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左宗棠只睡得兩個時辰,剛交子時便讓老僕左貴推醒了;告訴他說:「軍機徐老爺有急信。」
說著,將左宗棠扶了起來;另有一仆擎著燭台,照著他看信;信封上濃墨淋漓地寫著:「飛遞左爵相親鈞啟」;抽出信箋,上面只有八個字:「東朝上賓,請速入宮。」原來這天軍機章京換班,徐用儀值夜,所以消息來得快。左宗棠遇到這種意外變故,最能沉得住氣;下床看到紅燭,便指著說道:「明天得換白?」
「老爺」,左貴服伺左宗棠多年,稱呼一直未改;他怕自己聽錯了,側耳問道:「換白蠟?」
「對了,這會別多問!傳轎,我馬上進宮。」
進宮時為丑正,乾清門未開,都在內務府朝房聚集,左宗棠一看,近支親貴有親王、醇親王,惠親王;御前大臣有伯彥訥謨詁、奕匡力;軍機大臣有寶均金、李鴻藻、王文韶;此外便是六部尚書、「毓慶宮行走」的師傅、南書房翰林。
國家大事,權在軍機;軍機領班的恭王不在,便該左宗棠為首。他此刻才發覺自己的地特殊;初次當京官,朝中典故,茫然莫曉。且又遇著這樣意想不到的情況,雖說他善能應變,亦有手足無措,尷尬萬分之感。
正要開口動問,只見徐用儀疾趨而前,借挽扶的機會,貼身說道:「聽寶中堂的。」
爭勝好強的左宗棠,到此亦不能不退讓一步;與三王略略招呼后,向寶均金拱拱手說:「我初遇大喪,軍機職司何事,都請佩翁主持。」
「這是責無旁貸的事。」
一語未畢,有人來報,乾清門開了。於是王領頭,入乾清門先到「內奏事處」——章奏出納,皆經此處;照規矩帝后違和,脈案藥方亦存內奏事處,王公大臣誰都可以看的。藥方一共五張,最後一張註明「酉刻」,是左宗棠出宮以後請脈所開的,說是「六脈將脫,葯不能下。」「賓天是什麼時候?」王在問。
「戌時。」
戌時是晚上八點鐘。左宗棠心裡在想,接到徐用儀的信是十一點鐘;計算他得知消息不會早於十點鐘,相隔兩個鐘頭;在這段辰光之中,不知道鍾粹宮中是何境況?
「大人!」徐用儀牽著他的袖子說:「請到南書房。」
宮中定製,凡有大喪,都以乾清門內西邊的南書房為「治喪辦事處」。一到了那裡,第一件事便是將官帽上的頂戴與紅纓子都摘下來;然後各自按爵位官階大小,找適當的座位坐下來。
「真是想不到的事!」醇王向寶均金問道:「得趕緊把六爺追回來。」
「六爺」是指恭王,「已經派人去了。」寶均金答說:「大概明天下午才能回來。」
「得找個人來問一問才好。」王說道:「譬如有沒有遺言?」
「不會有的。」惠王介面:「中午的方子已經說『神識不清』;以後牙關都撬不開口,怎麼能開口說話?」
王默然,舉座不語;但每人心裡都有一個疑問:到底是什麼病?
「要問什麼病,實在沒有病。」徐用儀左右看了一下,下人都在廊上,客廳中除了胡雪岩的貼身跟班以外,別無閑人,方始低聲說:「是中了毒。」
此言一出,胡雪岩跟古應春互看了眼。原來胡雪岩因為創設胡慶余堂葯號,自然而然地對藥性醫道,都不太外行;看了從內奏事處抄出來的五張藥方,又打聽了慈安太后前一日御朝的情形,向古應春談起,唯一可能的死因是中毒。此刻是證實了,只不知如何中的毒。
「毒是下在點心裡頭的。」徐用儀說:東太後有歇午覺的習慣;睡醒以後,經常要吃甜點心。初九那天,午覺醒來,西太後派梳頭太監李蓮英,進了一盤松仁百果蜜糕,剛蒸出來又香又甜,東太后一連吃了三塊;不到半個鐘頭,病就發作了。」
胡雪岩駭然:「是西太後下的毒?」他問,「為什麼呢?」「這話說來就長了——」
慈禧太后一直有樁耿耿於懷,說什麼也無法自我譬解的事,就是為什麼她該低於慈安太后一等;而這一等非同小可——皇後母儀天下,生日稱為「千秋」,受群臣在宮門外朝賀。下皇后一等的皇貴妃,不獨無此榮耀,甚至連姓氏亦不為群臣所知。
東西兩宮——慈安、慈禧由「選秀女」進身,家世是一樣的,慈安之父為廣西右江道;慈禧之父是安徽池太廣道。起初身分雖同,但當文宗元后既崩,立第二后時,選中了慈安,便使得那時封號為「懿貴妃」的慈禧,憤不能平,因為慈安無子而她有子,且是唯一的皇子;不是她的肚子爭氣,大清朝的帝系,將從咸豐而絕。由此可知,她是大有功於宗社的人;有功之人反遭貶損,這口氣如何咽得下?
