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抒懷

新年抒懷

除夕之夜,半夜醒來,一看錶,是一點半鐘,心裡輕輕地一顫:又過去一年了。

小的時候,總希望時光快快流逝,盼過節,盼過年,盼迅速長大成人。然而,時光卻偏偏好像停滯不前,小小的心靈里溢滿了忿忿不平之氣。

但是,一過中年,人生之車好像是從高坡上滑下,時光流逝得像電光一般。它不饒人,不了解人的心情,愣是狂奔不已。一轉眼間,「兩岸猿聲蹄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滑過了花甲,滑過了古稀,少數幸運者或者什麼者,滑到了耄耋之年。人到了這個境界,對時光的流逝更加敏感。年輕的時候考慮問題是以年計,以月計。到了此時,是以日計,以小時計了。

我是一個幸運者或者什麼者,眼前正處在耄耋之年。我的心情不同於青年,也不同於中年,紛紜萬端,絕不是三兩句就能說清楚的。我自己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過去的一年,可以說是我一生最輝煌的年份之一。求全之毀根本沒有,不虞之譽卻多得不得了,壓到我身上,使我無法消化,使我感到沉重。有一些稱號,初戴到頭上時,自己都感到吃驚,感到很不習慣。就在除夕的前一天,也就是前天,在解放后第一次全國性國家圖書獎會議上,在改革開放以來十幾年的,包括文理法農工醫以及軍事等等方面的五十一萬多種圖書中,在中宣部和財政部的關懷和新聞出版署的直接領導下,經過全國七十多位專家的認真細緻的評審,共評出國家圖書獎45種。只要看一看這個比例數字,就能夠了解獲獎之困難。我自始至終參加了評選工作。至於自己同獲獎有份,一開始時,我連做夢都沒有夢到。然而結果我卻有兩部書獲獎。在小組會上,我曾要求撤出我那一本書,評委不同意。我只能以不投自己的票的辦法來處理此事。對這個結果,要說自己不高興,那是矯情,那是虛偽,為我所不取。我更多地感覺到的是惶恐不安,感覺到慚愧。許多非常有價值的圖書,由於種種原因,沒有評上,自己卻一再濫竽。這也算是一種機遇,也是一種幸運吧。我在這裡還要補上一句:在舊年的最後一天的《光明日報》上,我讀到老友鄧廣銘教授對我的評價,我也是既感且愧。

我過去曾多次說到,自己向無大志,我的志是一步步提高的,有如水漲船高。自己絕非什麼天才,我自己評估是一個中人之才。如果自己身上還有什麼可取之處的話,那就是,自己是勤奮的,這一點差堪自慰。我是一個富於感情的人,是一個自知之明超過需要的人,是一個思維不懶惰,腦筋永遠不停地轉動的人。我得利之處,恐怕也在這裡。過去一年中,在我走的道路上,撒滿了玫瑰花,到處是笑臉,到處是讚譽。我成為一個「很可接觸者」。要了解我過去一年的心情,必須把我的處境同我的性格,同我內心的感情聯繫在一起。現在寫「新年抒懷」,我的「懷」,也就是我的心情,在過去一年我的心情是什麼樣子的呢?

首先是,我並沒有被鮮花和讚譽沖昏了頭腦,我的頭腦是頗為清醒的。一位年輕的朋友說我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年齡。這只是一個表面現象。儘管從表面上來看,我似乎是朝氣蓬勃,在學術上野心勃勃,我攬的工作遠遠超過一個耄耋老人所能承擔的,我每天的工作量在同輩人中恐怕也居上乘。但是我沒有忘乎所以,我並沒有忘記自己的年齡。在朋友歡笑之中,在家庭聚樂之中,在燈紅酒綠之時,在獎譽紛至潮來之時,我滿面含笑,心曠神怡,卻驀地會在心靈中一閃念:「這一齣戲快結束了!」我像撞客的人一樣,這一閃念緊緊跟隨著我,我擺脫不掉。

