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八爺!你開付飯賬,改日再見!」老張站起就走。「這叫什麼話,你坐下!」
「你看,頭一件你就給我個悶葫蘆。就是說一天,還不是弔死鬼說媒,白饒一番舌嗎?」
「你坐下,娶!娶!」
「本來應當如此!」老張又坐下。「你聽著,龍樹古有個女兒,真叫柳樹上開紅花,變了種的好看。他呢,現在債眼比炮眼還大,專靠著她得些彩禮補虧空。我去給你把她買過來,你聽清楚了,他可不欠我的債。買他女兒作妾,這還不毀他個到底!」
「我——」
「要作就作,不作呢,夾起尾巴去給龍軍官,龍會長磕頭,誰也不能說八爺不和善!」
「老張你太把我看小了!作!作!你多辛苦!」「不用急!」老張先下熱葯,後下涼劑,使病人多得些病痛的印象。「這裡決沒危險!他的債非還不可,我們出錢買他的女兒,叫作正合適。這手過錢,那手寫字據,決不會有差錯!」
孫八隻是點頭,並未還言。
「八爺!你會飯賬!你在家裡等喜信罷!親事一成,專等吃你的喜酒!把臉捲起來,樂!樂!」
孫八真的樂了!
一個回教徒,吃香蕉的時候並不似吃豬肉那樣懷疑。為什麼?那未免太滑稽,假如單純的答道:「不吃豬肉而吃羊肉,正如人們吃香蕉而不吃魚油蠟燭。」這個問題只好去問一個脾氣溫和的回教徒,普通人們只用「這個好吃」和「那個不好吃」來回答,是永遠不會確切的。
同樣,龍樹古為什麼信耶穌教?我除了說「信教是人們的自由」以外,只好請你去問龍樹古。
假如你非搜根探底的問不可,我只好供給你一些關於龍樹古的事迹,或者你可以由這些事迹中尋出一個結論。龍樹古的父母,是一對只賭金錢不鬥志氣「黑頭到老」的夫妻。他們無限慚愧的躺在棺材里,不曾踐履人們當他們結婚的時候所給的吉祥話——「白頭偕老」。他們雖然把金錢都賭出去,可是他們還懷著很大的希望,因為他們有個好兒子,龍樹古自幼就能說他父母要說的話,作他父母要作的事。龍老者背著龍樹古和人們常說:「有兒子要不象樹古那樣孝順,那叫作駱駝下騾子,怪種!」
龍老者專信二郎神,因為二郎神三隻眼,當中那隻眼專管監察賭場而降福於虔誠的賭徒。龍老太太專信城隍爺,龍樹古小的時候曾隨著母親作過城隍出巡時候的轎前紅衣神童。總之,龍樹古自幼就深受宗教的陶染。
他在十八歲的時候,由他父母把東城羅老四駕下的大姑娘,用彩繡的大轎運來給他作媳婦。那位大姑娘才比他多七八歲,而且愛他真似老姐姐一樣。有時候老夫婦不在家,小夫婦也開過幾次交手戰,可是打架與愛情無傷,打來打去,她竟自供獻給他一個又白又胖的小女孩——龍鳳。龍鳳生下來的第二天,就經一個道士給她算命。道士說:她非出家當尼姑不可,不然有克老親。龍老夫婦愛孫女心盛,不忍照道士所說的執行。果然,龍鳳不到三歲把祖父母全都剋死。至今街坊見著龍鳳還替龍老夫婦抱屈傷心!
龍樹古自雙親去世,也往社會裡去活動。不幸,他的社會,他的政府,許馬賊作上將軍,許賭棍作總長,只是不給和龍樹古一樣的非賊非盜的一些地位。更不幸的,他的夫人當龍鳳八九歲的時候也一命嗚呼!她的死,據醫生說是水火不濟,肝氣侵肺。而據鄰居說,是龍鳳命硬,克伐十族。不然,何以醫生明知是肝氣侵肺,而不會下藥攻肝養肺?