可是文宗卻又是一種想法,正因為她生了皇子,斷送了被立為皇后的希望。原來慈禧精明能幹、爭勝攬權的性格,文宗已看得很清楚;自知在世之日無多,一旦駕崩,幼主嗣位,皇后成為太后,倘或驕縱不法,無人可制。
縱然如此,仍有隱憂,因為母以子貴,將來仍舊會成為太后,兩宮並尊,而慈安賦性忠厚,必受欺侮。這重心事,偶爾與他的寵臣肅順吐露;肅順便勸文宗行「鉤弋夫人」的故事。
「鉤弋夫人」是漢武帝的寵姬。當他六十三歲時,鉤弋夫人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弗陵,生得茁壯聰明,頗為鍾愛。漢武帝晚年多病,年長諸子,看來多不成材,幾經考慮,決定傳位幼弗陵;但顧慮得幼主在位,母後年輕,每每會驕淫亂政,春秋戰國,不乏其例;秦始皇初年的情形,更當引以為鑒。因而狠心將鉤弋夫人處死,以絕後患。
文宗也覺得肅順的建議不錯,但卻缺乏漢武帝的那一副鐵石心腸。到得病入膏盲,勢將不起時,特為用硃筆親書密諭一道,交付慈安,大意是「西宮援母以子貴之義,不得不並尊為太后,然其人絕非可倚信者,即不有事,汝亦當專決。彼果安分無過,當始終曲全恩禮,若其失行彰著,汝可召集群臣,將朕此言宣示,立即賜死,以杜後患。」不但有硃諭,而且還口頭叮囑,倘或需要用這道密旨時,應該如何召集群臣,如何宣示;又如何可能有人為西宮求情,而決不可稍為之動,必須當機立斷,斬草除根。慈安含淚傾聽,將硃諭珍重密藏,而心裡卻從未想過有用得到它的一天。
事隔二十年,慈禧已經四十六歲,這年——光緒六年二月初,忽然得了重病,脈案對病因的敘述,含糊不清,而所開藥方,則屬於專治胎前產後諸症的「四物湯」,群臣皆為之困惑不解。據御醫庄守和、李德立向人透露,說是「血崩」,但用血崩的葯,卻並不對症。
於是降旨征醫。直隸總督薦山東泰武臨道無錫薛福辰;山西巡撫曾國荃薦太原府陽曲縣知縣杭州守正,此兩人都是世家子弟,飽讀醫書,精研方脈;六月間先後到京,一經「請脈」,都知病根所在;不約而同的表示慈禧太後患的是「骨蒸」,其實是「蓐勞」,產後失血過多,成了俗語所說的「干血癆」,用來補甘平之法,病勢日有起色。到了這年年底,已無危險,只待調養了。
宅心仁厚的慈安太后,自然亦為之慶幸。有一天——就在幾天以前,在她所住的鐘粹宮,邀慈禧共餐,還喝了酒;到得席散,暗示宮女盡皆迴避,促膝深談,作了一番規勸。
據私下窺視的宮女所傳出來的消息,說是慈安真的動了感情,首先追敘當年文宗逃難到熱河的種種苦楚;文宗崩后,「孤兒寡婦」受肅順欺侮,幸而「姊妹」同心協力,互為拭淚;誅徐權臣,轉危為安。接著又談同治十三年間所經歷的大風大浪,種種苦樂,說到傷心之處,「姊妹」倆相對流涕。看來慈禧也動了感情了。
於是慈安慨然說道:「我們姊妹也都老了,重新同侍先帝的日子,不會太遠。二十多年相處,從來沒有起過什麼了不得的爭執,以後當然亦是平平靜靜過日子。有樣東西是先帝留下來的,我一直以為永遠也用不著;不過我怕我一死以後,有人撿到這樣東西,會疑心我們姊妹表面和好,暗底下不是那回事,那就不但你我會覺得是一大恨事,先帝亦會自悔多事。這樣東西,不如今天就結束了它吧!」
說完,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遞到慈禧手裡,打開來一看,慈禧臉色大變;原來就是文宗親自以硃筆所寫的那道密諭。
「既然無用,就燒掉了吧!」
慈安取回原件,就在燭火上點燃焚毀。慈禧作出感極而泣的神情,還須慈安多方安慰,方能收淚。
但從此慈禧只要一見了慈安,便如芒刺在背,處處小心,象惟恐不能得慈安歡心似的。這一天——就是三天前的三月初九,慈安太后終於在一盤松仁百果蜜糕上送了命「這樣說,以後是西太后一個人作主的局面了?」胡雪岩問說「筱翁,你看事情是比以前難辦呢,還是比以前容易?我看要比以前難辦。」徐用儀答說:「東太后德勝於才,軍機說什麼就是什麼;西太后才勝於德,稍微馬慮一點,她就會抓住毛病,問得人無話可說。」
「這話說得不錯。不過將來只要把一個人敷衍好了,事情也不致於太難。」
「呃,」徐用儀不免詫異,「胡大先生,你說要敷衍哪一個人?」
「李蓮英。」胡雪岩說,「他立了這麼大的功勞,當然會得寵。」
「嗯,嗯!」徐用儀說:「我倒還沒有想到。」「我也沒有想到。」古應春介面說道:「我看,這條路子如果要走,就要走得早。」
徐用儀不作聲,意思當然是「你們要走太監的路子,另請高明」。胡雪岩體會得他的心境,便向古應春遞個眼色——暗示他不必再談李蓮英。
不過,寶均金還是要談的。古應春將胡雪岩準備送五萬銀子,而他認為其中應該留一萬銀子作開銷,問徐用儀有何意見?
