭,一遇到麻煩,就呼天搶地,糟蹋自己。」
「什麼麻煩?」
「小小的失戀。理他呢!」
燕珊說她不是影劇記者,不負責做包打聽,言下之意,就是叫菊若別再問了。沒想到那個星期五晚上,菊若一個人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店用餐時,赫然看見李燕珊的醉漢鄰居,西裝筆挺地坐在鄰座,和兩位面目嚴肅的中年男子談生意。
他稍一別過頭,看見了她。
菊若沒敢直接跟她打招呼,怕他清醒時認不得喝醉時認識的人。
「啊,你來了!」他的口氣卻熱絡得讓她吃驚,「再等我一下就好。」就在菊若對他的反應一頭霧水的時候,他和那兩個中年人交頭接耳了一陣子,兩個中年人就起身走了,還向她點頭致意。然後,男人把身子移到她前面的空位上,對她眨眨眼睛,說:「還好你在這裡。」
「怎麼回事?」
菊若發現自己其實很有好奇心。
「我的兩個老闆。他們不同意我辭職,找我談談。現在,他們同意給我三個月假,讓我休息一下。」
「為什麼要辭職?」
男人沉默了半晌,沒有回答。
「對不起,我多事。我們沒那麼熟,不該亂問……」
「沒關係,我只是在想,什麼樣的回答比較適當。」
「我聽人家說,可以用一句話說完的,就是最真實且適當的回答,尤其是在我這麼一個陌生人面前。」
「哦,那簡單多了。因為我覺得人生沒意義,工作也不想做了。」
他聳肩的姿勢很調皮。
「我,哀莫大於心死。」
他的話只像一個礦坑的出口,裡頭還藏著更多值得挖掘的東西。菊若想。
「好久沒有說出我的真心話了。」他說,「當律師當久了,說每一句話都要評估一下後果,處處委婉曲折,假得很。經你這麼一提醒,我忽然知道了我的問題。」
「什麼問題?過度壓抑嗎?所以你喝酒?啊,對不起,我不該亂揭你的瘡疤。」
「既是瘡疤,也就不怕人揭了。」他低頭看看菊若面前的水杯笑了笑。菊若彷彿從冰水杯麵的倒影看到他依然受傷的眼睛。
「現代社會,要當個堂堂正正的人,誰沒有幾分壓抑。像你也有壓抑吧,動不動,你就說對不起,也許你也不是像你的外表看起來那麼溫良恭儉讓……」
「呸,你是能言善道的律師,我說不過你。」菊若專心地吃完套餐,在喝套餐附贈的咖啡時,卻不小心把叉子拿來當湯匙攪拌,頗為自己的緊張覺得好笑。
「現在我不是了,至少這三個月我不是。」他笑道,「能產生折衷辦法的談判就是好的談判,能比計劃內早結束的談判是更好的談判。今天因為你在,我運氣不壞。其實我只是想休息一陣子,並不是真的想辭職……」
「跟我在不在有什麼關係?」
「兩個老頭認為我有了女朋友,很快就會恢復正常。」
「女人對你那麼重要?」
「這種回答,Yes或No都有問題的問題,恕不回答。」他的笑很調皮,分明還是個孩子啊!
「說,我怎麼答謝你?」
「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還沒自我介紹嗎?李燕珊也沒告訴你嗎?」
菊若搖搖頭。
「我叫楊選。」他拿出自己的名片遞給她。上面寫著他的一流大學法學碩士學歷、律師頭銜以及擔任某某大公司的法律顧問,等等。她也把她在紡織公司的名片給了他。
難得有月亮完全露臉的城市,夜色很美,時節漸漸入秋,微涼的風吹得兩旁密密的樟樹葉輕輕顫抖,也微微撩撥著菊若的薄衫。菊若在門口和楊選說再見,走了幾步路,楊選又追上來,說:
「晚上治安不好,我送你好不好?」他有點靦腆,不敢正視菊若的眼睛;看來這個男人並不擅長主動和女人搭訕,雖然他看上去有一種特別會吸引女人眼睛的、浪蕩不羈的秀氣。
「我要到附近辦點事情。」菊若說。
「我陪你。你不介意吧?」
「很無聊的,」菊若竟然覺得很難啟齒,「我……去試婚紗。」
這一個星期,菊若四處搜集情報,細心地四處試著婚紗,挑攝影公司。能穿上潔白的婚紗,是她從小女孩時就很憧憬的事。即使趙鵬遠的求婚沒讓她覺得太興奮,試穿婚紗這件事倒讓她樂此不疲。今天下午,她的同事剛推薦了這家公司附近的婚紗攝影,還幫她約了時間,堅持要她在還沒決定前多看幾家。
「你要結婚了?什麼時候?」
菊若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看錯,這個只有兩面之緣的男人眼中有落寞的表情,她結婚又觸動他什麼傷心事
「三個月後。」菊若加快了腳步,「就……就在前頭轉角,你……不必送我。」
「沒關係,我還是可以陪你。雖然剛認識你就知道你有主了,有點殘忍。」他笑著說。
她想他是逗她開心的。菊若大方起來,邀他陪著看,出點意見。到底她還是覺得,女人再堅強再獨立,連挑攝影禮服時都沒男人陪,還是有點勢單力薄,不免孤單。
「先生你看,你的新娘子穿這件很漂亮!」在旁促銷的小姐對楊選這麼說。
楊選一點也沒想辯白他不是新郎。他只是托著腮,用眼睛默默迎接她拉開布幕的那一剎那。他似乎企圖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新郎,表情像喝了點酒似的醺醺然。
「他……」林菊若想解釋,楊選對她眨眨眼睛,她竟不忍多講了,忽地轉了身,看著自己弧度美妙的腰身,那是她自覺身材最漂亮的地方。她虛榮地想要每個人的眼睛停在那個地方。包括這冒牌的新郎。
她試穿了三件禮服,式樣都簡單。她是個喜歡簡單款式的女人,不要繁複的蕾絲和綴飾搶掉她的光芒。她喜歡簡單,正如她以為簡單是最好的生活方式一樣。
可是在他陪她試婚紗的這個晚上,她發現自己複雜起來,為什麼有一種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感覺那麼強烈地襲擊她?自己該不會是愛上了這個失戀后徘徊人生路的痴情男子吧?沒有理由啊!那麼快,快到她根本想不清楚。為什麼他讓她覺得,在短短的兩次會面時間內,他就值得她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