龍樹古自喪妻之後,仍然找不到事作,於是投到救世軍教會,領洗作信徒。最初信教的時候,鄰居都很不滿意他,甚至於見了龍鳳,除不理她之外,私下裡還叫她「洋妞兒」!後來龍樹古作了軍官,親友又漸漸改變態度,把龍鳳的「洋妞兒」改為「女學生」。
龍鳳現在已有二十歲,她的面貌,誰也不能說長得丑,可是誰也不說她是個美人。因為她紅潤的臉永遠不擦鉛粉和胭脂,她的濃濃的眉毛永遠不抹黑墨,她的長而柔軟的頭髮永遠不上黃蠟和香油。試問天下可有不施鉛華的美人?加以她的手不用小紅袖蓋著,她的腳不用長布條裹得象個小冬筍,試問天下可有大手大腳的美人?
「野調無腔的山姑娘!她是沒有媽的孩子,咱們可別跟她學!」這是鄰居們指著龍鳳而教訓他們的女孩子的話。
他們父女卻非常的快活,龍樹古縱有天大的煩惱,一見了他的愛女,立刻眉開眼笑的歡喜起來。她呢,用盡方法去安慰他,伺候他,龍樹古現在確乎比他夫人在世的時候,還覺得舒服一些。
我關於龍軍官的事情,只能搜羅這一些,假如有人嫌不詳細,只好請到鼓樓大街一帶去訪問。那些老太婆們可以給你極豐富的史料,就是那給龍鳳算命的道士,有幾位夫人,她們都說得上來。
李應真的投入救世軍。王德依然找不到事作,除了又跟父親要了幾塊錢而外,還是一團驕傲,不肯屈就一切。李應早間出去,晚上回來,遇上遊街開會,回來的有時很晚。王德出入的時間不一定,他探聽得趙姑母出門的消息,就設法晚些出去或早些回來,以便和李靜談幾句話。李靜勸他好幾次,叫他回家幫助父親操持地畝,老老實實的作個農夫,並不比城裡作事不舒服。王德起初還用話支應,後來有一次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他說:「靜姐!我有兩個志願,非達到不可:第一,要在城裡作些事業;第二,要和你結婚。有一樣不成功,我就死!」李靜臉上微紅,並未回答。
王德這幾句話,在夢裡說過千萬遍,而不敢對她說。今天說出來了,隨著出了一身熱汗。好象久被淤塞的河水找著一個出口,心中的一切和河水的泛溢一般無法停止。
「靜姐!靜姐!」他上前拉住她的手。「我愛你!」「兄弟!你怎麼有些獃氣?」
「我不呆,我愛你,我愛你!」王德雖然已經心亂了,可是還沒忘用「愛」字來代表他心中的話。
「你放開我的手,姑母這就回來!」
他不放開她的手,她也就沒再拒絕而由他握著,握得更緊了一些。
「我不怕姑母,我愛你!我死,假如你不答應我!」「你先出去,等姑母下午出門,你再來!」
「我要你現在答應我!你答應了我,從此十年不見面,我也甘心,因為我知道世界上有一個愛我的人!說!靜姐!」「你真是年青,兄弟!我下午答覆你還不成?姑母就回來!」
王德知道姑母的慈善與嚴厲,心中的血都蒸騰起來化為眼中的淚。李靜的眼睛也濕了。兩個人用握在一處的手擦淚,不知到底是誰的手擦誰的眼淚。
「我愛你!姐姐!」王德說完,放開她的手走出去。
他出了街門,趙姑母正從東面來,他本來想往東,改為往西去,怕姑母看見他的紅眼圈。
李靜手裡象丟了一些東西,獃獃的看著自己,從鏡子里。不知不覺的抬起自己的手吻了一吻,她的手上有他的淚珠。趙姑母進來,李靜並沒聽見。
「靜兒!快來接東西!」
她懶懶的用手巾擦乾了眼睛,出來接姑母買來的東西,——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姑娘!怎麼又哭了!」
「沒哭,姑母!」她勉強著笑了一笑。
「我知——道你小心裡的事,不用瞞我。」
「真的沒哭!」
「到底怎麼了?」
「我——有些不舒服。直打噴嚏,好象是哭了似的。」「是不是?你姑父不聽話,昨天非給你爛柿子吃不可。瞧,病了沒有!這個老——」好婦人開始著急了。「好孩子,去躺一躺,把東西先放在這裡。想吃什麼?姑母給你作。對了,你愛吃嫩嫩的煮雞子,我去買!我去買!」
「姑母,我不想吃什麼,我去躺一躺就好了!」「不用管我,我去買!孫山東的小鋪有大紅皮油雞子,這麼大。」趙姑母用手比著,好象雞子有茶壺那麼大。說完,把腳橫舒著,肥大的袖子掄的象飛不動的老天鵝一樣跑出去。李靜躺在床上,不知想的什麼,不知哭的什麼,但是想,哭!