「送寶中堂不必那麼多,多了他反而會疑心,以為這筆借款中,又有多少好處。錢要花在刀口上,一文抵十文用,才算本事。」
「那末,筱翁!」胡雪岩笑道:「你倒說說看,要怎麼樣才算花在刀口上?」
「我亦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總之,如今既然左大人打算獨斷獨行了。寶中堂那裡,就不必送那麼重的禮。不然就變成『塞狗洞』了。」
「『塞狗洞』的事,我做過很多。」胡雪岩說:「既然筱翁不贊成,我們就來想它個禮輕意思重的辦法。」「這辦法不大好想。」古應春問道:「是不是跟朱鐵口去談一談。」
「沒有用。這方面的行情他不懂。」
三個人沉默了好一會,胡雪岩突然說道:「筱翁,你倒談一談,寶中堂是怎麼樣一個人?」
「人是很念舊的——」
因為念舊重情,寶均金受了許多累。其中有件事,凡是浙江人無不知道;六、七年前轟動海內的楊乃武與小白菜一案,將因病暴斃的小白菜之夫葛品蓮,當作武大郎;而誣指小白菜謀殺新夫,又將楊乃武比作西門慶,教唆小白菜下毒的「滅門縣令」劉錫彤,就是寶均金的鄉榜同年。
「寶中堂倒沒有袒護劉錫彤;不過劉錫彤總以為寶中堂一向念舊,有此大軍機的靠山,做錯就做錯了,沒有什麼了不起。結果是害己害人,連累寶中堂也聽了好些閑話。」
「這劉錫彤呢?」胡雪岩說:「充軍在哪裡?」「老早死掉了。」徐用儀說:「你想七十歲的人還要充軍,不要說關外冰天雪地吃不消;自己想想,對不起祖宗,對不起自己,哪裡還有,哪裡還有活下去的味道?」「是啊!做人總要有味道,活下去才有勁。」胡雪岩又問:「他是哪裡人?」
「靠近滄州的鹽山。」
「家裡還有什麼人?」
「不大清楚。」徐用儀說:「他有個兒子,本來也是牽涉在楊乃武那一案里的,後來看看事情鬧大了,劉錫彤叫他回鹽山,哪知坐的是福星輪。」
福星輪沉沒,是在中國海域中發生的第一件重大海難事件;所以徐用儀不說,也知道劉錫彤之子已經遭難。「哪裡有什麼一路福星?」古應春道:「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劉錫彤居心可惡,才會遭禍。不過報應也太慘了。」「打聽,打聽。」胡雪岩說:「齊錫彤總算在我們杭州做過父母官,子孫如果沒飯吃,應該做個好事。」
徐用儀心想,胡雪岩哪裡是為劉錫彤做過餘杭縣知縣的香火之情;無非看在寶均金分上,做件小小的雪中送炭之事,希望見好於寶均金。不過他亦必須有這麼個冠冕堂皇的說法,才不落痕迹,否則就會為人所譏。人情世故畢竟是他識得透。這樣轉著念頭,不由得又想起一個人,「寶中堂有個弟弟叫寶森,」他問:「胡大先生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此人怎麼樣?」
「此人去年讓言路上參一本。參的其實不是他,是寶中堂,參寶中堂袒護親族。不過,這一來倒楣的一定是寶森,如今境況很窘。」
「呃,筱翁,你倒談談他倒楣的來龍去脈。」
原來寶均金之弟寶森,本是直隸的候補知縣,即沒有讀多少書,也談不到才具,而且理路不大清楚。靠他老兄的面子,總常有差使派他;有時州縣出缺,派他去署理,坐堂問案,笑話百出,上官看寶均金的分上,只有格外寬容。
後來曾國藩由兩江總督調直隸,他是講究吏治的,看寶森實在沒有用處,想照應他亦有力不從心之感。寶森幾次找寶均金,要他八行書給曾國藩討差使,寶均金怕碰釘子,不肯出信。到得真的纏不過了,寶均金說:「你到四川去吧!」為他加捐,由候補縣變成候補道,又在吏部說了情,得以分發四川。
四川總督名叫吳棠,此人於慈禧太后未入宮以前,有援之於窮途末路的大恩。慈禧之父惠徵,官居安徽池太廣道,是守土有責的地方官;咸豐初年,洪楊起事,舟船東下,勢如破竹,惠徵望風而逃,降旨革職查辦,旋即一病而亡。欲語說:「太太死了壓斷街,老爺死了沒有抬」,官場最勢利不過,何況惠徵是「犯官」的身分,加以外省的旗漢之別;遠較京里來得分明,因此,慈禧以長女的身分,攜帶一妹兩弟,奉母盤靈回旗時,一路遭受白眼,那種境況,真可說是凄涼萬狀。