是我怕死嗎?不,不,絕不是的。我曾多次講過:我的性命本應該在十年浩劫中結束的。在比一根頭髮絲還細的偶然性中,我僥倖活了下來。從那以後,我所有的壽命都是白撿來的;多活一天,也算是「賺了」。而且對於死,我近來也已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看法:「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死是自然規律,誰也違抗不得。用不著自己操心,操心也無用。

那麼我那種快煞戲的想法是怎樣來的呢?記得在大學讀書時,讀過俞平伯先生的一篇散文:《重過西園碼頭》,時隔六十餘年,至今記憶猶新。其中有一句話:「從現在起我們要仔仔細細地過日子了。」這就說明,過去日子過得不仔細,甚至太馬虎。俞平伯先生這樣,別的人也是這樣,我當然也不例外。日子當前,總過得馬虎。時間一過,回憶又復甜蜜。宋詞中有一句話:「當時只道是尋常。」真是千古名句,道出了人們的這種心情。我希望,現在能夠把當前的日子過得仔細一點,認為不尋常一點。特別是在走上了人生最後一段路程時,更應該這樣。因此,我的快煞戲的感覺,完全是積極的,沒有消極的東西,更與怕死沒有牽連。

在這樣的心情的指導下,我想的很多很多,我想到了很多的人。首先是想到了老朋友。清華時代的老朋友胡喬木,最近幾年曾幾次對我說,他想要看一看年輕時候的老朋友。他說:「見一面少一面了!」初聽時,我還覺得他過於感傷,後來逐漸品味出他這一句話的分量。可惜他前年就離開了我們,走了。去年我用實際行動響應了他的話,我邀請了六七位有五六十年友誼的老友聚了一次。大家都白髮蒼蒼了,但都興會淋漓。我認為自己幹了一件好事。我哪裡會想到,參加聚會的吳組緗現已病卧醫院中。我聽了心中一陣顫動。今年元旦,我潛心默禱,祝他早日康復,參加我今年準備的聚會。沒有參加會的老友還有幾位。我都一一想到了,我在這裡也為他們的健康長壽禱祝。

我想到的不只有老年朋友,年輕的朋友,包括我的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的學生,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我也都一一想到了。我最近頗接觸了一些青年學生,我認為他們是我的小友。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這一群小友的感情越來越深,幾乎可以同我的年齡成正比。他們朝氣蓬勃,前程似錦。我發現他們是動腦筋的一代,他們思考著許許多多的問題。淳樸、直爽,處處感動著我。俗話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我們祖國的希望和前途就寄托在他們身上,全人類的希望和前途也寄托在他們身上。對待這一批青年,唯一正確的做法是理解和愛護,誘導與教育,同時還要向他們學習。這是就公而言。在私的方面,我同這些生龍活虎般的青年們在一起,他們身上那一股朝氣,充盈洋溢,彷彿能沖刷掉我身上這一股暮氣,我頓時覺得自己年輕了若干年。同青年們接觸真能延長我的壽命。古詩說:「服食求神仙,多為葯所誤。」我一不服食,二不求神。青年學生就是我的藥石,就是我的神仙。我企圖延長壽命,並不是為了想多吃人間幾千頓飯。我現在吃的飯並不特別好吃,多吃若干頓飯是毫無意義的。我現在計劃要做的學術工作還很多,好像一個人在日落西山的時分,前面還有頗長的路要走。我現在只希望多活上幾年,再多走幾程路,在學術上再多做點工作,如此而已。