想起自己去世的父母,自己的叔父,李應,王德……。不願意哭,怕傷了姑母的心,然而止不住。……不願意想,然而一寸長的許多人影在腦子裡轉。……忘了王德,為誰哭?為王德哭?想的卻不僅是他!……愛情要是沒有苦味,甜蜜從何處領略?愛情要是沒有眼淚,笑聲從何處飛來?愛情是神秘的,寶貴的,必要的,沒有他,世界只是一片枯草,一帶黃沙,為愛情而哭而笑而昏亂是有味的,真實的!人們要是得不著戀愛的自由,一切的自由全是假的;人們沒有兩性的愛,一切的愛是虛空的。現在李靜哭了,領略了愛的甜味!她的心象沖寒欲開的花,什麼也不顧的要放出她的香,美,艷麗!她象黑雲里飛著的孤雁,哀啼著望,喚,她的伴侶!她自己也不知道哭什麼,想什麼,羞愧什麼,希望什麼。只有這一些說不出的情感是愛情的住所。愛情是由這些自覺的甜美而逐漸與一個異性的那些結合,而後美滿的。在這種情境之中的,好象一位盲目的詩人,夜間坐在花叢里,領略著說不出的香甜;只有一滴滴的露珠,濕透了他的襟袖,好似情人們的淚!
趙姑母去了不到十分鐘就回來了。從門外就半哭半笑的喊:
「靜兒!靜兒!姑母可是老的要不得了!」
李靜坐起來隔著玻璃往外看,只見姑母左手拿著兩個雞子,右手從衣襟上往下擦鮮黃的蛋汁。
「可要不得了,我這不中用的老東西!四個雞子摔了一半!只顧快走,不看電線杆子,你看!」趙姑母說著,擦著,哭著,笑著,同時並舉的忙著。
趙姑母把雞子放在小鐵鍋里煮,手擦眼淚,嘴吹鍋里的熱氣,以便看雞子在鍋里滾了幾個滾。還不住的說:「姑娘愛吃嫩的,愛吃嫩的……」嘴裡只顧說,心裡不記時間,撈出雞子一看,已經一個煮裂了縫。
最激烈的中國家庭革命,就是子女拒絕長輩所給的吃食。吃九個半,假如長輩給你十個,至少你也是洋人轉生的。李靜不願意惹姑母鬧脾氣,慢慢把雞子吃了。然後打起精神,要幫著姑母作事,姑母攔著不叫作。
「姑母,我真好了!」李靜說。
「是不是?一吃雞子准好!我年青的時候,公公婆婆活著,雞子?一根雞毛也吃不著!我的肚子啊,永遠空著多半截,就是盼著你叔父接我回娘家住幾天,吃些東西。一吃就好!公公婆婆也不是對我不好,他們對兒媳婦不能不立規矩。幸虧有你叔父,要不是他,我早就餓成兩層皮了!說起你叔父,現在受這罪,老天爺要是戴著眼鏡,決不至於看不出好壞人!靜兒!等你姑父回來,你跟他要一塊錢,給你叔父買些東西給他送了去。我那個兄弟,待我真是一百一,我可忘不了他!」
姑母侄女一陣亂談,姑母把說過一百二十五回的話,又說到一百二十六回。李靜不用聽,就可以永遠回答的不錯。吃過午飯,趙姑母到東城去看親戚。
王德並沒往遠處去,只圍著護國寺廟前後轉。有時走進廟裡,從破爛的殿門往裡獃獃的看著不走時運缺袍少帽的菩薩。他約摸著趙姑母已經出門,匆匆的跑回來。輕輕開了街門,先往自己屋裡走,以備萬一姑母沒出門好再走出去。到了自己屋裡,學著小說中偵探的樣子,把耳朵靠在牆上聽姑母屋裡有無動靜。聽了半天,一無人聲,二無犬吠,才慢慢開開門,低聲叫了一聲「靜姐!」
「你進來,王德!」
李靜坐在一張小椅上,王德沒說話,走上前去吻了她一下。
接吻除了野蠻人可以在晴天白日之下作,文明人是不作的,縱然作,也在黑影里。現在這兩個野蠻化的男女,居然如此,你說,……我沒的說!