一天船泊江蘇淮安府桃源縣,忽然有人送來一份奠儀,而且頗為豐腆,白銀二百兩之多。慈禧再看名帖上具銜是桃源縣知縣吳棠,不由得納悶;惠徵從無這樣一個朋友,如說是照例的應酬,隔省的官員,了無淵源,充其量送八兩銀子的奠儀,已是仁至義盡。一送二百兩,闊得出奇;慈禧判斷,一定是送錯了,防著人家要來索還,原封不動地擺在那裡。
她的判斷不誤,果然是送錯了。吳棠一看聽差送上來的回帳,大發雷霆;幸而他有個幕友,深明人情世故,便勸他說:「送錯了禮沒有去討回之理;就討,人家也未見得肯還。聽說這惠道台的兩位小姐,長得很齊整,而且知書識字;旗人家的閨秀,前途不可限量,東翁不如將錯就錯,索性送個整人情,吊上一弔。」
吳棠心想,這不失為「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打算,當下肅其衣冠,備了祭品,傳轎打道運河碼頭,投了帖上船祭靈。祭畢慰問家屬;慈禧的兩個弟弟惠祥、照祥,都還年幼,只會陪禮,無從陪客;都是慈禧隔著白布靈幔,與吳棠對答,再三稱謝。
這一下足以證明,吳棠的奠儀並未送錯,可以放心大膽地支用了。慈禧感激涕零之餘,將吳棠的名帖放在梳頭盒子里;跟妹妹相誓:「倘或天可憐見,咱們姊妹也有得意的一天;可千萬別忘了吳大老爺這位雪中送炭的大恩人。」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上」,姊妹做了妯娌,不過十年的工夫,姐姐「以天下養」,妹妹亦貴為醇王的福晉。
辛酉政變,兩宮垂簾聽政,慈禧第一件快心之事,便是報恩;這時已升知府的吳棠,官符如火,一路超擢,吳棠既庸且貪,而凡有參劾吳棠的摺子,一概不準。不過五、六年的工夫,繼駱秉章而為四川總督;他在成都,公事委諸屬下,每天開筵演戲,頓頓魚翅雞鴨,自我豢養成一個臃腫不堪的大胖子,四川人替他起了個外號,叫做「一品肉」。寶均金為老弟的打算是,惟有到「一品肉」那裡當差,不必顧慮才具之短。果然,吳棠看寶均金是大軍機,一到就派了「厘金」的差使;終吳棠之任,寶森的稅差沒有斷過,是四川官場的紅員之一。
不久,吳棠歿於任上,繼任川督的是殺安德海的山東巡撫丁寶楨。安德海在兩宮太后口中,稱之為「小安子」;他是慈禧太后寵信的太監,在「辛酉政變」中立過功勞,升任為長春宮的總管。仗著慈禧太后的勢力,招權納賄,驕恣不法;有年夏天,打著太后的旗號,擅自出京,連直隸總督國藩,都只能側目而視,不敢動他。不道丁寶楨卻不買帳,等他一入山東境內,便派人嚴密監視,及至證實了他並未奉有赴江南採辦的懿旨,便不客氣地下令逮捕,飛章入奏,奉旨「毋庸訊問,就地正法」;隨即提出牢來,在濟南處決。
安德海既為慈禧所寵信,丁寶楨殺了他,就很可能得罪了慈禧。那知事實適得其反,慈禧不但不恨,而且很感激丁寶楨,因為安德海被斬以後,丁寶楨下令暴屍三日,濟南的百姓看清了安德海是沒有「那話兒」的真太監。這一來,一直流傳著的,安德海為慈禧面首的謠言,不攻自破。慈禧心感丁寶楨為她洗刷之德,所以吳棠出缺,將他自東撫擢為川督。當然,也有看重丁寶楨清廉剛直,用他去整飭為吳棠搞壞了的四川吏治的期望在內。
果然,丁寶楨一入川便大加整頓,貪庸疲軟的劣員,參的參,調的調,官場氣象一新。象寶森這樣的人,當然也在淘汰之列,但想到他是寶均金的胞弟,不免有投鼠忌器的顧慮,處置就不一樣了。
象這樣的情形,原有個客客氣氣送出門的辦法,譬如督撫與兩司——藩司、阜司不和,想把他們調走,而又怕傷了和氣,發生糾紛,便在年終「密考」時,加上「堪任方面」的考語。既然才足以當方面之任,朝廷當然要將此人召進京去,當面察看。久而久之成了一個慣例,軍機處一看督撫對兩司下的是這樣的考語,便知是請朝廷將兩司調走,必如所請;因為封疆大吏的用人權是必須尊重的。