在家庭中,我這種快煞戲的感覺更加濃烈。原因也很簡單,必然是因為我認為這一齣戲很有看頭,才不希望它立刻就煞住,因而才有這種濃烈的感覺。如果我認為這一齣戲不值一看,它煞不煞與己無干,淡然處之,這種感覺從何而來?過去幾年,我們家屢遭大故。老祖離開我們,走了。女兒也先我而去。這在我的感情上留下了永遠無法彌補的傷痕。儘管如此,我仍然有一個溫馨的家。我的老伴、兒子和外孫媳婦仍然在我的周圍。我們和睦相處,相親相敬。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最可愛的人。除了人以外,家庭成員還有兩隻波斯貓,一隻頑皮,一隻溫順,也都是最可愛的貓。家庭的空氣怡然,盎然。可是,前不久,老伴突患腦溢血,住進醫院。在她沒病的時候,她已經不良於行,整天坐在床上。我們平常沒有多少話好說。可是我每天從大圖書館走回家來,好像總嫌路長,希望早一點到家。到了家裡,在破藤椅上一坐,兩隻波斯貓立即跳到我的懷裡,讓我摟它們睡覺。我也眯上眼睛,小憩一會兒。睜眼就看到從窗外流進來的陽光,在地毯上流成一條光帶,慢慢地移動,在百靜中,萬念俱息,怡然自得。此樂實不足為外人道也。然而老伴卻突然病倒了。在那些嚴重的日子裡,我在從大圖書館走回家來,我在下意識中,總嫌路太短,我希望它長,更長,讓我永遠走不到家。家裡缺少一個雖然坐在床上不說話卻散發著光與熱的人。我感到冷清,我感到寂寞,我不想進這個家門。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心裡就更加頻繁地出現那一句話:「這一齣戲快煞戲了!」但是,就目前的情況來看,老伴雖然仍然住在醫院裡,病情已經有了好轉。我在盼望著,她能很快回到家來,家裡再有一個雖然不說話但卻能發光發熱的人,使我再能靜悄悄地享受沉靜之美,讓這一出早晚要煞戲的戲再繼續下去演上幾幕。

按世俗演算法,從今天起,我已經達到83歲的高齡了,幾乎快到一個世紀了。我雖然不愛出遊,但也到過30個國家,應該說是見多識廣。在國內將近半個世紀,經歷過峰迴路轉,經歷過柳暗花明,快樂與苦難並列,順利與打擊雜陳。我腦袋裡的回憶太多了,過於多了。眼前的工作又是頭緒萬端,誰也說不清我究竟有多少名譽職稱,說是打破紀錄,也不見得是誇大,但是,在精神上和身體上的負擔太重了。我真有點承受不住了。儘管正如我上面所說的,我一不悲觀,二不厭世,可是我真想休息了。古人說:「夫大塊勞我以生,息我以死。」德國偉大詩人歌德晚年有一首膾炙人口的詩,最後一句是「你也休息」,彷彿也表達了我的心情,我真想休息一下了。

心情是心情,活還是要活下去的。自己身後的道路越來越長,眼前的道路越來越短,因此前面剩下的這短短的道路,更彌加珍貴。我現在過日子是以天計,以小時計。每一天每一個小時都是可貴的。我希望真正能夠仔仔細細地過,認認真真地過,細細品味每一分鐘每一秒鐘,我認為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尋常」。我希望千萬不要等到以後再感到「當時只道是尋常」,空吃後悔葯,徒喚奈何。對待自己是這樣,對待別人,也是這樣。我希望盡上自己最大的努力,使我的老朋友,我的小朋友,我的年輕的學生,當然也有我的家人,都能得到愉快。我也絕不會忘掉自己的祖國,只要我能為她做到的事情,不管多麼微末,我一定竭盡全力去做。只有這樣,我心裡才能獲得寧靜,才能獲得安慰。「這一齣戲就要煞戲了」,它願意什麼時候煞,就什麼時候煞吧。

現在正是嚴冬。室內春意融融,窗外萬里冰封。正對著窗子的那一棵玉蘭花,現在枝幹光禿禿的一點生氣都沒有。但是枯枝上長出的骨朵兒卻象徵著生命,蘊涵著希望。花朵正蜷縮在骨朵兒內心裡,春天一到,東風一吹,會立即能綻開白玉似的花。池塘里,眼前只有殘留的枯葉在寒風中在層冰上搖曳。但是,我也知道,只等春天一到,堅冰立即化為粼粼的春水。現在蜷縮在黑泥中的葉子和花朵,在春天和夏天裡都會躥出水面。在春天裡,「蓮葉何田田」。到了夏天,「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那將是何等光華爛漫的景色啊。「既然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我現在一方面腦筋里仍然會不時閃過一個念頭:「這一齣戲快煞戲了。」這絲毫也不含糊;但是,另一方面我又覺得這一齣戲的高潮還沒有到,恐怕在煞戲前的那一剎那才是真正的高潮,這一點也絕不含糊。

1994年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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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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