他們真敢冒險,真敢亂作,他們又吻了一吻,你說,………………
「你去罷,王德,我明白你的心!」
老張正要打龍樹古的門,門忽然開開。老張往旁邊一閃,走出一個少年,看了老張一眼,往前走去。
「李應!你上這裡來作什麼?」老張向前趕了幾步。「你管不著!」李應停住步。
「小小年紀,不必記仇,告訴我,到這裡幹什麼?」「見龍軍官!」
「啊,見老龍!見他幹什麼?」
「有事!」
「好,不用告訴我,我打聽得出來!」
李應怒沖沖的走去,老張看著他的后影,哧的笑了一聲。
老張回過頭來,門前站著龍鳳,她也望著李應。老張心裡癢了一下,心裡說:「可惜咱錢不多,把一朵鮮花,往孫八身上推!無法!……」跟著,他換了一副笑容,走上前去:「鳳姑娘!你父親在家?」
「我給你通知一聲去。」龍鳳把黑布裙輕輕一撩跑進去,好象一個小黑蝴蝶。老張低頭把眼光斜射到她的腿腕:「多麼細軟的腿腕!」她又跑出來說:「請進來!」
老張進去,龍鳳開開屋門,老張一看屋裡,倒吸了一口涼氣!
堂屋中間擺著一張長桌,蓋著雪白的桌布。當中一瓶鮮花,四下擺著些點心和茶具。龍軍官坐在桌子的一頭,左邊坐著三個黃頭髮,綠眼珠,尖鼻子,高腦門的洋人;右邊坐著兩個中國人,嘀哩嘟口錄說外國話。老張忘了庚子聯軍入京的時候,作過日本買以外,見著外國人,永遠立在十丈以外看,現在相隔只有五尺,未免腿腳有些發軟。「請進來!」龍軍官並沒看老張。
老張鼓一鼓勇氣,把腿搬起來往裡挪。龍樹古把手向右邊的一個空椅一指,老張整團的咽唾液,坐下,坐的和洋人離著僅二尺多!
「張先生,北城的紳士,也是教育家。」龍軍官向大眾介紹,老張不住點頭。
「鳳姑娘你也坐下!」龍鳳坐在她父親的對面。
父女把茶倒好,龍軍官向左邊中間坐的那個年老的外國人說:
「請葛軍官祈禱謝茶。」
那位軍官用中國話遲遲頓頓的禱告起來,其餘的全垂頭合目屏住氣。老張乘機會看看合眼的洋人什麼樣子,因為洋人睡覺是不易見到的。只聽一聲「阿門!」眾人全抬起頭睜開眼,老張開始把眼閉上。
龍軍官把茶遞給大眾,一一的問:「要糖和牛奶不要?」問到老張,他說了一個字「要」!心裡想:「反正多要兩塊糖不吃虧!」
龍鳳把點心遞給大家,老張見洋人拿點心往嘴裡送,他才大膽的拿了一塊。
龍樹古說說笑笑,洋人聽不懂的,由右邊坐的那兩個人給翻譯,於是洋人也笑了。龍鳳和洋人是中西兩攙的說,老張一點也不明白,只乘著大家不留神又拿了一塊點心,把牛奶茶閉著氣一口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