寶森只是一個候補道,不適用此例,但亦有亦通之方,即以人才特薦,奏請送部引見;意思是請朝廷考慮此人可放實缺。
那是光緒四年年底的事。其時言路上氣勢很盛,除了御史、給事中這些言官以外,翰林而兼「日講起注官」,得以專折言事者,奏議尤為朝廷所重;其中言論最犀利者四人,號稱「翰林四諫」。而「四諫」中又以張佩綸的一支筆最厲害,心想寶森一無才能,只以寶均金的關係,竟由地方大吏以人才特薦,令人不平,因而上章博擊。
上諭中嘉許張佩綸「所陳絕瞻顧,尚屬敢言」。至於丁寶楨特薦寶森,究竟有何過人之長的實績,命丁寶楨「據實具奏,毋稍回護」。原奏又說寶森並無才能,「著李鴻章查明寶森在直隸時,官聲政績究如何,詳細具奏。」
其時寶森已經到京,興沖沖地真的以為丁寶楨夠交情幫他的忙,滿心打算著引見以後,靠他老兄的關係,分發到富庶的省分,弄個實缺的道員,好好過一過官癮——正印官的氣派,跟候補道畢竟是不同的。
哪知跟寶均金見了面,他一句話就是:「你告病吧!」「為什麼?」
「喏,你自己看去。」
很吃力地看完了張佩綸參劾的奏摺,寶森倒抽一口冷氣,這時才明白,丁寶楨別有用心,復奏也必是一番敷衍的空話,未見得有用。
「現在言路上囂張得很,你碰了釘子,我也幫不上你的忙。別求榮反辱吧,你先告病;過些日子,我再替你想辦法。」日子過了兩年了,寶森靜極思動,常常跟寶均金爭吵,弟兄已有反目的模樣。寶均金經常望影而避,頭痛不已。「弟兄感情到了這樣子,只有一個辦法,把他們隔開。」胡雪岩說,「見不著面,就吵不起來了;旁人勸解,話也比較聽得進去。」
「胡大先生,你的話是不錯,不過,請問怎麼個隔法?」「那還不容易。把那位寶二爺請到哪裡去住上幾個月,意氣慢慢化解了,弟兄到底是弟兄,終究會和好如初的。」「這倒也是個辦法,可惜沒有人請他。」
「我請!」胡雪岩脫口而答,「如果寶二爺願意,我把他請到上海、杭州去逛個一年半載,一切開銷都是我的。」徐用儀心想,這一來玉均金得以耳根清凈,一定會領胡雪岩的情,當下表示贊成古應春亦認為這是個別開生面的應酬寶均金辦法,大可行得。
至於胡雪岩與寶森素昧平生,看似無由一通款曲,其實容易得很,有跟胡雪岩交情深厚的文煜在,便是現成的一條路子。
這天文煜宴客。本來他宦囊甚豐,起居豪奢,住處又有花木園林之勝,每逢開宴,必是絲竹雜陳;此時因逢國喪,八音遏密,同時也不便大規模宴客,以防言官糾彈,只約了少數知好,清談小酌而已。
主客是胡雪岩,其次便是寶森。主人引見以後,寶森頗道仰慕;胡雪岩更是刻意周旋,所以一見如故,談得頗為投機。席間談起上海「夷場」上的情形,胡雪岩與古應春大肆渲染,說得寶森嚮往不已。
看看是時候了,古應春便即問說:「森二爺有幾年沒有到上海了?」
「說起來寒磣。」寶森不好意思地:「我還沒有去過呢!」「那可真是想不到。」古應春看著胡雪岩說:「吃花酒如果有森二爺這麼有趣的人在,可就更熱鬧了。」
寶森是所謂「旗下大爺」,吃喝玩樂,無一不精;這兩年在京,全靠寄情聲色,才能排遣失意,自從慈安太后暴崩,歌聲舞榭,弦索不聞,正感到寂寞無聊時,聽得古應春的話,自然動心。
「如今是國喪,也能上堂子——」寶森突然縮住口,倒象說錯了話似的。
原來上海人所說的「堂子」,北方稱為「窯子」。旗人口中的「堂子」,是皇室祭祖的所在;拿來作為窯子的別稱,未免褻瀆,因而覺得礙口。
「如今國喪,也能吃花酒?」他換了個說法。
「怎麼不能?」古應春答說:「一則是天高皇帝遠;再則夷場是『化外』,不管是上海道,還是松江府,都管不到;甚至於兩江總督、江蘇巡撫莫奈何。」
「真的?」寶森有些不信。
「我只談一件事好了。」古應春問道:「聽說森二爺票戲是大行家,有出『張汶祥刺馬』看過沒有?」
「聽說過,可沒有看過。」
「那就是上海人獨有的眼福、耳福,這齣戲只有在上海能唱,別處是禁的。」
禁演的原因是,這齣戲全非事實。兩江總督馬新貽已經慘死在張汶祥的白刃之下,而竟說他奪人之妻,有取死之道,死而被誣,冤及泉台,知道真相而稍有血性的人,無不義憤填膺。江南大吏曾謀設法禁演,但因勢力不能及於夷場,徙呼負負。
這一實例,說明了在京八音遏密,何以在上海可以不守國喪的規矩。寶森真是想去好好逛一逛,但有些說不出口。看出他的心情的胡雪岩,便即說道:「其實不說那些花花草草的花樣,森二爺也該到上海去見識見識。如今大家都講洋務,不到上海不知道洋務該怎麼講法?寶中堂是身分、地位把他絆住了,沒有機會到上海,森二爺不妨代替寶中堂去看一看。」
這為他拈出了一個正大光明的理由,寶森大為興奮,「我也不為他,為我自己。」他說:「長點見識總是好的。將來到了上海,還要請胡大哥帶一帶我。」
「言重了。」胡雪岩問道:「森二爺預備什麼時候去?」「這還不能定。我得先跟本旗請假。」
在京的旗人,不能隨便出京,這個規矩在雍、乾年間,極其嚴格,以後慢慢地也放寬了。不過寶森因為他老兄一再告誡,諸事謹慎,所以不敢造次。
這時一直未曾說話的文煜開口了:「老二,我准你的假。」原來文煜就是他正白旗的都統。
「啊,啊,對了。」寶森「拍」地一下,在自己額上打了一下,』看我這個腦筋!竟忘了本旗的長官,就在眼前。」
「文大人,」胡雪岩問道:「准他多少日子的假?」「那要問他自己。」
「我想,」寶森答說:「一個月也差不多了。」「不夠,不夠。一個月連走馬看花都談不到,起碼要三個月。」
「三個月就三個月。」文煜向寶森說道:「這得找個理由,你就寫個呈文,說赴滬就醫好了。」
寶森還在躊躇,胡雪岩搶著說道:「好了!文大人准假三個月;森二爺,這三個月歸我管,你一切不必費心。我大概還有五六天耽擱,請你料理料理,我們一起走。」邂逅初逢,即使一見如故,這樣被邀到紙醉金迷之地,流連三月之久而不費分文,真也可說是難得的奇遇。因為如此,反而令人有難以接受之感;寶森只是搓著手,矜持地微笑著,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老二,」文煜知道他的心情,忍不住開口:「你久在四川,對雪岩不熟;雪岩豪爽出了名的,只要投緣,象這麼請你到南邊玩上幾個月,算不了什麼。我看你在京里也無聊得很,不如到上海去散散心。交朋友的日子很長,你也不必覺得不好意思。」
「我可真是有點兒不好意思。」寶森乘機說道:「恭敬不如從命,我先跟胡大哥道謝。」
「說這話就見外了。」胡雪岩轉臉對古應春,「叫惟賢明天派人到森二爺公館去招呼;行李不必多帶,缺什麼在上海預備也很方便。」
第二天午後,汪惟賢親自去拜訪寶森,執禮甚恭,自不待言;略事寒暄,談入正題,首先問說:「森二老爺預備帶幾個人?」
寶森不好意思,略想一想答說:「我只帶一個。」「一個怎麼夠?」汪惟賢屈著手指說:「打煙的一個,打雜的一門跟班的一個,至少得三個人。」
「我就帶一個打煙的。」寶森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有一口嗜好,沒法子。」
「這是福壽膏。」汪惟賢將手邊一個長形布袋拿了起來,脫去布套,是個打磨得光可鑒人的紫檀長方盒,順手遞過去說:「森二爺倒看看,這樣東西怎麼樣?」
寶森接來一看,盒蓋上刻著一行填彩的隸書:「吹簫引鳳」,便知是一枝煙槍;抽開盒蓋,果不其然。雖抽了三十年的鴉片,見過許多好煙具,這一支十三節湘妃竹的煙槍,所鑲的綠玉煙嘴固然名貴,但妙處卻在竹管是用橄欖核累貫到底核中打通,外涼內熱,抽起來格外過癮。
「好東西。」寶森愛不忍釋,「總得二百兩銀子吧?」「森二老爺中意,就不必問價錢了。請留著用吧!」汪惟賢不容他謙辭,緊接著又說:「敝東交代,森二老爺不必帶煙盤,太累贅,都由我們預備。」
說到這樣的話,倘再客氣,就變得虛偽了。寶森拱拱手說:「胡大先生如此厚愛,實在心感不盡。不過,人,我準定只帶一個,帶多了也是累贅。」
「是,是。我們那裡有人,森二爺少帶也不要緊。還有,現在是國喪,穿著樸素,森二老爺不必帶綢衣服等穿孝期滿,在上海現做好了。」
他說什麼,寶森應什麼。等汪惟賢一走,想一想不免得意,用新得的煙槍過足了癮,看辰光未時已過,寶均金已經下朝了,乘興省兄,打算去談一談這件得意之事。
寶均金家的門上,一看「二老爺」駕到,立即就緊張了,飛速報到上房寶均金剛想關照:說我頭疼,已經睡了。只見寶森已大踏步闖了進來,料想擋也擋不住,只能嘆口氣,揮一揮手,命門上退了下去。
「你那件事,過一陣子再說。」寶均金一見了他老弟的面就先開口,「這會兒辦東太后的喪事,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我也不好意思跟人家提。」
「哪一件?」寶森要他老兄託人情的事太多了,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件,所以如此發問。
「你不是兜攬了一件幫人爭產的官司嗎?」
「喔,那一件。」寶森答說:「如今我可沒工夫管人家的事了。」
原來寶森受人之託,有件庶出之子,向嫡出長兄要求分家的官司,要求寶均金向順天府尹說情,將庶出之子的狀子駁回。他從楊乃武那一案,受劉錫彤之累,為清議抨擊以後,凡是這類牽涉刑名的案件,不願再管,無奈寶森一再糾纏,只能飾詞敷衍;每一次要想不同的理由來拖延,深以為苦,因而此刻聽得寶森的話,頓覺肩頭一輕,渾身自在了。「我特為來跟大哥說,我要到上海去一趟,總得兩三個月才能回來。」
「喔,」寶均金問道:「到上海去幹什麼?」
「有人請我去玩兩三個月。管吃管住,外帶管接管送,一共是四管;自己一個子兒都不用花。
「好傢夥。管你到上海玩兩三個月,不要分文,誰那麼闊啊?」
「胡雪岩。」
「原來你交上『財神』了!」寶均金立刻沉下臉來,「你可別胡亂許了人家什麼,替我添麻煩。」
寶森愕然,「人家會有事托我?」他問:「會是什麼事呢?」「誰知道?此人的花樣,其大無比;這一趟是來替左季高籌劃借洋債,說不定就會托你來跟我嚕囌。」
「哼!」寶森微微冷笑,「有海岳山房在那裡,哪輪得到我來跟你嚕囌。」
寶均金裝作不曾聽見,呼嚕嚕地抽了幾口水煙,開口問道:「你哪一天走?」
「就在這幾天。」
寶均金點點頭,喊一聲:「來啊!」將聽差寶福喚來吩咐:「到帳房裡支二百銀子,給二老爺送了去。」
「謝謝大哥!」寶森請個安,又說了些閑話,高高興興地走了。
等他的背影剛剛消失,寶福悄然而至,走到寶均金面前說道:「朱鐵口來過了,替胡大人送了一份禮來。」「哪個胡大人?」
「有手本在這裡。」
一看手本上的名字是「胡光墉」;不由得就關切了,「送的什麼?」他問。
「一個成化窯的花瓶。」
「大的還是小的?」
「大的。」
大的便是兩萬銀子。寶均金心想,胡雪岩既然送了兩萬銀子,就大可必再在寶森身上作人情,而居然作了,並且這個人情還不輕,看起來是個很厚道的人。同時又想到寶森一走,耳根清凈,便對胡雪岩越有好感了。
「朱鐵口走了沒有?」
「還沒有。」
寶均金便將朱鐵口傳喚到上房問道:「那胡大人是怎麼說的?」
「胡大人說想送中堂一份禮,問我有什麼合適的東西?我問他打算送多重的禮?他說兩萬銀子。我就讓他買花瓶。他還托我代送;花瓶送來了,銀子也交到帳房裡了。」「有什麼話托你轉達的沒有?」
「沒有。我倒也問過他;他說只不過佩服中堂為國賢勞,本想上門來求見請安,又怕中堂最近因為大喪太忙,不敢冒昧。」
寶均金的顧慮消釋了。這兩萬銀可以安心笑納;倘或附帶有有一句什麼請託的話,反倒不便幫忙,兩萬銀子如果捨不得退回,良心上就不免要自責。
遣走朱鐵口以後,寶均金仍在考慮胡雪岩送的這筆重禮,不幫他的忙,良心上仍不免要自責;要幫他的忙呢,又覺得自己一向主張「西餉可緩、洋款不急」,忽然很熱心地贊成左宗棠借這筆洋債,出爾反爾,啟人疑竇。如何得以籌劃出一個兩全之道,成了他這天念茲在茲的一樁心事。
第二天一早上朝,在轎子里忽然想起寶森告訴他的,丁寶楨當年的故事。丁寶楨以清廉知名,但身為總督,開府西南,朝廷的體制不能不顧,家鄉貴州的親友,翻山越嶺,千辛萬苦來投靠,沒有那麼多閑差使可應酬,招待食宿,致送回鄉盤纏的情誼不能不盡,這些都在他每個月一萬兩左右的「養廉銀子」中支付,儘管量入為出,總也有青黃不接的時候,照一般督撫慣例,方便得很,寫張紙條,向藩庫提銀若干,因窘即時可解至於虧空如何彌補,不必費心,有藩司,有榷稅的候補道,甚至首府、首縣為他想辦法。但那一來,就談不到整飭吏治了。
於是,堂堂「制台大人」也不免要向當鋪求援了。可是,他又有什麼東西能當到上千上萬銀子?想來想去只有一個當身分、當面子的辦法;取一隻皮箱,隨便找些舊衣服塞滿上鎖,再取兩張封條,蓋上「四川總督部堂」的大印,標明日期,在皮箱上十字交叉,滿漿實貼。然後派戈什哈抬到當鋪里去當。
朝奉嚇一跳,從來沒有聽說總督也會噹噹的;便很客氣地請問:「要當多少銀子?」
「五千銀子。」
朝奉又嚇一跳,五千銀子不是小數目要問一問「是什麼貴重東西,能不能看一看?」
「不能看。大人親手貼的封條,誰敢揭開來?」「那末——」
「你不必多管。」戈什哈搶著說道:「你只憑封條好了。將來贖當的時候,只看封條完整,就是原封不動。你明白了沒有?」
朝奉自然明白了,如數照當。丁寶楨倒是好主顧,下個月藩庫將養廉銀子送到,立刻贖當。從此丁寶楨噹噹,成了規矩,只憑封條不問其他。
寶均金心想,左宗棠借洋債,如果照丁寶楨的辦法,豈不省事?而且目前也正是一個機會。於是默默盤算了一陣,到得軍機處,立刻派蘇拉到「南屋」去請了徐用儀來,邀到僻處,悄悄相語。
「左帥借洋款的事,接頭好了沒有?」
「接頭好了。這一回的條件,確是比以前來得好。這也是胡雪岩力蓋前愆的緣故。」徐用儀又說:「本來早就想出奏了,為有東太后的大事,不能不暫緩一緩。」
「也不必再緩。請你轉告左帥,要朝廷批准他借,必得交戶部議奏,那就要算老帳了。」寶均金突然問道:「丁稚璜噹噹的故事,你聽說過沒有?」
徐用儀不知他忽有此問的用意,陪笑答道:「那是個有名的笑話,知道的人很多。」
「不是笑話。」寶均金正色說道:「如果我是朝奉,看幾件破爛衣服,讓他當五千銀子,怎麼對得起東家?外頭也一定有閑話,不知道我得了人家多少好處。他只有硬吃一注,不讓我掀他的底牌,我拿他沒辦法。左帥借債也是如此,生米煮成熟飯,朝廷看他的老面子,不跟他計較。你懂我的意思不?」
徐用儀怎能不懂?可是他也很圓滑,不作正面回答,只說:「中堂的美意,我相信左大人一定能夠領會。」「好,不過,」寶均金沉著臉說:「丁稚璜噹噹,幾乎月月如此;左帥借洋債可就是只此一回,下不為例。請你千萬說清楚。」
「是。」
答應歸答應,說不說又另是一回事。徐用儀退值以後,先去訪胡雪岩,將寶均金的話,告訴了他,商量最後的那句話,要不要說?
「當然不必說。」胡雪岩答道:「事情明擺在那裡,西征軍事成功了,以後也再不會借洋款了。至於海防要借,那也不是左大人跟我的事。既然如此,何必又說這話,惹左大人不高興?」
徐用儀聽從他的主張,到了賢良寺,轉達了寶均金的意見。左宗棠本來就想這麼辦,但未想到寶均金如此「大方」;欣慰之餘,乘興親自執筆起草奏稿。
第一段當然是陳述邊務之重要,以及各省協餉,不能及時而至,拖欠年復一年,越積越多的困難。接下來便敘此次籌借洋款的由來:說有德國商伙福克,在蘭州織呢局聞之,自稱該國有巨款可借,息耗亦輕,並可由陝甘總督出票,因於上年臘月初三日具奏,接到戶部咨復,以借數雖經奏明為四百萬,惟期限、利息,以及還款來源,應該補敘說明。
但其時左宗棠已奉旨晉景,不在其位,似乎不應再謀其政,所以此處須作一番解釋:「臣卸篆北上時,與劉錦棠、楊昌浚晤談,均以甫經接任,籌餉艱難,屬臣代為借箸。臣雖去任在即,亦不欲貽累替人,遂飛飭辦理上海採運局道員胡光墉,速向洋商議借銀四百萬以應急需。抵都后,連接楊昌浚、劉錦棠來函,言及餉源已涸,春夏之交,斷難接續,懇即據情入告,情詞迫切異常。」